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遒衍2021-07-09 16:00:21

第四章 五彩缤纷

奚秋潇终于离开东昱农场了,他不是以被高考录取这样的方式轰轰烈烈趾高气昂地离开,而是以让母亲提前退休,自己顶替进厂的方式,悄然无声垂头丧气地离开,这是他自认为一生中的一大败笔一大耻辱。

奚秋潇离开农场回到东昱省市区的那年差不多就是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元年。中国大陆的改革开放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孙中山先生在20世纪初由衷地慨叹: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最根本价值在于使绝大多数中国大陆人看到了人类文明发展的正确方向、在于切实提高了中国大陆的物质文明程度、在于清晰看到了精神文明生态文明政治文明的正确走向、在于被强行地汇入了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不论还会有多少急流暗礁、不论逆流有多么汹涌,都无法改变历史的走向!

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从启动的那一刻起,就不再仅仅由改革开放设计者策划者组织者的主观意志所能决定,也不会再长时间等待人们的觉醒觉悟,历史行进自有他自身的逻辑力量和惯性力量,是一种历史合力推进的结果,每一股分力哪怕是再强悍的分力最终也会被无情地淹没在历史合力中。

奚秋潇是被动地卷入改革开放的。在这之前的相当长时间里,他基本保持着天天看报的习惯,他接受了大量的传统教育并主动地虔诚地消化着。他深信他是这个地球上最幸福的人之一,为生在中国生在这个时代自豪庆幸,他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而难过,他曾被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感动不已,为金姬幸福地生活在朝鲜庆幸、为银姬悲惨地流落到韩国伤心。

奚秋潇的小叔叔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后来留学苏联,回国后一直从事国防科技工作,改革开放之初就到欧洲去考察过,当被奚秋潇问及观感时,叔叔只回答了一句:“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奚秋潇听后想起了当年曾有过的疑惑,他母亲的舅舅是美国的退休工人,居然能接济姐姐姐夫多年,回国时俨然像个富翁,丝毫不见退休工人的拮据窘迫。奚秋潇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国外资本主义社会真是像他心目中想象的那样吗?

奚秋潇曾看到大众传媒上采访旅美的一个京剧演员。这个演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红极一时的京剧演员,在革命样板戏中扮演中国人民志愿军侦察英雄。他在镜头前侃侃而谈:这些年来,他在美国从东部到西部一直都在唱“打败美帝野心狼”,这是革命样板戏中的一句唱词,奚秋潇看到此时心里的滋味却是怪怪的,这美国人怎么也不在乎中国人在他们国家里从东到西唱遍“打败美帝野心狼”?这美国真像他所接受宣传的那样吗?

奚秋潇在他离开农场的大约半年时间里经常做梦,所有的梦反反复复地重现开挖河流的艰辛以及同谌静雨在一起的情景。而且奇怪的是,在所有的梦中,他同谌静雨在一起都是非常甜蜜的。奚秋潇恨自己太不够坚强,怎么就忘不了谌静雨呢?他明明知道一切,知道他同谌静雨的关系已经覆水难收无可挽回了。他早已渐渐明白就是迟迟不愿接受的事实正是:他奚秋潇的家境贫寒就是横亘在他同谌静雨之间的那道难以逾越的沟堑。奚秋潇意识到的这个事实带来的痛苦远远大于他失去谌静雨的痛苦,这基本上摧毁了他过去所有的优越和自尊,他开始认识到自己在这个社会的真实处境:家庭经济窘迫、社会地位卑微、个人前途渺茫。奚秋潇就是在这种思想状态下,从东昱农场的农业职工成了鸿雁纺织厂的工人。

鸿雁纺织厂坐落在东昱省会中心市区的西南方,在1949年前是法租界和中国地界交接处的法租界一侧,可谓脚踏华洋两界,同风情万种的高档别墅和破烂不堪的滚地弄都相距不远。

当时东昱大多数中小纺织厂的前身都是中小袜厂,鸿雁纺织厂就是在1956年对私社会主义改造后,由几家中小袜厂合并而成的。当时的中小袜厂大多是家庭作坊式的,很少有成规模的厂区,厂房散落在民居之中,与民居犬牙交错。

奚秋潇接到了鸿雁纺织厂的报到通知后顺手放在了桌上,就利用难得的休闲时段上图书馆去了。奚惠屏看到了报到通知后,兴致勃勃地替儿子去探路了。探路的结果是这个厂不错,现在生产尼龙布,挺干净的,距离家也不远,大约三站电车,也就1500米左右,步行20分钟左右。可是奚惠屏兴致勃勃探询来的这一切,已经难以提起奚秋潇的兴致,父母对奚秋潇同谌静雨关系的现状还是大体知道一点的,知道儿子心里不痛快,但也一筹莫展。

奚秋潇无奈地按时地到鸿雁纺织厂报到了,奚秋潇按照父亲指引的路线,很容易地找到了工厂。面向马路的弄堂口被锁住了一扇门,据说是附近的居民所为,是担心工厂由此弄堂口进货出货影响他们的生活。锁住的那扇门上方有一块豪不起眼的指示牌:鸿雁纺织厂由此进入,弄内10号。奚秋潇走进弄堂门,这条弄堂同自己家的弄堂不相上下,先右拐后左拐却豁然开朗了,那里的石库门显然是比奚家的石库门高一档次,直弄堂起码宽三分之一,横弄堂也宽了好多。奚秋潇看到了“东昱省鸿雁纺织厂”的厂牌。

报到的第一天就开始举办为期一周的进厂学习班。奚秋潇这一期进厂的有17个人,清一色是顶替进厂的。上午是劳动工资科科长讲解厂规厂纪,下午是参观厂区。

鸿雁纺织厂的厂区有点像盖了屋顶的北京四合院,厂门朝西,正房坐东朝西,左右两排是狭长的厢房,楼房高三楼,三楼的楼顶被搭建成简易办公用房和杂物间。整个U字型建筑的上方建了一个简易屋顶。正房一至三楼为纺织车间,右厢房二楼是厂部办公区和成衣车间办公室以及厂食堂,左厢房的一楼是仓库,二楼是厂部的科室,左厢房的三楼是成衣车间,右厢房的一楼二楼是纺织车间,右厢房的三楼是隶属于成衣车间的裁剪车间。在厂区以外的一条小弄堂里,还有隶属于成衣车间的整理熨烫车间。

鸿雁纺织厂当时的生产方式生产流程是,由上级公司配送尼龙原料,在纺织车间织成尼龙布后,一部分由上级公司收购,另一部分则送裁剪车间裁剪,然后送成衣车间制作成衣,鸿雁纺织厂生产的成衣主要是外销中东地区的游泳衣裤,成衣制作完成后由外贸公司验货收购,鸿雁纺织厂成衣的注册商标是“鸿雁”。

在进厂学习班的最后一天宣布了17个人的分配方案,奚秋潇被分在了成衣车间的乙班,奚秋潇当时觉得自己比较幸运,没分在纺织车间,纺织车间挡车工的工时是三班倒,成衣车间挡车工的工时是两班倒。可他不了解的是纺织车间的机械化程度要高得多,生产产品的产量质量主要依赖织机,人的因素相对较小,挡车工的脑力体力消耗小得多;而成衣车间的工人分为一线挡车工和二线辅助工,二线辅助工一般都是安排照顾年老体弱工人,挡车工分为三种,技术含量最高的是缝纫机挡车工,裁剪好的游泳衣裤基本上是由缝纫机缝制成型的;第二类是拷边机挡车工,将缝纫机缝制定型的游泳衣裤的前后片用拷边机拼接好,将衣裤的各条毛边拷好;第三类是绷缝机,主要给游泳衣裤的腰头和裤脚绷上橡筋带。

