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到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期间的泰国芭堤雅,已接近65岁的王闹在那里过起了半退休的生活——每天起来浇花、喂鱼、海边散步,在家里弹弹电子琴,唱唱歌,晚上逛逛比以往清净不少的红灯区,大排档吃一顿泰国海鲜饭,街边品尝椰汁、榴莲、山竹,按摩院里再来个一个半小时的泰式按摩。虽说20多岁的时候他一门心思要去西方国家,还是多亏自己的亲妈嫁了一个海外华人,换来了一段海外关系,才把他送到加拿大,但是除了刚落地的头几年以外,他后来在加拿大住得并不踏实,因为他更喜欢泰国。温哥华卖一套公寓,泰国可以买好几套,自己住一套,其他用于做家庭旅馆,以后再领取加拿大的养老金——他盘算着在泰国养老一定比加拿大舒服得多。至于医疗福利,泰国当然没有加拿大好,他心想,等到有一天老得动不了了,再回到加拿大申请养老院也不迟。趁现在还能蹦能跳,能吃能喝,先在芭堤雅享受几年再说。
上回说到1985年他初来加拿大,浑身仅有的1500港元竟然在深圳罗湖口岸被人偷走了。好在加拿大有继父老胡的妹妹接应,还不至于流落街头。老胡的妹妹虽说财力雄厚,但是王闹并没有沾光太多——那个“姑姑”只是为他联系了一家私立时装学校,给他交了一年的学费,又帮他找了一家人家的地下室,另外每个月自资助他500加元零用,仅此而已。
尽管这样,王闹已经欣喜若狂了,这和他国内的生活比已经是天壤之别。那家私立时装学校由一个名叫索菲亚的意大利裔老太太所创办,校址就在她家里。王闹初见索菲亚,便掏出自己曾经绣的毛主席像、织的毛衣、做的西装、中山装和戏装等等,老太太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那针线活儿,没说什么。对这位从不轻易夸人的严师来说,如果沉默不语,便是最好的褒奖。
初来加拿大,王闹便被人拉去教堂受洗了。教会的善男信女们认为这些来自共产主义世界的不信上帝的人都是灵魂得不到救赎、死后无法进入天堂的孤魂野鬼。对于这一切王闹都充满好奇和兴奋,但是脑子里还带着深深的冷战思维,时刻铭记资本主义已经腐朽没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自己身负重任,势将共产主义旗帜插遍全球。因此每次遇到对这个来自封闭、落后的社会主义中国的小伙儿充满好奇的加拿大人,他都不忘充当一下《人民日报》海外义务宣传员,让外国人知道一个“真实的中国”。比如,他会义正词严地对加拿大人说道,加拿大有卖淫嫖娼现象,而社会主义中国却早已消灭了这一道德沦丧、残害妇女的古老产业;加拿大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社会主义中国消灭了贫富差距,人人都有工作分配;加拿大新闻报道总看到有吸毒贩毒的,而社会主义中国的人民群众对于毒品是闻所未闻;加拿大可以买到色情刊物和录影带,而在社会主义中国,出版音像市场绝对一尘不染,代表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达到了西方难以企及的高度。
但是,说是这么说,他被人第一次带到蒙特利尔的成人商店,看到那一本本充满肉欲的画册和录像带,顿时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虽然舍不得买,但是回到家彻夜难眠,满脑子都是那勾起人荷尔蒙的画面。他也许来错了地方,因为蒙特利尔市加拿大最性开放的城市,多伦多与温哥华都望其项背。他一宿都在辗转反侧,一边是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一边是壮志未酬的共产主义事业;一边是勾人魂魄的洋春宫和花样无穷的娱乐业,一边是工农兵革命造反的无性世界和十亿被压抑已久的饥渴灵魂。更何况他曾以为自己的性倾向是中国人中的异类,没想到出了国却发现这里还有这么一个庞大的社群,时不时游行示威,争取权益。他心里暗暗乐道,原来自己并非心理疾病患者,甚至还可以引以为豪。但是很快,他受了一个奇耻大辱——
一天,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华人朋友告诉王闹有一个夜总会将举办舞蹈比赛。他说,多参加这种文艺活动,将来有利于王闹办理移民,因为移民局希望多招纳一些有文体特长的特殊人才移民加拿大。王闹自由学习舞蹈,劈叉下腰、摸爬滚打,自然是专业水平,论翻跟斗、拿大顶都不在话下,这是那些业余舞者无法相比的。王闹心想,这是多么好的展示中华文化的机会啊!他打算跳一出中国传统的剑舞,并穿上自己特地从北京带来的古装行头,头上还戴上一个贾宝玉那样的如意冠,两根丝带在下巴颏儿下打一个结,一亮相英姿飒爽、豪气逼人,准鹤立鸡群、全场叫好。
那晚他在家精心装扮一番,镜子里照照,颇有小李广花荣的感觉。第一次在加拿大演出,他多少有些紧张。被朋友开车拉到了最繁华的圣凯瑟琳大街,各色酒吧的霓虹灯闪烁,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和脂粉的味道,又夹杂着酒气、尼古丁和大麻味。来到了一家夜总会,他都没顾上看看店名,直接被带到后台。他顿时糊涂了,这后台怎么看上去像是男澡堂?只见一个个肌肉猛男赤条条在更衣、打扮,绝大多数是白人,其中也有一两个黑人。和人家硕大结实的肌肉块儿相比,自己简直瘦小得像个发育不良的豆芽菜。更让他傻眼的是,每一个等待上场的“舞者”都在急不可待地打着飞机。这究竟是什么舞蹈大赛?他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场脱衣舞男的艳舞比赛,观众绝大多数都是女性。原来色情业不仅有女性从业者取悦于男顾客,也有男性从业者服务于女顾客。这可是八十年代的蒙特利尔,竟然如此开放,没有人家做不到的,只有那个时代刚出锅的中国人所想不到的!
