美西海岸2020-04-19 22:28:27

 

                                                                                        

                          

               第 一  章 

大學聯考總算結束了。廣州市十三中學一百多名的應屆畢業生,男男女女,連同各自的舖蓋一并的湧塞在那些破舊的卡車上,任由司機往北駛去|江村人民公社。每個學期都有一次到農村參加義務勞動,這次也不例外。學校的硬性教育和那些枯燥無味的教材真的把那些學生壓得有點發育不全,多是瘦弱的四肢撐着個大頭。期終考試再加上大學聯考的確把那些學生的眼神逼壓得了無生氣,可以說非常呆滯。第一輛卡車載着半數高三一班的學生;另一半在第二輛卡車上。高三一班平均成績是全校之冠。能唸書的多半是書蟲,比較沉靜木訥。幸好這班還有幾位既聰明而又調皮的學生,否則從第一輛卡車發出的只有機器振動聲和高速的風動聲。

嗓門最大的是那位穿著一件藍色短袖的運動線衫和藍色的斜紋布褲的男生。由於比較擠,他只好坐在自己的舖蓋上。說是舖蓋,倒不如說是一張被單包裹著些內衣褲和毛巾,牙刷,然後用一條粗麻繩把它捆紮起來;不過紮得非常結實而便於攜帶。車上其他同學的行李差不多是同樣款式,即使女生的也好不了多少。他說話時會不自覺地把那圓臉側向左邊,脖子伸長,隱約還現出幾根動脈,那兩片薄而有菱角的嘴唇會開合很大:這次聯考,我自問考得很差;數學那科最糟,十題只做了三題,而且不一定對。我認為這次馬天庭和黃雨霖會考上。你們都知道啦,這兩位素來是高三一班的高材生。特別是馬天庭數,理,化全能;連英文,國文在畢業試裏也考了全校第一。」

站在黃雨霖後而背靠車欄的那位白面書生有着兩道小刀眉,高直而長的鼻子,配上兩片不厚不薄的嘴唇,使他顯得特別端正和清秀。那麼熱的天時,他還穿着長袖的白襯衫,那更突出其書生氣質。聽了盧以倫那番恭維話,馬天庭緊閉的嘴唇輕輕地咧開,潔白整齊的牙齒也微露出一點笑意,但那張長臉却是左右搖着,說道:「盧以倫,考得好是一回事,被錄取的又是另一回事。信不信由你;你有機會被錄取而我不一定有機會進大學。你也知道章秀英啦,連醫學院,外語學院也不希望我報名投考。」最後那句怨話,他是用右手半蓋住嘴皮而盡靠向盧以倫的耳邊說出來的。這一靠却把前面的小個子黃雨霖壓了一下。力雖不重,但黃雨霖却偏要大聲嚷道:「哎唷,馬天庭,你可把我的背壓斷了!」

他這一嚷把車上的同學都引得哄笑起來。看到那些女生也在注意他時,黃雨霖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平常為了免得別人說他個子小而蓄意不刮不剃的小唇髭開始飛舞;被唇髭帶動的菱形嘴角也開始口沫噴出:「不要整天討論考試的問題好不好?多談談如何參加農忙勞動,談談如何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好不好?你們看看這周圍的禾稻金黃一片,景色是多美呀!再想像一下那端出來的米飯多香啊!再看看江上那群鴨子玩得多開心,游得多陿意。但是你們千萬不要打它們的歪主意啊。那絕不是養來燒烤的,那是留下來生蛋的...」他的話盒子打開以後便會說個不停;與他寫文章一樣很會借題發揮。這一次的即興可把旁邊的林世才和易子超逗得捧腹大笑,因為他說話的語氣是在極力模仿班主任章秀英平常說教那種假[馬列],再加上他本人極力忍住不笑而且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令人覺得滑稽。

章秀英坐在司機旁邊,隔着那道廂座後面的玻璃窗是聽不到那些學生在說笑甚麼。何況這麼快的車速只能把聲音加快往後傳而不可能往前遞的。除非有[鬼頭]向她打小報告,否則她不可能從黃雨霖的嘴形變動來理會些甚麼。但她那習慣性對自己的學生的警戒心使她不時從那道玻璃窗往後望,希望藉此而收一點管嚇作用。她那鼓漲的圓臉配上那微突的嘴型,原來還有點神彩的眼睛却被鑲在金框上的鏡片蓋起來。雖然那鼓圓的腰身被隔着而看不到全部,但是整個[企鵝]的形象還是可以勾劃出來,只不過是隻坐着而頭還能轉動的企鵝而已。

