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我们的小狗泰菲(Taffie)走后的“二七”了。
泰菲是今年的“七夕”前两天走的。 “七夕”在中国是有情人相聚的日子,而我们却不得不要承受失去一个亲近生命的沉重。
过去十几天清晨每当闹钟响起,我眼睛睁开后不自觉还要看望向房门边,过去这些年每个早晨泰菲总是在门边等着,跟我下楼出后门去草坪上释放。 下班回家开前门时,老觉得泰菲会从厨房墙壁转角探出头来,倒理不理地看我一眼。 晚上看完电视后我习惯性地还要望一眼转角沙发右首,过去泰菲常常趴在那里陪我们把电视节目看完。
泰菲走了,她的影像,好像还存留在我们家楼下楼上的每一角落。
一
泰菲不是我们在加拿大养的第一个小动物。
二十三年前的初夏,我们搬进了来加拿大后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房子,新建三连镇屋中间一间,两个月后第二个小孩加入我们家庭,是男孩。 他比我们女儿幸运,一出生家庭有产,很大程度决定了他不重视钱财的生活态度。
儿子一岁的那年秋天,我们一家开车去多伦多西边五十公里的野生动物园(AfreicaSafari)玩,里面的动物分区敞放,有食草动物区,水上动物区,猛兽区等,游览者可乘公园的观光车,或直驾。 回家的路上女儿余兴未已,重提要养小动物的事。 半途中,她看见路边插的一个木牌上黑笔写着几个大字,“FreeKitten”,喊着停车,下去要猫。 我们拗不过,只好开车到那家农家要了一只黑白的小花公猫。 因是去Safari动物园后得到的,小猫的名字就叫Safari,女儿取的。
猫的生活能力强,到家后不需要特别的照顾,给水给食就行了。
它特别贪玩,楼上楼上,桌子上椅子上跳来跳去,最拿手的,是抓住客厅窗子的白色绣花窗帘下端像荡秋千一样。 当时为了训练发育得过分好,一岁了还站不稳的儿子站立和走步,我们买了一个两端支撑,中间横梁上吊着学站绳筐的秋千架。 要用时绳筐兜着他下面,腰上围一圈系牢后再一边一根绳吊在横梁上。 那一阵客厅窗前,儿子把住绳筐上下蹦跳,Safari抓住窗帘左右幌荡,那画面不要说看,想着头都晕。
到了第二年初夏,Safari开始叫春,成天喵喵地叫,到傍晚一个不留神,就从前门或后院偷跑出去,游荡到九十点钟才回门边,喵喵地叫要进来。
太座找动物医生约了一个时间,三天后为Safari作了。 就在见兽医的前一晚,Safari跑出去后半夜再没回来,第二天太座只好电告兽医取消手术。 三天后Safari回来了,皮毛凌乱,全身脏兮兮的,不知和谁在哪混了几天。 太座给它洗了一个澡后,又和动物医生约了时间,但手术前它又消失了,而且再没回来。 它走后我们前前后后找了好几天,女儿还贴了几张小猫走失的启示,但没它踪影,也没人和我们联系。
几年后我们在东边两个街区买了大的新房,搬了过去。 后来太座在超市遇上一直住那的退休老太太萝丝玛丽,她有一只大黄猫。 她告诉太座,我们搬走后她还看见过一只像Safari的黑白花猫又回来过,旁边跟着一只白母猫。 看来Safari有自己的生活,不好强求。
话是这样说,我们特别是女儿,想起心爱的Safari游荡在外没处躲雨躲雪,心里还难过,好长一段时间不想领猫领狗来养。
泰菲到我们家,偶然也是必然。
2002年女儿上八年级,一个比她长一岁的好朋友家里买了一只小狗,白色的Maltese。
周末去他们家串门,刚走到门边就听见里面咡咡一阵尖声尖气的狗叫,门开后只见四条长腿的一个白色小不点窜上来,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挨个舔着裤腿。 朋友的狗特别粘人,我们坐下后它头磨蹭女儿的腿,两者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望着她,要她抱。 女儿抱着,它伸出小舌头舔她的脸,亲热得很。
回家时,在车上女儿就提出也要养狗,说是她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太座不是太同意,上次Safari带回来后只要还是她在照顾,女儿只是有空时逗一逗它玩,太座不想重复同样的经历。 女儿说,上次没咋管,是Safari太独立,教两下就跑了,而狗听话多了。 她信誓旦旦地说有了小狗后,她会花心思照顾,秋天上高中后她一定会用表现来答谢妈妈。 我是无所谓,上次养Safari时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后接替太座照顾儿子,和Safari没多少交道,所以养猫或养狗都随她们。
最后不是女儿的保证,而是太座朋友的话起了作用。 后几天闲聊时,朋友太座说她家小狗如何的听话,简直就像小个子的儿子一样成天跟着她。 太座是,自家人的话说一万句也是耳边风吹过,朋友的话一句定乾坤。
狗决定养了。
太座说只能养小狗,大狗两三尺高,养在家里像多一个人,太挤转不过身,放外边吧,冬天零下二十度,太冷又于心不忍。 另外,她不想养掉毛的狗,儿子皮肤过敏,掉的狗毛会引起搔痒。
定下来范围后,太座和女儿开始了搜寻。
离家不远的购物中心时有一家宠物店,之前去买金鱼饲料时路过入口左边的猫狗橱窗,经常看见里面有小狗,但当时听说宠物店的小狗一出世就呆在狭小的橱窗里,心理不健康,不容易训练好。 猫狗收留站有被遗弃的狗,当时也担心有坏习惯,也就没有考虑。 养泰菲后发现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小狗小,坏习惯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宠物店把狗关在狭小的空间,对狗在精神上是一种伤害,幸好在加拿大这种生意不存在了。 收留站的狗,领养应该鼓励,领走一只,解救一个生命。 而那些弃狗弃猫的人该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年幼或年老失去谋生能力时被遗弃,内心该何等的受伤。 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些道理,所以只想找私人Breeder。
太座在网上连续搜索了两周,最后锁定了目标,是一个私人Breeder,家在西边两百公里的小镇Tillsonburg。 狗品种是Shihtzu,不掉毛,成年Shihtzu只有十来磅,符合太座的要求。 Breeder说,狗妈妈近期就要生产,到时电话通知。
零2年5月5日上午,Breeder告诉太座,狗妈妈产下了五只小狗,预定小狗的有六家,我们排在第三位,四周后来看小狗交金。 到了那个星期六,照例我当车夫开车带着一家四口,先走高速,后来在乡村公路开了几公里,最后看见路右边一个蓝底白框大木牌上黄字写着Tillsonburg。
在西门子老厂房旁边的一条小街上,我们找到了Breeder的房子,有些年深了。 里面不大,Breeder和她的三个女儿在家。 Breeder是一个年纪三十多的住家妇女,看起来读书不多但很精明,三个女儿模相清秀,有母亲当年的影子,但穿得很普通。 后来太座在电话和Breeder聊天时,得知她老公曾在镇上的西门子电机厂工作,失业后只好去快餐店打工。 她养狗过去是爱好,现在则是挣钱补贴收入。
