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骇浪2020-11-14 04:53:21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 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77级考进北外德语系本科,81 级北外德语系读研,1985 年 1 月进文化部,1985年 3 月借调中国作家协会,后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多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邓友梅、刘绍棠、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张炜、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期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德国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 年编辑翻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德国印行,正规商品书) ,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被收入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 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二十个月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五十余万字。至今不惜披星戴月笔耕。一年多来文字散见欧洲各大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等,近日发表小说《圣力姑娘》(广西文学,2019 年第六期)、《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 年 11 月刊)、《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 年 12 月刊)、《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南方文学,2020 年第 1 期)、《“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 年第五期)、《街坊陆游》(天津文学,2020 年第 11期)等。

 

岁 华  (小说) ——  金弢

 

踏上人生路

车厢与车厢之间有节奏地撞击着,发出有恒的咣当咣当声,每隔几十米的铁轨链接,在咣当声的主旋律下,配奏着吧嗒嗒、吧嗒嗒的附和。这是一条浙赣线,终点站是南昌。虽说宁州是浙廖的省府,浙赣线本应从宁州发车开往江西,但今天这条浙赣线的车次在宁州站却是一趟过路车,始发站是江海。建子跟着两个陌生的成年人匆匆上了车。因是临时买的票,又是在最后一刻赶到的车站,不但没有了座位,两边的车厢均已挤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挤上了车,建子跟这两个陌生的叔叔只好站在车厢的连接处。

火车继续唱奏着它的歌。两位陌生叔叔说着方言,谈论着自己的事,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义乌,建子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还是前两天父母刚跟他提过这一地名,宁州人称义乌、金华、东阳那一带都叫作上江地区,意为钱琅江的上游。昨天下午这两个陌生叔叔来的家,跟父亲说着家乡方言,父母的老家祖籍在东阳。东阳、义乌靠得很近,各自的方言除了微妙的口音,说话基本一致。建子虽然从未去过那地方,但父母都是在那里长大的人,宁州话是孩提时跟着爷爷、外公到了宁州后学的,在家乡说惯了东阳话,就是到了大城市,在家里彼此间还是习惯说老家话。建子和三个弟弟多年来已听得耳熟能详,尽管说不来,也从来不学,但是听懂是不在话下。

大人们在堂前聊天,用家乡话说着他们的事,建子在里屋继续他的自学。他高中毕业刚离校才一个多月。本来毕业该分配了,但正好赶上一位国家领导人复出主持国家教育工作,他有意恢复某些专业不采用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方式,而是从应届生直接选拔进大学,譬如外语专业。但这一提议尚未得到中央的认可,政策一直落实不下来,所以建子他们那批毕业生,虽到了毕业时期,但没有分配工作,依然留在校内的编制,但已不再开课,呆在家里等待消息,这种情况当时叫作 “戴帽子”。高中几年,建子已爱上了学习,养成了自学的习惯,虽然学校没开课,但他自学不辍。

他尽管不留意大人们说的话,但偶尔间感觉他们在谈论自己。那天晚饭后父亲跟他说:你都看到了这两位叔叔,他们是义乌稠城一个社办工厂的领导,来我单位采购材料,你现在反正在家等分配,我们想让你利用这个时间去他们厂做小工,学开模具做钳工,学校一旦有了分配的消息你就回来,工资讲好每月二十八块,听说他们那里一个人的伙食费八到十元就够了。我请了这两位叔叔明晚来吃饭,吃完晚饭你就跟着他们上路。

那天夜里建子久久不能入睡,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这是他独立生活的开始,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家、离开父母。虽然初中、高中都有过学农、军训拉练,但离家时间不会超过十天、两个礼拜,而且从心理上那只是一次学校里的活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离家独立生活。建子无法想象离开父母后等待他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基本上还是冬天,车厢连接处从底下吹进来的风刺骨,把建子从遐想中拉回现实。第一个途中停靠站到了,有满身背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往门口挤,站在门口的乘客跟他们换着位置,把出口处让给了他们,自己依势挤进了车厢。尽管占不到座位,但这里比门口暖和多了,车厢里满满的人气,闻上去虽是浑浊的人体味,毕竟温暖还是那么地诱人。