聽說她是在香港受教育的;後來毅然回祖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她擔任十三中所有高中三年級的英文教師,而且兼任一班的班主任。她嘴巴經常會套用[馬列]辭句,但是看她渾身上下打扮却是十分資產階級。裙子的長度從不把那粗小腿蓋起來;那上身的襯衫也很短,雙手垂下時候才勉強把圓腹蓋住。如果在黑板上寫字的話,手臂不得不往上攀,那就把短襯衣往上牽了,哇噻,那肚臍也露了出來。有一次馬天庭忍不住而嗆了一聲,引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她覺得很不好意思,紅着臉,急忙把那短衫往下拉。所以馬天庭給她的印象很差;然而那幾個調皮的學生對她的假馬列也沒有好感。

章秀英被那道玻璃隔開,黃雨霖便有恃無恐。他只向前座瞄了瞄,右手往左邊虛晃一下以示可以放心,又繼續說下去:「如果江村公社還是把那江村小學給我們作宿舍的話,那麼我們幾個,不管誰先下車,一定要搶先到那靠近大榕樹的教室,而且要靠窗口的地方佔六個位置。」

「我們只有五個人,要六個位置幹嗎?」盧以倫有點不解。

「有一個位置黃雨霖要留給...」易子超故意停了一下,目光落在那穿白色而帶淺藍花襯衫,坐在那道玻璃窗下的女生,然後把右手虛放在他棗型面頰上,把聲量壓得很低地說:「鄒小娟的...」他那兩道濃而略向下垂的眉毛使那咧嘴微笑帶點詭譎。

「喂,易子超,那你可得小心啊。東西可以亂吃,但話可不能亂講。如果我向班主任處做[鬼頭],那你便吃不完兜着走。」黃雨霖故意指桑罵槐地發出警語訊號,那小鬍髭順着菱形嘴朝那位背向林世才而耳廓直豎的周文賓嚕去。易子超只微笑一下,明白黃雨霖罵的是誰。

林世才的穿著比別的同學整齊|[的確涼]新料子做的衣服,紅白間條的尼龍襪配上雙白膠鞋。他那甲字型的臉承架着一副頗有深度的眼鏡,施施然一位公子哥兒。他祖父在香港有點生意,而且還有兩個姐姐不時匯濟,他家裏是開了個[南風窗]的。說實話,那個年頭沒有南風窗是涼不起來的。當他不時用手去輕托眼鏡框的時候,那意味着他有話要說。大概他察覺到鄒小娟有點臉紅,是因為聽到易子超所說的話而引起的呢,還是本來就有的青春氣色呢,那他看不清楚;林世才又輕托一下眼鏡框,口吃地說:「不...不要開玩笑。黃雨霖倒無所謂,但不要令...令那邊不好意思嘛。多個位置放牙刷,毛巾,拖鞋也好。位置一定要靠樹蔭的地方,否則象去年那樣給西斜日長曬,餘熱不散,晚上也不能入睡。還有那些蚊帳要...要掛好一點。你們都知道啦,那些[轟炸機]是無孔不入的。不過,這...這次帶了些蚊香來,足夠一個星期用的了。」

「林世才,你真是公子命,蚊子咬一下也不成。」有機會,馬天庭便會挖苦這位學兄。

「馬...馬天庭,你不是更書生命!到田裏曬一陣子便會扁桃腺炎。去年還提早返廣州呢。我真不曉得你如何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林世才立即反唇相譏;臉帶笑容,似乎對自己這一招頗感滿意。

「林世才,你這話可不對啊!扁桃腺炎是身體問題,要不要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是思想問題;你不能兩者混為一談。每次農忙勞動我都積極參加,那證明我思想沒問題;問題是力不從心而已。」馬天庭那善辯的口才立刻把自己從窘境擺脫出來。

