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在这个时间段显得异常开阔,特斯拉以一百英里的时速平稳前行。你和萨拉都沉默着,车里只有塞瑞斯卫星电台的慢板爵士乐若有若无的漂浮着。
读研究生的时候,你们学校有个异常严苛的规定:天黑后教职员包括像你那样的学生助教不得和自己的学生见面,以防老师利用特权占学生的便宜。你虽然算不上萨拉的老师,你只是每年去她的学校开一次关于东亚和美国关系的讲座而已,不过你还是觉得有点guilty,有点利用特权占便宜的意思,只是到底是什么特权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
一辆小型越野车出现在你的视野里,然后迅速放大,以七十英里的标准时速结结实实地挡住你的去路。这段路是双线高速路,由于你的时速,你习惯性地走在左车道,现在只好换到右车道超过去。片刻,越野车已经从你的后视镜中消失。你轻轻叹口气。你不喜欢那些霸着左车道的人,而那些人大概也不喜欢你这种不守规矩的疯子。
爵士乐突然消失了,音箱里传出电话铃声,来电显示是外州的号码。这么晚接到陌生电话好像还是头一次,你等铃声响过三次后按下方向盘上的通话键。
“哈罗!”
“哎,能跟齐先生讲话吗?”音箱里是一个女人脆脆的声音。
“你是哪位?”
“我是迈根尧伊,唐纳德创普的竞选经理助理。”
“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号码?”你的手机号是非公开的。
“哦…这个我不便告诉你。”
你没再问,直接按了方向盘上的停止键。
半分钟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你按下接通键,等着对方说话。
“哈罗,我是考莉因康威,创普的竞选经理。”另一个女人略带沙哑的声音。“你好吗,齐先生?”
“还行。你呢?”
“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号码?”
“是你的朋友托尼给的。”康威没再浪费时间。
仅仅因为一起吃了一顿饭,并不代表因此就是朋友了,你的朋友名单是很短的。
“我能帮你什么吗?”你礼节性地问。
“绝对能。创普先生明天下午在云城有个造势集会,主题是弘扬公民拥枪的宪法权。我们特请齐先生出席,届时站在创普先生身边。会后创普先生将和你单独合影并在照片上签名。”不愧是共和党史上的第一个总统竞选女性经理,说话跟唱歌似的。开完优厚条件,康威又加了一句:“明天集会的时候请齐先生记住不要带枪。”
鼓吹一项权利的同时又不允许别人行使这个权利,这多少有些讽刺。世上的事莫过于此,这个人从这个角度看说是这个样子,那个人从那个角度看说是那个样子。其实俩人都没错,错的是他们没有也从对方的角度看看再下结论。
“明天是周日,你不休息吗?”你开了个玩笑。
“我现在每天工作24小时,一周工作7天。”
“你真行!不过,明天我休息。”
“你什么?”对方显然有些意外。
“我不会去的。晚安!”
挂了电话,你看了一眼萨拉。她看出了你的意思,就解释说晚饭的时候托尼向她要你的电话号码,她就给了他,但没想到他会传给不相干的人。你说没关系不用介意,然后你顺口问她喜不喜欢创普。
“我不会喜欢自恋狂的。”
你悄悄松了口气。记得普斯特的一个研究两性关系的报告里曾提到过影响两性关系的重大问题依次是对待政治的态度、对待性的态度和对待钱的态度。钱多点少点其实是很容易忍受的,政治见解不同就难办了。
“我能看看你手机里都有什么音乐吗?”萨拉换了个话题。
你从兜里掏出手机,开了锁递给萨拉。萨拉的手指在手机上划拉了一会,然后把车上的音响系统从塞瑞斯卫星电台换成蓝牙状态。吉他的前奏响了起来,你听出这是詹姆斯布朗特的You’re Beautiful。
My life is brilliant
My love is pure
I saw an angel
……
随着歌声你想起当年和阿莴在英格兰埃克司摩尔国家公园飚车的事,那天你一时兴起,骑着摩托车带着阿莴在林顿附近一条又窄又颠的山道上飞车,东倒西歪的几次差点翻到海里去,吓得阿莴从后边使劲抱住你哇哇大叫。回到旅馆,你本以为会挨罚,不想阿莴神秘兮兮地告诉你她现在好有情绪。你一时没明白是啥情绪,阿莴就坏笑着剥你的体恤衫,你恍然大悟,把阿莴抱起来扔到床上。
You're beautiful, it's true
There must be an angel with a smile on her face
When she thought up that I should be with you
But it's time to face the truth
I will never be with you
吉他的最后一个和弦在空气中渐渐消散。你突然向右打方向盘,特斯拉穿过79号出口,驶上一条乡间小道。导航仪慢条斯理地请你往回开,萨拉也扭过头来。
“带你去个地方。”你说。
克里弗斯座落在一个大平原中,附近只有一些小山丘,最高的一座叫切诺基峰。虽然只有二百英尺高,但这座山峰非常奇特,东边像普通的山丘,有树有草有土,西边则是一片峭壁,好像有人把山劈成了两半,带走了一半又留下一半。这段峭壁是当地的一景,白天站在上边可以望到远处的克里弗斯和密西西比河,傍晚时分更是看日落的好地方。峭壁下边有两个早就褪了色的十字架,据说当年有个老头带着小情人从这里跳下去了。
你把车停在切诺基峰顶,熄了火。下了车,你领着萨拉走上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其实就是一块天然的大石头,上边没有灯,但星光把平台照得足够亮。平台边上没有栏杆,白天往下看还有点晕,现在下边是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抬头则是漫天辰星,比在城里时多了不知多少倍,半个月亮挂在那里似乎伸手可得。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你还在北京的时候,在这样的深秋的一个夜晚,你曾经和一个女孩骑车从北大到清华再到圆明园,最后坐在西洋楼大水法的断石上望月。冷风吹来,女孩偎在你的胸前,你搂住她的肩膀,她把头靠在你的肩上,你扭过头去,她扭过头来,四片嘴唇碰在一起。那是你第一次吻一个女人,那么甜,那么粘,那么火热,那么自然。只是那个瞬间已经逝去,正如和阿莴在林顿飞车的瞬间。
夜凉如水,萨拉似乎打了个寒颤。你伸出胳膊,把她揽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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