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是89年春天里某一天出生的,07年4月6日晚上8点左右走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整整生活了18年,算来,是个126岁的英雄狗狗。从1岁多来到我家,那么多春暖花开,寒来暑往,爸爸妈妈从中年走进老年,哥哥生了乔乔,我结了婚出了国。。。16年的时光把花花也变成了家庭的一部分,成长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每一次拍全家福,他都在爸妈的怀里,家人的中央;每一次拜佛祈祷,也包括他的平安和健康。我是爱动物,爱狗,但花花,是我的家人,我爱我家,所以我好爱我的花花。
他来之前,我们有过一只三花母猫:"春儿",养了三年,一个夜晚,门没关好,她跑了再没回来。后来每次带花花去散步,打开门,他那么兴奋,自己咬着军绿色的绳子满屋乱蹦乱跳,但就是不会自己跑掉,我就好高兴,觉得在花花心中,外面的地方只是娱乐而不是自由,他和我们一样,爱这个安全温暖的家。春出走后,我也哭了好一阵,我们还学电视里的办法,到处张贴"寻猫启示",颖子说她在她家对面的防空洞上方看见过她,似乎当了野猫。看来猫还是愿意自由。于是我们开始考虑养一只狗。
那时候养狗当宠物是新鲜时髦的事情,我对这个决定相当的拥护,热心。不久,一只漂亮的黄狗被带了回来,我和哥哥都很兴奋,但好景不长,狗儿好象跟我们不来电,毫无亲近的意思,还把哥哥咬伤了,无奈只有拿去石桥铺的猫狗市场卖掉。就在卖黄狗的时候,爸妈偶然看见市场旁边,有一只小花狗被人领着散步,白底黄花,耷拉的大耳朵卷起象"毽"一样的花朵尾巴,清亮的眼神黑圆的鼻头亲善的面容,特别漂亮招人喜欢。当晚,原本决定不再养狗的爸妈突然又想念起市场上那些可爱的小狗们来,说是有空再去看看,只看不买,切勿冲动。但这样的决心对于已经被狗狗撩弄得爱心膨涨的爸妈来说,实在太难奏效了。再到石桥铺,未走近,远远就又看见了上次那只漂亮的花狗,被主人领着,正在街边翘着腿儿尿尿呢。这个时候,天上一定有个神仙啊天使啊轻轻指挥了一下,爸爸妈妈就走了上去。妈妈竟然开口就问人家卖不卖,那女人就点了头,这样看来,她不是那么喜欢狗狗的。最后付了200元,在那个时候,实在不便宜啊。
花花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过后的时光,我趴在三楼的凉台上,看见爸爸妈妈满脸欢喜地走过来,爸爸手里有一只灰色的旅行袋,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一进屋,爸爸把旅行袋放在地上,一只黄白花色,绒毛蓬松的乖乖就轻巧地钻了出来。我的花花啊,他第一眼望见我,就那么快活地笑着,兴奋地周围打量着家里的摆设。我们兴致勃勃地想给他张罗一个有品味的名字,但很快就放弃了,在前任主人那里,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最中国最吉祥最娇憨的名字,"花花",而且聪明的小东西显然已经把这个名字记牢了,叫别的他都不理睬呢。那么就花花吧,到现在,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可爱最甜美的字眼。
很快,带花花散步就成了每天的家务。爸爸承担了差不多全部照顾他的工作,他也很快认定了谁是主人中的主人。但就散步来讲,花花一定是最喜欢我来带他,我们把这叫做"旅行团",差不多是一条固定的路线。由新华村出发,会经过狗狗们的社交中心大草坪,文字斋外的花园,对面的石凳子区,寅初亭,民主湖。。。最远的时候,我们会绕到风雨球场后校门,甚至一口气冲上松林坡。但这些景点当中,我们最喜欢的是行政大楼前面的花园,我叫那里"花花乐园"。春天那里有灿漫的樱花,俗艳的山茶,紫藤,晚些时候,就变成了摇曳多姿的红色虞美人。