當這群皮猴還在鬥嘴的時候,卡車隊已抵達江村公社。江村地勢平坦,土壤肥沃,而且有珠江河的分支穿插經過,非常利於灌溉。江村的命名與其地理位置很有關係。那黑得油亮的泥土很適宜種蔬菜;沿河兩岸不同品種的嫩綠蔬菜大部分是供給廣州市居民食用的。種菜比種水稻容易賺錢;以前江村的農民收入頗高,家有自行車,縫紉機不算奇事。後來因為政府的[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政策,很多菜田改為水稻田。這次重來江村,多見黃色的熟稻而少見嫩綠的菜蔬。江風不時吹來,兩岸掀起重重稻浪,着實好看。站在車上向寬闊的稻田望去,到處可以看到頭帶竹帽,身穿黑衣的農民在移動。如果間中有穿白衣服的而且田頭插有彩旗的,那應該是在幫忙的學生,參加義務勞動。每一小隊都有一兩個打禾桶。這種木桶架有一個帶釘而可以滾動的圓柱型的滾桶,而木桶的上椽插有防穗粒外濺的竹皮編織的蓆圍,再配上一塊踏板來帶動那多釘的滾桶便成了半自動的機器了。打禾者一邊踩踏着木板,一邊把禾稻遞進去,穗粒便掉落木桶裏。這種打禾機較省力而有效。那些舊的打禾桶是沒有踏板而且帶釘的東西不滾動的。那幹活的只好雙手拿着稻桿使勁的打;每把稻桿起碼要抽打四五次以上,還不一定把穗粒弄乾淨。碰上這種禾桶,這幾個皮猴一定會說寧願割禾。其實割禾也不好受;不到五分鐘,腰背酸痛得要命。烈日下彎腰割禾不是蓋的,汗水下滴,把眼睛也弄得濕粘粘的,一不小心連手指也割了。摸著小指那道疤痕,馬天庭心裏在盤算着如何去說服班主任章秀英派他去廚房工作。起碼在廚房裏沒有太陽曬,扁桃腺炎便不會發生。

卡車過了木橋,不到五分鐘便來到第一生產隊的小墟鎮。與其說是墟鎮,不如說是社員買點雜貨,寄收信件,理髮刮鬍的小地方。一眼看到底,只有一條小石街,街兩旁有幾家店舖而已;規模不及公社墟鎮的十分一。可是公社的小學校却建在離此墟不遠的地方;同時離公社的墟鎮也不遠;換句話說第一生產隊最近公社中心。迎接這些來義務勞動的畢業生的還是以前的大隊書記和生產大隊長。至於公社書記,他只說了幾句歡迎話,吩咐大隊負責人好好接待,便帶着高三的二班和三班到別的生產大隊去了。大隊書記尚留有頭髮,而生產大隊長却把頭刮得光溜,可能大隊長的職位還未到可以完全脫產的地步。兩人的衣著還是那麼樸素,寬大的唐裝一套;隊長依然一副農民本色,還光著腳呢。章秀英跟着他們忙這忙那實在感到吃力,不時要加快腳步才能跟得上。可她的嗓門却把兩位鄉下幹部壓下去,只聽到她如黃鶯般地[喳]個不停。

翌日,其他同學都下田搶收;剩下來負責廚房工作的只有三位,除了馬天庭以外,還有兩位女生|呂麗玲和王盈月,都是些容易傷風感冒的人物。其實廚房工作并不輕鬆;不要說煮飯燒菜那麼複雜,單是燒水泡茶也起碼要幾大桶。這麼熱的天時,三十多個年青人的茶水要多少才夠?鄉下沒有自來水;雖然廚房離河很近,但也得拿桶去挑呀!兩桶水沒有一百斤也起碼有八十多斤。文弱書生的馬天庭自知吃不消,但看看那兩位比自己更弱的女生,再加上男生的自尊,那只好硬著頭皮使出男人氣概來。於是他挑起担桶,對着她們說:「呂麗玲,王盈月,你們兩位負責切肉,洗菜;我負責到河邊挑水,有沒有意見?」

「現在才七點多,不用那麼早去切肉,洗菜吧?」上月才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呂麗玲以一種好象該由她來指派的口氣答道。

如果不看她那圓如柿餅的臉,不看她眉心那顆大如章西女皇的黑痣的話,她的聲音蠻不錯的,那自然不會感覺其語氣難頂。但這時姓呂的聲音也起不了作用,馬天庭不客氣的頂回去:「早?十點半他們就回來吃中飯!現在不做好準備工作便來不及了。鄉下人的習慣是比較早吃中飯的,因為他們沒吃早餐便趕着下田。既然來幫忙,那應按他們的作息時間去辦事。」