现在建子跟两位叔叔站得很近,他们把话题转到了建子身上,用他们自认为的宁州话,浓浓的上江口音,向建子介绍着他将开始的工作,讲解

着钳工的内涵、工具及所用的材料。建子第一次听说了钢材有低碳、中碳、高碳之分,后来听师傅说也有称作 30 号、45 号、60 号钢的。建子用来开模具的是 45 号中碳钢,是用来压胶木的模具,制做日光灯的灯脚。

这是一家地主老宅,四九年解放时没收给了稠城公社,公社党委在此开设了社办工厂。老宅设有正门和后门。进了正门右边是一小间,过去,里面住的是管家,现在改成了传达室,信件及财会事务均在此处理,后来建子取信和每月领取工资都来此处;进门左手边是一侧间,在此可以处理家杂事;紧挨着是正厅,是主人接待宾客之地;再往前隔壁为另一侧间,是地主家的餐厅。出了餐厅对着门左手边是与传达室对称的厢房,佣人在这里主厨。两厢房中间隔着一个宽三米、长五米的天井,紧挨着天井,背后是一堵高墙。

进了正门有一个十来米的过道,过道顶头是后门。成了社办工厂后,白天前后门都打开,上夜班时,工人只走大门,后门上锁,以防偷盗。紧靠后门左手是上楼的木梯,八十公分来宽。来到二楼,先是一个空堂,差不多四米见方;空堂背后靠墙,设有一个不大的窗口。正面敞开,有一木制扶栏,天日敞亮,此地是建子后来的早读之地。除了英语 900 句,他这次来做小工带的几乎全是英语书和词典;正堂的右手边是一个较大的房间,有窗,但屋里不甚明亮,四六见方,估计是原来东家的卧室;

卧室出来右手边是小于卧室三分之一的厅间,日照亮堂堂的,朝南,朝南面是一色玻璃窗,估计是楼上起居室,也做客厅;对着卧室,空堂的那一边是一个约两米半乘四米的小间,看来是客房,挨着客房便是孩子的卧室,有十五、六个平方米。曾经的主人有多少个下一代,家境如何,建子曾打听过。但厂里无一人知晓,毕竟新中国成立二十五年了,年轻的一代对往事已经时空遥远。

楼上那个敞亮的客厅是建子的宿舍,里面已住着一人,因夜已至深,建子到达后便悄悄就寝了。第二天醒来,那人已早起,见建子醒了,过来搭话。建子一看是一位年界花甲的老人,施姓,就是建子后来的施伯伯。他与建子是宁州同乡,已经退休,经女儿介绍在此做工,名目是作产品合格检验,其实就是在灯脚打包发货前看一下有没有明显的次品,挑选一下。厂里有两名专职的检验员,施伯伯的工作没有任务,不强求他上班,纯属自觉。实际上他日常主要的事是睡醒了去义乌农贸市场买肉和菜,回到房间用煤气炉、砂锅炖红烧肉,香气扑鼻,建子可闻不可及。

施伯伯的女儿正当虎狼之年,有一情人,是宁州市物资局的干部,手里掌控着批发物质材料的生杀大权。经女儿介绍,厂领导认识了林干部,为报答推荐之情且确保厂里的加工材料将来源源不断,厂里安排施伯伯来厂工作,每月三十八元,超过二级工,算作半个技术员的工资。这是一种无需技术的技术工,而且所谓的工作只是巧取名目,给发钱有个说法,上不上班全凭自愿。施伯伯偶尔在上班的高峰、厂里将近二十号人员齐全之际,佯装性地作些检验工作,也是为了掩人耳目,让社办工厂的领导对舆论有个交代。其实,上下里外谁都明白,大家只是心照不宣。

后来建子时而听人背后私下议论,但谁也不敢大声,不敢过分,这事关厂里材料的来源,企业的生死存亡是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没了这社办工厂,大家不就都得回家务农。在厂里怎么也不用天寒地冻、日晒雨淋。大家心里不时还很感激施伯伯呢!有谁要写中国官员的腐败史,或许可以从这里开始。