奚秋潇被分配做拷边机挡车工,拷边的技术含量不是太高,在师傅的精心传授下,奚秋潇很快就学会了拷边,他暗暗下决心在产量和质量上都要争创一流,上洗手间都是来去匆匆,很快就能完成车间下达的生产指标。奚秋潇的劳动态度和产量引起了车间领导的重视。有一次奚秋潇做的一批游泳裤拷边的线脚都有些松,虽然这是拷边机的机器质量问题,但挡车工未能及时发现还是有责任的。尽管如此,乙班班长还是鼓励奚秋潇,刚来这么几天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后吸取教训再仔细点!奚秋潇的师傅平时话很少,奚秋潇的质量事故发生后,她却揽下了全部责任,默默地帮助奚秋潇返工,等到产品全部处理好后,对奚秋潇说了一句令他久久难以平静的话:“小奚,不要这么拼,来日方长,你要做到退休了!”奚秋潇心里反反复复想不通的是,难道在师傅眼里我真的要做挡车工做到退休吗?

第二天上班,奚秋潇在厂门口的布告栏看到了一个刚贴出来的布告:经东昱省纺织工业公司党委研究决定:中共东昱省鸿雁纺织厂委员会由苏喜垦、覃劲风、海赓、曹海霖、温寅运等同志组成,苏喜垦同志任书记。中共东昱省纺织工业公司委员会。

苏喜垦年轻时是学裁剪的,正式拜过师傅,可他对裁剪不感兴趣,他喜欢的是企业管理,更准确地说是喜欢管人。苏喜垦虽然没念过几年书,但记忆力理解力很强且精于人际关系。他从根本上认为人生一世做人是最重要的,只有做好了人才能做好事,才能谈得上成家立业,出人头地。人际关系的目的是让所有现在和未来对你有用的人接受你、为你所用,你必须动态地了解清楚现在有哪些人对你有用,未来哪些人可能对你有用。目的是最重要的,手段是为目的服务的,只要不违法乱纪,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人际关系中的真假善恶美丑都是扯淡,是否有用是唯一的检验标准。苏喜垦用他掌握的这套真理走遍天下屡试不爽,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一次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已经是工厂车间党支部书记的苏喜垦面临了一次命运攸关的抉择,是反戈一击参加造反派,还是以最小的走资派被作为运动的对象,他一个人在马路上整整走了三个小时,最后决定响应党的号召不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进一步锻炼成长。可惜的是第二天工厂造反派没给他革命的机会,把他揪了出来。后来苏喜垦对揪出他的这些造反派真有点“焚香顶礼不为敬”,造反派的这一“揪”实际上变成了这一“救”,他这个工人出身的小小走资派不久就安然无恙了,他的文革历史就显得十分光鲜。文革后他俨然成了文革中受迫害的老干部,从车间党支部书记被直接调任鸿雁纺织厂的党委书记,终于初步实现了他出人头地的鸿鹄之志。

几十年过去了,苏喜垦这套人际关系诀窍已经炉火纯青运用自如,他的目的和手段也渐渐浑为一体,他到鸿雁厂不久就树立了绝对权威,两个比他年长纺织业务比他娴熟的副厂长覃劲风和海赓先后俯首称臣。纺织公司党委找过苏喜垦几次,有意提拔老资格的覃劲风为厂长,苏喜垦则未知可否,只说了一句话:“老覃的身体能坚持吗?”苏喜垦的真实想法是自己兼任厂长,以他的经验判断:中国改革开放将会赋予厂长(经理)更大的权力,厂长(经理)将越来越成为企业的核心人物,书记则有被边缘化的危险,自己必须先下手为强,只是自己业务荒废多年,真要担起厂长之责并不是探囊取物那么容易。

苏喜垦经过深思熟虑后打出了三张牌:第一张牌已经成功亮相,将厂部科室党支部书记温寅运提拔为厂党委委员,让他可以替自己承担一般的琐碎的党务工作,代替他参加一些无关紧要的会议,使他有精力思考谋划鸿雁厂的大计。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张牌的更大价值是努力抵御曹海霖的潜在威胁、粗暴压制曹海霖的顽强生长。曹海霖与他年龄相仿,是从学徒起就在鸿雁厂的老人,对鸿雁厂的一切如数家珍,文化虽然不高,可是思路清晰口才出众,他担任党支部书记的成衣车间职工人数在鸿雁厂有半壁江山之说,上级公司党委对曹海霖有着良好的印象,一直有意将曹海霖调出鸿雁厂担任其他厂的副厂长或副书记,苏喜垦却一直以成衣车间离不开曹海霖为由拒绝,苏喜垦实际上是见不得曹海霖从他的部下变成和他平起平坐,更难以容忍他走到他前面,成为一个比鸿雁厂规模更大企业的把手。

第二张牌是酝酿提拔钟欣驰,钟欣驰是曹海霖的徒弟,是从成衣车间成长起来的厂计划科主持工作的副科长。钟欣驰是1966届高中生,也勉强算得上是东昱厂的知识分子,由于小学比一般孩子早一年上学和小学五年制,又由于学习成绩优异跳了一级,所以比同届的同学要年轻三岁。当初是曹海霖竭力向覃劲风海赓推荐钟欣驰到厂计划科担任副科长的,厂计划科是全厂业务主管部门也是科室与科室之间、科室与车间之间、车间与车间之间业务矛盾的交汇点,钟欣驰则是这一切矛盾的总交汇点,她既无颜将矛盾上交,也无法将矛盾下推,她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智慧和体力努力维持着东昱厂的业务运转,却扮演着里外上下都不讨好的角色。曹海霖认为她没有照顾好成衣车间是忘恩负义;纺织车间认为她偏袒成衣车间是一碗水没端平;车间和科室的共同感觉是计划不如变化,计划科不如改成滑稽科;覃劲风和海赓认为钟欣驰能力欠缺,车间老是要叫两位厂长去救火。所以两位副厂长几次向苏喜垦提出让曹海霖当副厂长或厂长助理兼计划科长,苏喜垦却一直含糊其辞。钟欣驰身心疲惫地几次向苏喜垦提出辞职,却让苏喜垦从中看到了一张好牌,这张牌打得成功可以收到一石几鸟的奇效:在曹海霖对钟欣驰的不满日益增长时,钟欣驰对曹海霖的失望也与日俱增,这正是从曹海霖营垒里挖墙脚的绝佳时机,既可体现我苏喜垦用人大度公正,又可以抑制曹海霖势力的过度膨胀;既可以在钟欣驰为难时施以援手将其轻而易举地培养成绝对忠诚的亲信,又可以用大力培养年轻干部的不二理由来有力抵挡上级对覃劲风厂长的任命;既可以间接地保持对全厂业务的掌控,又不至于让人感觉自己在抓业务而荒疏主业党务。

第三张牌是重用提拔里项志。里项志是文化大革命前的中专生,他分到鸿雁厂后一直在设备科,后来在东昱纺织工学院夜大学苦学了五年纺织机械,他对纺织梭织经编纬边经纱纬纱,非常感兴趣非常有创意,是全厂最懂织机机械的。苏喜垦自己不懂织机,但他对市场的感觉灵敏准确,他预感将来纺织厂的竞争无非就是面料和款式,而内衣更重面料,面料创新和质量的钥匙在织机里。他果断将里项志提拔成设备科副科长,领衔面料攻关小组,他向里项志面授机宜: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对外保密,有困难直接找我。里项志记住了苏书记的重托,听懂了苏书记的话外之音,回报了苏书记的知遇之恩。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苏喜垦在这方面的先见之明,鸿雁厂不断试制出新的纺织面料,鸿雁牌纺织内衣成了纺织内衣界硕果仅存的中国民族品牌。

