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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中共和柬共——柬埔寨共产党兴亡追记-3

第二章、我的家世和参加革命

22、我的家世

我叫周德高,又名林木,一九三二年出生于柬埔寨马德望省思维即村。父亲是从广东揭阳县飘洋过海来的农民,在那里当修筑铁路的挑土工,就这样落户下来了;外祖父是本地的华人,外祖母是柬埔寨人,因此我有四分之一的柬埔寨血统。家门前就是那条从金边通往马德望的铁路,铁路的另一边是一个大湖,全村和附近的乡民都食用那个湖的湖水。

记得六岁的那年,思维即村一带干旱,湖水干涸。父母带着我和弟弟逃荒到菩萨省去。一年之后才返回。八岁时,我进了寺院学校读柬文,与姨母和舅父读同班。日本投降前,泰国军队占领了马德望省,我在寺院学校又读了一年泰文。泰文与柬文都是拼音文字,容易学会。一年后就会说泰语,写泰文了。我既懂柬文,又懂泰文,所以到处惹人喜欢。

十二岁的那年,父亲把我带到马德望城,让我寄住在永通饼店,当没有薪水的学徒。从此我就远离了父母和弟妹,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有一天,东家少爷看我年纪小,要我和他比赛包糖果,结果他输给了我。他就骂我是“倒掉种”、“电灯炮”,意思是个土里土气、不华不柬的乡巴佬。我很生气,于是我决心离开。

我转到对面水果店黄伯伯那里做事,每天清晨五时左右,就赶牛车到十几公里外的柑橘园去摘柑橘,摘满一车,就赶回马德望城里;柑橘季节完了,西瓜、红毛丹……季节又来了。每年春节,他都送我一套新衣服。我帮了黄伯伯两年后,又转到黄明强的杂货店打杂,每天要下河边挑几十担水,那时马德望和曼谷间用电报报告金价和汇率,黄明强发现我懂泰文,可以帮他赚钱,他没有收到电报时,就让我去偷看别间店的电报。

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不少朋友,经常一起到体育会去唱歌、跳舞、打乒乓、打弹子。我打弹子的技术很好,几乎没有敌手,被别人称作“弹子王”。有一天我和朋友玩得很开心,晚上回店,门刚打开,我头上就狠狠地受了一击,老板破口大骂:“他娘的,我四处找不到你,你死到哪里去了?”接着把一封电报抛过来,我接过电报,喉咙哽住,未读出声,泪水已湿透了电报纸。

第二天,我向老板辞工。他恶狠狠地说:“好!先把你预支的七十二元钱还我,否则做足这七十二元的工,才能走。”我心中悲愤交集,心想这区区七十二元,只要我到电报局偷看人家一封电报,一笔交易就不知要赚多少个七十二元……。我昨晚还以为他会不计较,会让我走;我也就开始懂得什么是“老板”了。

我去找父亲的一位姚姓朋友,他是个苦力工人。我跪在他面前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摸着我头上的大包,摇头叹气。他进去跟他的老板说了几声之后,出来交给我七十二元钱。我说:“姚叔叔,今晚我去那里睡?”他想了一下,又拉着我的手,带到一间兼卖瓷器的杂货店。店主也认识我,答应雇用我,月薪二十六元。我不知该怎么感谢姚叔叔。到了新店,除了一天三餐,我一分钱也不花。三个月后,我就将七十二元归还给姚叔叔。

不久,泰国把马德望等省归还给柬埔寨,法国又恢复了殖民统治。从马德望到泰国边境城市波比,商品要经海关才能放行。老板要我兼走海关办通关。海关的文件用法文,公务员大多是越南人,他们不懂柬语,我只会几句洋泾浜越语,就靠这点交流,我与他们建立了私人友情,明码标价地给他们应酬费,他们为我办事就特别快。

我们这间店能通关,便利了客商,老板的生意做得火红。我又把张三、李四、王五的货合在一张通关纸上,收三张费用,只付一张应酬费,两张钱进我的口袋。老板满意,顾客也很满意。有时还给我额外的小费。我打了一年多任务,就积了一笔钱。