有了施伯伯,女儿和她的情人就有了落脚点。林干部可以用视察的名义来厂检查材料使用的效果,因为是厂的利益,公社提供旅馆及报销路费,物资局何乐而不为;有了老爹在乡下工作的动因,女儿就有了看望父亲的理由,情人双方,家里就有了各自冠冕堂皇的说法。建子后来听他的师傅说,在施伯伯来义乌开工前两人就来这里鬼混,正值师傅回家探亲,两人均以跑供销的名义来厂,厂里安排女儿睡大间,林干部睡师傅的房间,整个楼上就只他俩,这是公社的蓄意,师傅说:天一黑两人不但睡到了一处,还 TM 地拿我的枕巾去垫屁股。把建子乐得想笑又不好意思当着师傅笑。

 

入行先拜师

拜师喝酒是七十年代中国的社会风气,尽管不像现在大讲排场,但因陋就简,请师傅吃个夜宵喝杯酒,权作拜师的仪式在所难免。建子到达的第二天,厂里财务就叫他去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和十个晚上的加班费,说是怕他到了这里人地两生,囊中羞涩。建子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关系钱,目的是为了让父亲更方便地给他们批材料,而且厂里也没有加班的必要,如果真的活儿来不及,白天紧张一点不就赶出来了?然而不!白天聊聊天,晚上加夜班,反正是国家的钱,其实是老百姓的钱,但没权的老百姓没有决定权。然而,又不能单独安排建子一人加班,要加就得带上车间里的三个师傅一起加班,老爷带皮匠,还有开车床的李师傅,厂里就他一个车工,也得讨好着一点。

除了建子名正言顺的“拜堂”师傅外,一起干活的还有两个小师傅,两个年轻人,二十五岁来着,是建子师傅前面的另一位师傅带出来的。出了师,就是师傅,建子在学技术时也有许多问题需要请教他们,特别是当师傅不在车间或回老家探亲。中国农村有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就是有手艺的男人往往在外地找工,拿钱养活在家的老婆孩子。建子的师傅也是这样,虽然家里离得不到一百里地,但不可能每个星期花车费回家探亲,有时难得回去一趟,会把前后几个休息日连起来,不回家时周末就上班,算调休。就这样,只要师傅不在,两个小师傅就是建子名正言顺的师傅了。

好不容易凑到了一个晚上,大家加班,车工李师傅也一样。钳工有些活需要车床完成,跟李师傅搞好关系事关重要,所以请吃夜宵把李师傅也捎上。今天是建子拜师请客,他给大家每人买好一碗肉面,外加几个小菜,又给每人订了一海碗老酒,足足半斤。开吃时,李师傅说他不能喝酒,其他的师傅也酒量有限,加上吃完夜宵还须继续上班,多出来的一大腕酒建子又不好意思拿去退,本来半斤的酒量他已是封顶,为了不浪费,他只好一人独喝一斤,又是加班到夜里,空腹,这一斤酒把他整得够呛。餐毕起立时他已甚感困难,还没出饭馆他已不能自立,靠着小师傅走,满眼是一个花花世界,所有的亮光都变成了霓虹灯,对面过来的形象、形态变得异常,鼻子眼睛都是双叠的,师傅们的说话也走了调,间距也改变了,退去了远方,回过来时带着回声,脚下的路变得不再平坦,估计好的落脚点踩不着,嘴里嘟囔着连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

终于支撑着回到了厂,继续上班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十八岁的身体毕竟还嫩,请了个假就上了楼,来到小便的粪桶边,连面带菜外加一斤酒,没有丝毫的打折扣,无保留地捐给了有机肥。第二天睡得起不了床,真是不想上班,没想到厂长来了,建子不由大吃一惊,心想这回可要吃大批评了。想不到厂长说: 今天接到你爸的来信,怕你第一次离家,在外想家不习惯,委托有机会安排你回宁州出差,可回家看看。正好有一副模具坏了,急等着用,你今天送去宁州修理,十点钟有一趟火车去宁州,快去快回。回宁州车费报销,工资照发,我跟财务说了,算公差,每天给出差费。

