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Dreamers2021-05-01 19:06:15

时光闪前到2021年的四月间,凶恶猖獗的变异病毒让人类又一次感到前途未卜。接种疫苗的速度赶不上变异病毒扩散的速度;狡猾的病毒突变是否能逃避疫苗的保护,尚未可知。世卫组织曾担心印度疫情的爆发会让全球陷入危机,如今一语成谶——那个人口众多又密集,政府执行力散漫无力,医疗设施匮乏又落后的国家,一旦失控,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亿万生命只能期待奇迹降生了。

王闹此时坐在泰国芭堤雅的家中看着电视,原以为泰国所报确诊病例较低,可以安然无恙,不料印度变异病毒早已洪水猛兽般地席卷了泰国多地。

这一天他看了宋丹丹继女赵婷导演的获奖电影《无依之地》,感叹道:“这世界究竟哪里是有依之地呢?” 他心目中的养老天堂——泰国,如今开始不那么太平了。喜欢热闹的他,越来越感到寂寞无聊;平日经常聚餐,如今人们避之不及、不再往来。

有父母在,那里就是有依之地;父母不在了,这世界就变成了无依之地。王闹自称很早就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他父亲早在文革后期就因胃癌去世,文革中也没有得到适当的救治。等他在温哥华靠按摩站稳了脚跟,他唯一的哥哥在波多黎各也患了直肠癌。至于他哥哥如何到了波多黎各,长话短说——1989年那场风波,很多年轻人担心政府秋后算账,纷纷找渠道出国躲避风头,关系硬的可以去欧美发达国家,也有的绕道香港,他哥哥则带着媳妇辗转去了南美洲,最后落脚在波多黎各。和他哥哥不一样,王闹是有一点儿小毛病就要去找医生查个究竟,所以前些年一照肠镜发现有个良性息肉,马上切除了,一切安然无恙。而他哥哥才三十多岁,自恃年轻力壮,从不吝惜身体,在异国他乡生了病,千辛万苦回了国,一检查就是肠癌晚期。医生说还有三个月寿命,后来果然三个月还差三天就撒手人寰。

不到三年,他最后的亲人——他母亲又从北京传来噩耗,也查出晚期肠癌。王闹那天刚刚送走一个按摩客人,正蘸着口水点那一抽屉的钞票。突然电话铃响了,他以为又是一位按摩客人,颇为得意地哼着小曲赶紧去接听,谁知这是破天荒地首次来自北京的国际长途,是他继父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你是王闹吗?我是北京!” 让他马上意识到不妙——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怎么会有越洋电话打到他家里?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撂下的电话,浑身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脑中,双脚已经站不稳了。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本来正打算用这个月赚的钱再把家里的厨房、卫生间重新装修一下,现在看来一下子存款又要变成负数。他要赶紧订回去的机票,还不知何时能回来。他回去的时候,自然要暂时告别这边按摩的客人,没了收入,但是每个月1700加元的房贷还得照常交付。他如果不回去,那他的按摩生意照旧,但是良心上他会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他急得差点哭出声来,心想,这事为什么偏偏会发生在这个时候?早先还暗暗庆幸自己作为自由职业者挣现金不用纳税的乐趣,这时又大鸣世道不公,因为家里出了事,只能独自承担,没有雇主或政府给你任何津贴、福利。

他还是回去了。机票价格是平时的两三倍。他母亲最后的日子是在极度痛苦中度过的,不能正常吃饭,大小便都拉在床上,全靠王闹收拾。不知为何,他的继父不总在他母亲身边,也许人家觉得半道夫妻,没有必要给你送终?王闹有一个优点,就是照顾人的时候还真不嫌人的脏臭。给他母亲擦屁股的时候还看见一个很大的痔疮,多半是因为卧床不起,没人帮着翻身导致的。为什么没有一针安乐死的药剂,让得了不治之症、痛苦中苟延残喘的病人长眠不醒、早点解脱?王闹百般不解。看着他母亲每况愈下,最后只能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精神濒临崩溃。最终的那几天,他干脆撇开他母亲去外地旅游了。不明真相的人会谴责这个不孝之子,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而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因为太依恋他母亲了,看不得她受罪去死。此时的他几乎神志不清,只有逃避眼前的一切,才能避免自己的彻底崩溃。

等他再回到北京时,他母亲已经化成瓦罐中的一抔灰土。打开看看,里面还夹杂着没有火化干净的骨片。

那一天,他感觉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曾经的四口之家,中央级别的艺术团体之家,如今三个人都已经作古。往事如梦,倘若没有记忆,就无所谓往事;如果没有变化,也就没有时间的存在。

别人再给他说善恶有报,他开始嗤之以鼻,因为街坊邻居、同事领导都知道他母亲是世间少有的大善人——她能自己孩子饿着,工资借给别人急用,从不催还;单位去苏联莫斯科访问,她有资格却先让机会给别人;儿子被邻居孩子欺负并还手,她二话不说把自己孩子教训一通,再带着孩子和点心去给人家赔不是。她在单位业务水平一般,但是一生中做的善事足把她列为人上之人。

