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五月下旬，北方某大学校园。
袁芳见到李卫东的时候，李卫东正面朝着一棵树，手拿超短波收音机，耳朵塞着耳机。袁芳走上去，拍了一下李卫东的肩膀，李卫东转过身，一边拿下耳机，一边抱歉地说：“对不起啊”
“看你那劲头，又听美国之音哪。你那收音机说是学英语，多半都听了《美国之音》中文广播了吧。”
李卫东笑笑：“现在不都这样吗？中国现在的广播不能听，那电视也没法看，都是谎言啊。再看看领导人，这么大的中国怎么就挑不出几个像样的呢？你看人家戈尔巴（乔夫），里根多帅。再看咱们，不是胖得像猪，就是小矬个子。”
袁芳拿出一张纸说：“我刚得到消息，学校大部分学生都要到北京去援助示威，这几天都传说王某人要组成伪政府，前几天咱们抬棺游行，效果不错，这次要组织更大规模的，我准备去，你呢？”
没等李卫东回答，何文革身穿足球服，拎着一只足球，大大咧咧地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看见他俩，停下脚步喊道：“我说李二，今天下午的足球赛，你到底去不去啊？咱们班可输人家三回啦。”
李卫东撇了撇嘴：“你还有那心思啊，不看什么时候啦？你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除了一身键子肉，整个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怪不得都叫你何大壮呢”
何大壮一脸坏笑：“我看你们两个傻冒，还在这忧国忧民哪？你就拉倒吧。不过说点正经的，这次可是个好机会啊，我从来没去过北京，正好跟着他们到那去溜达溜达，这乱里把哄的日子可真爽啊，嘿嘿。”
袁芳问：“你妈同意啦？”
何大壮略带嘲讽地说“没法和你们俩比啊，在家都是宝乖乖。我爸死得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现在我在家想干啥干啥，我妈拿我没办法，嘿嘿。”
李卫东有些羡慕地说：“你妈可真惯着你啊。唉，我就不行，我爸我妈都是那种满洲国的脑袋瓜子，死不开窍，走一步，看两步，我真受不了他们，进京这事，还得和他们商量。”
何大壮捅了捅李卫东的腰眼：“还是别扯什么政治，那都是给自己添堵，老得快。还是跟我一起去踢球吧。”
袁芳说：“我有事要赶快走，你们玩吧。”
李卫东说：“不行，今天晚上，我要陪我妈到医院检查身体，改天吧。”
何大壮无聊地摆摆手，一个人悻悻地踢着球走了。
（二）
李卫东回到家，卫东爸正坐在小凳子上，看电视新闻。
卫东舔着脸，对父亲说：“爸，给我点钱行吗？”，
卫东爸转过身来问：“要多少？”
“三百”
“怎么这么多？你要钱干啥？”
“我要和同学们到北京去。”
卫东爸的脸耷拉下来，厉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许去，”
卫东说：“我就知道你不好说话。你为啥老是和我过不去嘛，就算我借你的，回头毕业我挣了钱还你。”
“少废话，不许就是不许，”
李卫东也火往上撞，他提高嗓门说：“那你给我说个理由出来，你看人家谁不去啊？”
“人家，人家，人家还有坐牢的，还有杀头的哪，”
“你说得也太玄乎了，这么大的运动，我要是参加不上，真是要遗憾终生的啊。”
“遗憾个屁，那种运动我见识得多了，文化大革命学生天天上街，有啥可遗憾的？”
“你怎么能把这场运动和文革相提并论哪？文革是青年们被利用，可现在这个运动，老百姓都支持啊，反正我是靠自己思考的。”
“你思考？那我问你，文革的四大学生领袖现在不都关在监狱里？他们当时不都是二十多岁？哪个不思考？”
“他们那时是受人指使，我们是要争民主。”
“嘿嘿，老子争取民主的时候，你还在我腿肚子里转筋哪，49年我在重庆上高中，就参加了党组织，当时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组织要求我们停止一切活动，隐蔽起来。结果就有几个根本不是共产党的学生，还在那里继续游行，闹民主，被国民党抓起来当共产党给杀了，其实那几个学生，根本连共产党的边都没沾过。我看这次，也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美国，台湾，还有。。。。你可别让人当了枪使。”
“爸，我看你也是糊涂到家啦，这么多年，共产党给你什么好处啦？按资历，你早就应该是个局长啦，你成天明哲保身，可哪次运动少了你啦？你就知道在家里和我耍老子的威风，出了门，谁你也不敢惹。”
“混蛋，你胎毛未退，就教训起老子啦，老子我没啥本事，可从来不干缺德事，咋啦？做个普通老百姓挺好，非要踩着别人的肩膀头往上爬啊？”
“爸，你真让我失望，我看这民主，就应该从咱家里先开始，你就是咱家的秦始皇。”
“几天不见，你真长出息啦，闹民主都闹到家里来啦，就你们这群眼高手低的学生，知道什么是民主？你要能先把咱家的自行车胎给换了，我就佩服你。”
正在这时，卫东妈提着菜篮子回来了，一进门，她就气喘吁吁地喊道：“老头子，快来接我一下，这上楼可真把人累死啦”
卫东连忙跑过去，接过菜篮子，卫东爸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
卫东妈一边放菜，一边不停地唠叨：“这两天买菜，我都没法去，街道上乱的到处都是人，咱们厂子也停工停产，这个月的奖金算是没指望了，再这么闹腾下去，人的嘴巴都要吊起来啦。”
卫东和卫东爸都没吱声，卫东妈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咋啦？吵架啦？我说你们俩是前世的冤家啊，一天不吵就活不下去，还净是国家，民族，闲篇扯淡的东西。这次又是为啥？”
卫东爸没好气的说：“你那个好儿子跟我要钱要到北京去参加示威，还要在家里要民主，说我是秦始皇。”
卫东妈一边整理菜，一边说：“我说东子，你要想让我和你爸多活几年，你就别去。”
