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被张晋松用开水浇了一通以后,于卞莉彻底绝望了。一回到家里,就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像生活在坟墓里,没有空气,没有阳光,只有黑暗与恐惧。
张晋松对她非打即骂,几乎用尽了各种恶毒的语言,诅咒她,她既不还口,也不还手。
她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一出家门,她就像演员化好了妆出场一样,进入另一种状态,表演着“光鲜亮丽”的戏剧人生;但回到家里,就原形毕露,尽显惨淡憔悴的愁容。
随着儿子放假日期的临近,她有些不安起来,她担心儿子的心灵会受到无端的伤害。她知道张晋松不是个有理智的人,他一犯混,就啥也顾不得了,让她难堪,让儿子遭罪。到底如何面对儿子在家几十天的时光?白天,于卞莉心事重重,想的最多的是远方的儿子。他才十六七岁,能不能经受住生活的变故?
晚上,只要张晋松疲惫不堪,那就好过多了。一段时间以来,于卞莉总是梦见坟墓,要在以前,醒来就会觉得晦气,不吉利,现在,反倒觉得轻松,甚至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向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解脱感。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
从前,一看到媒体上刊发某某跳楼,某某上吊,某某自杀的消息,她就扼腕不止,为一个个生命的逝去,而悲哀,而叹息。现在,变得麻木了,还会为那些想不开的人找理由:也许真的活不下去了,也许活着活受罪,就像自己一样。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和遐想各种“死法”,她从网上意外发现美国的“死法”也比中国的先进,人家那法子真多,“死”得先进,死得花样繁多。拿死刑来说,比中国的花样齐全:毒气室,绞刑,电椅,枪击,注射,真是想选啥有啥。当于卞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正常时,会自己教训自己:想这个干啥?想儿子,想老父老母,想工作,想备课,想批改作业吧!不要做傻事,蠢事。
可是,她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教显得那样没有说服力,很快,她又不由自主地胡想乱思:其实,哪一种死法都没有枪决来得干脆。呼吸毒气?那一定很闷很难受;绞刑?就是上吊,那肯定憋闷得不得了,要不那些吊死鬼为何总是瞪着眼睛,吐着舌头?电椅更是坐不得,有时,无意中被电一下,还麻酥酥地极其不舒服,要是把整个人固定在电椅上通电,七窍生烟,那将是何种滋味?注射吧,得有一个过程,不能速战速决,也是令人生畏的。那么,就剩下一种好死法了——挨枪子儿。“要是我有一把枪,现在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脑袋……”,于卞莉被自己的想法狠狠地吓了一跳,神经质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逼着自己不要想与“死”有关的事情,她拼命工作,她认真批改作业,以前是批改交上来的1/2,现在100%批改;她使劲做家务,天天打扫卫生,她不让自己闲着,她要用生活中的繁忙和操劳来麻醉自己,不让自己有想“死”的时间。
张晋松好久不出差了,这一次,没法推辞,要出去一个星期了,她觉得一阵轻松,她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恢复体能,恢复自信,恢复尊严,再也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喘不上起来,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搬也搬不动。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支配着她,让她对生恐惧,对死向往。她失眠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安定、速眠安都试了,似乎管一点事儿,又不解决根本问题,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醒来浑身累,比睡前还疲乏。“这不是活受罪吗?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人终归是要走上那条路的,只是早晚的问题,早或晚又有何不同呢?”一个声音这样开导她。
她一天到晚都在跟这种神秘的声音抗争,但那声音的力量是如此之强,她抗争不了,她不能胜出,她败下阵来。每当她力图将它击退时,她就觉得茫然痛苦,无所适从;而当她聆听那神秘的开导时,她就感觉如释重负,满怀希望。
失眠了一夜之后,于卞莉将存折和存单从皮箱中的一个牛皮纸信封中取出。三张存单9万元,存折上有8000多元的现款。那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里面张晋松的贡献很小。她一直比丈夫挣得多,每个月,张晋松将工资的三分之一交给她,剩余的就自己“浪巴”掉了——抽烟喝酒外加一点小赌博。于卞莉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这点钱。想想每年只给父母邮几百块,像打发要饭的一样,真有种负罪的感觉。不,不,不能这样,自己留这些钱有何用?给张晋松?给儿子?儿子需要钱,但也不需要太多的钱,他以后会自己挣的,钱来得太容易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一些大富翁还知道留给儿女太多的钞票,是害了孩子。
想起父母前一段时间来信,谈及在县城工作的弟弟要结婚,想在县城附近盖房。以后,父母要随弟弟一起过,我这个当姐姐的不能尽孝了,父母的余生全都靠弟弟了。她决定以资助弟弟盖房为名,给父母汇去四万元,剩下五万以儿子的名义转存,又从活期存折上取出了四千元留给自己用。