呂麗玲板着臉不吭聲;雖不服氣,但苦於自己沒有甚麼理由可駁對方。想不到平日沉默寡言的王盈月却在一旁抱怨:「切肉會弄得手好痛的呀。」

看着她那嬌小的身材,穿着一件白底淺黃色花襯衫,裏面的文胸的輪廓也隱約現出。再看那皮細肉嫩的小手便很容易相信她的話。馬天庭只好嘆說道:「王盈月,我想你長了那麼大還沒有煮過一頓飯吧!這也難怪,那麼嫩的手拿來切肉真的有點可惜。不過,不切肉又可以做些甚麼呢?你要明白,這裏是鄉下而不是你家啊。」

「我可以燒水泡茶呀。」王盈月嬌聲細氣地回答。蛋型的臉帶着蓮蓉般甜的笑意,特別那兩排細小而整齊的牙齒如貝殼般可愛。

「好吧,你喜歡做甚麼就做甚麼吧。不過肉總得有人去切。」馬天庭有點袒護着她。然而這句話有意無意地刺激了呂麗玲。

「那等你回來切吧!」呂麗玲帶點挑戰性的口吻說;眉心那顆痣顯得更黑,對馬天庭那種厚此薄彼態度確是看不慣。

馬天庭這回却二話沒說,把那担木桶往肩上一擱,頭也不回的往河那邊走去,心裏暗道:「這共青團員,還是少惹為妙。」

走過五十多步的石階便到了河邊。此刻沒有人在河邊洗衣服,也沒有人在河裏游泳,所以水很清澈,看似乾淨。當然那是比不上城市的自來水衛生。農民的體質不一樣,經常勞動抵抗力強;很少聽到當地農民因喝了河水而拉肚子的。反觀那些學生們,昨天晚上便有幾個鬧水土不服而猛吞[保濟丸]。記得鄉下人挑水是非常輕鬆自如,右腿側彎,把右手的空木桶往河裏一放,右手往上一提便挑滿一桶;然後左邊如法泡製,桶不離担,担不離肩,只花十多秒便可以開步走。馬天庭也試着用右手把水桶往上提,想不到手力比不上水的重量,差點連人帶桶栽到河裏。後來還是老老實實地把扁担放下,雙手把持着木桶,半桶一次,兩半桶便成一担。雖然難看一點,但總比跌倒扭傷的好。把扁担在肩上平衡了一下,正準備開步走,只見煙把那兩位女生從廚房裏薰了出來,邊咳嗽,邊用手擦眼睛。燒稻稈草不易控制,因為稻稈不耐燒而且很快把灶眼塞住。如果不懂得邊燒邊把灰扒平,那一定會被薰得七竅生煙。

馬天庭把担子放下,三步併作兩步走進廚房,用那根[扒灰棒]把灰往兩旁撥壓,在把那些燒不透得稻草挑起,然後用[火筒]一吹,着了。再加進新的稻草,火更大了。這爐灶蠻大的,灰磚結構,灶面再加一層[士敏土],非常亮滑,以便清潔。灶上放着一個很大的鐵鑊,比城市家庭用的大十倍多,一次可燒幾十人的飯。灶與鑊的尺寸很吻合,鑊的邊緣只露出灶面一寸而已,整個鑊差不多全坐進灶裏。鄉下人燒水,煮飯,炒菜都用這個鑊。較油膩的留到最後才煮,不大油膩的略為洗擦一下便乾乾淨淨。爐火熱旺起來,水很快燒好。馬天庭把一塊茶餅弄碎,往兩個乾淨的木桶各放一半,然後用一個大木勺子把鑊裏開水一勺一勺往木桶裏送。那兩位女生站在一旁瞪着眼看,差不多半個小時,大家沒說一句話。

看着她們被薰得濡濕而帶紅絲的眼睛,看着那兩張沾有炭黑的臉,馬天庭也不想數說她們甚麼,還盡量把聲音壓低地說:「你們負責煮飯呢,還是燒菜?燒菜要負责切菜,切肉;煮飯的要兼負洗菜。你們總不能甚麼事都委派我去做吧。」