更主要的是,那里总是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我可以解开他脖子上的绳索,让他自由自在地跑圈圈,和我捉迷藏。我藏起来的时候,他好象并不惊慌,只是竖起脖子周围打量,然后用鼻子捕捉着我的气味,跟着准确地搜索过来。我就绕着花坛跑,就是不让他看见我,聪明的花花追两个圈之后就会一蹬地跃上花坛,一下窜到我面前,得意又快活地呵着气,伸出长长的粉红的舌头。我们偶尔也去七大楼背后的高台上,紧挨站着,俯视下面的沿江马路,还有浩荡而去的嘉陵江和对岸的农田人家。那个时候,天气暖和,微风拂面,掠过我们心里仿佛甜蜜又淡淡惆怅的是什么呢? 就在那儿,沿江马路栏杆外侧,悬崖边上,望得见的地方,大树之间有那么几米的平方,而此时此刻,我的心肝,在离我千里之外的地球那边,静静地躺在那一小块土地下方,我们无数次散步经过的地方。
暑假学生们一散而空,顿时安静的校园更是我们娱乐的天堂。四下蝉鸣,草木葱茏。坐在黄角树和香樟的浓荫下,夏天褪去了石凳的冰凉,阳光穿过繁茂的枝叶,斑驳在深褐色的土地上。苦檩子,官司草,金盏菊。。。到处撒满落落野花。我象个妈妈一样,表情慈祥地坐在石凳上,乐滋滋地看着我的花花生气勃勃地玩耍,幻想我们就是"芬和威伯"。他不知疲倦地跑着圆圈,扭摆着胖乎乎的腰和屁股,一下冲出好远,我叫他一声,他又立刻转身飞奔回来。当他奔向我,全身金黄的或雪白的长毛风中飘摆,两条小腿有力地蹬地,象马儿似的。如今我想到,怎么大声呼喊,也再不能看见花花那样神气的朝我奔来了,无论身在何处,立即就热泪盈眶。记得一篇叫<宾果>的小说中说,狗儿的社交常常是通过嗅闻互相留下的气味来完成的,所以花花总是兴奋地大声"呼嗤"着,仔细地嗅过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根,象个侦探的模样。等猫狗界的新闻八卦都打听清楚了,他便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翘起一条后腿,矫健地尿起来。大概是我喜欢狗到有点变态吧,我最乐意看他们拉大便的样子,有点害怕,有点害羞,萎缩地蜷起身子,表情既享受又茫然,有时五官还会皱起来,可爱之极。一旦完成,就野蛮地把附近的泥土连草皮刨得满天飞沙走石的。溺爱狗的我,虽然讲环保,但是从来也不舍得责怪他。。。所有这些镜头,此刻涌现眼前,证明着一条小狗今生拥有过的世界的美好,生命的乐趣。
曾经有几次,我带他去沙坪坝逛街,见大世面。甚至在晚自习前,把他领进了南开高中的教室,但显然花花对人潮汹涌车水马龙的街道感到局促害怕,只一味贴着我走,紧盯着地下,连四处嗅嗅的兴趣也没有。而只要一回到重大的校园,便眉开眼笑如鱼得水了。和花花散步,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也有些虚荣的意味,对宠物狗的稀罕,常常能把路人的注意力捎带引向我这个狗主人,几句羡慕的话就能让我得意洋洋,那感觉大概跟抱着漂亮娃娃的年青妈妈差不多吧。就这样走啊走啊,好几年的时光就眨眼不见了。记得有一年初夏,我换上红色连衣裙,披着一头长发,牵着花花在校园抢劫回头率,路上不断有热情洋溢的男同学走过来逗花花,旁边的人就会起哄"你这是喜欢狗呢,还是看上人了?"我在喜孜孜地感受自己成长的时候,没觉察我的花花却一天天开始老了。
前天,我把所有花花的照片从头开始温习了一遍。他第一次出现在家庭相册中,已经是92年初的冬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两天,冬不见雪的重庆竟然下了一场薄薄的雪,我和同学当天下午集体逃课去歌乐山看雪,那是多么热闹多么开心的一天,路上代祺摔伤了,周晓背她回去,在山顶我碰见过去的同桌廖薇,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下山路上见到小学喜欢的邻校男生心猿意马,天黑了大家袭击老芊家,她家的红芍稀饭吃个饱,勾肩搭背和谭谭在烈士墓街上高唱"深深深",最后挤上回重大的中巴,又遇上同是赏雪归来被男同学前呼后拥的颖子。。。到第二天上午,雪还没全化,爸爸就决定到外面给我和妈妈拍照。我们带上了花花。年青的花花真是上镜,毛色鲜艳表情活泼。那个时候,他眼睛周围的毛是金黄色的,而到了我从广州回家探亲拍的全家福时,他的脸毛开始明显变淡,直至最后,整张脸变成了白色,褐色的眼睛却因而显得更加灵动有情。