一副几十斤重的钢模具,换作平常,吃点力顶过去不算困难,但昨晚的醉酒加呕吐,现在是浑身的骨头变得酥软,一路朝火车站奔去如脚踩棉花。就在昨天晚上粪桶边呕吐时,建子曾心里狠狠罚咒,这一辈子决不再碰酒了,他未曾想到喝醉了酒会有那么难受,此刻酒醉的副作用再次显现出来,他浑身是从来没有过的疲软,步履蹒跚,跑起步来双脚没个准,心里不由得再次发誓。然而,跟所有喝酒的人一样,此时此刻的决心很快会随着身体的恢复而消融。并且,身体一旦经历了一次考验,恢复后对酒的欲望只会有增无减。

回到家,建子向父亲讲述了厂里财务上给他的种种优惠,听说建子已领到了钱,父亲马上就问:“让你签字了?”

“对”,建子答。

“你看清楚了让你签的什么字?”

“看清楚了,签的是这个月的工资和出差补贴。”

“记住了,签字一定要看清楚是什么名目拿的钱,千万不要签下借条!”

建子点头不语。

 

小小学徒工

建子开始了徒工生涯,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台,两个小师傅帮他装好了台虎钳,他领到了由他自己保管的锉、锯、铁凿、锤子等基本工具。他从干粗活、基本活开始,虚心学习、任劳任怨。每个月发了工资记着给师傅买一包烟,碰上加班费多的月份,买上两斤肉,拜托施伯伯烧一砂锅的红烧肉。在师傅的房间里,师徒对酒。酒过三巡,师傅点上烟,心情极好。

这时他才开始教诲建子钳工技术的真谛、那些关键的窍门:学好钳工第一条要练好锉功,我们的模具用的是 45 号中碳钢,功夫主要在于锉。而练好锉工的功夫在于拿稳锉刀。一块钢,新手往往因手功不稳,锉出来的平面会两头耷拉下去,技术学到家的锉出来的平面能做到中间陷下去。到了这种水平,钳工技术可谓炉火纯青了。师傅还教建子,上模与下模在取料时都起码留有一公分的余量,在算好凸模和凹模尺寸后,具体操作时,凸模周边要比凹模大出半毫米,以备最后精密修整,凸模宁大毋宁小,大了可以改小,小了就报废了,凸凹模之间一旦有缝隙,压膜时,胶木粉便会从缝隙中挤压出来,如果厚度超过十分之一毫米,模具算不合格,否则下一道处理工序工作量太大。做得精密的模具,压出来的胶木件,不用锉,抛光机一打就可以装箱。

建子一言不发,认真聆听,每个过门关节细细体会,在脑子里琢磨着,演练着,就如已经回到车间,师傅在手把手地教着自己。讲完了锉刀功夫,师傅讲解台钻的使用,为了可靠起见,钻孔也是保守地由小到大,拿游标卡时时量着,尽管功夫大,速度慢,然而一旦孔眼阔过了头,就是材料的浪费,还前功尽弃。听到此,建子想起了高中时数学课学过的帕尔方程,可以根据圆的直径计算出弧度,这样用台钻打孔时就能一步到位。师傅想起了厂里有一把帕尔卡,有二十多种弧度的尺标,因为不懂得用,扔在抽屉里一直没碰过,现在来了建子这个高中生,七十年代算是个知识分子了,不仅有了用武之地,还真正实现了当时特别流行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教导。建子认真听取师傅的实践经验,配合自己的理论知识,一师一徒,配合默契,合作得相得益彰。不出三个月,建子可以独立操作部分模具配件了。

跟施伯伯一同在产品检验车间的是两个女工,其中一个少女,年纪比建子小两岁,豆蔻年华,生得清秀、标致,浑身上下是南方姑娘的味道。那天建子跟厂领导是凌晨两点到的厂,当天晚上建子在传达室给家里写信时,姑娘就注意到了建子,时不时地走出压模车间偷偷观察建子。