「我們負責煮飯,你負責燒菜吧。」呂麗玲比王盈月搶先一步說。她也知道切肉,切菜會令手起泡發痛。

「好吧,一言為定。那你們先請吧。我還得去挑水把水缸弄滿呢。」馬天庭說着,又扛起那担木桶往河邊走去。

還不到十點,便有幾個同學已向廚房這邊走來。想到吃的嘛,易子超永遠是第一個先到;後面跟着的是黃雨霖,林世才,盧以倫。只見他們互相笑罵踢打着,這個拍那個頭一下,那個便朝這個的屁股還以一腳。易子超先進來,拿了一兜飯菜邊聞,邊抱怨地說:「喂,馬天庭,你煮的飯有點不妥。我說有點不妥是對朋友說的客氣話;其實是很不妥,又生,又爛,又焦。」

「飯不是他煮的。要怪便怪我們好了。」大有共青團員敢作敢當的氣概,呂麗玲走過來認了。易子超不再說甚麼了,心裏也明白這位女生惹不得。

看到王盈月在旁吃吃地笑,林世才好像逮到甚麼似的,拍着馬天庭的肩膀說:「馬...馬天庭,我看你現在身體已經沒問題了,扁桃腺也不會發炎的了;可是你的思想却有問題了。你不出田去與貧下中農相結合,却躲在廚房裏Soft,還讓女士們燒焦飯,那真的是思想有問題了。」他故意把那個英文字拉長來唸,把嘴巴左邊的那颗金牙也露了出來,一副很樂的樣子。

「喂,林世才,有飯你不吃,還說那麼多不亁不淨的話幹嘛?」平白的給林世才挖苦了幾句,馬天庭心有不甘,於是習慣性的頂了回去。

「哦,Soft這個字很乾淨。你的英文比我好,大可以查查字典嘛。」林世才笑着說,還是一副得意的樣子。

「對,是很乾淨!等會你還得回田裏 Soft 呢。」黃雨霖把話岔開說:「不過這種三及第飯確是難吃一點。」

「何止難吃一點,簡直是難以下嚥。」盧以倫也付和着。

看着那兩位女生臉色時紅時綠的,馬天庭知道那種話不能再這樣講下去的了;於是向這幾個[死黨]使了個眼色,把他們引到廚房另一處說道:「飯不能吃,我燒的菜還可以吧?少吃點飯,多吃點菜也一樣可以填肚子呀!而且更有營養。」接著馬天庭把那盤放在方桌上的菜端起來,用雙筷子很利落地往每位死黨的飯盒裏撥些上去。盤子還沒放下,王盈月已經過來嚷道:「我知道你們幾個鬼鬼祟祟的不會作甚麼好事的。果然不出所料。那盤菜是留給章老師和校主任的呀!你們真過份,連問都不問一下就分了。」

「王盈月,你少管閒事好不好?她們兩人哪能吃這麼多?」馬天庭頂回去:「人家共青團員也不管這事,你管這麼多幹?」

「誰說我不管?」不知甚麼時候,呂麗玲也過來了。提高八度的嗓音,再加上眉心那顆大黑痣,使那西柿般的圓臉顯得更潑悍。

那幾隻皮猴互擠了個鬼臉,端着多菜少飯的盒子,話也沒說便溜出去了。每一位心裏明白何必與她一般見識,總之好男不與惡女鬥。剛出了廚房,又聽到有人在罵:「他媽的,這種飯怎能吃!若不是在廚房打情罵俏,怎會把飯燒成這樣?」周文賓好像愈罵愈起勁。那原已連在一起的眉毛現在縮得更緊,那略向上吊的眼睛顯得更豎了,那向內削的短下巴好像長了點,而最多變化的還是那兩片微凸嘴唇,不停地嘰咕着。聽到他粗語連句,想起他往日向章秀英打小報告時的鬼頭樣子,馬天庭可火了,把手上的竹筷子往地上一摔,跟着罵回去:『周文賓,你在他甚麼媽的?你平常講的比唱的還要好聽,說甚麼向王傑同志學習「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現在連差一點的飯也吃不下,那你還能吃甚麼狗屁苦?你有沒有想過在舊社會的貧下中農,連這樣的飯也沒得吃呢。』

周文賓從沒想到也沒看過馬天庭能發這麼大的脾氣,當時真的愣住了。後來沒說甚麼,端着那盒難嚥的飯菜悻悻然離去了。呂麗玲聽着周文賓給這白面書生罵了而不能插嘴顯得有點內疚,但也沒辦法。她明白馬天庭逮住[打情罵俏]幾個字做文章,而周文賓實在理虧。那些死黨對馬天庭靈活運用[說教]詞句頗為讚賞。特別是林世才,拍着天庭的肩膀說:「你真行,替我們罵得過癮。相信你現在思想上沒問題了。」