狗狗,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动物,他的眼神,纯真友爱,凝望着你,有时是没遮拦的快活兴奋,有时是愁绪和忧伤,每一样都让人疼爱,心底弥漫起人和人之间不可能产生的一种温柔依赖,无言忠诚。从前住3楼的时候,每次出门,他都会把那毛茸茸的头从凉台的栏杆中探出来,不舍地望着我们离去。每次走到新华村口拐弯处,我都忍不住回头,望着那颗小小的头颅摆摆手,仿佛他能明白其中含义。而次次上街,只要天色转暗,最疼爱他的爸爸就会心急火燎地往回赶,因为花花怕黑怕孤独,如果天黑家里没有人,他就会汪汪大叫,到声嘶力竭,主人回来为止。我猜他一定以为我们是听见了他的叫声才从远处赶回来的,所以把对主人的思念和盼望全部化成了一声一声的喊叫。越是接近,步伐越快,他大概也嗅到了我们的气味,叫声越来越大,这个时候,爸爸就会嫌我们走得慢,自己三步并两步先跑回去安慰他了。一进门,大家就会陷入他无休止的狂热袭击中,亲这个舔那个,不亦乐乎。热烈的欢迎仪式一般要进行10几分钟,最后以他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气喘吁吁而告终。花花每天都要出门散步,在重庆火热的夏天,40几度的高温,爸爸也要带他下楼,面对晒得火热的水泥地,他总是聪明地用前脚先探探,然后飞快地缩回,找阴凉的泥巴地绕道而行。每天差不多时候,他就会蹲在挂军绿色狗绳的地方,盯着那条心爱的狗绳,"呜呜"地乞求着,直至恼羞成怒地变成"汪汪"的大叫。没有这条绳子,就等于没有主人的许可,就算敞开大门,他也不愿意跨出一步。
花花实在被我们宠坏了,劣迹数不胜数。出门散步,总是他拽着我们,拼命地狂奔乱跑,一点也不斯文,有次硬是把我从行政大楼高高的台阶上拖得连滚带爬摔了下来,受了伤不说,一条崭新的牛仔裤膝盖破个大洞,气死我了!见到点好吃的,可以不歇气地大喊大叫几十分钟,到满意为止,这些年来,家里就没享受过一顿安静的会餐,全被他搅得鸡飞狗跳。他还很自私,每天一定不停讨要桌上的饭菜,直到大家吃完收拾碗筷了,才又急忙去狼吞虎咽自己盘子里的那一份。偶尔得到一根美味的骨头,更是东藏西藏,生怕被人分了去,最后居然选中了爸爸的枕头,当爸爸从床头意外地掏出一根脏兮兮的桐子骨时,大家真是笑翻了。更头疼的是,他对来访的每一位客人,都满怀敌意,逮到机会就会恶狠狠的攻击,朋友亲戚,伤人无数,弄到几次要送人去医院打预防针,最糟糕的一次,还要缝针修复伤口。很多人都说,这样凶的狗,应该人道毁灭,我们哪里舍得,只好在有人来的时候,把它关禁闭。那愤怒的抗议声叫每个人心烦意乱,我却偏袒地觉得这大概是花花看家护院的本能,是他对家园义勇忠诚的笨拙表达。为防万一,我们送他去防疫站打了预防针,还拿到一个小红本本的证件,上面端正地写着:姓名,x花;性别,男;毛色,黄白花。。。直让我乐了好一阵呢。重庆的冬天,阴冷潮湿,是狗狗最难熬的季节,爸妈总是溺爱地让他上床,舒舒服服地蜷缩在大人膝盖弯的地方,胖呼呼的他压在被子上重重的,妈妈总抱怨连翻身都困难,而且打搅了他的美梦,他还会不客气地发出"五五。。。"的抗议声。而我呢,不管怎么讨好,都只能得到十来分钟的敷衍,最后他还是会选择回到他最正宗的主人,我爸妈身边睡觉。为此,冬天的早上,大家留恋暖和的被窝,不想起床,四个人还曾经饶有兴趣地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用各种方式引诱,看他最后会奔向谁。可是每次比赛的结果,都是爸爸一出声,花花就会义无反顾地冲进他的怀抱,欢喜地亲吻他。这个时候的爸爸,又安慰又得意,起床以后必定会大大奖赏他的宝贝儿。而如果谁是最后一个还赖在床上的懒虫,花花就会轻轻地走向他,一动不动耐心地等着,神情中有点疼爱也有点担心,等那个装睡着的家伙哪怕只是抖动一下睫毛,或者憋不住露出一个微笑,花花就如释重负地冲上去又舔又刨,直到看见你健健康康地乖乖起床为止。有花花的每一个早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开始。