我们交了100元定金就离开了。 回到家买回小狗的笼子,窝,食盆和水盆,训练小狗撒尿和大便的litterbox可以用Safari的,上次猫出走后没丢。
接小狗回家的日子到了。
两周后我们一家四口带着新买的笼子又去了Breeder家。 她家只剩三只小狗了,女儿和太座最喜欢的那只纯黄色的小狗上午被排在前面的家庭领走了。 她俩围着三只小狗前顾后看,由太座作主选那条看起来最壮实的,灰白相间的female小花狗。 后面十五年的经历证明,太座是很有远见的,小狗终其一生没生过病,活到老,健康到老。
回家的路上,我们车上多了一位成员,女儿和儿子分坐在后座两侧,中间是小狗装在笼里面,那个位置一直专属于小狗,直到四年后女儿上大学。 那是小狗第一次乘车,好像很紧张,不知是站不稳还是想出来,一路上听到她碰得笼子啪啪作响,两小时的车程,想来对她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回到家笼子打开后,小狗先探出头左右看了一眼,才跨过笼门边缘出来。 可以理解,周围站着四个巨型生物,换谁也会迟疑。
我们出发前,用折叠木栏在厨房和早餐区域围出一块供小狗头几周活动,那一片是磁砖地板,小狗弄脏了容易清洁。 厨房和早餐那一片相当于一个城市的闹市区,往前门是餐厅和客厅,往左是familyroom,往后是通向后院的推拉门,是小狗在我们家最初两个月活动的天地,也是她生命最后两天呆的地方。 她从那里认识了我们家,最后也从那里和我们离别,中间间隔了十五年两个月又四天。
二
后来证明,女儿的保证只有部分兑了现。
当天下午她给小狗取了名字,叫泰菲(Taffie) ,泰妃糖(Taffy)的谐音,是她的主要贡献。 泰菲来家第一周,女儿忙着期末考试,放假后又是夏令营,和一帮年龄差不多的少男少女扛着独木舟去北边越野划船,一走就要两星期,泰菲照管的事都留给了我们。
泰菲来家时只有六周大,相当于人类一岁的小孩,刚过断奶期,开始会走路了。 来的头一天晚上,我们让泰菲在笼子里睡,地方小,她更有安全感。 我们上楼上的卧室睡觉后,泰菲常常用爪子挠得笼子壁哗哗作响,有时还发出低低的类似呜咽的声音。 离开妈妈的第一晚,泰菲肯定觉得孤独了,但我们忍着没敢起来,网上的经验说如果顺着她,小狗还会有更多要求,我们就很难休息了。
泰菲还是太小,晚上候不住尿,每隔两小时太座要起来带她去后院草坪上撒尿,草坪软,不溅。 这也是一种训练,以后泰菲终其一生,撒尿时一定要去草坪,不想尿滴溅上身体。 即使生命的最后几天也挣扎到后门,等着抱她出去在草地方便,那时看着门边她瘦削的身体,鼻子里很酸楚的感觉。
泰菲来家后的头几个,都是太座在照看,她与生俱来照顾弱小生命的母性再一次释放,而我,只是一个抛手掌柜。
泰菲成长很快,三个月后,就有了四五岁小孩的活动能力,成了女儿的宝贝,她开始教泰菲。
她去鱼缸下面的储物柜拿了一小块泰菲的零食捏在右手,泰菲老远嗅到气味后跟过来,头直朝女儿右手凑,要零食吃。 女儿让她立定,然后说”sit”,刚开始泰菲没反应,女儿用左手让她后腿弯曲呈后蹲状,泰菲没理解,立起后腿头又凑过来要吃,女儿只好再说”sit” ,用左手让她后蹲。 如此反复几次,换着我早没了耐心,给泰菲零食了。
女儿是这边长大的,凡事爱讲究规范,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泰菲说”sit”,要她后蹲。 看泰菲她不着要领的眼神,和伸长小嘴巴要吃的急切样子,我们都有些于心不忍。 不过,泰菲首先是女儿的,她要泰菲学动作,也只好依她了。
泰菲还是聪明,最后领会了女儿口令”sit”的意义,女儿一说”sit”她就后她就后蹲,也吃到了肉质的零食。 然后女儿教泰菲趴下(down),又是迷惑,半懂不懂,全懂,一阵折腾后她也懂了。 最后一个动作是抱着前腿翻滚(roll-over),泰菲也学会了。 女儿给泰菲一个赞扬,和泰菲抬起的前爪击掌,来了一个”high-five”。
泰菲掌握了成套动作,sit,down,roll-over,我们拿着零食一叫,她依次完成后蹲,趴下,翻滚动作,吃到零食。 后来更熟练了,只要拿着零食一说”sit”,她后蹲趴下翻滚三个动作一口气做完,不用我们费口舌说其余两个字。
泰菲长到更大后变鬼了,既然后蹲趴下翻滚三个动作要roll over才得到零食,为啥不干脆rollover,费劲做前两动作犯傻呢。 所以我们拿着零食刚说”sit”,泰菲直接roll over,然后伸着头要吃。 我们知道泰菲耍滑头,但没有女儿的认真劲,也就由她了。
到秋天,泰菲壮得傍晚跟着我们散步了,一出去,她就成了小明星。
那时我们街还是三年新的街区,前面的草坪早成形了,市政种下的小树也开始分蘖枝杆。 街上都是青壮年家庭,家里小孩大的刚到teenage,小的还在学步。
左边的邻居我们在房子挖地基时照过面,时值圣诞节放假,我们开车去建房工地看自己那间房建筑的进展,正好遇上他们。 男的很和善,说自己在多伦多市府工作,中层manager,他得知我工作的地方后还说他当年想进去,但被拒绝了。 他老婆中等胖度,父母家住东边的纽芬兰,她说话不多,感觉她看到我们作邻居后不甚开心。
傍晚泰菲出去,有时她家三岁,一头金发的女儿在家门边玩,看到泰菲流露出非常喜爱的眼神,但如果她妈妈在旁边,小女孩只是挥挥手看几眼就转过头去。 遇到母亲不在身边时,她快步跑过来,小手摸着泰菲从头到身子,然后赶快跑回去。
上边的街尽头住着一家埃塞俄比亚移民,有两个小女孩,大的五六岁,小的不到两岁,额头都特别突出,而发际又靠后,正面看很像清朝男子的发式。 大女孩有些怕狗,最初不敢靠前,小女孩人小胆大,看泰菲路过,一摇一晃地过来后蹲下,对泰菲乱拍乱抓。 说也奇怪,泰菲在家里我们有时抚摸她,她还要抖一抖身子,似乎不乐意,而这个小女孩一走近她就趴地上,好像很享受小女孩的热情。
还有一个街坊很喜欢泰菲,他就是退休后独自一人住的”昂克”(Uncle)马文,他喜欢街上的小孩,小孩们也喜欢他,所以尽管他年纪足够当他们爷爷,他们还是叫他”Uncle” Marvin,他也乐意的答应。 我们在街上带着泰菲路过时,他总要上前挠几挠她的头,泰菲闭着眼,很享受。 泰菲走的两天前上午,我抱着她去以前走过的地方。 回来时路过马文家,我上前告诉马文泰菲病了,好转的希望不大,这次马文没有挠她,那是泰菲和十五年的老邻居,最后一次会面。
时间到了第二年夏天,泰菲到我们家一年,按狗的年纪算,应该是十四五岁的teenager了。 泰菲明显活泼多了,傍晚能和我们走很远去散步了。
街北,下一个不大的草坡,是一片狭长的林带,林带中有一条两公里长的步道,从我们所在的西头通到东。 晚饭后,我们一家四口几乎每天,都要从西到东再回转,一个来回超过一小时。
出去走时,一般都是女儿牵着泰菲,她上高中九年级,而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也喜欢和她们一起走。 开始泰菲走在前面,拉着他们走,拉开距离后泰菲开始不断扭头看我们,如果距离拉得太大,超过十几米,她就停下来不走了,直到我们赶上。 所以她是我们家最顾全局的,不能拉下一个。
