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九六六年是长水和贵平人生的新起点,他们终于各自摆脱了从前的阴霾,提起勇气,互相把信任和对未来生活的期许给了对方,再次燃起对人生新的希望,走进了正常人的生活序列。
同样一九六六年对于中国来说也是个特别的时间,自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后,这近十年来蕴积起来的政治暗涌在这一年终于全面爆发了。而这次犹如山洪般汹涌的政治运动竟然是从一场文艺的艺术批判开始的,听起来好像有些儿戏,可是那些曾经因言获罪的知识分子们应该不会陌生,如果他们对政治有艺术上悲剧的预判的话,那么他们就可能提前嗅到危险的气息,那是灭顶之灾来临的前兆。
六五年底一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学评论把北京市副市长,明史专家吴晗推到了批判前台,接着就是他身后的北京市委被冠以“独立王国”的称号,六六年的二月,北京市委书记彭真拟出“二月提纲”试图在学术批判的范围内把左的倾向适当拉回。可是几乎同时在上海毛泽东夫人江青召开了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正式号召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来对抗“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
所谓的“左右派之争”就这样在文艺战线上正式拉开了序幕。当然政治斗争的“醉翁之意”不会只在文化艺术这些空谈里面停留太久,很快真正的高层权力斗争进入了相互倾轧的阶段。六六年的五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提出了“五一六通知”,对“二月提纲”进行了全面批判,高层领导人彭真,陆定一,杨尚昆,罗荣桓被定性为反革命集团遭到了免职和软禁,而陈伯达,江青,康生,张春桥组成了中央文化革命小组正式成为了领导“文化大革命”的指挥机构,从此开始了一场先是从上到下,后来脱离了控制演变成为自下而上的浩浩荡荡的全国性大革命。
中国将再次陷入动乱,人们盲目地跟着派别林立的红旗东奔西走,激情的火焰蓬勃地燃烧着,用尽了周围的空气,烧焦了脚下的土地,领袖的敌人死了一批又一批,而平凡的普通人们用尽了气力却也没能获得理想生活的美景。
最终不知道中国人会不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革命?到底是革了谁的命?暴力的铁和血究竟打碎了什么?而我们满怀激情高举起的拳头代表的是真的正义还是疯狂的邪恶?可惜,在当时所有人都仿佛不具备思考的能力,他们把爱都给了我们伟大的领袖,有了那神一般的人物,平凡的人都不需要自己的思想了,我们只有爱他,信他,誓死护卫他,那便是世上最真的真理了,是所有中国人的人生价值。
在未来历史冷峻的回眸中,我们能够体察的是几代人的悲哀,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即便是那位曾负举国之重的伟人,留给我们的也许只能是苍凉和荒芜。那些燃烧过的生命变成了无用的飞灰,落入尘埃,是非功过,转头已空,可是那些死于浩劫之中的鲜活的生命,那些被无情践踏的尊严,还有那些没有独立思维的打砸抢的青春,这些消失了的过往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之放声一哭吗!这个时代的命运让当事者毁神灭形,让后来人痛彻心扉!
刚刚开始了新生活的长水和贵平还并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这时正沉醉在自己的小日子里,感受着一点点的甜蜜和幸福。现在他们唯一的烦恼是两地分居,无法像别的夫妻那样长相厮守。长水只能利用探亲假跑回煤城和贵平团聚,他们虽说已经结了婚,可是还并不算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们还没有从单位分到房子,因为长水和贵平并没商量定到底要把家安在哪里。
贵平的意思当然是愿意留在煤城,她觉得两家的家人都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安家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以就近照顾家里人。可是长水对贵平的这个想法并不是太积极支持,其实他并无意一定要同家人相守,煤城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归属感,
反而是长春,呆的久了,他最好和最痛的岁月都是在这座城市里渡过的,他感觉自己仿佛与这座城市连着血肉,呆在里面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欢愉,可是一旦要彻底离开,他便有被撕扯伤口的痛楚。他知道,如今自己已经有了贵平,不该再去留恋过去的那些事情,可是回忆却是人为不能控制的,仿佛留在这座城市里,他便就能留住过去的一片自己。
这些无理的理由长水当然不能说给贵平听,所以他没有直接反对贵平的提议,只是说如果想要回煤城,那么他得先联系调转工作,他的这个专业在煤城要找到对口的单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不能心急,只能慢慢地找着看。另一方面他也暗示贵平,其实作为医生,如果贵平愿意,她应该能比较容易在长春的医院里找到接收单位,毕竟那边是大城市,有很多家医院。
贵平听了长水的这话,心中也有些犹豫,其实跟着长水去长春也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确实那边就像长水说的那样,大医院多,水平和条件都会比煤城这个小地方好,自己如果能调去那边,说不定对以后的事业还会有所帮助。可是一想到要抛下家里人跟着长水一个人到陌生的城市里面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就又觉得万万不行。
她这辈子,打记事儿起就一直都为了她的这个家,为了母亲和兄弟姐妹们活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照顾和帮助他们就是她生活的动力,是她人生的奋斗目标,她无法想象,离开了他们只顾自己的小家会是什么样的生活。贵平想,她那裹了小脚的妈如果没有自己撑腰,会不会受大嫂和弟妹的气,大哥虽然能干也孝顺,可毕竟是男人,每天外面的事还忙不完,哪里能顾得到家里的这些小事。
二妹爱新虽然厉害,可是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小家,单位几年前就给她分了房子从他们的大家庭里搬了出去,再说她还有大猛,所以就算是她有心也顾不上管家里的事,相反的倒是妈还得时不时地帮她照看着大猛。再说小妹小越现在正在上中学,她和她们的侄子振兴在一个年级,振兴仗着自己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多得疼爱,为人行事霸道得很,时不时的倒要来欺负一下这个和他同岁的老姑,
贵平知道,小妹其实心里常常是很委屈的,这几年贵平一直单身,挣了钱大部分都交给了她妈做家里的日常开销,剩下的她常节省下来,托大哥出差的时候给小妹买几件漂亮衣服,好让她也能开开心。一想到这些,贵平就怎么都放不下心来,她要是走了,家里的这些事谁来管?