花花的一生很平静,这也是他长寿的原因。这漫长的平静生涯中,他曾经拥有过两次爱情和一段友谊。首先是附近工地上民工养的一只年青的黄狗"童童",和他一见如故,每天出门散步都看见黄狗童童早已候在村口,然后就欢天喜地地扑上来,跟他在石头房子二教楼周围疯跑嬉戏好一阵,最后使大力气才能勉强拉开。可惜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这个朋友,打听之下,说是乱吃了东西,小命呜呼了。之后,附近一个专门为新华村家属楼打些零工的农村老头,养了一只白毛哈巴母狗,名字竟然也叫小花,因为是放养,很容易便和散步路过的花花相好上了。爸爸同情花花长期光棍,便睁只眼闭只眼,任他把小花姑娘引诱回家,还拿出花花的好饭菜款待,笨笨的花姑娘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了身。等小俩口亲热够了,送小花回娘家之前,爸爸还特意煮了两个鸡蛋,用牛奶拌了给她补身体,可怜的穷小花,大概这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呢!也是好花不常开,没多久,小花也不见了,等遇见老头再问,只说她早死了,什么原因也不明白。最后一次艳遇,是看自行车的人家养了一只母狗,大概是为了挣钱,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看见那母狗大着肚子在怀仔。母狗懒懒的,一天到晚就是躺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晒太阳打盹儿,对人对狗都没兴趣。大概是模样酷似先前的小花,勾引了他的旧情,每次路过那家,花花就故意东嗅西闻,没完没了地作势大便小便,目的不过是想停下多瞧一会儿意中人。对此动向,母狗的主人非常警惕,生怕她怀上花花这样混血狗的后代,耽误时间又不能卖钱。无奈花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知怎么的,就被他抓住了机会,背过双方家长,终于圆了房。母狗怀了孕,那家人气急败坏,一口咬定是花花作孽,据说还惨无人道地一脚把花花的孩子踹掉了。打那以后,母狗显得更加了无生趣,病奄奄地耷拉着眼一动不动,任凭多情的花花路过时怎么温柔或急切地呼唤,都无动于衷了。随着自行车渐渐被代替,那家人也无声无息地从校园消失了。花花的感情生活最终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而告终。。。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从前好色得连桌子腿都抱着不肯放过的花花,如今见到母狗,也只是有心无力地哼一声而已了----毫无疑问,他是老了。
都说狗儿吃狗粮比吃人食健康,而花花一辈子吃的都是和我们一样的饭菜,口味也渐渐变得和我家一样了,一定要爸爸亲手做的味道又重又辣的,他才吃得香甜。我们也谨记着狗不要洗太多澡,避免感冒,只是每次用毛巾和热水擦身,清洗完毕,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在空间有限的屋子里跑上十来分钟,把身上的水迹风干。偶尔天气好,彻底洗澡吹干后,他更是成了一团云朵,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漂亮,他总是窜到大人的面前撒娇,要和我们玩他喜欢的追逐游戏。就这样精心的照料,花花还是无数次地染上病毒,拉肚子拉血,发烧呕吐,甚至抽搐。。。好几次,我们以为他不行了,但花花总是用他坚韧不拔的生命力,用他对家人的依恋一点点从鬼门关又爬了回来,令人钦佩啊。但每一次的病患,都在他身上或多或少留下了后遗症,剥夺着他作为一只健康狗狗的生活乐趣。