「小心他秋後算帳。」黃雨霖輕輕地補上一句。

一個星期的農忙勞動快要結束了,明天便要拔隊返廣州。循例這天晚上有個歡送會。會上不外是大隊書記或隊長講話以示對學生和學校的謝意,還有校主任古月清的臨別贈言。吃過晚餐,時候還早,馬天庭那夥五個便到河裏游泳消暑。河水很清涼,靠近樹蔭處更是舒服。這幾隻皮猴時兒游泳比賽,時而嬉水,互相潑水濺鬥,好不開心,沒人想回去開會。後來還是盧以倫先提議:「喂,我們該回去了,遲了章秀英會來找的。」

「傻貓,你那麼怕她,你先回去好了。」黃雨霖點了盧以倫的綽號,而且語帶輕蔑。

「已經考完升學試了,還怕她甚麼?」易子超也付和道。

不曉得馬天庭對林世才交頭接耳說些甚麼,只見林世才又露出了那顆金牙笑道:「好,好主意!」

後來那三位也當然知道那餿主意是甚麼了;於是一道起水回宿舍去。夏季的太陽喜歡賴著不走,可是到了晚上八點多,江村公社也開始灰暗起來。教室,那臨時的宿舍內比外暗,何況他們把那三張蚊帳的鈎放下,人躺在裏面,如果沒有燈,站在門口是看不清楚裡面甚麼狀況。反而從蚊帳裡朝門口那邊望去,用心點還可以看到站者的身影。如果是 熟人的話,更不難認出誰來了。黃雨霖與易子超合用一個帳床舖;馬天庭和林世才合用另外一個舖;第三個是盧以倫自己一人。大伙忍住不說話,只聽到帳外蚊子嗡嗡飛,還有室外蟋蟀鳴叫聲。入夜的鄉村確是一片寂靜;靜得令那些都市生活慣的人受不了。兩人一舖的在心理上還不至於悶得發慌;而盧以倫一個人靜得心亂,終於忍不住發問:「喂,怎麼[企鵝]還不來找?」最靠近盧以倫的是馬天庭;他立刻把手從帳底下伸過去,碰了盧以倫一下,把頭盡量靠過去,透著蚊帳說:「傻貓,你忍一下不成嗎?她快來的啦!」

話剛說完,一隻企鵝身影便出現在門口。兩塊鏡片偶爾在那圓頭上反射出一點光斑,可能是月光吧。認出了這個註冊商標,站在門口外邊確是章秀英了。她站在那裏却不敢進來;對一個女人來說,裏面的確靜得令她發毛的。但是既然來了,那總不能空手而還呀。可能是為了替自己壯膽的原故,她把原已不小的音量加大一倍,可以說企鵝在吼叫:「你們為甚麼不去開會?全校同學在等你們幾個。」見一點反應都沒有。章秀英有點恐慌,聲音也有點發抖:「你們不是食物中毒吧?」聽不到一點回應,章秀英開始發毛了:「你們不要嚇唬我呀。要不要找醫生來?」

透過蚊帳看到班主任亂了方寸,聽到她發抖的聲音,林世才用雙手封住自己的嘴巴;馬天庭順手拿了蚊帳紗布往嘴裏塞;那邊的易子超笑得差點嗆出聲來,旁邊的黃雨霖連忙拿起個枕頭使勁的把易子超的嘴封蓋住,差點沒把他憋死,而自己也咬住枕頭不敢放。問題却出在盧以倫身上,他忍不住而嗆了一聲。聲音不大,可能是夜靜原故,幾尺外的章秀英聽到了。意識到是學生對自己的惡作劇,章秀英真的火上心頭,剛才的恐懼變成憤怒,歇斯底里地叫:「你們通通給我滾出來!你們不要覺得很得意跟我開這麼大的玩笑。現在我數三聲,你們全都出來,否則,全記大過。一,二,三...」除了自己的餘音盪漾之外,沒有一點回響。雖然看不到學生的面部神態,但想起平日他們調皮的樣子,章秀英感到這幾位學生正向自己的權威挑戰。她感覺到教師尊嚴受侮辱,感覺到一種無奈而又不甘心承認自己無能的委曲。含著淚水,聲音顫抖,而語氣非常嚴肅,章秀英開始逐一點名:「馬天庭出來!」「黃雨霖出來!」