乡下农村读书人很少,农民也从来不写字,建子端坐在那里写信的样子,在姑娘看来很新鲜而富有魅力,她可是成了大姑娘后第一次这么细细打量一个陌生青年,还是一个城里人。后来他俩关系接近后,姑娘告诉建子:“你长得老气,看上去像是二十七八岁了,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多了,真没想到只大出两岁。但是我喜欢长得老气一点的小伙子,给人更多的安全感。你坐在那里看书的样子我最喜欢!我也是喜欢读书的,高中只读了一年父母就不让读了,说要给家里挣钱了。”

建子说: 男的过了二十岁,不是显得依然还是一介顽童,就会显得像个成年,但这个长相,男的会维持很久,跟女的不一样。有的男的二十出头就这么老相,过了十几年,还是一成不变,要过了三十五岁才开始明显地有变化;而且五十到六十这十年也不会怎么变。果不其然,现在建子不到二十被姑娘看成了二十八,而后来年满三十进单位时,还有人说他长相像二十出头。

这次近距离的接触,建子发现姑娘尽管眉目清秀,但身子是丰满的、手臂圆滚滚的。有一次建子进压模车间试新模具,从姑娘的身后挤过去,紧紧蹭着姑娘的身子,感觉到了她身上的肉绷得紧紧的,象要爆裂一般,背后的文胸带子紧紧箍着上身,卡陷进皮肉。压模车间温度很高,虽是二月天,但车间里温热如夏,女工们都穿得很少,尤其这里都是女的,大家也毫无忌讳,薄薄的无袖套衫,宽大的领子,往前弯下身脱模具时,两只白花花的木瓜奶历历在目。大多的姑娘、少妇,因家境贫寒,没买胸罩的奢侈,只好酥胸任由放浪。

建子还是第一次接触社会,总是单纯地想,农民朴实没文化,在男女事儿上一定保守,但在义乌的经历,尤其是后来插队当知青,才知道农民原始的朴实,更露骨、更直接了当。而且不光男社员很淫,满口都是直露露的荤笑话,任何话题都会往那事儿上扯,并且就是未婚的大姑娘也特别爱听,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碰上队里挖地,社员们排成一排由下往山顶挖,几个年轻的大姑娘都抢着紧靠着那个最爱讲荤笑话的男社员。

有一个回乡女知青在县城读了两年高中,回家务农,为了显得她是个现代女性,她戴着胸罩来开工,一下子成了队里几个男青年的激情话题。一旁的老农说:不就是两个奶子嘛,有什么好七罩、八罩的,藏得那么严实,其实你们女的脱光了,三天后我们也不看了。可老农哪懂得美学,姑娘戴胸罩不是为了藏,而是为了显,以更凸显女性的魅力。

有那么几件建子难忘的经历:一次他搭乘手扶拖拉机回生产队,半路出了故障,车上的三个男社员都得下车,在车重新启动时推一把,小队长跟建子一样下了车,队长的老婆跟另一个地保八婆留在了车上,车刚一启动,队长老婆就叫队长:你赶紧上来,你赶紧上来!八婆马上打趣道:又不在家里睡房里,怎么一会儿就熬不住了;七十年代中期农村实行计划生育,有了两胎就要结扎。怕男劳力影响身体,一般都是女的去。队里的荤笑话大王第二天干活大声笑道:我老婆结扎完后回家,我趴下去看看,跟我刮了胡子一摸一样,就是开口不一样;我上午路过卫生站,墙后面起码有一只猪的猪毛堆在那里;年轻社员学犁田,把握不好深度,一边的老农就会大声地骂:你以为在你老婆的肚子上,把犁头插得那么深,累坏了牛咋办?知青刚到农村,吃完晚饭上农民家串门,他们在热衷谈论偷老娘的事,还不吝地向知青面授机密: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口不稳。按农民的话是:一日不说 bi,太阳不偏西。

老农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隔壁生产队有个好吹牛的社员,到了晚上老来队部炫耀,说他每天晚上记完工分聊上一个来小时回家就干老婆一回。进了门,门闩一推,老婆就听到了。然后走到灶头,把烟管的烟灰在灶口剁三下,老婆知道准是他了,然后他模上床行周公之礼。往往他老婆睡到半夜神志不清地,由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队里另外一个男的得悉了机密赶在前头,插门出点声,接着也去炉灶敲三下,然后摸上床干那事儿。过了一会儿,真的老公回来了,上床要干那事儿,老婆说:刚来过,怎么又来了?老公才知道被人调了包。