钟欣驰在鸿雁厂工作中虽然困难重重,简直是焦头烂额,但大家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一定能力的,尽管有些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全厂的业务还是正常运转着,每年指标都还是超额完成了,换了别人矛盾甚至还很可能会激化,钟欣驰作为女人还是颇有度量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也不见她同任何一个人水火不容的。钟欣驰30岁就当上了厂计划科副科长,计划科当时并没有科长,她就是以副科长的工资在做科长的工作,她科里最老资格的科员比她年长了近20岁,可她对他既不乏应有的尊重,又照样毫无心理障碍地安排他各项工作。

钟欣驰的长相有一种和谐的美,她不胖不瘦,女性的性特征恰到好处地张扬着,166公分的身高,在她那个年龄段的女性中算是高挑的,她的五官拆分开来评价可能都得不到高分,奇怪地是组合在她脸上却让人赏心悦目,从中学到中专她一直是学校田径队运动员,浑身上下散发着女性不多见的活力。她的丈夫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一个儿子聪明伶俐。好多人都羡慕钟欣驰是事业家庭双双美满。而钟欣驰遇到这种夸奖时,却像是有口难言,经常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来搪塞其词。原来钟欣驰的丈夫患有严重的阳痿,多方求医,见效甚微,后来在一个著名老中医的精心调理下,总算勉勉强强让钟欣驰怀了孕。在怀孕前,钟欣驰几次提出离婚,丈夫苦苦相求再给他点时间,公公婆婆也是百般疼爱钟欣驰,钟欣驰想来想去丈夫除了有这个生理缺陷以外还是挺优秀的男人,也就一直下不了决心。她没料到的是同丈夫之间仅有的几次很扫兴的性生活竟会让她怀了孕。儿子出生后,钟欣驰渐渐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她认命了,与丈夫过着无性的婚姻生活。只是她从此绝对不再看与性直接有关的影视和文字,也一再拒绝丈夫的亲吻抚摸,因为居住条件所限,也因为面子所累,她没有同丈夫分床,只是不再同睡一个被窝。他丈夫几次暗示可以默认她的婚外性生活,钟欣驰向丈夫投以惊讶的神色:“女人可以没有性,但不可以没有爱。你给我足够的爱就可以了。你们男人不懂:女人很难接受没有爱的性,至少我很难接受。”

苏喜垦要打的第二张牌是三张牌中最重要的,对苏喜垦长久掌控鸿雁厂有决定意义的一张牌,也是难度最高的一张牌。按当时的国有企业干部管理权限,工厂一级的干部如书记副书记厂长副厂长,都是由上级组织干部部门考察,上级党委任命管理的。温寅运从科室党支部书记到担任厂党委委员虽然也勉强可算是提升,但充其量只是上了半个台阶,党委委员还不能算厂级干部,而要提拔一个副厂长,就不是苏喜垦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他只有建议推荐权而且还必须是厂级班子集体的建议推荐权,苏喜垦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率先突破覃劲风。

覃劲风是比苏喜垦资格老得多的干部,他是1956年对私改造后鸿雁厂的第一任公方厂长,他当厂长时,苏喜垦还在一把剪刀一把尺子地当裁剪工。覃劲风为人谨小慎微,原则性极强从不越雷池半步,做人做事的绝对前提是不犯错误,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只犯组织错误绝对不犯政治错误、只犯工作错误绝对不犯生活错误。当然这个错误就是一时一地共产党认定的错误,共产党认定错误标准的巨大变化常常让他猝不及防,共产党对一些重大问题判断的根本变化则让他困惑不已,所以在客观上覃劲风一直在犯错误,一直在作检讨,只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已经高到苛求的程度,所以他犯的所有错误都与个人品质无关,他今年已经过了58岁了,他最大的心愿是平平安安地退休,与老伴一起颐养天年。

覃劲风怕事可事情并没有远离他,上级让他担任厂长的意图,使得他同苏喜垦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覃劲风同苏喜垦相处的时间虽然不是太长,但他已经深知其人,只崇拜权力而无视一切;只有实用没有原则;只有目的不择手段;只有上下级没有同级;只有对手没有朋友。覃劲风当副厂长时,苏喜垦对他很支持,在小范围和大庭广众都把他视作正厂长,时时处处树立维护他的权威,两人的关系以及从党政关系延伸后的个人关系都非常融洽。苏喜垦从来没想过让覃劲风担任厂长,他甚至认为覃劲风在事业上仕途上已无欲无求了。覃劲风虽然不是一个非常看重事业的人,但能在正厂长的位置上退休,不仅退休待遇会有所提高,更能使自己在亲朋好友面前增光添彩。他三十岁刚出头就是公方厂长,以后几十年的副厂长,如果真能在退休前将副字抹掉了,也算是大器晚成,也算是自己职业生涯的善终吧。覃劲风很看重个人名节,很仰慕“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的传统,所以对上级意图的态度是不争不推乐观其成。

可是今天,苏喜垦同他的一次谈话,将他推入了两难境地。苏喜垦这次是特意到覃劲风的办公室来与他谈话的。苏喜垦在这方面极有心计,一般情况下,他总是让党委办公室通知人到他办公室,比较重要的事和比较重要的人,他才亲自打电话通知人来他办公室,他很少到下级的办公室,包括覃劲风和海赓,在苏喜垦的眼里,他俩也是他的下级。

此时苏喜垦递了一支烟给覃劲风,自己也点上了烟:“老覃啊,公司找过我了,征求厂长人选,我说当然是老覃啰!可听说上面有不同意见,主要是你年龄和身体,我对他们说身体没问题,不是还有我吗?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覃劲风尽管是相当本分的干部,但资历阅历在那里摆着,在公司也不可能没有一点人脉关系,他听到的版本是:苏喜垦对覃劲风任鸿雁厂厂长态度暧昧,使公司领导有点为难。覃劲风不露声色地回答道:“老苏你还不了解我吗?一向无欲无求,现在都快退休了,什么都不想争了,就是想好好配合你使鸿雁能再飞起来。”苏喜垦高兴地说:“是啊是啊,我们俩想到一块去了。我还担心竭力推荐你是不是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将来厂长的责任会越来越重,你会不会怪我啊?”覃劲风心想苏喜垦啊苏喜垦,你确实是精明过人,但能不能不把别人都当傻瓜:“顺其自然吧,如果公司征求我的意见,我主张还是多提拔年轻人。”覃劲风终于说出了苏喜垦最想听的那句话。苏喜垦又递了一支烟给覃劲风,其实覃劲风抽烟不多,覃劲风知道苏喜垦对自己的态度非常满意。苏喜垦试探着问覃劲风:“你看我们厂年轻人中谁最合适啊?”覃劲风知道苏喜垦最不希望听到的是曹海霖,最希望听到的是钟欣驰,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想着两全之策:“曹海霖上手快,钟欣驰后劲足。”苏喜垦不得不佩服覃劲风的概括能力和表达能力以及行事的老辣。他想起自己看到过的一些精准传神的坊间流言:毛泽东是人不是神;刘少奇是人不是鬼;康生是鬼不是人。建国有功,建设有过,文革有罪。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领袖的宗教和陷阱等等。覃劲风的话其实还没说完:“提拔钟欣驰的困难要比提拔曹海霖的困难大得多。”苏喜垦对此早有准备:“这就是干部年轻化的阻力啊,我们这代人就是要为党的千秋大业做开路先锋。”覃劲风从心底佩服苏喜垦的政治高度,他居然能将对钟欣驰的提拔与中国共产党的千秋大业连接得天衣无缝,他只能应景式地连连点头称是,苏喜垦却步步紧逼丝毫不让覃劲风喘息:“那么老覃,在公司领导找你谈话时以及在班子讨论时,我们俩就保持这个口径,我马上就按照我们两人的统一口径向公司领导汇报。”苏喜垦的最后一句话特别厉害,等于是警告覃劲风:我向领导汇报后,你再有不同的说法就违反了组织原则,就属于口是心非阳奉阴违之类的品质问题了。覃劲风无奈地就范了,苏喜垦赢得了关键的一票。