泰菲的智力不及两岁的小孩,但她的爱心,她的忠诚却是无界限的。
三
泰菲在我们家的第二个年头,2004年,本应是我事业的黄金年代,没曾想成了生活的滑铁卢。
前一年完成了一个项目,恰好又是公司新一代产品的重要组成,薪金和年终奖上两位数涨幅,夏天全家去了加西的班芙,美西的黄石,和温哥华自驾游了一圈,一时,觉得生活无限的美好。
五月初,去多伦多大学附属的西区医院作胃镜肠镜检查。
可能是从母亲的遗传,我十岁时就胃痛过,来加拿大后每隔几年要去查一次胃镜,那一年还加了一项肠镜。 检查结果是胃部没问题,但肠道的大肠小肠结合部阑尾开口边,发现一个三厘米大的球状包块,取样活检是良性,但是球状包块外观像花椰菜,形状怪异,类似恶性。 为保险起见,医生建议又做一次肠镜和活检,结果还是良性的。
这让人犯难了。 相信活检结果,不做什么继续观察吧,装一个三厘米见方外观丑陋的包块在肚子,让人实在不落实。 最后决定还是拉掉,免得夜长梦多。 手术医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加拿大人。 医院的介绍说他毕业于多大医学院,然后在新西兰一家医院进行了腹部手术的专门训练,经验不是太丰富,但对付肠道手术还是绰绰有余的。
手术顺利,恢复也快,三天后就出院了。 在家休息了五天,肚上的刀口愈合后,去找家庭医生缝线,实际上是医用缝合钉取掉,打算在家再调养两周就回去上班了。
在家休养的第二个星期天,早晨起来后去后院透气,几口充满了草叶树叶味的清新空气吸进肺里后,神清气爽。 在外呆了几分钟后突然感到全身发冷,有重感冒的感觉。 我忙进屋拿出体温计一量,腋下温度38.5度,低烧。 出院须知说,两周内如有发烧或疼痛,去急诊室处理。
太座开车送我到多伦多西区医院急诊室,等了四个小时才见到值班的一个年轻医生。 我告诉他十天前做过肠道手术,现在低烧,想找手术医生看看。 他联系上手术医生,对方说术后发烧很常见,吃抗生素就好了。 抗生素服用后两天,烧完全退了,悬着的心又踏实了,我开始在作回去上班的准备。
一周后的星期一,我又出现了低烧,打电话给手术医生,他让我们去看家庭医生。
我们见了看家庭医生。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年龄和我相仿,六十年代两岁时随父母从台湾移民加拿大,一直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他问过完手术前后的病情后开了两周的抗生素。 服药两天后烧退了,我觉得该没事了。 没想到停药一周后,又出现了低烧。
为时一年又两个月的噩梦开始了。
再次发烧后我们从网上了解到,肠道手术是污染手术,清理不干净会导致腹腔感染,引起腹膜炎。 但腹膜炎起病急,发高烧,腹痛如刀绞。 而我是低烧,腹部疼痛但能忍住,所以又不像是腹膜炎。
肠道手术不复杂,但大肠小肠的连接还要点技巧。 大肠小肠的大小差几倍,不能对接。
通行的接法有三种。 第一种是垂直接法,大肠封口,小肠缝上大肠侧面和开口,两道缝口互不交叉。 第二种是三角形接法,小肠斜开口,周长等于大肠正开口然后缝接,一道缝口。 第三种是平行接法,也叫裤型接法,大肠小肠正开口,侧面斜开口,先缝斜开口拼上大小肠,然后再缝上大小肠的端口,两道缝口有交叉,交叉处极易泄漏。
我们怀疑是腹膜炎,或者是肠泄漏。 打电话找到手术医生的诊所,对方说医生休暑假一个月,只有九月初的预约。 无奈,我们又只好去见家庭医生,他这次开了四周的抗生素,足以维持到我看手术医生,还照了B超,没看出病灶。
到了九月见手术医生时,我还在服用抗生素,所以没发烧也不腹痛,他觉得我们小题大作,不该来找他。 但我自己知道,病情只是掩盖住了,病根还在。 我们问他手术采用的哪一种接法,他明显不乐意我们的问题,但病人有知情权,他只好说出真相,就是我们一直怀疑的极易泄漏的裤型接法,显然,他把我当成了练手艺的实验室白老鼠了。
我们很生气,但没法告他,他用的也是标准接法。
后面几个月直到零5年2月,我们开始漫长而凄惨的寻医征程。
加拿大是公费医疗,但见医生,特别是专科医生需要预约,排期从一个月到半年不等,取决于医生的稀缺程度。 要在短期内见到专科医生,只有去急诊室,呆里面要求见专科医生,通过这种方式,一般能在几天里见到专科医生,通常都是心软的好人。
那几个月里,我发烧后就去急诊,去过多伦多内外四家医院急诊室,看过肠胃专科,传染专科,作过十几次CT,吸收的射线之多我身体晚上说不定会发光。 专家的诊断从腹膜炎,到腹结核,到不明病症,说到最后,还是开几周抗生素后走人。
那几个月,我见过不下六位专科医生。 总的说来,社区专科医生可能医术有限,但待人有礼,多大附医的专家水平应该不错,但可能是面对幼稚的学生时间长了,大多自视过高。
我们当然也找过多伦多里外的中医。 有北京来的主治医师,南京来的退休主任医师,还有广州去了香港,后又来了加拿大国语都不流利的老先生,还有一个来自家乡的针灸“名家”。 他们一看,就明白是手术感染,看病时不少时间花在“控诉”加拿大医生的无能,谁是谁一个小手术,感染后弄得半死。 这些话虽不能除病,但能给些安慰,知道自己还不是唯一的倒霉蛋。
看病的结果,要嘛拿几副水煎药,要嘛拿些冲剂回家了,整个过程像一场心照不宣的来往。 医生看太座心急,安慰说开的药即使不药到病除,疼痛也会大大减轻。 他们知道我是明白人,所以不过份夸大疗效,不然说不服我,也说不服自己的良心。
我还是很感谢,他们让太座有希望,也让我有机会外出透一口气。
那一阵,除了寻医的忙碌带来的短暂忘却外,小狗泰菲的陪伴也给了一定的缓解。
夜里我一个姿势睡久了,腹部里面就会疼痛。 我必须坐着,或者起来活动,疼痛才能慢慢消失,整个过程要半个小时,我的动静很影响太座休息,第二天没精神上班。 因此,女儿和我交换,她和妈妈睡一起,我用她的卧室。 晚上为了让我分心忘记疼痛,太座还把泰菲的窝睡我卧室,我好有个陪伴。
那时泰菲两岁半,换算成小狗的年龄是25岁,正是青春焕发的时候。 我成天在家,不知她明不明白我是生病,还是认为我就是为了陪她。
晚上,她很快就入睡了,发出均匀而香甜的气息声,那是一曲生命的小夜曲,听着,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奇妙的事,转移了不少我的注意力。 半夜,我腹痛起来活动时,她睁开眼,微微抬一下头,摇几摇前半截灰色后半截白色的尾巴,然后闭上眼,很快就听到她发出那种意味着生命的气息声。
在她生命完结三天前的晚上,为了不影响太座睡眠,我去儿子上大学后空出来的卧室睡,泰菲的窝放在房门外,有动静我好照看。 半夜,她出窝进我房间后侧躺在地上,后来也发出那种均匀的气息声,我简直怀疑医生诊断错了。 晚饭后他特地打电话来,说泰菲的肝功肾功超标十倍以上,严重的肝肾衰竭。 但是,她还能站立,还能走动,还能发出那种香甜的气息声,我伸出右手摸着她瘦得肋骨突出的身体,眼眶湿了。