眼下建子刚从学校出来,虽是纯情少年,但已青春萌动,已谙人事,只是从未有过感性认识,这样紧挨着身子肉贴肉地挤过,神经末梢会受到何等的震荡?!建子心里吃不准,是姑娘无意还是故意,贴在一起的瞬间,她没有丝毫地躲让,建子似乎还感到有一股朝自己顶过来的力量,且不说姑娘感到享受,但百分之一百不反对,或许她也是初次体尝“肌肤之亲”?她满身的青春活力需要释放,或许这对她是一次百年不遇的机会?因为正常情况下女的不好意思主动,他们非常羡慕男的可以采取主动,而她们只好被动等待、被选择,一旦机会来了,她们会比男人更加珍惜。事实证实了建子的遐想。

这天晚上建子没去稠城街上逛逛,他在传达室看书。姑娘来了,佯称来拿一件工作服回去洗,见旁无别人,悄悄来到建子身边,羞涩地低声道:“上我家去坐坐?就离得几十米。”还是刚刚从少年过来的建子,没有自信,没有勇气,但并不意为没有心思思,跟一个少女一样,他被动地期待着对方主动,期待被邀请。尤其是文革中的七十年代,男的如果明目张胆地直接向女性表示爱慕之情,会很容易被视为流氓。建子那一代人,甭说他们,连同他们的父辈,有多少人一辈子不曾能说出个“爱”字。

姑娘主动要求,建子正中下怀。但姑娘说不能让人看见。“我先走,出了我们的弄堂左拐,差不多三十米,靠右边有一道墙门,我在墙门口等你,我家就住在墙门里。”

建子如是做了。出了弄堂没走几米就看到了墙门,但并未看到姑娘的身影。走到大门口,才发现姑娘躲在了大门的内侧,这样,街上走来过往的行人就不容易看见她。见到建子来了,姑娘也不在街上露脸,在墙门里微微向建子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墙门。

姑娘引导着建子走上一道窄窄的木梯,跟社办工厂的楼梯很相似,整个房子里黑黑的,只有靠他俩身后传来的微弱光亮隐隐约约让建子能估计出大致的方位。姑娘走在建子的前面,高出那么两个阶梯,建子左手把扶栏杆,右手朝前探摸着,正巧触到了姑娘臀部的上位,那种柔软中有弹力的紧绷感一下子让建子心跳加速。

姑娘不知这是建子的无意,以为建子趁着黑色在向她发起进攻,正满心欢喜地停下脚,转过身来,她丰满挺拔的双乳正顶上了建子的脑门。她情不自禁地朝建子伸出双臂,想搂抱建子的头颅,没想到建子略微往后一仰,她的双手抓了个空。

他们来到了二楼,到处依然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刚才的那一幕,让姑娘不再有胆量去拉建子的手,她多渴望跟建子牵手进屋。建子什么也看不见,在黑黑的过道里跟姑娘保持着距离默默地跟她前行。前方出现了星点的亮光,亮光逐渐展开,姑娘的身影渐次轮廓分明。过道往右拐就来到了姑娘的家。屋门敞开着。

灯光来自屋子堂前的八仙桌上,是一盏自制的油灯,走近桌边建子才看明白,油灯是用一个用完的墨水瓶制成,瓶子的胶木盖子扎了个眼,瓶里盛着煤油,眼中穿过一根灯芯,点上火就是一盏煤油灯了。桌后坐着姑娘的父亲在做账,他是生产大队的会计,一看两个年轻人来了,长辈马上声明帐目刚好理完,说着站起身来,从桌边拿过一个稍稍大些的瓶子,也是一盏油灯,他点上后,吹灭了刚在用的小灯,连着帐本、算盘一起拿走了。对这一换灯建子颇为疑惑,姑娘看出了建子的心思,于是说:那个小灯是生产队的,专门用来做账用的,做完了账,就得用自家的灯。建子恍然大悟。