苏喜垦第二个找的人是海赓,苏喜垦对海赓投他的票是有绝对把握的,这不仅是因为苏喜垦有恩于海赓,苏喜垦早就认识海赓,是苏喜垦在公司上上下下不断游说,才加深了领导对海赓的印象,可以说没有苏喜垦,海赓完全可能至今还在原先那个厂当成衣车间主任,还在受那个强势的车间党支部书记的气;还因为海赓性格懦弱缺乏主见,他喜欢给强势的领导当副手,他细腻踏实不争名利的作风是大部分领导喜爱的;更因为他为儿子的工作安排正有求于苏喜垦。海赓走进了苏喜垦的办公室:“苏书记您找我?”“噢,海厂长,来,快坐。”苏喜垦对覃劲风从不叫覃厂长,都是叫老覃,他认为覃劲风是老厂长,不会太在乎厂长的称呼,苏喜垦以为在鸿雁厂唯有覃劲风的资格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叫老覃在大庭广众可以显得两人亲密无间,以防有人在他们之间搬弄是非,又在时时提醒覃劲风,我可以把你当厂长也可以不把你当厂长,你服从我,我就把你当作厂长,你不服从我,我眼里就没你这个厂长,你看着办!苏喜垦眼里的海赓是自己人,他刚被提拔,比较看重厂长的称谓,我苏喜垦都一口一个海厂长,其他人更是应该对海赓尊重有加。苏喜垦的良苦用心,海赓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从心底流淌出一股温暖。苏喜垦从不给海赓递烟,海赓的烟瘾很大,一天三包左右,抽的烟相对较次,海赓也从不给任何人递烟,一则自己的烟不怎么样,二来自己抽烟的频率同别人不同步。

苏喜垦等海赓坐稳后:“海厂长,你儿子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一样开口了,就要找个好一点的厂,还要找好一点的位置,不能大门走对,小门迈错。你说呢?”海赓有点不好意思:“这个事让苏书记操心了,我知道现在各个厂都进了很多人,安排工作挺不容易的,谢谢了!”苏喜垦摆摆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吧。最近工作上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听说前几天曹海霖同你争起来了?”“噢,小事情,说了两句就说开了,没事没事。”苏喜垦诚恳地对海赓说:“老曹是鸿雁的老人了,这几年一直没提上来,有点情绪很正常,他同你资格差不多,心里不服也很正常,你是厂长,是他的领导,你肚量一定要大,一定要让群众觉得你更有涵养更有水平。我正在看这篇报道你也看看。”说着将手上的一份报纸递给海赓,海赓接过一看,这篇报道是讲一位领导人对成都武侯祠一幅对联称赞不已: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苏喜垦像是说给海赓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攻心,审势…说得真好!海厂长你对鸿雁厂培养年轻人是怎么想的?”苏喜垦适时地切入了主题。海赓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人与人之间的谈话,话语权很重要,谁掌握话语权,谁的主动权就大、驾驭谈话的余地就大、就更能将自己的强项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更能完满地实现自己的谈话目标。在官场上在职场里职务高的一般都掌握话语权,而满腹经纶又善于表达的人,哪怕是下级,也会通过迂回曲折的手段,在某些时段部分地掌握话语权,从而影响谈话的方向,改变谈话的重点以赢得上级的敬意,最大限度地接近和达到谈话目的。海赓不具备这种能力,他只是在努力地试探领导的意图:“培养年轻人,我举双手赞成,只是不知道苏书记有没有具体的人选?”老练的苏喜垦不会轻易地亮出底牌,他经常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让别人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你的想法呢?没关系,随便聊聊。”海赓凭着自己对苏喜垦心思的长期揣摩,勇敢地说出了苏喜垦的想法:“可以是曹海霖,也可以是钟欣驰,但钟欣驰更年轻更符合现在提拔干部的标准,也更能贯彻好厂党委的要求。”这最后一句是画龙点睛的话,在海赓心目中,厂党委和苏喜垦是可以同日而语的,而且是应该划等号的,海赓其实想向苏喜垦表白的就是:谁听你苏书记的,我就选谁!苏喜垦恰到好处地表扬了海赓:“有原则,看人看事准确,在班子会议上你就开个头,年轻人是不会忘记你们的。”苏喜垦有意把你说成你们,好让海赓不觉得势单力薄,有意只说了年轻人会念恩,而遗漏了也有人会记恨的更重要可能性。海赓不是看不到这一点,但他不可能违背苏书记的意志,再说就曹海霖和钟欣驰相比,单从自己将来工作方便考虑,海赓也是会选择钟欣驰的。这恰恰就是苏喜垦的高明处,他要让你接受一件事接受一个人,即使再拐弯抹角搜肠刮肚也总能让人找到有利于自己的理由,如果说“他人即是地狱”,那么换一个角度讲,应该也可以说自己即是天堂。既然也有利于自己,那就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去做吧。

苏喜垦顺利地赢得了第二张票,党委五个成员,连他自己有三票了,已经是简单多数了,可是苏喜垦并不满足于3︰2,他要的是4︰1,因为曹海霖是当事人,所以他的一票权重在上级公司领导那儿是有明显折扣的,在领导的评判标准中,这4︰1很可能就等同于5︰0,苏喜垦不会下围棋,但他听说过围棋完胜的概念,他要的就是完胜。他对拿下温寅运的一票同样是充满了信心。

苏喜垦让党委办公室通知温寅运到自己办公室来。温寅运比钟欣驰驰年长几岁,长得白白净净,在当时领导的撮合下,温寅运同钟欣驰短暂地谈过恋爱,温寅运对钟欣驰是满心喜欢的,钟欣驰却感觉温寅运缺乏男子汉的雄浑阳刚,就以父母反对为由,同他结束了恋爱关系,此后两人一直保持着相互支持相互帮助的好朋友关系。温寅运比钟欣驰进步得快,他早就是正科级了,成了厂党委委员后,进入厂级干部行列就指日可待了,钟欣驰由衷地为他高兴,当温寅运鼓励钟欣驰不要泄气时,钟欣驰轻松地回答:“男人没有事业不像真正的男人,女人要是太有事业就不像真正的女人了。”