生病那年秋天的一天,抗生素上几天后烧退了。 家里只我和泰菲,太座上班,女儿上高中,儿子读小学,都不在家。
我在家实在呆烦了,拿着车钥匙带上泰菲,开车往北,没有目的,只想找回健康时的那种感觉。 泰菲在右侧的座位上,有时立起来前爪趴着车门的边框往外看,好奇的神情,好像她从没有看过似的,自我生病后,她也失去了乘车外出的机会。
后来在一条乡间公路调头往回走时,车前轮陷在路边的软土里动弹不得。 后来一个过车下来两个中年男子,帮我把车推出软土,这世上有许多平凡的好人。 这件事我从没说过,这是泰菲和我的经历,现在我说着泰菲的故事,仿佛又看见她趴着车门在观望风景。
泰菲留给我们最美好的回忆,当是生病的那个深秋我为她拍的那幅照片。
画面上,泰菲趴在客厅里的高背椅上,右前脚微曲,左前脚淑女般轻搭在椅垫的边缘,姿态不是一般的优雅。 她头部轻舒,眼里的神情有一种神秘的感觉,难以形容,觉得是一种蒙娜丽莎似的微笑。
那是我又一次从医生那里拿到抗生素,服用后止痛退烧,心静了些,拿一本朋友送的<读者>杂志躺在客厅的沙发打发时间,泰菲则像往常一样看我坐上沙发,自己就跳上了旁边的高背椅。 泰菲总是认为自己有些特别,家里干净的,不常使用的地方,她总是千方百计找机会要去,像客厅里那张只有客人来了才使用的高背椅,就成了她的专座。
秋阳像金色的光柱,透过客厅西墙上方的阳窗划过客厅的空间,投射到地板上后反射到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恰如其分地诠释着金色的含意。 泰菲跳上高背椅后,不是像往常那样随便选个姿势斜躺在椅垫上,而是摆了一个非常优雅的姿态。 那是一幅可遇不可求的画面,我忙起身去取相机,回走的同时还查看了相机电量,算幸运还有余电。
回到客厅后看见泰菲还耐心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机会太难得了,我赶忙按着快门连拍了十数张,横幅立幅都有,但感觉起来立幅的构图更好些。 查看当时拍的照片时,还有意料之外的发现。 泰菲的神情有一种神秘的感觉,难以用词语来描述,那应该是属于蒙娜丽莎级别的微笑吧。
两个月前,写了一篇名为”家里的蒙娜丽莎”的博文,回忆了这幅画面的来历,当时泰菲就在旁边健步来往,太座和我都说她再活两年也没问题,没想到她只病了一周,就走了。
我们给她凉下来的身体穿上圣诞节时买的新衣服,睡进窝后再放上高背椅,那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高背椅上她度过家里最后一夜,最后一个早晨。
写到这里,我眼眶又湿了。
再说我病中挨到了零5年的二月,术后发烧的第七个月,手术医生躲藏的游戏到头了。
我又发烧了,这次是高烧,腋下温度39.5,大便带少量鲜血,是人都知道出血点在大肠。 我一米七五的个子,体重只剩下105磅,骨头外面只剩一层皮了。
我们直接去了多伦多西区医院急诊室,这次急诊室和那位手术医生不好再打太极拳,安排肠道注射显影。 做显影的是一个二代华裔男医生,待人和技术还可以,我没被麻醉躺在手术台上,看见旁边24吋显示屏上,大肠里的显影液有一些从大小肠交接处侧面流出,呈扇形扩大后终止于腹壁。 显然,术后就有肠漏,不大,腹膜有时间在泄漏和腹壁之间围起一个封闭的空间,避免了大范围腹腔感染,所以没出现腹膜炎伴随的高烧,手术医生也有理由不作为。
病因最后确诊了,但医治却不确定。 那位手术医生从以前的极度自信,变得极度不自信。 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是手术,开腹重新连接,他不敢,我们也不放心。 二是腹壁插管导流,保守治疗,希望泄漏自行愈合。 最后,手术医生说不做手术,插管导流。 结果,最初做显影的华裔医生为我做了插管,停了抗生素,两天后烧退了。
插管导流后,不发烧也不腹痛,导管始终有东西流出来,说明泄漏口没有愈合。 时间到了四月,潇潇的春雨后院子里绿草茵茵,泰菲很高兴,她有活动的地方了。 我们高兴不起来,担心时间一长,公司找理由会把我转到社保机构。
我们考虑回国治疗,母亲一个儿时的朋友在重庆三医大工作过,虽然退休了,还能帮得上忙。 她介绍了三医大一个著名的普外老医师,退休前是普外科主任,退休后医院还有一个办公室当顾问。 我们和他通电话介绍了我的病史,又寄去CT光盘。 看了光盘上CT后,他说我的情形远比想象的复杂,难怪那位手术医师不敢再动手。 他说他不能绝对保证,但会竭尽全力。
但没等到我们买好回国的机票,我遭遇了另一个生死关头。
五月初一天晚餐时,吃了几口后肚子剧痛,恶心想吐,我冲到Powder Room,刚到马桶边就是一阵喷射般的呕吐,完事后我想起来一整天没通便了,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肠梗阻。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肠道手术后遗症中肠梗阻很常见。
我们不敢去多伦多西区医院,开车去了同是多大附院的多伦多总医院急诊室,例行的等待之后一个华裔内科医生接下了我。 他是一个好人,很同情我的遭遇,安慰说负责找到最好的医生为我处理,他的话让我有了希望。
上午十点,他带来一个中年加人男医生,问过病史后既没说收我又没说不收就离开了。 后来又来了两三个医生,有一个后面还跟着两个住院医生模样的年轻人,也只是询问没有下文,到最后我明白,他们把我当成了难得的教学标本了。
就在我接近绝望的时候,下午5点过华裔医生带来了一个华裔女医生,看面相就是一个要强的人。 她问过病史后答应接下我,但感觉她很勉强,谁也不愿为他人收拾烂摊子。 她是脱不下同是华人这个情才收了我,所以那句话血浓于水,在关键时刻还是管用的。
疏通肠梗阻最长要两周,不吃不喝,只输液,再通过口腔插胃管,一天24小时抽液在胃肠形成负压,然后靠小肠的蠕动疏通肠梗阻。 我的命真大,没吃没喝,负压抽了五天后终于排气了。 我急忙告诉太座这个消息,要她马上订机票飞重庆,再危险我也得走。
出院后第二天我回国,太座不能陪我去,这边的家需要人管。 那天早晨太座开车送行,泰菲以为我们要去旅行,一个不注意从门缝溜出去候在车门边。 这个十个月中每天24小时陪我的小精灵对生活的热爱给我莫大的信心,我会好好地回来。
我身上藏着腹部导管上了飞机,十二小时飞到上海,住了一夜后转飞到重庆,等在机场的两个弟弟接到我后直接送到三医大住院部,入口处母亲早等在那里。 我看着六十多岁为我担心的面容,心里无比愧疚。 为儿十八岁离开家,一直是留少离多,28年后奄奄一息又要母亲大人照看,母恩似海呀。
母亲准备了一碗重庆小面,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早忘了自己是病人。 面吃到一半,感到双脚很冷,很快全身发抖就像筛糠一样。 母亲和弟弟把我抬到病床上盖上被子,我还是颤抖不停,弟弟叫来护士量体温,
40度高烧。
护士找来值班医生,开退烧药服下后颤抖停了,但烧没退。 值班医生找来主治医生,退休主任的副手,一个正当盛年的副教授医师。 他听值班医生的介绍后,拨弄几下我肚子上的导流管,没说什么就拔出了导管,然后指着导管说堵塞了。