李卫东说：“妈，我和女朋友都说好了，如果我到时候不去，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卫东妈说：“别跟我提你那个女朋友，那个人太聪明了，你将来管不了的。另外。提起来我就有气，一点人事儿都不懂，上次来家吃饭，就顾自己吃，吃完把筷子一撂，自己的碗一洗。就你这缺心眼的，不能找太聪明的，回头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咱们得找个贤惠的，能过日子的就行。”
李卫东说：“妈，你这是说什么呢？不管怎么说，这次我是下了大决心了，非去不可。”
“你真是要气死我啊，都说你孝顺，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啊？那什么国家比你爹你妈还重要？你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和你爸怎么活啊？”。说完，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伤心的哭起来。
“妈，你别说那么玄乎，那就是吓唬吓唬。你还真以为戒严会死人啊”
“反正我不让你去。你太缺心眼，出去会吃亏的。”
李卫东平时总是和父亲锵锵，但对母亲却是一点办法没有，尤其是看见母亲伤心，他的心就软了。他站在那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晚上，他陪母亲去了医院，随后几天，他一回到家，总直奔自己的房间。吃饭也是沉默寡言，不愿意和父母多说话。卫东妈知道儿子心里不痛快，每天都多做些好吃的，可李卫东只是随便拨拉两口，就返回自己的房间。
（三）
时间如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2002年初夏，在宽敞明亮的北京国际机场候机大厅，李卫东刚把行李托运完，正准备坐下休息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凝视着那位女士，与此同时。那位女士也看见了他，两个人互相观望了好几秒，几乎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袁芳，你是袁芳？”
“是我，是我。你是东子啊，我都不敢认了。”
李卫东有些激动，感叹道：“真是恍如隔世啊，我以为咱们就此永别了哪。”
他俩找了个座位坐下，李卫东问道：“这十多年，你怎么样？”
袁芳说：“我还挺好， 一切都算顺利吧。94年我就出国了，念完学，拿了身份，成了家。最近我和我老公在上海都找了工作，我这是回来先试试，觉得不错，这次回去是要把孩子接回中国。 你怎么样？”
“你这算海归啊，什么潮流都让你赶上啦。我可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啊，这不，刚刚办完移民，准备去登陆的。”
“那你的爱人和孩子呢？“
“我还是光棍一条哪，前几年我妈身体不好，把我折腾的够呛，这对象也耽误了。”
“伯母还好吗？”
“还好。这不，我刚刚给她买了块墓地，算是入土为安啦“，说到这里，李卫东语气缓和下来，有些沉重。
“伯母她。。。对不起，伯母身体原来不是挺好的吗？到底是什么病啊？”
“其实就是心病，前两年，工厂效益不景气，说是减员增效，让大家集体下岗，然后竞争上岗，可后来通知上岗的人，都是些领导的关系户，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让工厂给开了。我妈那个人心眼小，气不过，再加上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后来就病倒了。一直卧床。去年。。。。”
“埋在哪儿？”
“和平公墓，离何大壮的墓不远。”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袁芳问：“何大壮她妈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街坊邻居都照应着，身体看上去还不错，就是神经还是有些不正常。”
“唉，大壮当年要是不去北京就好了，本来他是去玩的，没想到。。。。。。。， 那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你也知道，“六四”之后，学校清查整顿的风声很紧，大家都写了入党申请书，我这个人比较倔，就没写。结果毕业分配把我给发配到山沟里去了。过了两年，我从厂子辞职跑出来，进了外资公司。现在我妈不在了，我爸又再婚。我现在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所以想移民，出去见识见识外面，也散散心。”
“你真是个孝子啊，当时递交入党申请，我也写了，大家也是无奈之举嘛。其实你当时根本不必要那样较真，谁不是混啊。我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关心什么政治了，没啥意思，你看这国家不也好好的嘛。”她看了看宏伟的候机大厅说。
李卫东有些感叹：“咱们俩现在是同一架飞机，但是两个方向，我出国，你海归，这世界变化真快。”
“其实国外真的没啥意思，到处都是不景气，出去你就知道了。中国现在都成了世界的中心啦，老外都往中国跑。我常想，当年我们可真年轻，都太傻。那都是瞎胡闹的。我现在挺后悔，当时不应该恨你，和你分手。。。。”
李卫东打断她说：“快别说这个了，你是对的，当时要是跟了我，肯定要倒霉的。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几个人愿意说那个事儿了。就是我妈活着的时候，倒还经常念叨说：“大壮是个好孩子，他是为了我才死的。”
“算了，不说了。你看，都快登机了，咱们上飞机再慢慢聊吧。”袁芳站起身来。
李卫东点点头，提起随身行李，和袁芳一起缓缓向登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