易子超,林世才,盧以倫也逐一被點過了,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室外愈來愈暗了,但章秀英的身影還沒有移動,更沒有要離去的意向。這時她心裡只有怒火而沒有對寂夜的恐懼;空手回去,那怎向校主任解釋呢?這幾個學生跳皮搗蛋,校主任是略知一二;然而對這幾隻猴子沒辦法管束,那從未向校主任報告過。為了証實自己並不是那麼無能,那唯一辦法是把這幾個學生帶到大會去,交由校主任發落。章秀英又作了一次獔叫:「周文賓出來!」

這一叫確令蚊帳裡那幾隻皮猴感到意外和震驚。怎麼周文賓會在宿舍裏的呢?他甚麼時候混進來的呢?正當每一位還在納悶的時候,只見從另一角落的蚊帳裡爬出個瘦長的身影來。果然是周文賓那個鬼頭;他邊向章秀英走去,邊答道:「出來了,出來了。」

「裡面還有幾個?帶我進去把他們揪出來!」章秀英這下可威風了。有周文賓在前壯膽,她很快走進來了。站在門口時候,手電筒起不了作用的。現在用手把蚊帳掀起,手電筒一照,那可管用了。第一個給掀出來的是盧以倫;另外兩個蚊帳裡的皮猴却用被單把頭蓋起來,有點像把頭埋進沙堆裡的駝鳥一樣,以為獵人看不到它似的。章秀英真的雌威大發了:「你們以為把頭蓋起來我就看不到了?我告訴你們,你們全變成灰炭,我還是把你們認出來。放聰明點,全給我爬出來!」每位都徹底給點了相後,章秀英便帶著周文賓先走了。

那兩盞煤氣燈這時把古月清的臉照得紫黑色,比鐵還要沉重。那兩片闊厚的嘴唇在那頗為飽滿的臉面上停了下來,那雙頗為有神的眼睛往學生群裏橫掃一遍,這時真的是鴉雀無聲。把杯茶往嘴裡送去,呷了一口,微咳一聲,改用較為平和的語氣接著說下去:『作為應屆畢業生應該響應黨的號召,為建設我們社會主義偉大的祖國作出「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考上大學的繼續讀書,考不上的應該服從黨的分配,投入到社會各階層去,特別到農村這廣闊天地去。我們在場的同學都已接受了黨和政府十二年的教育和栽培,今晚是各位報效祖國的最好時刻。等一下我們開始自願到農村去插社落戶的報名行動,希望各位同學踴躍參加...』

這一下可引起學生們一陣交頭接耳的騷動。隨著零落的鼓掌聲,周文賓第一個走上講壇把那份一版報紙那麼寬的申請書雙手遞交給古月清。校主任把那份報名到農村去的申請書拿來一看,每一個用毛筆寫的墨字上都沾上紅點。那是所謂的血書表決心。咬破手指去寫是非常困難的,這樣用墨寫好再沾點血是比較實際。隨後古月清把那份申請書對向著學生那邊,雙手拿舉著,然後左,中,右稍停一下好讓各位都有機會瞄一下,然後中氣十足地說:同學們,這是周文賓同學作代表高三一班向黨和祖國遞交的一份到農村落戶的血書。簽名的有周文賓,司徒美珊,沈中原,呂麗玲...等同學。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行動,是一個非常好的開始。我希望各位同學以他們作榜樣,以實際行動來表示自己的決心...」

二班,三班也有類似的人物出場;但章秀英已經露出一絲勝利者的微笑;周文賓的捷足先登的確替她爭回面子。不知是因為旁邊有耳目而不方便說話,還是對這種事前排好的演出不覺奇怪的原故,那幾個高三一班的皮猴對此沒有評論並保持鍼默,心裡只想大會早點結束。

把一顆石子投進湖裡,可以令湖面掀起漣漪;不過沒多久湖面又會恢復平靜。同樣參加義務勞動的學生只能提供江村公社社員日後閒聊的題材,却不能改變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規律,更不能改變江村公社入夜的寧靜。星星依然那麼明亮,蟋蟀還是會求偶鳴叫,村犬還是照例會向陌生人狂吠,而那些蚊子也改不了對城市來的學生特別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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