他叫值班医生去拿新的导流管,我听后心里七上八下。 在多伦多插管,是在手术室显影透视下进行的,而他没提手术室,不知道他会咋做。 导流管拿来后他撕开包装,用酒精棉给我肚子上的导管洞口周围消毒,然后把导流管一端顺进洞口。 他捻着导管另一端慢慢地往里顺,完全凭着手感,两三分钟后他住了手,说到位了,然后再用胶布把在我肚子上固定住。 不久,有液体从导流管出来了,再过了一小时,高烧就退了。
真是艺高胆大,妙手回春呀。
烧退了,但我太虚弱,体重才100磅,医生要我先补,主要从颈静脉输营养液,再吃少量流质,避免肠道负担过重出现肠梗阻。
那几个月,在重庆三医大25层的外科大楼,一天两次能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和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两人共同举着一个5斤重的白色塑料袋,袋子底部一根导管通到男子的颈部,从普外住院部所在的8楼从东头走到西头,然后搭电梯到楼下,在楼前广场上沿着四个方形的喷水池走一大圈,再坐广场边休息。 从五月初入院,到九月底出院,140天,几乎是风雨无阻。 母爱无边,我无以报答。
9月12日,我体重增加了15磅,达到了能做手术的低限,那天一早我被推进手术室,麻醉后啥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经回到病房,是下午四点。 母亲看我醒来才放心了,她告诉我,手术用了两个医生6个小时。 手术超过医生的预期,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清理肠粘膜和腹腔囊肿,两个小时重接大肠小肠,两个小时理顺大肠小肠,避免出现肠梗阻,那个行医几十年的老外科说,我的情况很罕见,大难不死呀。
出院后在母亲家休养了两周,我不得不离开他们回加拿大了。 回家后开始考虑回公司上班,要医院的健康证明。 我们联系为我做肠梗阻疏通的那位华裔女医生,秘书说她生小孩了,然后联系了同组的另一位医生。 他是典型的外科医生,头脑清楚,富于行动力。 我对他说我康复了,准备回公司上班,他既没问四个月中我为啥没再看医生,也没问我如何痊愈的,只在健康证明里写了一句:
他奇迹般的康复了。
是的,是奇迹,感谢妻子的照顾,母亲的母爱,三医大医生的高超医术,以及自己不寻常的生命力。 还有就是泰菲的长年陪伴,对一个久病的人来说,长久而无怨言的慰藉,是活得下去的救生绳。
四
我康复了,家里回复到了正轨。
零5年那个秋天,泰菲来到这个世上三年半,对一个Shihtzu来说,就是三十岁了,相当于人类“而立”的年龄。
晚饭后,如果一家人有空,我们都要牵着泰菲一起去街头坡下的步道小路走步。 去步道要跨过一座铁架木板的小桥,桥下清亮的溪水里野鸭在划水,溪边还有野鸭在打盹,都是成双成对,母鸭羽色朴素,公鸭翅膀和头上羽毛则很艳丽。 每次泰菲看见野鸭们,都要跑过去套近乎,但野鸭们毫不领情,嘎嘎嘎地跳进小溪,有的干脆一飞上天。
泰菲这次病情重后,我抱着她来到小桥,她看着小溪里成群的野鸭没明显的反应,不知她实在是体弱无力,还是陷入了回忆。
小路最初一段两边是低矮的灌木丛,春夏秋三季有不少野兔子出没。 多伦多冬天会冷到零下二十度,不知这些野兔在哪藏身,一开春就出来了。
野兔毛色棕灰,个头精瘦,小路边遍地是青草管吃管够,但没一个野兔长肥,还是那句话有道理,瘦是瘦但全身都是肌肉。 相对于它的个头,野兔的眼睛特别大,好像还没有上眼皮,至少这几年从没看见过野兔闭眼。 野兔的前腿短,后腿长,不是一般意义的长而是特别的长,如果再长一点,就可以赶上澳洲的袋鼠后腿的比例了,所以野兔受惊后不是在跑,而是像袋鼠一样纵跳,三纵两跳,就把追逐者抛掉了。
这里的野兔不怕人,知道路过的人不会伤害它,其实也伤害不起。 曾经有人打死一只野鸭,被人看见告上去,罚款两千加元。 野兔不怕人,但出于与生俱来的警觉,有人路过时,野兔停止吃草,蹲在草丛中抬起头,两只从不闭眼的花生米眼睛睁着你,揣测来者的举动。 野兔不怕人,但知道和人走一起的狗呀猫呀不那么懂道理,所以遇着了还是会躲的。
一次晚饭后我们一家去小路散步,在旁边走着的泰菲要去草丛方便。 她很在意隐私,总是去远离道路的草丛深处清洁,没想这次碰上了在草丛中的一只野兔。 野兔一看一条比它大几倍的狗笔直走来,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起身撒腿就跑,应该说是跳。 狗像其它动物一样,对运动的物体最敏感,看前面一个影子奔逃而去,就撒腿就追。
野兔这种弱小动物在“嗜血者”四伏的野外要生存下去,除跑跳快外,还要跑得巧才能摆脱追逐者。 只见野兔跳几跳后,马上折转九十度往右纵跳,然后朝左折转呈之字形逃跑。 泰菲从小在我们家长大,“饭来张口,衣来不伸手”的泰菲哪里知道这些路数呀,仍旧按原方向一直追到灌木丛。 我们跟后面拉着狗绳不让进树丛,泰菲只好围着根本没兔子的灌木丛来回搜寻,探头探脑,机警的模样惹人发笑。 野兔根本没去那边,但泰菲还在作模作样地寻找,我们都说把泰菲放野外,她只有饿死的份。
自那天以后,泰菲追野兔子上了瘾。 每次去小路散步路过那片灌木丛,她都要跑到树丛边东闻西嗅,看能不能撞上兔子,成语中的“守株待兔”,几乎每次散步,泰菲都在重复。
街另一头是一片草坪,有半个足球场大,夏天傍晚或周末,都有小年轻在玩足球。
家里,儿子和泰菲往来不多,但有时周末,他会带泰菲去草坪玩飞盘。 儿子劲大,飞盘能扔四五十米,泰菲看见飞盘出手后跟着飞盘的影子追,飞盘落地不久她也跑到了,嘴叼着飞盘边缘跑回来,儿子从塑料袋掏出泰菲的牛肉点心,撕一小块给她。 泰菲嘴巴开合几下,嘴里的牛肉块就不见了,这时她眼睛望着他,等着下一次飞盘追逐,和牛肉奖励。
有一个星期天,我们正家都在忙自己的,没人注意泰菲。 到了下午三点过,我总觉得家里少了点动静,四下一看,没发现泰菲,家里其他人听说后也开始帮到找,楼上楼下,屋里后院,每一个泰菲会去的角落都找遍了,也没见她的影子。 我们最后怀疑泰菲趁谁开门不注意,溜出去了。
我们四人兵分两路,我们俩个大人沿街去坡下的小路找,女儿他们到草坪去看。 我们沿小路找很长一截,没看见泰菲,后来女儿来电话说草坪上也没有。 过了十几分钟,女儿又来电说在电杆上看见一个启示,说下午一家小孩在草坪上玩耍时看见一只小狗在独自游荡,附近没见主人,他们怕她走失就带回家了,还留了电话号码和住址,在草坪对面。
女儿他们到那家领泰菲时,她和那家的两个小孩正玩得起劲,带走时她还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完全不晓得是多大的危险,万一走失,就见不着我们了。
她有时就是憨胆大,但遇着打雷,或放礼炮火炮时又特别胆小。
泰菲不是从小就怕雷声或者火炮的声音的。 一岁多时7月1日的加拿大国庆,晚上我们带她去市中心的公园看放礼花,她一点都不怕。 她抬着头,眼睛盯着夜空中不断升起的五颜六色的礼花,目不转睛,看神了。