姑娘跟建子面对面地坐下,建子将双手藏在桌下放在大腿上,姑娘的两只手就放在桌面上,远远地朝建子伸来,家里什么招待也没有,连一杯水都没有。七十年代的民风,只有来了重要正式的客,主人才沏茶招待,白开水老百姓是不用来请客的。

姑娘家虽是生产队的,但地址在镇上,带有了城乡居民的风俗,对客人会显得冷淡些。但是离开乡镇走上那么几里地,就成了乡下,农民会变得热情得多。后来有一回建子去乡下办一件事,走出镇子也就十来分钟,进村碰巧看到厂里的另一个青年女工,她也住这一村,见了建子,强拉硬拽地把建子请进了屋。建子刚一坐下,马上点火给建子煮糖水鸡蛋,这么热情好客,建子特别不好意思,说刚吃过晚饭,事实也是如此,但农家姑娘非坚持不可,称,来了客,家里没一点招待,我们太觉得丢脸。就差这么几里路,两种风俗习惯已截然不同。

第二年建子下农村,房东大妈跟他说:我们分山坞佬、田坞佬、城里佬。去山里砍柴,走过山民的家,认不认识地都会拉你进去吃饭,出了山到了平地的村庄,各家都会请陌生人坐下喝茶;然而来到镇上,累了想休息,是要向东家借一张小凳子坐坐。其实从镇上越过村落进到山里,也不过十公里,但三种民风相去迥然。

田坞佬进山砍柴从不带饭,冷了也没法吃,就装一小口袋米,来到砍柴附近的山民家,说一声,大妈,今天午饭在你家了,说完把那口袋米往炉台一放便上了山,到了时候来吃饭就是了,万一碰上主人不在家,就自己推门入屋,自取热在炉灶的饭菜,吃完了也不用洗碗,关门而去,这种人际关系,或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而彼此间的信任就像到了君子国。

建子是城里人,对乡镇居民的风俗也习以为常,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姑娘对建子是好感满满,乡下姑娘怎能不向往城里小伙子?建子是生平第一次单独与异性接触,读中学时男女生是互不说话的,班干部和团支部里的工作都会正经八百地在教室里开会。眼前姑娘这双白净的手,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尤其是姑娘明显地向他示好,只要他稍稍有点主动,便能顿生火花。然而建子不敢,尽管他心里痒痒的,对异性有着青春的冲动。加之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以及他受的教育,都阻碍着他的轻举妄动。他把双手牢牢地压在大腿上,不敢往下胡思乱想。

 

李家父与子

建子第一次拥有了工资,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挣钱,第一次自食其力,他只要拿出工资的三分之一就可以吃到很好的伙食。他在县粮食局食堂搭伙,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他的技术工占用不了他太多的体力,这样傍晚下了班吃过晚饭,他可以来县城的街上走走。义乌虽不是一个大县,但物产丰富、人丁兴旺,春暖花开的季节,到了傍晚街市上热闹非凡:有说大书的,有看病理发的、有耍杂弄枪的、有卖狗皮膏药的。对建子来说最宝贵的发现是这里有看书的地摊,有新旧小说、连环画,各种文革中没被毁掉的 “封建残余”,许许多多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旧书、古书这里应有尽有,而且无论书的大小、厚薄,无论是连环画还是字样书,看一本一律一分钱。高中时建子过于专心学外语,冷落了中文,现在正好天赐良机。

建子一如既往地将传达室当作自己学习的书房,碰上天凉下雨的,他整个晚上在这里看书。今晚在这里他认识了公社文秘李其高,一个长得消瘦、清秀的小白脸,鼻子上架一副眼镜。公社要开大会,他来此写横幅。

李其高出身书香门第,跟建子一样也是高中毕业,他佩服建子的外语,早早听说了厂里来了一个洋文秀才城里人,一直没机会过来;建子佩服其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特别是他的隶书。因为他是个秀才,免去了务农的劳役之苦,在公社书书写写的,虽然没有政治地位,不发工资跟农民一样拿工分,但日晒雨打地就用不着了。这两个当年的知识分子惺惺相惜,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契友。

