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失去爱》_91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8832/201611/1508546.html
*
在新乡监狱的那间空洞得让小雨感觉无法忍受的屋子里,卫斯理终于开口说话了。
但他一开口却讲起了绘画。他告诉小菲,自己从小一直学习绘画,受过严格的训练,但后来没有考上美院,结果成了一名记者。命运的安排吧。他说:这倒没有什么。他喜欢记者这个职业。卫告诉小菲:由于经过系统的绘画训练,他对人体和解剖异常敏感。为了说明这一点卫举了几个例子,比如,他看一个人一眼之后就能凭记忆画出他的肖像;他学习过解剖学,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肌肉和骨骼,他强调说每个人的骨骼都是不同的;又比如,他一次坐朋友开的汽车,看了一眼方向盘,就告诉他的朋友,这车撞过。朋友听后大吃一惊,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卫说因为方向盘不圆了。朋友很诧异,承认这车的确撞过,但他可从来没有发现方向盘不圆了啊。小菲不知道卫为什么对她讲这些,但还是一直耐心地听,同时观察着卫斯理。她想有可能他讲这些是因为他什么也不想对自己讲,现在只是信马由缰地闲聊,打发掉自己的时间。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判断,眼前这个和她初次相遇的男人对她讲着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重要的是,这些话在他的心里,都已经反复讲过很多遍了。她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从卫的眼神从他讲话的神情和方式中,她感觉到他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离死亡很近了,而他一直等待的正是自己的这次来访,并对此早已做好准备。所以,只要他一开口,就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让卫斯理开口很困难。小菲详细介绍了自己的经历背景,第一次来郑州时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回到美国后她是怎么样第一次读到了卫华的故事,她来找他的目的。但卫始终沉默,冷冷地看着她。小菲在一直耐心地说着。她坚信卫一定会开口的。他的内心里一定一直在渴望着说出他知道的所有秘密。因为,卫是一名记者。而小菲知道记者是最不能保守秘密的。记者都渴望诉说,不说出他们知道的秘密,他们将卧不安榻死不瞑目。记者,都有着讲述的冲动。
但接着,卫斯理又开始用一种几乎冥想的语气讲起了身体。他说,因为学习绘画,他从很小就开始画人体了。从那时起,他便渐渐的喜欢观察人的身体欣赏身体。但是后来他才了解到,人类早期各个民族都对身体有过很大的兴趣。但是,那都是一种生殖崇拜,那时的人体的生殖器官都是极度夸张变形的。这种生殖崇拜到了后来又渐渐演变成了生殖禁忌,身体被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成为不能向人展示的秘密。其实我们的身体一直都是一种真实和想象的混合物。可能直到今天仍然如此。真正对于身体有着一种单纯的兴趣的民族是古希腊,那里身体是只是一种美。在这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一种呓语般不大不小的讲述声的屋子里,小菲渐渐感到非常的困惑,也越来越感到一种恐怖。
当卫斯理终于开口讲卫华时,他先问小菲:为什么偏偏对这个卫华的命运感兴趣呢?于是,像是心中装满了委屈,小菲破口而出: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啊!她反问卫斯理:那么你又为什么对卫华感兴趣呢?卫斯理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出乎小菲的意料,)那可能就是命运吧。但小菲没有在意他的回答,而是一口气问出来:那你告诉我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她活着,她现在在哪?如果她死了,那她被埋葬在了哪里?我一定要见到她。活着,我要找到她,和她聊聊;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墓地,在她的墓地旁坐一坐。她最后惶恐地问卫:她没有死,我还能见到她,对不对?卫注视了小菲片刻,然后说:你还能见到她。小菲一下子笑了,她说:那么说她真的还活着?眼睛已经潮湿了。
“不,”
这一次卫没有停留直接告诉了小菲:
“她已经死了。”
第二天,小菲清早起床,关闭手机,收拾好一个简单的背包就离开宾馆,坐上了开往郑州的火车。
*