“这世界哪里有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妈可是全北京都知道的大好人,一辈子做了无数善事,最后死的时候那么痛苦!她还不到60岁!所以我觉得什么因果报应、善恶有报,全他妈都是胡扯!我真希望有安乐死,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打一针赶紧睡过去长眠不醒,一了百了,多好!省得受罪啊!等我死的时候,要是有病痛,我就选择安乐死。我死后也不需要什么墓地,就找个人把我骨灰撒到大海里就行。我现在也看开了,有那么多东西最后不都得送掉、扔掉、卖掉?我死了,不是什么都带不走?我也不需要留给谁。” 王闹多年以后和我们几个朋友感慨道。在座的有自称信佛的,也有信基督的,这些人总有个癖好,就是说服别人跟她信的一样,所以作为朋友在一起难免会争执起来,这个说永生,那个说轮回。按王闹的话来说,都是被洗脑了,然后又去洗别人的脑,活着多累啊。

我回道:“你也真逗,干嘛总说死不死的?那个字眼儿多不吉利啊!你要说你妈就说她‘走’了;说你自己就说自己‘百年之后’。”

“我‘百年之后’就把我的东西捐出去就行了,卖也卖不出什么钱,留着钱花不完也带不走。” 王闹马上用上了“百年之后”,感觉这词从他嘴里冒出来十分滑稽。

话虽这么说,他一直保留着有点钱就购买收藏物的癖好,虽都不是什么名贵古董,但也都是几百乃至上千加元的银器、水晶器皿之类的东西。我半开玩笑管这叫“玩物丧志”。后来托运到泰国芭堤雅的时候王闹还感叹道:“说是不能再买了,还是弄了这么一大堆,也就摆着自己看看而已。”

我说道:“是的,等你‘百年之后’不是还得落入某人的跳蚤市场?”

说到他母亲去世之后,王闹很快就回到温哥华继续按摩生意。他这一走就耽误三个月,确实流失了不少客人。这些按摩顾客和理发的顾客差不多,他们习惯了一个师傅,就会一直找这个师傅;如果这个师傅找不到了,他们会找新的师傅;如果那个新的师傅活儿不错的话,他们就会一直跟着那个新的师傅。除非有的人跟找情人似的就认准你了,等你三年五载再回来,他们还会回来找你。

问题是王闹遇到的这种忠贞不渝的痴心顾客不是很多。三个月后再回来,感觉又要从零开始。而这时报纸上似乎又多了几个亚洲按摩师。他心想,都怪自己嘴太快,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到处跟人说自己按摩赚钱,结果别的华人都跟风学会了。

不过他还是有那么几个忠实“门徒”。他的顾客加租户弗里茨帮他看了三个月房子,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他刚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威廉就来找他按摩,给了他一百元,但这都是杯水车薪。不过,威廉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你要知道,这世上你还有亲人,我就是一个。” 王闹当即泪如雨下,从此对外跟人介绍说威廉是他的干爹。

他走了三个月,花光了积蓄,回来又要开始面对每个月1700加元的月供,客人又寥寥无几。于是他赶紧找房产中介卖自己的房子,此时的弗里茨是一百个不高兴。他租王闹的房子一来是好心好意为了减轻王闹的月供负担,二来是有机会接近他,吃他做的一日三餐,哪知这么快他就要卖房子。这房子其实并不好卖,卖了一年终于卖掉了。弗里茨搬走的时候跟王闹彻底翻了脸,后来竟老死不相往来。多年后的一天,王闹从中国回到温哥华,竟然在大街上看见弗里茨好像喝醉了,跌跌撞撞从他车前面走过,一幅邋遢败落之像。

威廉请王闹住到了他的家中,那是英吉利海湾的一个两卧公寓,约有1100平尺。威廉于1984年购买的时候价格才14万加元。家里满是厚重的地毯和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谈不上奢华,但是十分温馨舒适。威廉爱读书,家里的书架上全是精装版的图书,除了古董、家具、时尚之类的书王闹还爱看看,对于文学、历史、哲学之类的书他一概没有兴趣。这里的缺点是家里没有洗衣机、烘干机,洗衣要到楼下的公共投币洗衣房。楼里住着基本上都是耄耋之年的白人长者,彼时的威廉60多岁,还算是年轻的。

王闹的房子已经卖掉过户,正好要找住处,恰逢威廉慷慨邀请,所以他痛痛快快就搬到威廉家里去了。他还想,也就是洋人,他要是说你可以住他家,他肯定是那个意思;要是中国人的话,那就不能当真了,多半都是客气一下。他说的没错,威廉就是这么一个人,心直口也直。他说出来的话,一定是他想好的;他的骨子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话是客气话,什么话要委婉地说这些纠缠中国人几千年的概念。这样的人也好,摸清了他的脾性,你跟他相处不会太累。

从那天开始,王闹和“干爹”的关系一维持就是28年,直到2018年五月间老人家去世,享年88岁。据王闹自己说,从法律上来说,老人家是他“老公”,而从情感上来说,老人家是他的“干爹”。自从他父亲、兄长、母亲相继去世后,威廉老人就成了他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有了他,他才感到温哥华还有他的家,无论他到哪里,还有个期盼和念想。最后连威廉都走了,这温哥华竟也成了他的无依之地了。

关于威廉和王闹的复杂关系,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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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arby2021-05-01 19:55:56
这故事闹心,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