其高的父母家也是本公社的农民,他们一起住在离开县城二十分钟路程的村里。父亲原是金华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反右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赶出了校门回老家务农。他离开学校回到老家,可以说是净身出门,除了车费,身上分文不名,连当月没到月底的工资也一起跟反右被剥夺了。他唯一的财富就是满壁书籍。

回到了父母的老家,那时已经有了其高,妻儿跟老人同居一室。他的发配回乡,家里便断供了每月的老师工资,但对家人从情感而言不是件坏事,一家人终究可以团圆了。那时其高的父亲还是壮年,去金华当老师前在家也务过农,有力气、会农活。赶上了全国的重大政治运动,只好听天由命、认命服屈了,从此当起了农民,直到今日。虽然年近花甲,生产队的农活,本来已是体力不支,为了家中多得点工分,竭尽全力,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还得出工。

自从建子和其高相识后,彼此不仅印象极好,并且这种友谊一直保持了下来,直到建子离开义乌,挚友的关系完好如初。

自那次后,因为有着共同语言,其高频繁地来社办工厂会建子。而建子若没别的安排,每晚一如往常地在传达室坚持自学。一天,传达室出现一个陌生姑娘,二十上下,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不像是个农家女孩,建子后来得知,她是公社党委副书记的女儿,还是城市户口呢。

中国的七十年代,城市户口和农业户口是天壤之别的两个社会阶层。城市居民每月发粮票,吃的是国家粮,可在城里找工作,挣工资,享受医保,年老了还有退休金;而农村户口的,所有这些优越条件一概没有,农村的年轻人连做梦都想成为城市居民,尤其是农民女青年,有谁不想进城,有谁不想高攀?然而,本镇上的女青年英儿,身为城市户口能看上其高,是因为他俩曾在同校读高中,虽不是同班,但在一个年级,天天打照面。加上其高的出色也是遐迩闻名,在学校里是人尽皆知的。再者,虽然其高是农业户,但住得离稠城不远,天长日久,户口的差距意识已被岁月磨灭,英儿早已淡忘,或是这种差别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

每次姑娘来传达室,都会羞涩地跟建子打招呼,看样子她对建子并非一无所知,小小攀聊几句后便匆匆告辞。往下的日子她频频出现,不由得让建子想入非非,遐想无穷。直到后来建子才明白了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英儿来的目的是找李其高,因两人的关系没有挑明,只是彼此有好感,还处在心照不宣的阶段。这样,一个大姑娘家的,肯定不好意思主动上男方的家门。自建子到厂后姑娘的时常亮相,在厂工人中还以讹传讹了很久。那时候的男女关系,明的一般都不是真的,是真的往往是偷偷进行,建子跟其高与两个姑娘的关系即是如此。

有一天下午,其高来厂找建子,把他叫出车间对他说:我把你的情况跟我父亲说了,你都知道他喜欢读书人,以前当过老师,非常欣赏有文化的年轻人,他想请你今天晚上去我家。自从建子了解了李老师的身世后,不但心里非常同情、尊敬他,一直心仪能见到他,其高发出的邀请,建子已是盼望已久,非常乐意地答应了。

到了晚上吃完饭,他在厂隔壁的小卖部买了几包简易的点心作为见面礼给李老师带上。李家坐落在村头,一个自然村为一生产大队,一个简易的青砖土房,分上下两层,其高把建子匆匆介绍给了父亲,就要出门去公社写标语。

听其高的介绍,建子估摸李老师的年纪在五十出头,但他看上去远远老出十几岁,人消瘦,脸色黑黄,典型的营养不良,他们的家境建子根据所了解的情况可想而知。建子向李老师恭恭敬敬地递上那几个点心包,让李老师一下子不好意思得措手无策,那种读书人哪怕再穷,但嗟来之食不吃的作态李老师演绎的不差毫厘。

刚入座不一会,师母就端来了红糖鸡蛋,一人满满的一碗。说心里话,因刚饱饱地吃过晚饭,建子实在有点吃不下,想想在农村鸡蛋又是很值钱的东西,拿到农贸市场去卖,一个大一点的都能卖八分到一毛钱。要不是盛情难却,建子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