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1 14:17:31

书法、可乐和两个寂寞的男人——小议姚顺的书法

 

(一)

不久前看到姚顺网友贴出他的一页手稿的照片,字是用毛笔小楷写在一张简单古朴的纸笺上。照片拍的很随意,光线不足,画面昏暗,我看后大为喜爱。

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用不同的看法看世界会看到不同的世界。如果从摄影的角度看,这是一张糟糕的照片。我喜欢照片中的氛围,尤其喜欢那张印着贡玉堂的古雅朴素的纸笺和写在上面的字迹。

(二)

纸笺,是尺幅较小的纸。过去文人用它来日常抄写诗词,撰写文稿、书信。所以,纸笺又称诗笺、信笺,其书写是书法,但其书写的目的又并非书法,而只是书写。

1965年仲夏的一天,在接见外宾时,陪同的邓颖超对主席说:很久没有读到主席的新作品了。很希望能读到主席的新作。毛泽东当时听了微微一笑,几天之后,送来两首新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手稿的上方还写着:邓大姐,自从你压迫我写诗以后,没有办法,只得从命。两夜未睡,写下两首词。现在送上请教。如有不妥,请予痛改为盼。”那时,毛泽东的这两首词就是抄写在中央机关专用的纸笺上的。

 

(三)

过去的文人抄诗是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的部分。那时既没有网络,也没有复印机,抄写是学习、消遣和创作,或者自娱自用,或与朋友应酬。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手好字,他们的字经过长期极严格的训练,高度相似,又有自具个性。当然,对于伟大领袖在1965年写在印有中央机关抬头的纸笺上送给邓颖超和周恩来的这两首词还别有深意,不仅仅是文人间轻松的唱和,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纸笺虽然就是稿纸而已,但不仅日常且重要,而且后来制作日益精美考究,具有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一页笺纸里有书有画,有金石篆刻,有鸟语花香,还有事有情,成为一个小世界。这样某些文人对纸笺就相当挑剔,或根据书写的心情、内容选择印有不同图案的纸笺。有时还会把自己的名字印上,定制个性化的纸笺。到民国年间,纸笺的制作达到高潮,一方面的原因是那个年代的文人是中国最后一批全面系统接受过良好传统文化教育底蕴深厚的文人,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现代邮政系统建立,人际交流大增,各种信函的数量暴长。当时,许多知名的文人画家像林琴南、陈师曾、戴伯和、齐白石、张大千、陈半丁、徐悲鸿都曾为纸笺商家设计绘画过纸笺的模版。我看到的文章中还有谈到姚芒父的唐画壁砖笺,这个姚芒父不知是不是姚顺的老爷爷。

 

(四)

今天已经很少有人会晚上用毛笔在纸笺上抄写诗词了。因为要这样做的人必须坐在椅子里坐直身体,而不能靠进沙发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嚼薯片一边写,因此也就必定是一个与时代有些违拗的人。后来看到姚顺又写了一篇文字,说他写书法是与心相会。这一点不假。今天的人写毛笔字是艺术创作,摆开架势认真挥毫,好像今天让孩子们练习写毛笔字就是继承了中华的伟大传统文化,但其实那只是一个壳。文化并不是一件事,它是一个系统,由诸多元素整合,形成一种氛围、环境。文化是人们的生活方式。一个人少生于斯,老来便葬于斯。

中国历史上,日常的书写才是中华文化的精髓。中国的书法有些像美国的可口可乐。沃霍尔发现可口可乐表现出美国社会的一种平等性,上至总统、富豪下至平民乞丐喝的可口可乐都是一样的。而在古代的中国,只要人读过书,那么他的日常精神的娱乐就是平等的,无论在白天的欢宴应酬中,还是夜晚房间灯下独坐,上至皇帝、宰相下至乡野士人,他们做的都是在纸笺上用毛笔书写,他们的字迹既高度统一规范又各具个性性情,而所写的是诗词歌赋。书法和诗歌富于他们平等的同时又是极其高雅的品质。美国的可口可乐是大工业生产的毫无个性的一模一样的商品,喝可乐只是一种简单的消费,而中国的诗和书法关乎心情,品味,才华,情志,是精神上极高的愉悦。从这点来看,这样的书写和歌吟是本质和最为重要的,字写的好坏诗写的高下实在是次要的。