小时候看<海岛孤女>,最后女孩长成了女人,终于离开了孤岛,当熟悉的一切在海涛中越来越远,她想起了埋在山坡上的"龙土",那只曾经相依为命的狗儿。这些情节还记忆犹新,转眼我也到了离家远走的年龄。从最初南下广州,转战深圳,到最后远赴北美,移民加拿大。。。每一次收拾行囊,赶往机场,出门之前,最后一件事,一定是俯身摸摸花花的头,在额头中央的地方,重重地亲吻他,跟他说,好好守护我们的家,听爸爸妈妈的话,一定要健健康康等姐姐回来看你。有灵性的花花一见到大旅行箱,就会伤感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表示他的不舍和无奈。走到村口拐弯,再回头,总能看见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奋力地伸出来,神情孤独地看着我,头上的毛在空气中不知道是风还是伤心地微微颤动。。。这幅图画在很长一段时间当中,成了我和我家告别的标志,象一个乡愁无限的符号,镶嵌在心最柔软也最温暖的地方。与之相对的,每一次日盼夜盼的回来了,那远远凭气味就能相认的欢迎的叫声,亲昵无间的边闻边舔,那一团暖暖的肉肉的茸茸的满怀拥抱的感觉,甚至那股我特别享受的花花独有的臭味道,都真真实实地告诉我:终于到家了!无论是远行归来,还是出门前夜,我躺在床上,只要悄悄用指甲轻抓床单,发出那么一点点的声音,花花就会倍有默契地从客厅飞奔进来,一窜到我枕头边,打个圈乖乖地躺下,蹭着我的下巴,安安静静地享受我一遍又一遍地抓挠他最舒服的地方,和他讲我们之间那一堆家常话。夜里,凉台上的米兰或茉莉露水中盛放,香味溢满小小的房间,听着花花深深的呼吸,感受着这普通的房子带给我们的同样的安慰和满足。这个屋檐下,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家。
但是每一次打电话回家,爸妈都会顺带报告一些花花衰老的迹象,我在电话里喊他,在MSN上喊他,用他最熟悉的那种呼唤的口气,我能看见镜头中的花花紧张地竖起脖子,四周张望,全身的毛都微微打颤,显然,他一天也没有忘记我。谁也没有料到花花会活这么长,照顾他的任务因为他的衰老变得越来越繁重,我们常常带着玩笑的口气轻松地谈论他的身后事,推测他的寿命,爸爸甚至一边给他做饭,一边叹到:"苍天啊,花花何时才升天啊?"逗得大家笑个不停,花花也会不明里究地跟着"呵呵"喘气,露出开心的模样。就在我出国后不久,一次妈妈在擦茶几玻璃的时候,大片的玻璃竟然滑了出去,花花正站在旁边的沙发上,吓得叫了一声,跑了开去。等妈妈把打碎的茶杯收拾完毕,突然看见地下有一串血迹,可怜的花花正蹲在客厅角落里轻轻舔着自己的一条后腿,他受伤了。赶忙送去后校门口的宠物医院,医生说是腿筋断了,而且因为筋的弹性,已经缩进了皮肉里面,扯也扯不出来,就算缝合接好,将来也会残废,不能再正常行走和跑跳,或者,医生顿了一下,这么大年纪,要不打一针,安乐死算了。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爸爸妈妈马上就一口否决,让乖乖受了伤,他们本来就已经又愧疚又心疼,怎么舍得让他再失去生命的权力呢?