所以她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留在煤城不跟长水走。长水也知道贵平最是顾家,让她离开煤城恐怕很难,所以也并没有勉强她。这样两个人婚后也只好仍然两地分居着,只是说先这样过着,等二年看看情况再说。
当然这一年来国家政局上的变化他们两个也都注意到了,不过这些初期政治上的风起云涌长水和贵平都只是在收音机的新闻和报纸上了解到了那么一点,上面高层的斗争,谁落马谁上台,他们除了听了惊讶和迷惑以外,并没有感觉到对自己的日常生活发生了什么影响,那些名字离他们这些普通的小人物实在太过遥远,国家的政策方针也不是他们可以操心的事,所以文革初期,中国上层政坛虽然在经历巨大的变革和斗争,但是在这个遥远的东北小城,人们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家都仍然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
不过对于这样的新闻长水也不是全无猜想,他想起了当年和凡民分别时两个人对未来政治运动的预估和恐惧,也许新的运动真的要来了,他想,不知道这次会波及多少人,又会延续多久?希望凡民这次不要受到牵连,长水这样想着,决定第二天写封信给凡民问问他那边的情况。
总的来说这场政治运动目前还没有波及到长水和贵平的身边,但是不久前另外一件事的发生却实实在在地打破了他们平静恩爱的生活,那就是贵平有一次在长水回来休探亲假的时候在他的行李里发现了长水每天服的抑制精神病的药“氯丙嗪”。
贵平当时拿着那瓶药,心中既惊又怕,因为和长水并不是总能在一起相守,之前她并没注意到长水服药,可是这瓶药万一要真的是长水自己服用的,那么岂不是说,她的丈夫,那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韩长水是个,是个——精神病人!
贵平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住了,不会的,如果长水真的有病,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贵平开始回想她同长水在一起时的所有事情,长水一直以来都表现的很正常,她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
只是有一次,贵平忽然想起了一个曾经被她忽略了的细节,那还是在他们没有结婚的时候,那天他们两个一起在细河边上散步,天有点阴,长水的心情看起来也不太好,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并不太专心。忽然的,贵平就看到长水对着空中挥了挥手,然后好像喃喃自语般地小声说:“滚!别烦我!我的卑鄙不正是你们希望看到的吗!”
贵平当时吓了一跳,她还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长水,完全没有了温文尔雅的气质,他看起来有些凶恶狠毒。她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喊了一声:“长水!”
然后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刚才在跟谁说话?”
长水的脚步一滞,沉默了几秒钟,贵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很不稳定,然后她看到长水转过头来望着自己,微笑了一下说:“我刚才在想一幕戏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你看过吗?”
贵平心中一松,笑着回答道:“我只是看过电影《王子复仇记》,对了,那里面给哈姆雷特配音的就是我最喜欢的演员孙道临。”
长水笑着说:“是呀,那个电影我也看过,孙道临的配音真的是太好了,他把哈姆雷特的那些经典的独白念的那样的饱满,完全符合人物的内心面貌,我当时也很为他的声音折服。
‘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是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他扫一个干净。 去死,去睡,就结束了。如果睡眠就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就是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贵平听着长水轻声的背诵,心里佩服极了,她惊喜地说:“没想到这些台词你竟能全部背下来!真是太厉害啦!”
这时她彻底把长水之前那突然的举动和莫名其妙的话都理解成了《哈姆雷特》里面的台词,而长水在她的眼里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艺术家。
长水那时对上贵平崇拜的目光,心中却在想,这句台词用在自己身上应该再添加上两个字“卑鄙的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