很快到了王闹上场,他指望着展示一下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古典舞蹈的优雅多姿,没想到刚一上场先是一片鸦雀无声,接着就有人吆喝“赶紧脱!” 然后就是一片喧哗起哄。他还想来几个云手,再来个金鸡独立的造型,这时全场一起喝起了倒彩,让他赶紧下台。他恼羞成怒,连幕都没谢,回到后台拎起自己的背包,就匆匆离开了那里。
他不知道带他来的朋友在哪里猫着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家,更没钱打出租车,所以就在街上一个人站着,失声哭了起来。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又是震惊,又是恼怒,又是沮丧。他怀疑那个朋友诓他来这种地方就是想看他出丑。他总觉得加拿大人是友好的,是喜欢中国文化的,怎么会受如此般的奇耻大辱?他想到了这外国人的性开放,却着实没想到会这么开放,世上还有这种“舞蹈”大赛?而大洋那边,他的同龄人们还在唱着《祝酒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憧憬着四化建设,畅谈着五讲四美三热爱......
就在这时,一个一头金色卷发的白人姑娘从夜总会里出来,跟他打了招呼——
“你是刚才那个跳中国舞的吧?”
王闹一愣,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在台下看了,你跳得真好,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种舞蹈。”
“谢谢,我以为没人喜欢呢。” 王闹心情好了起来。白人姑娘自我介绍说她叫伊芙,是法裔加拿大人。她这晚和几个姐们儿一起来这家夜总会,是为了给她庆祝23岁生日。
伊芙道:“你不要往心里去,不是大家不喜欢你的舞蹈,而是这种地方不是艺术家来的地方。我从小学过芭蕾,舞蹈都是相通的,我知道你很棒。”
王闹一听来劲了,道:“芭蕾啊!我也会!” 说着就踮起脚来了一下洪常青的舞姿。
伊芙道:“你现在急着要回家吗?如果不着急,我请你喝杯啤酒,怎么样?”
看到王闹面朝夜总会的大门面有犹豫之色,伊芙道:“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可以换一个酒吧,清净一些的。”
王闹马上就同意了,点头如捣蒜一般。
就这样,王闹和伊芙成了好朋友——后来还成了合法夫妻,正是这段婚姻,帮助王闹成功移民加拿大,成了加拿大公民。但是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王闹自己认同自己是个女人,用现在的术语说应该属于跨性别人群,所以如果他和女人结婚,内心感觉如同是两个女人的结合,心理上是绝对抵触的。伊芙起初追他追得很近,还跟他去了中国一趟,但是王闹早就跟她摊牌了,说只把伊芙看作是姐妹。但是伊芙毫不介意,她爽快地道:“如果能帮你留在加拿大,我愿意跟你结婚。”
伊芙是个这样的人,她宁可爱一个街边卖艺的流浪汉,也看不上西装革履的华尔街白领;她宁可选择她爱得更多一些的人,也不正眼儿瞧一下爱她更多的人;她宁可跟她爱的人露宿街头,也不羡慕香车豪宅里的阔太。有人说这就是法裔,也有人说这就是伊芙。
这么一个法裔女人,不要金钱,不要感情,就为了帮一个来自中国的穷小子留在加拿大,毅然决然地跟王闹登记结婚。三年后王闹获得了公民身份,伊芙悄悄跟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几年后又嫁了人,二人后来再也没有往来。
至于王闹如何从蒙特利尔又混到了温哥华,如何又做了“午夜牛郎”,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