温寅运来到了苏喜垦的办公室:“老苏,您找我有事?”温寅运在成为厂党委委员后,就不再称“苏书记”而改叫“老苏”,温寅运从心里觉得他同苏喜垦的关系大大地递进了,再称“苏书记”反而有些生分了,在鸿雁厂只有覃劲风叫“老苏”,现在有了第二个人就是温寅运,他想让全厂人都知道他同苏喜垦的关系非同一般。苏喜垦是一个对称谓极其敏感,讲究精确称谓的人,他在温寅运第一次叫他“老苏”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改口倒挺快的,过去还看不出这小子是个人物!尽管心里不舒坦,可苏喜垦还是接受了这个称谓,在他看来这个称谓对厂里其他干部职工可能是一种彩色涂料;对温寅运而言,则很可能是慢性麻醉剂。此刻,苏喜垦笑嘻嘻地示意他坐下:“小温啊,担负党委的日常工作进入角色了吗?”温寅运:“您放心,我已经都接过来了,一样工作都不会耽误,我保证让鸿雁厂的党务工作在公司系统名列前茅,噢,保持名列前茅。”两人相视一笑。“好,好!”苏喜垦对温寅运的工作能力向来是高度赞赏的:“今天找你来是要商量另一件重要事情,老覃和我商量,想提拔一个比较年轻的担任副厂长。”温寅运尽力掩饰着自己激动的神情:“那太好了,您和老覃想得真周到,我举双手赞成。”苏喜垦心里已经觉得温寅运判断有误,高兴得有点早,但他不露声色地顺水推舟:“我相信你肯定会赞成的,我们想向上级建议,提拔钟欣驰为副厂长。”也许温寅运确实觉得自己是苏喜垦的人同苏喜垦关系非比寻常,他没有掩饰自己惊讶失望的神态:“她?我没想到,车间和科室对她意见都挺大的,她…能行吗?”苏喜垦似乎对温寅运的态度早就了如指掌:“她这个位置是全厂业务矛盾交汇点,谁在这个位置上都是众口难调啊,她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几年厂的各项经济指标完成得都不错。”温寅运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苏书记,您为什么不能让我锻炼锻炼?”苏喜垦笑了:“小温啊,现在不断在强调党政分开,这你是清楚的,公司党委和我对你的培养方向是明确的,怎么现在你的想法变了,想搞行政了?”温寅运觉得自己的表达有些过于直白了:“不是,我只是想多为您分担一些,只有我知道您对鸿雁厂的未来是有长远思考的。”苏喜垦满意地点着头:“知道就好,我看现在的形势发展很快,企业可能很快会面临严酷的竞争,现在鸿雁厂和其他厂一样,没有竞争的本钱啊,覃厂长海厂长年龄都不小了,现在亟需一个年富力强的厂长,钟欣驰在计划科长岗位上锻炼了几年,已经能操业务盘子了,可你现在马上转到业务,困难会很大,困难一大就会犯错误,所以用人是很高深的学问,用什么人,什么时候用,用在什么位置,都很有讲究,我现在匆忙让你转业务,就是对你不负责任,就是用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你懂吗?”苏喜垦看着温寅运继续给他加温:“你自己要想好了,如果真想搞业务,我还是会成全你的。”苏喜垦一番既入理又有情的话,让温寅运完全没了脾气,他深知苏喜垦的为人,自己必须点到即止了:“是我考虑不周,您考虑得很全面,我听您的,只是曹海霖会不会…”苏喜垦胸有成竹地安慰他:“曹海霖的工作我来做,老同志了,会顾全大局的。”温寅运起身离开苏喜垦的办公室,背对着苏喜垦时一脸怒火,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咱们几年后见分晓,你总有退下来的那天,看谁熬得过谁!苏喜垦眯着眼睛望着温寅运的背影心想:你小子翅膀还未硬,就开始跟我讨价还价了,好吧,我应战,看谁玩得过谁!

温寅运在当晚分别给钟欣驰和曹海霖打了电话,他要在第一时间给钟欣驰通风报信,以显示他的“义”,他也要在第一时间给曹海霖透露消息,以发泄他的“愤”。

当第二天苏喜垦找曹海霖谈话时,曹海霖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曹海霖听到温寅运向他通报苏喜垦欲提拔钟欣驰的消息时,确实愤愤不平,他心里难受的是钟欣驰在各方面能力都明显不如他,这在鸿雁厂是不争的事实,为什么上去的还是她?没有苏喜垦这样玩人的?他简直想在第二天到公司去讨个公道,他走出了家门,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逛着,慢慢地趋于冷静。首先他想温寅运的电话有点蹊跷,他同钟欣驰的关系肯定要好过自己同钟欣驰的关系,他不为钟欣驰高兴,他难道真希望我上去,不,不可能!在钟欣驰与我之间,温寅运绝不会选择我,那他这是…,只有一个解释:他想自己当副厂长,想通过我的强力阻截,通过我和钟欣驰的鹬蚌相争,他温寅运黄雀在后。想到此,曹海霖倒吸了一口冷空气,曹海霖越往深处想,越是感到丝丝寒意:温寅运怎么连钟欣驰这样的前女友都会出卖?人怎么可以坏到这种程度!这时他开始为钟欣驰担忧,也暗暗佩服苏喜垦的看人之准用人之道,如果在钟欣驰与温寅运两人中,曹海霖绝对只接受钟欣驰。在同温寅运的比较中,曹海霖想到了钟欣驰的正直善良坦荡,想到了现在这种形势下,她作为计划科长的种种不易,也想到了自己对她的种种挑剔,曹海霖真是要感谢温寅运,使他能在闲逛中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苏喜垦实际上也要感谢温寅运,人算不如天算,是温寅运的自作聪明为他赢得了曹海霖这最难得到的一票,成全了苏喜垦的“大满贯”。在接下来召开的厂党委会上,覃劲风提出了提拔钟欣驰为副厂长的建议,五名党委成员一致通过。

苏喜垦兴致勃勃地找到了公司党委,公司党委委员组织科长给他的忠告是:干部的提拔任用是书记的权限,只有书记能说了算;公司党委书记给他的答复是:正确的用人程序是由组织干部部门考察后,提出推荐人选,由党委决定。两位领导说得都正确,可都没能解决苏喜垦想要解决的问题,他只能在反复做工作中耐心等待,在反复等待中耐心做工作。几个月后,公司党委的批复终于下来了:经公司党委研究决定任命覃劲风同志为东昱省鸿雁纺织厂厂长;任命钟欣驰同志为东昱省鸿雁纺织厂副厂长。领导就是领导,还是棋高一着:既没有否定基层企业的积极性,又维护了自己的用人权威;既培养了年轻人,又安抚了老同志;既支持了苏喜垦,又限制了苏喜垦。苏喜垦在办公室拿到上级公司的批复微微一笑:他谨小慎微老态龙钟的覃劲风能阻挡我苏喜垦吗?

以钟欣驰的年龄,当时在东昱纺织系统厂级干部中是属于年轻的,所以成了行业内的一大新闻,助推了行业管理干部年轻化的历史进程,苏喜垦为此也被记上一功。

公司任命下达后,钟欣驰找到了温寅运,同他商量应该如何感谢苏喜垦。温寅运的建议是送点礼物,钟欣驰认为这会让苏书记觉得俗气,两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在当时还很少有到饭店请客的风气,最后决定在休息天邀请苏喜垦和温寅运到钟欣驰家吃顿饭,顺便可以向苏喜垦讨教讨教。

钟欣驰的家在紧靠繁华商业街的一条幽静的小马路门面房的底楼,是一种带有煤气卫生设备的石库门住宅。前门直通马路,卧室面积约15平方米,恰到好处地置放着一套组合式的家具。这种组合式的家具也是应运而生,当时东昱省会中心市区的居住条件已经十分困难,组合式家具的主要特点是,将部分橱柜用组合的方式置于家具的顶部,以充分利用住房上部的空间,减少占用有限的住房下部面积,俗话说是:巧妙借空。钟欣驰家布置得像她人一样干净协调,一套家具,一张餐桌四把椅子,一张小书桌一把小椅子,只是一张床显得比较宽大,让人感觉这屋子里简直找不出任何多余的东西,每一样东西都放在了最合适的地方,任何的移动或增减都会破坏这小屋的和谐。小屋的狭长通道通向后门,后门直通弄堂,在后门前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小间,右边是厨房,左边是洗手间。