在火车上,小菲的头脑中一直回想着那天见面中卫斯理的话。卫斯理一直在讲着人体,他说后来到了清朝出了一个奇人。他的名字叫王清任。王清任自幼习武,曾经考取过武秀才。后来,弃武从医。大概在他三、四十岁的时候,王突然对身体发生了兴趣。于是就偷偷开始解剖尸体。那些尸体有些是路上冻死的孩子,有些是扔在荒野的死刑犯。结果,王发现那部中医经典《皇帝内经》中的许多记载是错误的。王最后写了一部医书,名字就叫《医林改错》。卫斯理说,他是从小小方舟子的博客论文中读到王清任的。读后,对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你想想看啊,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有这么漫长的历史,但是在整整两千多年里,只有这么一个人对于身体发生了兴趣,并且真的去解剖研究人的身体。他于是找来了那本《医林改错》。但是看后却失望了。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太薄了。卫说,一个民族需要一些大书,非常厚,读起来吃力。而直接让卫失望的却是书中王亲手绘制的25幅人体解剖图。那些图谱简陋寒碜的让他伤心。他不禁想起了以前曾经看到过的达·芬奇在笔记中画的那些精美绝伦又非常准确的人体解剖图。于是,他这才意识到中国和西方的一个不同。中国人不画素描。是绘画观的不同,也就是对世界的观看之道的不同。于是,他意识到,或许,整个现代西方科学是建筑在法兰克的素描的基础之上的。而达·芬奇一生留下了13,000页的笔记。在王清任的书中,他仍然应用着经络的概念。他肯定没有看见找到中医经典中的经络,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样一来,王就没有那么独特了。他就变成了一个不过是留下来几张活血化瘀的名方的中医大家而已了。卫斯理说他在小小方舟子的文章里看到,小小方舟子说:
我们中国人其实是一个对于真实的身体不太感兴趣的民族。中国人喜欢让自己生活在自己构建的想象的世界里。我们的身体也我们用想象构建的。比如中国的绝世内功,我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民族,相信通过静止不动的修炼,可以使我们的身体拥有一种巨大的能力,气,足以击败一切身体强壮的敌人。我们中医里的脏腑和解剖学中的实际的脏腑是没有太多的关系的,而我们的经络更是中国人的独特想象力所构建的一种既奇妙又荒诞的系统。所以,我们中国人和这个星球上其他种族的人不一样,我们是拥有经络的外星人。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几乎每天都会认真的谈论着我们身体里的经络,经络不通,经络闭阻,或者,经脉空虚,风、寒、湿气入侵了我们的经络,仿佛我们都曾亲眼看到过它们,仿佛它们都是最真实的存在。
*
一天之后,在从郑州回来的火车上,小菲被腹痛困扰。这一次特别疼。渐渐强烈的腹痛,又一次勾起了她对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的回忆。那是在她青春期的某一天的夜晚,她因与父母争吵而离家出走了。外面下着雨,她很快就全身湿透,淌着水的衣服凉冰冰地贴在身上寒冷刺骨上。而那天,她来月经了。在疾行中感觉到了血流出来,因为和雨水不同,血是热的,但在寒冷中仿佛正在凝结。巴尔的摩的夜晚,充满危险。不久,她就打着哆嗦又冷又怕了。她想回家,可是怎么能就这样又自己回去呢。她很倔强,但在那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菲陷入了绝望。后来,爸爸开车找到她时,她一下子哭了,但仍然执拗着不回去,是小峰把她硬拽上车带回了家。在路上,她哽咽着问爸爸: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看见女儿在雨中,小峰心疼的要命。他开车时把空调开得热热的。很快女儿身上蒸发出的水汽就把车里变得潮乎乎的。小峰听到身后女儿说出的这句话。他想:这真是一句傻话啊!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他不会让它发生。他会用生命保护好女儿的。但尽管如此,小峰心头仍然一痛。他继续开车,没有回答女儿,而是给女儿讲起了一桩有名的禅宗公案:
俱胝法师每当有人向他问禅,就举起一只手指。于是,他的一个小门徒自以为懂得了,当别人向他问及佛法,他也学着老师的样子,举起一只手指。俱胝知道了,竟然用刀剁下小门徒的那只手指。伤口长好,一天,俱胝突然大声问他的门徒:什么是禅?那个小门徒又一下子举起他的那只手指。而这时才意识到,那只手指处是空的,已经没有手指了。
小峰讲这故事是因为他正巧在不久前看到了。当时他觉得这个故事寓意深刻,生活中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向你举起一只手指。现在为了让女儿轻松一下,他随口讲出这个故事。然而,小菲在车后听到时就感觉伤心透了。这是一个多残忍的故事啊!为什么要把小和尚的手指切下来?他只是做了一件可笑的事。他会有多么的痛啊。而且,这样他就再也没有那只手指了。想到这,小菲蜷缩在车后座里开始失声痛哭,心中涌动着无尽的说不清的伤心和委屈。没有人能知道。
这就是顾小菲的青春期时光,漫长而孤独,无数秘密的伤感与喜悦,到后来她也就慢慢的都忘记了。然而,从这一次秋末雨中的离家出走之后,顾小菲遗留下了严重的痛经。每到月经要来之前,就会感到下腹部冒出隐隐的寒气,然后就腹痛难忍,有时疼得她流泪,呕吐。在之后的日子里小菲很容易呕吐。