她真正开始害怕礼花和雷声是三四岁之后。 好像是五月维多利亚节的晚上,十点过看完CBC的新闻节目后我带她去后院撒尿。 她在后院草坪上前后左右溜了几个来回,最后找到一块气味少的地方叉开后腿准备排放,这时街上不知哪家的坏小子放了一个冲天炮,呯的一声炸响,泰菲吓得跳了起来,尿没完就逃回屋内。 从那之后,泰菲怕礼炮声,怕雷声,甚至家里有人的喷嚏声响一些,她也吓得够呛。
狗的感知远超过我们。 每年五月的维多利亚节和七月的国庆,晚上天一黑,还远不到十点放礼花的时候,泰菲就开始坐卧不宁,我走哪里她跟到哪里。 睡觉前她出去排放时,我站在她旁边大声说”Potty”,”Potty”,用我的声音盖住天空中的火炮声。 有时,我要一口气不停地说半分钟她才撒完,等她完事时,我都快缺氧晕倒了。
遇上雷雨交加的夜晚,泰菲因为恐惧,全身发抖。 遇到这种情况,我只好抱着被盖及她的窝去地下室,我睡沙发上,她窝放在茶几下,这样上有桌面侧有窝围,她才停止发抖,能安心入睡。
泰菲虽然追动物很笨,但找吃的却在行。
家里有一个和面机,可以烤面包。 面包烤好后打开机盖,面包的烤香溢满了整个厨房,这时,泰菲小跑过来,抬头竭力伸长不长的嘴巴,使劲地抽吸着鼻子,呼哧呼哧,那个贪婪的样子,好像想把全厨房的烤面包气味都吸完。
泰菲最受不了新出炉的面包,给她新鲜面包,让她叫你祖宗她都会毫不犹豫,如果她会说人话。 这时给她面包一定要注意,她完全被食欲控制,面包和其它的比如你手指都是一大口,我就被她咬伤过手指,不得不去医院急诊室打疫苗。
星期六星期天不上班,早晨有时间,我常常在后院逗泰菲。 我拿一块面包,撕一小块凑近她鼻子让她识别气味,然后抛起来往草坪远处一扔,开始泰菲没进入状态,还是看着我手中的面包等吃的,我摸摸她头,然后朝面包着地方向一指,她最后明白了吃食在草中,得自己找。
她冲出去,急匆匆的,好像完全没有目标。 她东一跑,西一跳,有时完全跑反了方向,我以为是不是她受了我手中的面包的干扰。 就在我开始为她着急的时候,她慢了下来,开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目标,边走边嗅,我知道她有戏了。 很快,她就找到了我抛出去的面包,含在嘴里。 她一边嚼面包,一边往我这边跑,不想多浪费时间。
第二块面包抛出时,她懂了这个游戏,不再等我示意就跟踪而去。 到第三,第四块面包,泰菲开始耍心眼,回来时半途中就停下不回到起点,这样既可以少跑一段,又可以快些接近目标,一举两得。
这种cheating当然不能鼓励,我叫她回到身边,再开始丢面包块。 抛到第五次以后,泰菲几乎是直线追踪面包而去,面包落地,她也赶到。
泰菲的学习能力,和强干扰源中抓取目标气味的能力,惊人。
泰菲像我们家其他人一样,热爱户外,热爱旅行。
她完全清楚我们出门,是例行的上班,或者出远门。 早晨上班,我套上外套开前门,泰菲有时会过来让我摸摸她的头,有时则站在过道爱理不理地看着我,好像我离开不关她的事。
遇上我出公差,开始她也倒理不理的,好像没注意我要离开。 待我打开前门,这时她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贴着门缝往外挤。 一次我出差,开前门后忘记关严,泰菲溜出来后进了汽车,等我在后备厢里放好行李箱回头来开车时,看见她端坐在旁边的座位上等我开车,这时不能强行抱她下车,她会咬人。 这好理解,上车了又不让去,心里那火换谁也压不住。
这时只能智取,回家拿一块她的牛肉点心丢在车门外地上,她一看跳出来忙着吃肉块,忘记了跟脚出行的事,这时再抱起她送回屋,泰菲回过神来知道中计。 看着她依依不舍的眼神,觉得骗她有些狠心。
女儿和儿子没上大学前,每年夏天我们一家都要去国家或省立公园露营两三次,他们俩小孩坐后座,泰菲坐中间。 开一段时间后,她总会从前排两个座位间的间隙爬过来,坐在右边太座的腿上,看前面源源而来的风景。 一次,她趁起身两条前腿搭上车门,一不小心按着了车窗按键,车窗刷地降下来,吓了她一大跳,我们也骇得不轻。
小孩上大学后有四年我们没再去露营过。 去年夏末劳动节长周末,一家空巢五年的朋友忽然又起了露营的兴趣,叫上我们同去。
他们家也有一条小狗,比泰菲小四年,米白色的小公狗,对泰菲很有兴趣,见面就围着泰菲转,我们打趣说是姐弟恋。 那次露营,小狗们玩得很开心,泰菲找了个机会窜进湖里,和湖水来了个零距离,太座见此,说我马虎大意,让泰菲弄得全身湿漉漉的,我忙说没注意,其实,我知道她想下水,故意没攥紧绳子。
今年劳动节长周末,本来早定好地方带泰菲去,没想到长周末前七天她就走了。 我们因为她生病,告诉朋友不去了,没想到泰菲走得很快,朋友为了让我们散心,劝我们还是去吧。 到了露营地点,他们早到了,小白跑上前来没看见泰菲。 它嗅着我的裤腿,仿佛是在问我泰菲去哪了,我低头看它,鼻子有点酸楚。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泰菲白天野,成天想出去,晚上另一个模样,很安静。
我们在哪里,她跟到哪里。 晚上我们在family room看电视,她就跳上左边的单人沙发,Lazy-boy,那个沙发是我为自己买的,但她用的时间长多了。
家里有两个单人沙发,family room 的Lazy-boy泰菲占了,我们只好铺上一块布垫,白天晚上都是她的领地。 客厅的高背椅坐垫硬,她常上去,但不久呆,不舒服。 往往是我们要下班前她才上去,这样容易听到大门的动静,好到门边来候我们。
电视完后她出去排放,然后跟着去楼上我们卧室里她的窝,大多时候不需要示意,她就会乖乖地进窝躺下。 她很鬼,半夜后她起身离开窝,在床头边地毯上找个地方躺下。
有时她还我们的卧室,去女儿或儿子的卧室访问。 半夜里,有时听见房门砰的一声开了,不用问就知道是小家伙来了。 她觉得有权利去家里任何地方,所以我们的房门半开,她好出去,不然她会叫醒我们开门。 女儿,儿子的房门不能栓死,夜里她碰不开,不开心也会出声。 无论夜里她怎么游荡,天亮前她一定会回到自己窝里,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好像从没离开过似的。
我起床,她会睁开眼跳出窝,跟我下楼去后院排放,然后去厨房的水盆大口大口的喝水,声音大得像一条小猪样。
在他生命完结前两周,泰菲都是大口喝水,大口吃食,大声叫开门,大步在草地上跑,我们都说看她的精神头,再活两三年没问题。
五
我们没想到泰菲衰弱得这么快。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迹象的。 年初,我们看见泰菲吃食时,左后腿有时站着站着开始外滑,收拢脚后又外滑,吃食的几分钟内要滑一两次。 最初不是每次吃食都滑,我们以为是陶瓷地板砖沾水或什么的,滑她站不稳。 打滑的次数多了,有时我用脚挡着她脚,她抬头看我一眼,有些感激的样子。
后来两条后腿都要打滑,样子就像舞蹈演员劈叉似的。 每次吃食时她竭力想站稳,但后腿不听使唤就是要往两边滑,看着难受。 我看她实在站不稳,还不如坐着,过去把着她后腰按她坐下蹲着吃。 最初她很不习惯,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后腿就是不听使唤,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地上。 折腾了几次她放弃了,遇上打滑就干脆蹲着吃,像狮子吃食。