23、进学校读书

有一天工作较闲,我坐在店门口,那是学生放学的时间,见隔壁店的两姐弟放学回来,穿着整齐的校服,背着书包,手拉手,又说又笑,真是羡慕极了。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连一个汉字也不识,难道要等到将来结婚生子才去读书吗?这一晚,我久久不能入眠。第二天晚上,我去见黄伯伯,希望他能让我寄住在他的家,白天让我去读书,放学回来做家务,晚上到市场去收拾水果摊档。星期六、星期日不上学,就到柑桔园去摘柑桔。黄伯伯答应我的要求。

到学校去报名,老师们见到我已经十七岁,就要我试读小学三年级。第一天上课,全班我最高大,所以坐在最后的一排。老师读着:“国旗挂起,青天美丽……”我一路跟着读,一路用柬文注音。

放学回来,料理家务、煮好饭菜,先送去给在市上的黄伯母,自己吃剩饭剩菜,洗了碗又到市上去帮忙,十时左右才收挡,然后坐在街灯下温习功课,先按柬文注音读熟之后,再来识中文,一个一个地死记下来。他家子女多,又堆满了水果,我只能睡在屋外的石阶上。没有蚊帐,就用藤席卷起来睡,头部顶住墙壁,脚用水布包起来,活象一条大粽子。

第三天的算术课上,老师手拿着藤条,往桌上一拍,厉声叫道:“周德高,上来!”我走到她面前,她翻开我的簿子说:“你看,没有一题做对的。”她命我把手伸出来,啪啪啪三下。我的眼泪直流,倒不是被打痛了,而是悲怜自己的命运。有钱人的孩子像我的年龄已经做夫婿了,可是我连三年级的算术都不会做。

第一段考,全班三十八人,我倒数第二名,我一辈子都记住这个耻辱。第二段考,我从头数来排第二名。期末考试就得了第一名。从此一路保持在第一、第二名之间,成为学校的优秀生。我自学学会了查字典,不认识的字就查,因此对课文的理解能力也大大地提高了。

校长就住在隔壁楼的楼上,他每天看到我坐在街灯下温习功课直至深更半夜,夜夜如此。于是向校董会要求让我交半费,并获得了批准。从此我在学习上一帆风顺,还被选为学校风纪队总队长、篮球队队长、铜鼓乐队的鼓手,一生快乐,莫过此时。

第二年升四年级,上半年很顺利,下半年黄伯母难产致死,黄家措手不及,儿女未嫁娶,内无人照顾,外无人打理,黄伯伯执意要我帮他的忙。可是读书已经是我的第二生命,我已经十七、八岁了,再不能为一时的同情,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我又去找姚叔叔,姚叔叔找了一个林伯伯商量,林伯伯与几个好兄弟都是单身汉,租了学校后面的房子住,白天打工,晚上才回来。林伯伯同意我住在他们的房子的一条走廊上。我买了一个土锅,早晨起身时,放一把米一个蛋一起煮稀饭,吃好去上学。中午放学回来,同样一把米一个蛋。下午放学回来,先去挑水,把水缸装满。然后打篮球。回来又是一把米一个蛋,每天三餐就是这样过。我终年吃稀饭,体育运动强度又大,但没有影响身体的发育。每两周回家一趟,吃妈妈煮的饭。我回家除了要是米,还要劈够两个礼拜用的柴。

可是不久,林伯伯要结婚了,完婚后要搬到他太太的家乡去住,因此年底就不再租这个房子了。我已是小学五上的学生,离毕业只有一年半的时间。我的级任老师——陈乐之先生,发现我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就找我谈话。我全盘向他托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要急,等我想想办法”。

第二天上午,陈老师把我叫去,他的姐姐也在。他说:“德高,你是个好学生。我们姐弟还有一年的聘期,我们不忍心看你失学。因此我们两人决定帮助你,你就搬到学校来寄宿,这一年内我和姐姐帮你付一半的伙食费。另一半,你去帮厨师方叔叔做工,放学后到厨房来帮忙。能帮什么就帮什么。”方叔叔很看得起我,知道我和他的侄女要好,也很高兴!所以我开口要求减免一半伙食费时,他爽快地说:“别人我不答应,但对你特别,没问题。不过你要落力帮我观前顾后。”