钟欣驰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女人,她认真学过烹饪,烧得一手好菜。她知道苏喜垦是山东人,今天特地烧了一些知名鲁菜:一品豆腐、糖醋鲤鱼、油焖大虾、木须肉、香酥鸡、泰山三美汤等,还用换来的外汇券(当时中国大陆外汇奇缺,从境外汇款进来可以得到规定数量的外汇券,凭此可以到指定商店买到稀缺商品)买了瓶茅台酒。

温寅运从心底里不愿参加这次聚会,他心里的这个坎就是过不去,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钟欣驰变成厂级干部的事实,钟欣驰是有意显摆还是缺心眼,干嘛非要拖着他,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条两全之策:在吃饭开始后,让妻子以家中有事为由,将他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好在自己家与钟欣驰家相距不远。温寅运于是慢慢地踱着步来到了钟欣驰家,钟欣驰与温寅运随便惯了,就同他闲聊起小孩的教育国家的形势,两人在工厂即将面临严峻局面这一点上有高度共识,都有些忧心忡忡。说话间苏喜垦来了,苏喜垦是第一次到钟欣驰家来,这个家和这个家的女主人都给他一种干净洗练和谐的别样感觉,当看到一桌的家乡菜后,又升起一股暖暖的感觉。三人都非常熟悉就落座开始吃饭,没想到刚拿起筷子,温寅运的妻子就敲开了门,温寅运故作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温寅运妻子却不屑这种欲盖弥彰,在同苏喜垦钟欣驰分别打了招呼后,就直接对温寅运说:“你妈来电话说有事让你马上去她家!”苏喜垦眯着眼睛看着温寅运的背影,温寅运回转身来面露难色:“老苏您看真不巧。”苏喜垦微笑如常:“你别对着我,今天是小钟请客。”温寅运只能对钟欣驰说:“对不起,小钟,我只能失陪了,以后请你们到我家来。”钟欣驰为难地说:“再稍坐一会儿,苏书记也挺忙的,时间不会很长的。”温寅运面露难色地说:“我妈一般不打电话的,来电话肯定有事,我得去一下,对不起!”他匆匆地与苏喜垦钟欣驰道别。

温寅运像逃离钟欣驰家一样离开了,他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个谎言编的天衣无缝,完全可以瞒天过海了,可谁知连直爽简单的钟欣驰也隐隐约约看出了些许名堂,更别说老练通达的苏喜垦,他怎么会被这种小伎俩迷惑呢?更可悲的是从明天以后的每天,他都要面对苏喜垦这位老领导,面对钟欣驰这位新领导,他还能有多少此类小伎俩可施呢?

钟欣驰把温寅运夫妇送出了门,再回到屋内时有一种被温寅运出卖的感觉,她不知一个人怎样面对领导,他后悔把领导请到家吃饭,更后悔特意选择在丈夫出差时,将领导请到家吃饭,不管丈夫怎么想,自己这样做总有点背着丈夫,实在没必要这么做,现在她只是希望尽快结束这次请客。

苏喜垦却毫不在意温寅运的去留:“小钟,好久没吃到正宗的家乡菜了,尝尝你的手艺,你怎么会做鲁菜?”“妈妈教我的,妈妈烧得一手好菜,苏书记怎么样,吃得惯吗?是不是这个味儿?”苏喜垦连连点头:“很不错很不错,你也吃啊,陪我喝点酒。”钟欣驰连忙推托:“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吧。”苏喜垦没理会钟欣驰的推托:“我早听说了,你半斤高度白酒的量,主随客便嘛。”钟欣驰在如此强势的领导面前不好再推辞,两人边喝边聊。苏喜垦问钟欣驰:“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准备怎么烧啊?”钟欣驰知道领导这是在给自己出考题:“我想看看覃厂长怎么分工,我要先理清计划科和车间的职责边界,建立一套比较规范的岗位责任制…”苏喜垦打断了钟奚驰的思路:“这些都重要,但都是日常工作,我指的是思路方面的。”苏喜垦用手指指脑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我看来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到70年代后期,中国经济实际上已经难以为继了,特别是农村,像我家乡成批成批人背井离乡乞讨为生。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农村是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的,一下子解放了农业生产力,说明过去的一套制度束缚了生产力。农民能吃饱饭了,局面就稳定了,有钱了就要消费了,你看城市的日用消费品市场就起来了,促进了轻纺工业的发展。我感觉下一步的改革重点要转移到城市。”钟欣驰从来没听到过苏喜垦讲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感到苏书记的眼界这么开阔。“你想过没有,你的计划科长为什么做得这么累吗?仅仅是几个人难搞吗?仅仅是岗位责任制缺失吗?不是的,至少主要不是这个原因。”“那是因为什么呢?”苏喜垦拿酒杯同钟欣驰碰了一下,钟欣驰的脸色已经白里透红,她只能陪领导又喝了一杯。苏喜垦自己又喝了口酒,在茅台酒的作用下思路更加活跃:“螺丝螺帽不是一种型号。”钟欣驰在等待苏喜垦的进一步阐释,苏喜垦在等待钟欣驰喝酒,钟欣驰只能又咪了一口:“不行,不能作弊,干了!”钟欣驰没能骗过苏喜垦的火眼金睛:“我和领导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怎么能你一杯我一杯呢?您不能欺负下级啊!”苏喜垦想想钟欣驰讲得也在理:“那这样,我两杯你一杯,这总可以了吧。”钟欣驰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螺丝螺帽,接着往下说。”苏喜垦:“通俗地说就是不配套。人与人、人与时代、人的思想与人的行动、制度与时代、制度与制度、人与制度都不是一种型号一种规格。在这种状态下,计划怎么会不是滑稽呢?计划怎么赶得上变化呢?”钟欣驰为领导对计划工作甘苦的理解感动不已,她开始觉得苏喜垦的水平比她相像得还要高很多,她主动地喝了一杯酒:“苏书记您这么有水平,在鸿雁厂真是太屈才了!”苏喜垦看看钟欣驰,他从未这么长时间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个下级,他觉得钟欣驰很耐看,能称得上是有魅力的女人。他在报纸上看到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对当时一个还未走红的青年女演员的评价:这个演员不漂亮,但很耐看。赵丹毕竟是赵丹,没过多久,这位青年演员就大红大紫了。他还看到另一位电影老演员对当红的青年女演员说的一句话:你的眼睛很大,但缺乏光泽缺乏内涵。苏喜垦是个对自己对别人都比较挑剔的人,他现在觉得钟欣驰就是个耐看的女人,他理解的女人耐看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有的女人粗粗一看很惊艳,但仔细看,会不断减色。而有的女人粗粗一看,姿色平平,但看多了,会越来越增色;其二是有些女人美在鲜艳,对比度十分强烈,夺人眼球也刺激眼球,时间长了眼睛容易审美疲劳,这种美对保鲜的要求很高,对年龄很敏感。而有些女人美在优雅,对比度柔和,更加养眼,这种美对年龄不敏感。在苏喜垦的眼里,钟欣驰的眼睛不是特别大,但有光泽有神采有内涵,她的眼光不游移不飘忽不混浊。