两年前开始,泰菲左眼不再透明,里面好像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动物医生说是白内障,泰菲的年龄大了不适宜手术。 今年二月初她左眼发红,眼角流出浅灰色的粘液,动物医生说是感染,开了两星期的口服抗生素,还有一瓶清洗病眼的眼药水。
抗生素药片包面包和肉块里服了两周,红眼消了,我们以为没事了。 没想到一周后她左眼又发红了,动物医生说可能是她左眼白内障发痒,磨蹭沙发导致的,于是我们拿出之前用过的喇叭形塑料颈套戴她脖子上,隔着颈套她没法蹭病眼,这样果然好了许多。 泰菲带着颈套,就像十七十八世纪宫廷里的贵族的穿戴一样,模样滑稽,吃食喝水不方便要取下来,有时看她可怜的样子就没再带颈套,时间一长眼又红了。 泰菲的左眼时好时坏,反反复复,直到她病重都没有痊愈。 也许,眼病就是她最终病重的起因。
除此之外,泰菲的精神头比往年还好。
泰菲非常喜欢新鲜面包。 这一年面包烤好后,她不但等着,而且大声叫唤要吃,音量像大狗一样。 我们开玩笑说,就凭她吼叫的音量,再活两年没问题。 家里小孩在家时,很不高兴泰菲的叫唤,说吵得头痛,责备我惯饲了她,他们说得也是,但我忍不了心。 我说泰菲老了,好日子不多了,任性,就随了她吧。
开春后雪化了,晚上泰菲可以去街头的草坪上排放了。 换着往年,完事后她会拽着绳子往草坪深处去,但从春天开始,她一完事就扭头回家,不多走了。 她步态仍然矫健,不像是走不动,我们以为她是害怕草坪上有人会放鞭炮。 现在想来,泰菲知道自己体力难支不想多走了,但我们却没察觉。
晚上看完电视上楼卧室,以往泰菲都是在我们前面,蹭蹭蹭一股劲就冲上了楼梯。 六月后,她开始磨磨蹭蹭,不想跟我们上去。 最初我们以为她耍性子,不理,过一会儿她在楼下开始叫唤,我叫她上来,她不动,无奈我只好下去要她随我上楼。 有时她看我下来,自己蹭蹭蹭上去了,有时她还是不动,没法我只好抱她上楼。 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已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但不能说话,我们误会了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几天。
泰菲,你为啥不叫提醒我们呀。
七月底,我们结束一周的加东跟团游后,拜访了一个相识二十五年的朋友,女儿当初就是看了他们养的白色Maltese,说动我们后养泰菲的,他们家的小狗今年二月走了。 他说他们家的小狗从去年夏天身体开始衰弱,掉毛,到最后稀稀落落,身上没几根了。 小狗走那天中午还吃了食,晚上没吃,晚上还和他们一起看电视,电视完后只见它腿一伸就走了,很快,没啥苦痛。 临走他们还给我们一小袋剩下的狗食,回家给泰菲。
八月十日星期四,泰菲生命倒数的第十天,晚上出去遛泰菲去草坪边的松树林背后排放,平常是红萝卜粗细的硬便,但那晚是软绵绵的条形,消化不好的迹象。 以前泰菲也有过消化不良,像人一样饥饿疗法减少进食,两天内就正常了。
第二天,泰菲早晚拉的还是黄色的软条,没好转。 但是第三天,星期六晚上转成了正常的” 萝卜”,我们松了一口气,不然得看医生花银子了。 晚上还给泰菲洗了澡,她拉两天肚子,身上有气味。 可惜,她的健康没稳住,次日星期天早晨出去又是黄色的软条。 可能是恢复进食急了些,我们想,决定少喂再观察一天。
星期一上班后我回家早,一看泰菲的食盆,Costco买的狗食一点没动,另外早晨走前丢在食盆里她最爱吃的面包块还在,变干变硬了。 厨房的陶瓷地板上还有一滩呕吐物,黄水里混杂着前一两天前吃的没消化的食物,厨房里一股腥气。 我忙找出paper tower,连撕几片吸干脏水,抹掉呕吐物,然后用湿布巾搽了三遍,再喷稀释的米醋水又清洁了两遍。
我在厨房清理时,泰菲趴在旁边她的窝里。 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一改过去半年多那种急切切的神情,柔和地看着我,回复了十五前幼年时的温和,仿佛生病的不是她而是之前那个泰菲,她宿命地对待着发生的一切。 写到这里,我眼前又浮起泰菲柔和而宿命的眼神,她看着我,好像没离开过这个世界。
从那一刻开始,泰菲再没出过声,无论是输液吃药,难过呕吐,要出去排放,她没再叫一声,要么默默地看着你,要么静静地挪到后门边。 好像她所有的声音都在健康时用竭了,她无声地,平和地,就像得道的高僧那样宿命地迎接圆寂的降临。
在太座回家时,我告诉她泰菲没吃东西,而且吐了。 晚上出去排放时,便色发乌,不成形像稀泥一滩。 以往泰菲生病,要么上吐要么下泻,但上吐下泻从没同时出现过,我们感到这次来势不轻。
忧心忡忡中,我们过了那一晚。 次日早晨太座开车载泰菲去动物诊所,赶在八点第一个appointment前加急诊。 医生听了太座的介绍后留下泰菲了观察。 下午两点太座来电,说医生上午给泰菲输液后小狗精神不错,还吃了一小半狗罐头,听她这一说,我感觉好了点。
晚餐后我正在收拾桌子碗筷,墙上的电话响了,是医生来电。 他第一句话就说泰菲不行了,太座和我一听,没回过神来。 不是说输液后泰菲精神很好,还吃了东西吗? 医生说,这也是他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泰菲看起来还能吃,还能走,但肝功肾功指标超出正常范围很多,几乎爆表了。 他不能解释检验结果和泰菲的精神状态之间的矛盾,他已叫实验室复查了。
晚上泰菲又吐了,下午吃的全呕出来了,还拉了,又是乌便, 好像在证实检验的结果。
但是泰菲的鼻子湿漉漉的。 根据以往经验,她生病时鼻子头发干,但这次不一样。 我们心情沉重,但泰菲的表现给了一丝希望,我们叫她“泰坚强”。
晚上,我搬到儿子上学空出来的房间去睡。 这样晚上我起来照顾泰菲时,不会惊醒太座,她睡眠不好,醒来后很难入睡。 泰菲的窝放在门外走道尽头,再抱她进窝里,她很听话地躺下了,一点看不出生病的症兆。
半夜里轻轻的推门声,泰菲进来了。 她头朝床边脚朝门侧着身子躺下,不久,黑暗中床边传来均匀的气息声,和往常一样香甜,我实在难以相信她肝肾在衰竭。
那是最后一次听到泰菲香甜的气息。
清晨三点过,我隐隐约约听见走廊地板上响起泰菲滴滴滴的碎步声。 我翻身起来开灯,看见泰菲在楼梯口往回走动看样子她想下去。 我抱着她出了后门,泰菲呕吐起来,我的信心随之而沉入夜里的黑暗。
早上八点太座和我一同去动物诊所。 我们抱着泰菲呆在候诊室,高个子医生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检验报告。 他指着上面整篇数据说,复查证实最初的检验无误,并且,他说泰菲的白血球特别低,造成肠出血,所以便是乌色。 最后他说有两个选择,带回家,或者再输液一天。 我们无法接受泰菲无可救治的结论,我们不能看着还很精神的她挨饿受渴,同意再输液一天。