等我回来看见受伤的花花,已经是半年多以后了,坚强的花花自己学会了一种特别的走路方式,一拖一拐,看上去十分可怜,而且小腿后半截着地的地方已经在这段时间当中磨出了一个气囊一样浅褐色的肉垫,可以想象康复到今天,他忍受了多么大的疼痛苦楚,但乖乖仰起头望着我们的眼神,依旧是那么依赖充满了疼爱,没有半点的埋怨。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静静地等待那一天那一刻的来临,不管嘴巴上说什么,在大家心里,花花有多么依恋主人,我们就有多么舍不得他。花花的毛色越来越浅,和先前的照片相比,就象被时间褪了色一样,那种亮泽蓬松的感觉也没有了,干涩涩的。因为一条后腿断掉,拖在地上,他不得不变成一种古怪的行走姿势,加上风湿,和病毒感染后遗留的偏瘫,慢慢的,他的两条前腿变形弯曲得厉害,其中一条完全90度地扭了过来,另一条后腿则因为疼痛,不能受力着地,看上去,四条腿都不在同一平面上,各自难看地扭拐着。每次带他出去尿尿,我有意地让他尽量走走,保持起码的行动能力,也享受一下与土地,花草,和各种他钟爱的气味接触的感觉。而路过的人,都纷纷叹息,好可怜的狗啊,腿断了,象在地上爬一样。。。我想起从前大家都夸赞他漂亮的时候,真怕我的乖乖会听懂难过呢。花花在他的被窝里睡觉之前,总习惯原地打几个圈,把棉被踩实,同时也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圈躺下来,以便保暖,这是他睡大觉的标准姿势,而后来,因为腿脚的残疾,他转得晕头转向也摆不成自己满意的姿势,勉强躺下,有时也会因为压着旧伤处,疼的"噢"的一声站起来。起床就更困难了,常常要努力6,7分钟,才能使劲撑起麻木的身躯,有时刚刚站起来,又因为腿脚无力,一下跌倒瘫坐在被子上。我们跟着发现,花花最厉害的嗅觉和听觉已经从衰退继而丧失了,因为白内障,视力也大大下降,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以往我们刚走到新华村口,他就能预报家人的返来,现在开了门,叫他也不应,直到换好鞋,到窝边把他拍醒,他才知道主人回来了。还有几次回家,爸妈进门后发现他晃晃悠悠地面对墙壁站着发呆,背后叫他也毫无反应,象是陷入了迷思。虽然花花早已经不能再起到守夜保安的作用,但谁还会为这个责怪他呢?有段时间,大概是糖尿病的关系,他吃得很多,喝得很多,却越来越瘦,从前13斤的圆滚滚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也尖了,身上冒出越来越多的肿块和硬结,擦洗的时候,碰到就会"奥奥"喊痛,甚至不礼貌的对爸爸呲开牙齿。到最后一段时间,甚至还把爸爸咬出了血,事后他会特别后悔心疼地舔主人的手,表达着百般的歉意。但这让我们多了一层的担心,如果换了他人照顾,不知道绕开他身上的疼处,被他咬伤,谁会象我们这样宽容谅解他呢,会不会惩罚责打他的老弱之躯呢? 以前能一口气跑上6楼的花花,现在连一层楼也上不了,从起先勉强吃力地上一两级台阶,到后来只要看见台阶就会停下来望着主人,等你抱他,如果硬要他试试,也只会跌得四脚朝天,疼痛不堪。对爸爸精心拌制的美食,鸡蛋牛奶小排骨,换着心思买来的点心,花花也慢慢都失去了口味和兴趣,就算吃下去,也总是全部吐出来,还常常吐到一滩黄水为止,只靠一点点的食物维持着生命。他不再有力气翘起后腿尿尿,只是翘着屁股,拉出一些满是泡沫的尿液,甚至有时身子一软,一下坐在自己的屎尿上,弄得污秽不堪。因为他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大小便,又常常呕吐,爸妈不得不把他在家里活动的范围缩小到厨房和厕所,客厅一小块,而事实上,后期他几乎整日躺在窝里昏睡,拒绝起来,大概只有睡觉才能让他暂时摆脱一身的病痛,得到暂时的轻松,即使在睡梦中,花花也会不停地抽搐,露出难受害怕的样子,让人心酸不已。由于牙疼,他经常扭动自己的嘴巴,时不时还会吐出一颗断掉的坏牙,从前袭击客人的一排尖利的牙齿,现在差不多掉光了去。一天一次的尿尿加到了一天三次,而且连平地也行走吃力了,每拉一次,就盼望大人把他抱到下一处去。在主人的怀里散步,他从最初的挣扎下地,到放弃努力,到根本连出门都毫无兴趣了。最难过的是,在外面偶尔遇见其他的狗儿,那些照例跑来亲昵打招呼的同类,一旦靠近,似乎就感觉到了他身上垂垂老矣的衰败之气,掉头就嫌弃地离去,剩下孤独的花花无奈地望着别人与自己不再相关的游戏。这时候,我就轻轻抱着我的宝贝,说姐姐爱他,他是我们家最乖最漂亮的宝贝儿,不知道他能否觉得安慰呢?