钟欣驰被苏喜垦看得有点羞涩,她微微低下了头,在苏喜垦的审美观里没有羞涩的女人是不美的。他告诉了钟欣驰一个秘密:“上级早有调我上去的考虑,先后有过三种安排,到公司任副书记或副经理或是到省总工会任常务副主席,我都推掉了,我的兴趣在企业,只有当把手才能实验和实现我的一些想法。”钟欣驰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以为男人真应该有点血性,她真希望自己的丈夫也能这样。钟欣驰的轻微叹息还是被苏喜垦察觉了:“你别叹气,你是我实现理想的得力助手,你知道我为你的提拔做了多少工作吗?”钟欣驰拿起酒杯同苏喜垦的酒杯碰了一下,自己喝下了一杯:“我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要提拔像我这样的平头百姓,难度可想而知。”苏喜垦:“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你知道的那都是表面上的,大家都能看得到的,更多的是你不知道的。我是个不爱求人的人。你知道我为你跑了多少趟公司吗?等了多长时间吗?看了多少张冷脸吗?听了多少闲话吗?得罪了多少人吗?”钟欣驰被感动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只能又喝了一杯酒,这杯酒使得钟欣驰的脸色变得更是艳如桃李,苏喜垦看看钟欣驰的脸色,自己也喝了一杯,有些怜惜地说:“你不能再喝了,我的量也差不多了,不然我说不清楚了。趁我还没醉,把该说的先说了吧。我认为新官上任不一定非得烧几把火,但一定不能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城市经济体制的改革很快就会铺天盖地推进,重心是企业改革。企业改什么呢?改来改去就是收权和放权。现在不是谁想不想放权,而是不放权,一个个企业必死无疑,放了权企业再死掉,是你自己死的;没放权企业是在有权的人手里死掉的,这个性质大不一样,明白吗?”钟欣驰过去确实没想那么多那么远,她开始有点崇拜苏书记了,她拿起酒杯敬领导,苏喜垦摇了摇手继续说:“一放权,企业就要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了。你想过没有,鸿雁厂有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本钱吗?一个企业是靠产品和服务立足于市场的,而价格和质量是产品的两个翅膀。价格不能仅仅靠精打细算厉行节约,根本要靠增加产量来降低单位产品成本。成本里面最活跃的是人工成本,在工厂你又不能轻易地降低工人工资,要找出路,出路在农村,现在农村土地承包后,劳动力富裕,鸿雁厂要尽快把一部分产品的加工放到农村去,大大降低人工成本,这是第一招;产品产量上去了要实现销售才能算真正赢了,所以要加强销售这一环节,我在考虑将销售职能从供销科分离出来,先组建一个独立的销售组,将鸿雁厂合营前的一个老跑街老叶调出来,配几个人专门搞市场销售,先在东昱省会中心市区的几个大商店租柜试销,适当的时候建立自己的销售网络,老叶你知道吗?”钟欣驰听得入迷了,她点点头。苏喜垦见钟欣驰很愿听,便兴奋地说了下去:“这是第二招;第三招也是最重要的,而且要对外保密,要尽快组织人力物力财力攻关,产品质量也不仅仅靠质量检查质量监督能够保持的,质量既和工人有关,也同机器设备有关。你想过吗?将来鸿雁产品的质量保证在哪里?产品卖点在哪里?我看就在面料和款式。你赶快成立产品设计室,从厂里抽一些高手,再从东昱纺织工学院高薪招一些服装设计专业的大学生搞专业设计,从长远看鸿雁厂的面料更适合做内衣,内衣对面料的要求会越来越高,而且内衣的更换频率更高,市场是不小的,我想把里项志从设备科调到技术科担任科长,带几个纺织机器高手成立面料攻关小组,鸿雁厂的面料必须是独一无二的,对人体无害的,体感舒适的。另外再把邱老板调到技术科担任副科长专职负责面料和成衣的质量,老邱你知道吗?他可是老技术出身。鸿雁厂要让鸿雁在中国的蓝天白云下翱翔,还要让它漂洋过海走向世界…”苏喜垦说了他精心设计的三招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而且你一定要有一种紧迫感。几十年了,收权放权我看得太多了。共产党的经济基础就在我们这些国有企业,等不良资产剥离得差不多了,还得收权,我们可能是幸运的,正处在放和收的中间,可以打个小小的时间差,就看哪些人能够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机遇了!听说你很喜欢电影,看过《大泽龙蛇》吗?”领导连自己喜欢看电影都知道,使钟欣驰心中免不了一阵感动:“知道,知道,大艺术家张骏祥先生导演的,他也是周小燕先生的丈夫。”苏喜垦摆摆手:“我不是说这个,我是喜欢这个词——大泽龙蛇。我专门去查了词典,非常之地生非常之物,乡间草莽之中隐藏着英雄豪杰啊!你是否想跟着我在鸿雁厂这一亩三分地里成就一番事业?”钟欣驰被苏喜垦的三招和大泽龙蛇的比喻深深地折服了,她从心里觉得鸿雁厂有苏喜垦就有救了;鸿雁厂的工人有苏喜垦是有福的;我钟欣驰能遇上这样的领导是有幸的。

钟欣驰看了看领导,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了,于是心甘情愿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她看了看手表已经21︰35分,可苏喜垦好像还没有酒足饭饱的意思,苏喜垦掏出了一包烟,看看钟欣驰又看看四周,他在找烟灰缸,钟欣驰指指桌上:“苏书记就弹在桌上吧,等会儿一起收拾。”苏喜垦把烟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算了吧!还是入乡随俗,在不抽烟的房间里抽烟等于在放毒,而且会久久挥之不去。”苏喜垦的这个动作和这些话,使钟欣驰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她一直认为中国人不太重视公共道德。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还只是自私没损害他人,而不少人身上穿得体面,嘴上说得动听,他(她)们自家屋内会打扫得一尘不染,可对公共楼道的尘土飞扬却会视而不见;他(她)们在自家屋内喜欢清静,走路蹑手蹑脚说话轻声轻气,而在公共场合却会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人人似乎都对风景名胜的垃圾成堆嗤之以鼻,而中国几乎所有风景名胜的垃圾增长率都日新月异,所有的景区清洁工都苦不堪言。

钟欣驰正想得入神,看见苏喜垦目不转睛地在盯着自己,领导的眼神和男人的眼神,钟欣驰是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的,她站起了身:“噢,苏书记,时间不早了,我到外面帮您叫一辆出租车吧。”苏喜垦一动没动:“小钟我喜欢看你陷入沉思的样子。怎么,工作谈完了就赶我走,不让我醒醒酒了?”苏喜垦提醒了钟欣驰,不知不觉中两人喝完了整整一瓶茅台,苏喜垦至少喝了六两,让他喝杯茶醒醒酒也在情理之中,她只能连连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懂事,我去倒杯茶,您醒醒酒。”

钟欣驰倒了杯茶给苏喜垦,在自己的位子坐下。苏喜垦问她:“你想过当上副厂长后,首先要同哪几个人处理好关系吗?”“是曹海霖曹师傅吧?”苏喜垦回答道:“曹海霖算一个,你真正尊重他了,他也会真正帮你,对他就是两个字‘尊重’,对覃厂长海厂长都一样,只要尊重甚至敬重,很多很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还有一个人就不是尊重能够相处好的。”“是温寅运吧?”苏喜垦知道钟欣驰是个聪明人,苏喜垦喜欢七窍玲珑一点就透的人:“是的,从现在起你俩从以前的他是你上级变成了你是他的上级、从曾经的恋爱对象变成职场竞争的对手了,牢牢地记住这一点!我不再多说一句话了,靠自己去悟,自己去做。当然我会在关键时刻帮你的。”对苏喜垦的话外有话,钟欣驰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她觉得想得太多有点累,她自己一再告诫自己别成为温寅运那样的人,对自己没同温寅运结婚感到庆幸,即使现在自己被束缚在无性婚姻内,她也从不想到温寅运。