医生还说他们可以提前让泰菲安乐地离去。 我们看着瘦弱但精神还行的泰菲,忍不了心。 上次去朋友家时,他们说狗病了不是极疼痛,不要考虑安乐手段,不然会痛心一辈子。
下午下班后,我们俩在动物诊所碰齐后进去,护士抱出泰菲,她明显衰弱多了,神情落寞。 护士说,下午泰菲又吐过,医生的意思是难以回转了。 我们看着落寞的泰菲,不想她再忍受医院的孤寂了。 我们让护士拆掉输液管,带泰菲回家,我请假在家陪她。
晚上,我们用折叠木栏在厨房和早餐区域围起供泰菲活动,情景闪回到十五年前。
不同的是,当年她是活泼的幼儿,而此时病体蹒跚。 我抱了一床薄被睡旁边的Family-room沙发,和泰菲几乎是头顶头,中间只隔着一个木头围栏,晚上泰菲一有动静,我可以马上过去。 我很快睡着了。
半夜一点过,听到围栏那边有响动,开灯一看,泰菲不再窝里。 我跨过木栏开始找她,前后左右,厨房和早餐区域围起来不大的区域找遍了,没泰菲的踪影。 我觉得难以思议,她病那么重,不可能跳过木栏。 最后,我在冰箱侧面和一个太座用来垫高度的小凳之间找到了她。 她又吐了,不多,她藏那,不想弄脏了看得见的地方。 看她瘦弱的身体蹲在冰冷的地砖上,我鼻腔涌起一阵酸楚。
泰菲还在厨房撒尿了,面积之大,相当于她健康时的隔夜尿。 我心情沉重,我知道她小便失禁了。
我用纸擦了她的嘴再抱进窝,清理干净呕吐和尿迹后回沙发休息。 睡了一阵后围栏那边又有响动,看窝里没泰菲,知道她又去了哪个隐蔽的地方。
很快在后门边郁金香花盆后发现了她,看来她想出去,但我没醒来开门,她只好在花盆背后吐了。 她竭尽全力不想让自己的脏物暴露在视线,尽力维持家的整洁,也维持着自己的自尊,我眼眶不由得湿了。 泰菲是一个高贵的生命。
追写这一段时,我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我再一次抱泰菲进窝,然后清理地板。 做这一切时没一句怨言,我不想伤害泰菲的自尊。
早晨太座起来熬了米汤,倒在食盒里。 泰菲挣扎着站起身,拖着不完全听使唤的后腿走到食盆边,低头嗅了一下里面的米汤,我以为她会吃,但她抬头摇了一下,移一步到水盆边又嗅了一下,又是摇头,有些落寞地走开了。
我鼻腔又一阵酸楚。 泰菲还有吃喝的本能,但体内一种难以理解的力完全关闭了她的食欲。 她不吃不喝,器官会衰竭。
泰菲不动嘴吃,只好喂。 我们找了两个一汤匙容量的塑料瓶分别装水和米汤,轻轻挤压时里面的流质就会出来。 喂她时,先挤少许在鼻子上,趁她伸出舌头舔时快速把小瓶塞进嘴,再挤瓶子喂食。 就这样也不容易灌进去,有时她不吞,水或米汤从嘴边漏掉了。 虽然泰菲只吃了少许,有东西进她胃,我们心里好受些。
我知道泰菲的时间不多了。 她走不了几步,让她躺下节省体力,但她挣扎着起来支着两条前腿蹲着,可能躺着她什么地方不舒服。 上午太阳出来气温升高后,我抱她出门看看外面,我知道泰菲和家里其他成员一样,喜欢外面的世界。
街上很静,没车没人,我抱着她去了街头的草坪。 草坪中央有几只白色的海鸥,往年夏天泰菲一见海鸥,就要追得鸟儿嘎嘎嘎乱飞,但泰菲这次真的累了,草地上的海鸥也没能唤起她眼神里的生命力。 我感到很无助,只能希望夏日的阳光能给她生命最后一丝温暖。
我们又去了街另一头坡下小溪上的木桥。 有几天没下雨了,溪水很细很清,溪边站着几只野鸭在梳理羽毛,还是成双成对的。 我不知泰菲在想啥,但以我病中的经历,万物的生机总唤起活下去的希望。
回家的路上,看见老马文在车库边忙着什么。 他八十多了,头上的白发掉得没几根了,背有些驼了,十八年的岁月把一个刚退休的壮汉子磨成了迟暮老人。 他很喜欢泰菲,每次见着总会摸她头,她也很享受,但这次他没再摸她,泰菲见他也没明显反应。
这算是一次告别之行吧,原本想开车带她去野外,但想到她太虚弱了,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回家后又喂她米汤,还是进的少,撒得多。
下午泰菲又吐了一次,量不多,几天没进食,没吐的了。
晚上继续睡楼下的沙发陪泰菲。 地板铺上了以前给她洗澡后吸水搽干的旧浴巾,夜里她走动时不打滑。 泰菲更衰弱了,一向光滑的毛发零乱无光,干燥的鼻子失去了往日的黑亮,泰菲病得很深了,但看精神还能撑过当晚。
我睡到半夜,围栏那边有响动,过去没看见泰菲在窝里。 最后发现她在后门边,从地上铺的旧浴巾到门之间的地砖上一滩乌黑的稀便,只有一小块撒在旧浴巾上。 显然,泰菲感觉自己要大便了,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拖着虚弱的身子想出后门,但我没及时醒来,她只好拉在屋内,但只一滴洒浴巾上。 稀便的量特别多,超过她病后任何一次,我知道她大便也失禁了。 前一晚小便失禁,这一晚大便失禁,泰菲排空了身体内的污物。
十五年前干干净净来到世上,十五年后她要干干净净离去。
我清洁了她的肛门,抹上凡士林让她舒服些再抱回窝,后来再没动静。
天亮后星期五,我在家继续陪泰菲。 她更虚弱了,米汤也不吃了,水也吞得极少,即使这样,一次她踏着旧浴巾挣扎到食盆水盆边,还是嗅了两嗅才失望地离开。 她无比眷念着生活,但体内的肝肾已经停止了工作,她完全是靠着生存的意志和我们呆最后的时光,顽强,高贵,我鼻腔再一次酸楚。
上午外面气温高些后,我抱着泰菲和窝上面盖着一层薄布毯去草坪边的松林,以往她藏在树林背后排放。 她躺在窝里,已经没有力气再蹲着了。 微风吹过,松林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有时,树梢上还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
窝里是那个脆弱的生命,在我生命最危殆的时刻陪着我,我那一刻能做的,就是让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享受些阳光,空气和鸟儿的陪伴。
下午四点在家里,泰菲在窝里挣扎着要出去,我抱她到后院草地,她趴草上,四肢无力。 忽然,泰菲身子向右一倒,前脚后脚狂乱地划动着,我没多少迟疑就明白泰菲抽挛了。 我忙蹲下,右手按住她的肩胛左手按后腿,尽量控制她身体的抖动。 抽挛大约持续了十几秒钟,看着身体剧烈抖动的泰菲,我以为她会离开我们。 没想到她逐渐平息,然后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恐惧。 泰菲又活过来了,但精神差多了,抽挛耗掉了她残存的体力。
我抱泰菲回窝,再打电话告诉还在工作的太座,泰菲抽挛了,随时随刻可能离我们而去。 太座听说后赶回家时,泰菲还在撑着。
晚上我们抱泰菲去地下室和我们一起看电视,转角沙发有她专属的位置,在沙发的右首,我坐左边,太座在中间。 看电视的两个钟头里,泰菲侧趴着半眯着眼,没特别不舒服的迹象。
电视看完后我抱泰菲上楼回窝,晚上太座接替我照看泰菲。 我正要离开,泰菲挣扎着想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