从我懂事以来一直受苦,因此很珍惜机会。我搬到学校来寄宿后,每天除了打扫校内校外的清洁,还主动清洗厕所和厨房周围的环境。学校和老师都很满意,方叔叔他们也满意。我自己也高兴!这一年,只要学校举办游艺晚会,我就粉墨登台,有时男扮女妆,有时出演丑角,有时还会跳舞,样样都来一手,常常得到观众的掌声,学校也筹到一笔善款,所以就对我特别优待,准于免费入学。

一年过去,陈乐之老师和他姐姐的聘期已满,马上要与我分别。方叔叔也不再承包学校的厨务。学业只剩下半年,但失去了恩人的帮助,前面的路有登天之难。我在家是老大,老二去投靠叔父,三个妹妹穷到连柬文都没读过,最小的弟弟才学走路。我还能向父母要个什么呢?我回到家,向父母表白了心愿,然后就呆坐在门前的树下……抬头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高棉孩童在放牛,心想与他比起他来,我的命运还要好得多了……

还是母亲疼我,她看见我苦思与流泪,也心如刀割。她提醒父亲:“你不是说阿强叔也在马德望市开店吗?”阿强叔叫曾合顺,原来也住在思维即村,后来搬到别的地方,生意做得顺利赚了钱,在马德望开了个杂货店,生意还做得不小。父亲叫我擦干眼泪,他匆匆地到湖边洗个澡,穿上衣服就带我到马德望市。自从我懂事的十几年来,只见父亲从来都是一条黑短裤,一件灰色上衣,一双轮胎底鞋。

下了火车,父子俩直奔曾家去。父亲开门见山地对曾伯伯说:“强兄,犬子说他再读多半年书,小学就毕业了。我无本事,现在学校给他免费。我求你给几粒饭他吃和住,不上学就帮个忙,只打扰你半年。希望你能成全成全他。”曾伯伯居然也就同意了。

24、小学毕业谋职

从上三年级到小学毕业,前后四年的苦乐人生,刻骨铭心。毕业前,我就四处托人找工作,刚好有一间新开收购谷米店要请人称谷米,我就去应了职。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我就到离马德望六十公里的“吾哥比里”去上班,老板姓邝。谷米季节一过,邝老板又购进一座小型的碾米厂,我便在那里学会装修碾米机。不久,老板又把这间碾米厂卖给别人,厂子搬到离马德望三十八公里的“添磨古”镇。

新老板是广肇人,也姓周。他与金边的谷米商有生意往来,有几辆汽车运载谷米,还出租拖拉机给别人开荒耕地。我很受重用,负责帐目往来和薪金发放。但我更喜欢动手,汽车有了问题,就跟着大师傅趴到车底修,弄得油头垢面,管账先生就象一个小杂工。很快。我还学会了开汽车和开拖拉机,还学会骑马。周老板视我如亲身儿子,有一次派我到金边领取十五万现款,当时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不幸,父亲病了。在马德望求治无效,不得不到金边中华医院去求医。父亲到柬埔寨后,一直劳碌,当了修铁路的工人后,就为人当跑腿,收入微薄,几十年住的是那间茅屋,离不开那个小村落。我赶到中华医院见到了父亲,他说他的肠胃不好,面色很不好,住在免费的病房,喝的是中药。一个月后,父亲就去世了,我又赶到金边送殡。父亲的一生命苦;而我十二岁起,就离开他去闯荡江湖,至今也没有闯出个名堂来,有时会独自傻想:莫非是他的命运也传给我了吗?

无父兄为长,父亲的死,留给做儿子的我,是悲伤;而留给做长兄的我,是无奈。我根本无法负担母亲和弟妹的生活。幸亏弟妹都长在农村,母亲又是个意志坚强的妇女,养了几头猪,维持了最基本的生活,又带着几个十多岁的妹妹,收买禽蛋到城里卖,赚些零用钱。要说父亲的命苦,母亲的命就更苦了,中年丧夫,抚育子女,真是难为了她。

大概是一九五三年的一天,几个同学从马德望专程来看我,要动员我回马德望筹备成立“体育会”,说是要以成立篮球队,办夜学辅导班和文艺小组的方法,团结社会上的青年男女,把过去的同学和社会青年组织起来,为社会作事。他们说只要我点头,他们回去后就帮我在马德望找工作,我的心动了。