“小钟,能告诉我,你同小温当年为什么分手吗?”钟欣驰心想以你苏书记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这样的问题:“苏书记,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而且这也不是几句话能讲得清楚的。”钟欣驰停顿了一下:“实际上这个问题是怎么也讲不清楚的。”苏喜垦看着钟欣驰,心里在盘算着怎样有效而不失分寸地继续他们之间的谈话,这确实难为了苏喜垦,他从来没为与一个人而且是他的下级谈话如此斟字酌句,他在不断地在为自己鼓劲:“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提出你认为是愚蠢的问题吗?”钟欣驰摇摇头,她不想停留在这个话题:“我知道您一直在关心培养我,其实我是一个不太要求上进的人,我是一个线条比较粗的女人,我比较喜欢顺其自然。”苏喜垦知道钟欣驰有意不接话茬,他知道现在如果把她作为下级很可能出现难堪和僵持,他暗暗想自己的准备还是不够充分,再一想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自己怎么准备啊,此刻他快速地为自己想好了对策,在钟欣驰的顺其自然前面再加四个字:主动作为。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暗暗喜欢钟欣驰好多年的男人,他一直在顺其自然,可今天的场景怎样说都是天赐良机:他没想到钟欣驰会邀请自己到她家中吃饭、他没想到温寅运会溜之大吉、他没想到钟欣驰的丈夫这么晚还没回家,他曾隐隐听说她丈夫经常出差,那今天他莫非不会回来了?男人必须主动作为,此刻苏喜垦直线上升的男性荷尔蒙同茅台酒的巨大后劲汇聚成一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力量:“小钟,我还想问一个你可能认为更愚蠢的问题,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妈?”这句话把钟欣驰实实在在地逼到了墙脚,今天苏喜垦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可能听不出来,她一直存在侥幸心理,以苏喜垦的身份资历自尊等等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至于像小青年或是像低层次的男人那样直白,更不会粗暴。自己只要给足他面子,不捅破这层薄薄的纸,在敏感话题前绕道远行,借助酒劲尽量营造“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飘渺虚幻的状态,应该是能够独善其身的。可眼前的这个苏喜垦和平时竟然判若两人,偏偏“老夫聊发少年狂”,发出了近似目不识丁男人的本能呼唤,一步跨越了横亘在男女之间人为的非人为的重重樊篱,一手扯掉了多少年来多少文人雅士精心编织的笼罩在男女之间五彩缤纷的布幔,将一个男人以最直接最简单最原始最赤裸的状态呈现在钟欣驰面前,令这个素来果敢坚毅的女性,今天进退维谷首鼠两端。

从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即使是一个长期处在无性生活中的女人而言,钟欣驰从没想过,也难以接受苏喜垦这个男人的性爱;从对一个上级、从对一个她心里深深服膺的长者、从对一个源源不断给予关怀之殷提携之情的恩人而言,钟欣驰又不忍直接简单原始赤裸地拒绝,作为女人她又有本能的好奇:她很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钟欣驰在努力保持常态:“鸿雁厂人人都说苏书记幽默过人,今天果然令我有切身感受。我看到过余秋雨的一篇文章说过:幽默是智力过剩的结晶。”苏喜垦执着地坚持“主动作为”的既定方针。他不温不火地回答:“今天我说的可不是幽默,而是肺腑之言。”钟欣驰不知道是该深受感动呢?还是该继续无动于衷:“要么我是个木头人,不值得人爱;要么是您藏得够深的,我怎么就丝毫也感觉不到啊?要么是‘我爱你,与你无关’。”钟欣驰说出两个“爱”字后有些后悔,她不想在他和苏喜垦之间用“爱”这个清洁神圣的字眼。

苏喜垦没读过歌德的诗,他无心去领略那种空灵莫测的审美意境,他也没想同钟欣驰云山雾罩般地纠缠,而是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想直奔主题,他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地说:“曹海霖到覃劲风海赓那儿讲过好多次了,覃厂长海厂长都受不了了,想换掉你,是谁在替你遮风挡雨的?”这个情况钟欣驰是略知一二的,确实也有不少人在传言钟欣驰是板不倒的,她上面有人罩着,现在从苏喜垦这里得到证实了,钟欣驰有些被感动了:“是我能力差,让您为难了。可这些同职务权力有关,我心目中的爱不应该沾上这些…”苏喜垦看来早有准备,他打断了钟欣驰:“你还记得那次你被灌醉了当场吐了,大家都走了,你还在洗手间,是不是我一个人一直在等你,是不是我把你送回家的,出租车司机还说你怎么让你老婆醉成那样,你下车后他又说:不是你老婆那肯定是情人,行啊,艳福不浅,挺有魅力的!这件事也同职务权力有关吗?”钟欣驰想起了那次的情景了,她从洗手间踉踉跄跄地出来时,只有苏喜垦一人在酒店大厅内坐着,确实是他用出租车送她回家的,可钟欣驰没想到苏喜垦是在专程等她护送她。她内心的感动已经在悄悄地撕扯着她对苏喜垦的牢固防线,她第一次在苏喜垦面前露出了她在男人面前难得的羞涩:“想起来了,那次洋相出大了,当时确实感到领导真是体贴入微啊!”苏喜垦继续娓娓道来地展开猛烈的攻势:“那次在南方出差,还记得我为什么同你换房间吗?”钟欣驰一愣,她回忆起那次在酒店就餐时,邻桌的一个男人对她不怀好意地敬酒,引起了两桌人的纠纷,酒店老板息事宁人地告诉苏喜垦一行:这个人是当地的老大,人们都怕他三分,劝他们大事化小避而远之。苏喜垦是细心的人,他想到当地的老大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们的房间号,于是果断地同钟欣驰换了房间,并再三叮嘱她关好门上好保险锁,不是熟人千万别开门,有事就打他房间电话或报警。钟欣驰当时认为书记小题大做草木皆兵。现在想起还真有些后怕,要真找上门来真出点什么事儿,即使找到警方又能挽回什么呢?想到这里钟欣驰的心里迅速升腾起一股暖流,她的防线已经溃不成军了:“想起来了,那天还真有点悬﹍”苏喜垦没让钟欣驰稍稍喘息:“这也同职务和权力无关吧,还要说下去吗?”钟欣驰:“别,别说了,我相信!”其实钟欣驰就是让苏喜垦再说,他也说不出能让钟欣驰信服感动的故事了,苏喜垦大大松了口气。

钟欣驰面露难色地吐露着心里话:“苏书记我相信你对我的这一番情谊,我真的很感动…”钟欣驰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可我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尤其是在我被您提拔为副厂长的时候同你…”钟欣驰不愿直白地说出“做爱”两个字,但她对苏喜垦的称呼有了微妙的变化,从“您”到“你”了。苏喜垦准确地捕捉到了钟欣驰的所有细微变化和她有意无意释放出的所有信息,他一鼓作气趁热打铁:“一切都是自然的,你能升副厂长是自然的,你请我们吃饭是自然的,温寅运提前退出是自然的,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是自然的,这些自然叠加在一起就是缘分。”苏喜垦看着咫尺之间的钟欣驰,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体内散发出来的令他心醉的气味,钟欣驰身上薄薄地随意地套了一件宽松的绒衫,露出了白皙细嫩的脖胫,即使是宽松的绒衫也没能影响了她优美的身材曲线,一对不显很大但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