上一次爸妈来探亲半年,花花送去哥哥家,他惶恐不安地开始绝食,直到哥哥再三安慰,又让他在电话中听到我们呼唤他的名字,明白自己并没有被抛弃,才又开始吃喝。爸妈几乎每天都在挂念他,一旦回国,连家门都没进,就直接从火车站坐车去南坪接他回家。久别重逢的花花用一种极乐的状态扑向主人,又亲又咬,回重大的路上一直赖在爸爸身上,一刻也再不愿离开。我常常祈祷花花可以在梦中安稳过世,不受痛苦和分离的折磨。可是我又对有朝一日起来,看见他在窝里僵硬的身体感觉害怕。而那最后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叫我加倍难过的是,他离开的方式竟然是之前我们最难接受的"安乐",我现在也不想敲打出那个字眼来。我想所有的狗主人都希望能陪伴自己的乖狗最后的时光,给他安慰,鼓励他面对生命的结局,和更舒服更完美的另一世界。很长的时间里,爸爸妈妈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年老的花花无法旅行,所以来加拿大的计划延迟了多次,如果托给哥哥家照顾,又如何能放心? 没人知道花花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下还能熬多久,但拖了又拖的探亲签证还是办了下来,机票到了,日期定了,哥哥家一口答应接着照顾花花,善待于他,我都甚至产生了明年回国,还能再见他一次的幻想。可是日子越来越近,我和爸妈,这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三个人,却不由得站在花花的立场,再次认真地讨论起来。哥哥工作繁忙,连他儿子也难得照顾上,何况花花? 他家姨妈照顾全家已经够忙了,还能对一只病入膏肓,浑身都臭气哄哄的老狗做多少呢?他们会象爸爸一样抱上抱下6层楼来回三次,清洗三次吗?花花被狗绳勒着拖着在楼梯上爬行的样子让我不寒而栗啊。万一他发脾气,咬了我那爱惹他生气的宝贝小侄儿,等待他的命运又是什么呢?如果搬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住,身边没有了最亲的主人和熟悉的气味,他又会绝食抗议吗?他会不会以为我们嫌弃他,把他卖掉了?更有可能的是,嫂嫂爱清洁不喜欢狗,从来和家人寸步不离的花花会被安排留在这屋子里,当然会有人每天来照顾他一次,可是漫长的日子,一个人孤苦伶仃面对空空的屋子,望眼欲穿无望地期待主人归来,不明里究地猜测,害怕,病痛,孤独,绝望?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割。今年夏天的高温据说会赶超去年的记录,没有冷气,没有爸爸象以往夏天一样定期剪剃他全身的长毛,甚至在哥哥家忙于装修搬家的时候,如果忽视一两天不过来喂食加水,那花花真是要死了臭了,才会被人发现。。。然后找个垃圾堆扔掉??!! 可是除了共同生活十六,七年的主人,谁又会精心照料一只濒死老狗的最后时光呢?就算有,什么样的照料能代替爸爸妈妈在旁,带给他的安全感呢? 我们可以轻易地把花花托付给哥哥家,但是将来有一天,想起这些悲凉的情景,我是永远不能安宁的。象是一种默契,我们不约而同地考虑起了最后一条我曾经十分抗拒,甚至感觉愤怒的路。狗狗不能为自己选择,我们必须要为他做最合理的决定,而此时,我们实在已经别无选择了。
连续几天,我一边痛哭一边仔细地看网上所有关于宠物"安乐"的文章,那些文字确实一再肯定了我的打算也安慰了心里深刻的负疚感。不错,作为一只狗,他的生命中快乐的部分,享受的部分,有价值的部分,都已经过去了,而且他已经享受了比其他狗狗多一倍的寿命,也多一倍的幸福时光,而现在前面等待他的,是一天更甚一天的疼痛,难受,恐惧无助。他的生活已经找不出什么快乐的成分了,剩下只是一个"熬"字,更有甚者,如果连亲人的陪伴也失去了,要他在巨大的不安和等待中单独面对死亡,实在是没有必要的残忍。。。
去年冬天,和花花最后一次相聚一起,他又病了,而且病势汹涌,站立都十分困难,左右打晃。由于他上吐下泄,夜里爸爸妈妈只能用凳子把通向卧室的门分别堵上,他东倒西歪蹭到我房间的门口,用尽力气想把障碍推开。我悄悄下床,移开了凳子,向他伸出手,他轻轻地舔了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我突然想起"宾果"中毒后跑回主人门口,期盼得救的样子。我难过极了,找出一粒消炎药,用开水化开用手指磨成药浆,把他抱在怀里,用勺子撬开嘴巴尝试着灌进去,花花一边甩头挣扎,一边又出于求生的本能,努力地咽下苦涩的药水。然后我送他躺回窝里,抚摸了一阵才离开。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醒,起床一看,我的宝贝儿已经在厨房吃东西了,那种起死回生的喜悦至今难忘。而此时,我不禁怀疑,当时我是不是不该强留他,是不是老天爷早就要催他上路了,正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苦苦挽留,才让他不舍离去,托着病痛之躯,苦熬至今? 如果以前是我太过勉强,才不得不面对今天残酷的决定,那么是不是今天一旦犹豫,又会让花花承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