25、参加《棉华日报》工作

我二十一岁时(一九五二年)才从马德望侨校的小学部毕业,后来在马德望地区做事时,中共地下组织假以筹组成立“体育会”为名发展组织,让我读了许多象《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这样的左倾书籍,于是我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它的外围团体,还结识了马德望地区华侨领导人张东海、和来自越南的抗法人员蔡抗生等人。

马德望原来就有“马华体育会”、“青年会”、“精武会”这样的华人社团,我们成立的叫“群星体育会”,发起人是马德望侨界的活跃人物,活动内容非常丰富,而且还有互相帮助的风气,使青年们感到集体的温暖,因此会员反而比那些老组织多。社会各界慷慨赞助,事业办得有声有色,在侨社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一九五六年,马德望侨党组织推荐我到金边去参加刚创办的《棉华日报》工作,从此我在《棉华日报》工作了整整十二年,从一个翻译,成为记者、又提升为记者组长、最后成为代理社长和报社经理。一九五八年中国和柬埔寨建交以后,《棉华日报》又成为事事听命于中国大使馆的宣传媒体。我出身贫苦,为人热忱,对党忠诚,愿为共产党赴汤蹈火,因此中国大使馆对我极端信任。

中柬建立外交关系后,大量侨胞申请探亲签证;由于侨社中还有一些人亲国民党,而我对柬埔寨侨社的情况相当熟悉,大使馆就将“辨别敌友”的工作,交给了我一个人。我就以记者的身份到各地调查。虽说审批签证的权力最后是在大使馆,但我掌握了“首批权”,大使馆是根据我的调查报告作决定的。

在六十年代初,柬埔寨和中国的关系很好,西哈努克经常访问中国,而且还把儿子送到北京去读书。在这种友好的环境下,《棉华日报》自然也就办得有声有色。因为柬埔寨华侨中潮州人很多,广东潮剧团由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带队,于一九六〇年冬来柬埔寨访问,在金边演出潮剧《芦林会》,王昆仑写了一首“三娘怨”的长诗发表在《棉华日报》上,他的文采给《棉华日报》增添了颜面,争取到了许多新读者。

我担任报社经理后,做了几件事情。一是,因为排字的延误,报纸长期不能及时付印;为此我改变了排字人员的轮休制度,使排字排版效率大大提高,每天都能提早付印,提前发行,使报纸发行量从七千多份,一步增加到一万一千份。四十多年前,海外能有这样的宣传效果,令人惊奇。为进一步扩大发行量,我又筹划购置自动印刷机。六十年代,柬埔寨华侨社会心向祖国,城乡侨校都“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雷锋同志”,这些“成就”都是与《棉华日报》同仁的努力分不开的。

越南战争激烈进行之时,文化大革命也开始了,左倾思潮也就泛滥到外交工作和侨务工作中来,原本亲华的西哈努克开始向右转,一九六八年他封闭了“柬中友协”,我们《棉华日报》发表了一份北京的“中柬友协”致金边的“柬中友协”的贺电,电文调子极高,触动了西哈努克的神经,他下令封闭全部外文报纸,从此结束了柬埔寨自由办报的历史,当然也就葬送了我们的《棉华日报》。

当时,一些右派团体想发动学生来捣毁报社,情势非常危急。我决心带领同人保卫报社,思想上有与报社共存亡的准备。记得小马兄弟对我说:“不能同年生,但愿同日死。”今天,我虽然已经与中国共产党决裂,但每每回想起这些斗争的往事,心里还是很亢奋的。毕竟,年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有血性的人。

报社被封时,柬埔寨政府政治部派出警力,阻止我们寄发印刷品。小马驾车冲出警戒线,将告读者通知寄发到各地。因此,特警局起诉小马,说他企图撞死执勤的警员。我疏通了法官,结果不但没有抓人,而且判了无罪。警方要把他送到磅通省的薄波疟疾区去,然后再将他驱逐出境。我又和一些侨领到磅通省去疏通省长,省长说:“省府缺人,就把马先生调到省府来工作吧。”这样才把问题化解了。

后来,我向一些侨领借钱筹办了“四海事务所”,为侨社服务,又兼做旅行社的生意。我的青年和中年时代,是在革命的狂热中度过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女,都成了革命队伍的一员,太太是《棉华日报》的司账员,后来又是进出解放区的联络员;女儿机灵沉着,八岁就为我送信到大使馆,一家人都献身革命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