深夜,于卞莉坐卧不眠,还有两天张晋松就要回来了。想到这里,内心打了一个寒颤。她起床穿衣,坐在桌旁开始写信。第一封信是给儿子的,大意是要儿子坚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把握好自己,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一所像样的大学。有什么事多跟舅舅、姥姥和姥爷商量。并让儿子记住:时间是淡忘一切的良药,要想开一点,这样,妈妈就非常放心了。“不要为我难过,选择这条路,我是幸福的。”给儿子写完信,又给父母写了几句话:爸妈,你们白养了我一场,不要恨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实在是觉得生不如死,就当没有生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吧。希望你们和弟弟一家过得和睦幸福。她想给苏善林也写几句,但想了想,又感到没有多大必要,便放弃了。
她利用早自习的时间,将批改好的作业本交到了课代表的手中。教室里有几个同学看到她,跟她热情地打招呼,“于老师”,“于主任”,于副主任像往常一样和气地笑笑,问:“还没吃饭吗?” 这情形,与平时没有两样。没有哪个人能察觉出于老师内心世界的巨大变化。走出教室,于卞莉将系办公室、教研室、模型室的钥匙放在了苏善林的桌子上;又将自己平时用的三角板、丁字尺、圆规等教具,整整齐齐摆放在教研室里盛放教具的铁架上。
完成了这一切,于卞莉特别想儿子,她想赶往那座城市去看看他,但又怕见了儿子后,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跟尘世了断。可不见儿子,自己能瞑目吗?她还是决定揣上写有儿子姓名的存单和几千元钱,赶往那座城市,去探望一下儿子。下了车,已是星期六的下午两点,她将儿子叫出来,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了点便饭。看着儿子日渐高大的身躯和越发自信的眼神,于卞莉感觉一丝慰籍。她交代给儿子,钱要存好,是为他上大学准备的。放在家里不放心,因为你爹抽烟喝酒无度,这样,钱就会慢慢花光,到头来,既害了你爹的身体,又耽误了你的前程。并一再叮嘱儿子,钱不可乱花,否则,就对不起妈妈的一片苦心。儿子有点疑惑,但又没觉出太大的异常。问妈妈:“你还好吧?没跟爸爸闹别扭吧?”于卞莉笑笑,很成熟地掩饰过去了,在儿子面前,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失态过。
离开儿子,于卞莉就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公共汽车,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赶到了夏明德所在的城市,找了一家三星级宾馆住了下来。不知为何,她想最后听一听他的声音,让那余音伴着她走入另一个世界,这样,就不感觉太孤单了。毕竟,他们彼此有过好感,有过依恋,有过美好的回忆,而且,现在她落到这个境地,也与这个男人密切相关。甚至,在于卞莉的心中,还有一个奢望:既然我都准备走这条路了,还管什么名声清白?再醉生梦死一场吧!
花了350元钱,开了一套房,她就用自己的手机拨了夏明德的手机号码,她紧张地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先是长音,后是卡掉的声音,再后来,是短音。她以为夏明德不方便接电话,就等了一个多小时,那边还是毫无音讯。她将短信发过去:“我是小于,到这个城市出差,顺便看看你。就这一次,以后再不打扰。我在涪江宾馆5楼509房间等你。”过了半小时,那边发来一条信息:“很忙,脱不开身,以后再说吧。”既没有抬头,也没有下款。干干巴巴,冷冷冰冰一行字,看得于卞莉浑身发凉,她最后一次痛骂自己: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一点自尊都没有,死到临头还这样丢人现眼!
她忽然没了任何牵挂,浑身轻飘飘的。她到卫生间,梳洗打扮了一番,将一张名片小心地揣进裤兜里,没带任何其他物品,就步出房间,乘电梯爬上十楼。她猜想五楼不保险,万一不能“好死”,摔成个残废,还得“赖活”着。
上到十楼,推开临街一面走廊的窗子朝下望,黑漆漆的,窗台有点高,也不好往上爬,腿有些发软,于卞莉又乘电梯下去了。在一楼,她买了一瓶白酒,三十多元,她都没问牌子。又要了一盒香烟,十四元钱的,也没管是不是名牌。回到套房里,关上门,她开始抽烟,她从来没有过抽烟的经历,只是知道将烟吸进去,再从鼻孔里冒出来,试了几次,呛得直咳嗽,进入不了状态,便作罢了。接着,开始喝酒,没有任何饭菜,就是干喝,她要让自己受罪,把自己的胆子壮起来,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过去有过喝酒的经历,那是在会餐或宴请的场合,喝的是果酒和啤酒。这是第一次喝白酒,而且度数接近60度。她闭着眼,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了多半瓶,喝得眼泪都冒出来,满脸通红,热血沸腾,开始有一种想做某件事的冲动。她有点迷糊地又打开房门,再一次爬上十楼。她在楼道里踉跄了一阵,借着灯光,发现一扇窗户通向一个宽大的阳台,其实是平台,有半个篮球场那样大。她打开窗户,钻进去,一阵风吹来,她差点摔倒在地。站在平台的中央,于卞莉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不知道应怎样走,不晓得该如何结束眼前的一切。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站着……
忽然,一个声音从什么地方飘过来,阴阳怪气,而又飘飘渺渺:“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你看,地是多么得美,天是多么得蓝……”这声音极其耳熟,指引着她,诱惑着她,往平台边上走,她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很快,“有人跳楼了”的喊声在夜空中回响,警车呼啸而至,救护车也很快赶到。医生诊断的结果是,人已气绝身亡。警察从她的衣兜里搜出一张名片:于卞莉,东海理工学院,机械工程系副主任,副教授,省机械学会理事。
就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在2001年6月23日,在她43岁生日的前夜画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