然而,字写的好坏又是重要的。从陆机的《平复帖》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到苏轼的《寒食帖》,都是写在纸笺上的手稿。因为手稿的书写思绪并非关注于写,是在精神、情感的激流推动下,心与手与纸笔的合一,所以,这样的文字毫无刻意书写自然,是无法再次复制重现的境界。而纸笺也是重要的。1929年5月15日,鲁迅给许广平写的信选用了绘有枇杷和莲蓬的彩笺。许广平看后大为喜欢,心中充满甜蜜。那时她已怀身孕,而平日最喜欢吃枇杷。鲁迅选择的笺纸寓意幸福甜蜜和多子多福,而且在信中称许“小刺猬”。鲁迅很讲究纸笺,他留下的许多书信都使用绘有不同风格书画的精致笺纸。民国时代还新出现的一种纸笺,爱情笺。盖那时社会突然解放了,人们可以积极自由的追求爱情带来的甜蜜的苦恼和磨难了,而关于爱情的一切要甜蜜要疲劳要麻烦要苦恼,还有浪漫。其中最为有名的一款是由著名文史学家郑逸梅集句,书法大家蒋吟秋书写绘画的系列。爱情笺还可以制成香笺。《尺牍丛话》书中曾有记载,这种笺纸放近炭火盆烘烤,封入书函中,爱人拆开,便有香气缕缕溢出。文化是麻烦,而是可以催生出更麻烦的麻烦,然后,就垮掉,一切又变得简单。不过,一旦麻烦开始了,就不会再简单,只会越来越麻烦。

后来,西方的钢笔在民国年间迅速普及,因为钢笔貌似简单实用。而已经有超过两千年的传统的毛笔书写就随之废弃,变成书法了。而纸笺也随之衰落,几乎销声匿迹。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姚顺用的这个贡玉堂的纸笺好像是一个经营传统书写纸张的公司,它的纸笺古朴雅致,颇有品味,但价格好像也不菲。今天的商品经济的时代,文化就是真金白银。贡玉堂这个名称好像是出自杜甫诗,“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五)

姚顺网友喜欢古文,看不上白话文,但他今天写的也是白话文。所以,我们没有人看到过他的古文写的如何,我们看不懂古文,也没有兴趣想看。而他写的白话文,自然让我们看了就很难喜欢了。但他的毛笔字写得让人喜欢。他的手稿上的字迹气质类似民国年间的那些文人。那时的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普通人并不以书法著名,但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写得一手好字,他们的字迹中既有学养,又有自然和性情。曾看到过陈寅恪的妻子唐筼写的字,那书法气质极佳,令我难忘。唐筼的祖父唐景崧曾任甲午战争时的台湾巡抚,后为防台湾归入日本曾在台湾建国,所以台湾独立过,只不过那次可以说是爱国保台的台独。唐筼大学时读的是体育学院,后来是中学体育老师。后来因为一段有关他爷爷的书法而与陈寅恪相识相恋随后结为夫妻。1953年病中曾作诗:“不生不死度残年,竟日沈沈寤寐间。夜半虫声忽惊觉,魂归何处瘴江边。”同年陈寅恪写诗赠予妻子,“烧余红烛岭梅边,珍重残妆伴宿眠。枕上忽闻花气息,梦惊魂断又新年。”我一直以为陈寅恪的文字如果写小说会比钱钟书的《围城》要得多好。至于学问就不好说了。学问都是没用的事。据说陈寅恪的老父亲陈三立,当年书法颇有盛名,寓居北平时上门求字者甚多。但老人在家中却独喜欢唐筼的书法。这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在《陈寅恪最后的20年》中,我还看到在岭南大学里为陈寅恪抄写书稿的一位女性的笔迹。那字写的极为娟秀工美,而这位女性只是一名家庭妇女,岭南大学里某位教授的妻子。

如果我来评论姚顺的字,那就要用妍媚生姿。他的字迹有着一种妩媚钟秀之态,但整篇气韵平稳工整中又有着活泼的情趣。他说他写字是与心约会。我从他的字迹、从他拍摄照片的灯光中看出的是一种寂寞。那是一个每天夜晚独自在书室中与他的红颜知己相约的男人,而其实那只是一个抱守着已在逝去从某种角度来说十分美好但已过时的文化的寂寞的人。

 

(六)

我有时也用墨写写字。但我只是随心所欲想如何写就如何写,从不临摹。所以,我的书法不能算是书法,只是乱写。这让我很满意。我不喜欢把自己的字写的像另一个人。我想这样我的字就一定可以算是现代艺术了。不过,就像摇滚乐,现代艺术也已经成为一种古老的艺术了。陈丹青在为《现代艺术150年》写的序的题目就是:多么陈旧啊,150年已经过去了。姚顺说他的书法是与心约会,那我的书法就是万念俱灰。

许多我们从小伴随长大的事情在今天的时代都过时了。不过时的或许只有寂寞。一个人的寂寞。两个男人的寂寞。一个一个时代的寂寞。像我这样费时费力写这篇文章也是寂寞。我用钢笔在大本子上写了5稿,不仅是我仍然希望写出完美的文字,能流传给孩子们,更重要的是,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把我心中想说的话写出来。心里想的许多东西都说不清,能说出来的很多又写不清。只有写出来了,落在纸上,变成一片文章才是真实的。想和说,对于我,都不可靠。文化一直是源于寂寞和不满足。文化也一直是某种理想。未来可能也依然如此吧。而一个人一旦接受了某种文化最终将成为这种文化的殉葬。

朝花夕拾,一生何求?

 

 

 

随手写一首诗作为结束。写诗可以很容易,也可以很难。可以选择最难的方式写诗,也可以选择最容易的方式写。写诗是追求一种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