那天,顾小菲蜷缩在车后座里,浑身湿透,感觉越来越冷。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一边抽泣一边哽咽着再次问爸爸: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小峰这时突然眼圈潮湿了。他竟然想:如果有一天女儿真的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死去,那他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小峰就有一种凄零无助的感觉,那是他无法承受的。他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女儿说:菲菲,爸爸永远爱你。
*
坐在郑州开往新乡的列车上,顾小菲异常疲惫,突然有一刻感觉自己渴望能过上一种平庸的生活,不是像现在这些年来的忙碌,而是活在一种缓慢的时光里,人生的目标像炊烟般散去,日子如天空上的白云缓慢的飘走,是像慢速播放的电影,躺在加州的明媚的阳光下,靠在海边沙滩的躺椅里,无所事事,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她突然想要很多个孩子,)在海边奔跑,阳光不是以光速,而是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从外太空穿过大气层投射下来,并均匀地弥散开,把空气变得热热的,在弥散的阳光中孩子们的奔跑、嬉笑,远处不断涌来的泛着白沫的海浪,以及她的目光都是缓慢的。让那些事业,成功,名声和震动世界,都通通去见鬼吧!她想起了一句在中国极为有名,几乎是尽人皆知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时才体会出诗中感人的意境。夕阳中的花圃里,偶然抬头的一瞬间被诗人变成了一种永恒。她过去只以为这是一句平淡而优美的诗,但远非仅仅如此。真正的诗歌,是人类心灵的一种归宿,有时,是翅膀。在新乡监狱里和卫斯理谈话的最后,卫告诉小菲她现在处境危险。“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你见过我了。你已经知道了秘密。那时,你就要有性命之忧了。不要以为你是美国人,你就安全了。”卫斯理劝小菲不要停留,马上飞回美国吧。小菲听后未置可否。但是,一到郑州她就感觉到了那恐怖的气息。而且,越来越浓重。在郑州的这几天,她几乎一点也没有睡,晚上在宾馆里一直写着修改着。小菲总是觉得有人在跟踪她,感觉她的所作所为一直被一双眼睛在看着。有一次,在一个商城里,她仍然老是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大包被偷走了。幸好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她随身拿的小包里。但这件事极大的加重了她的恐惧,使她接近崩溃。现在坐在车厢里,乘客不多,那种感觉非常奇怪,她周围的人都不说话,就静静坐在各自的座位中,很少有人走动。车厢里有着一种诡异的安静,让小菲恐惧。她想,在这个铁盒子里,自己跑都跑不了。火车开的很慢,总是无缘无故地停车,一停就是很久。她简直要发疯了。有一刻她想要尖叫。另一次小菲在停车时,想要跳下车逃跑。但一想到要逃跑,她突然又感觉浑身疲乏,动弹不得。这样她突然开始想念在新乡偶然遇到的那个男人了。他和她不可思议地拥有一台同样的徕卡相机,和与阿勃斯相遇的经历。她知道这个还像个大孩子一样的男人爱上了她。在过去自己是绝不会喜欢这种胸无大志无所事事的男人的,但现在她想马上来到他的身边。因为,现在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会感觉到安全和温暖。但火车依然故我,慢得出奇。小菲只好坐在那里,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片中原大地上的麦田,和美国中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截然不同,这里一块地有时小的可怜,形状不规整,农田的中央还常常有坟堆,在那么小的一块地里啊!上面有的立着一块,有的是好几块墓碑,有的摆着花圈,那些纸扎的花圈有些是崭新的,有些破败不堪,脏兮兮的。小菲意识到那些人,那些中国的农民,就是这样,一家人祖祖辈辈耕种着一小块土地,然后死后就埋在这里,他们活着的时候翻腾了一辈子的这一小块土地的泥土里,仍然和他们的孩孙们活在一起。她这两天都没有睡觉,一直在写稿子,她急于想把卫华的故事写下来,仿佛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在写的时候一直感觉卫华就是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种化身。但现在突然思路中断,头脑里充满了恐惧和悲伤。她想这些都只是因为自己过于紧张和疲劳。其实什么危险也没有。等回到纽约后,好好睡上两天,然后走在麦迪逊公园的草坪上,她就又重新精神焕发,雄心勃勃,又会变成原来的那个顾小菲了。
*
卫斯理第一篇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书记对文章非常满意,主动约他谈话,鼓励了他,同时希望他能系统地写出一系列的宣传文章。书记很懂得宣传和现代传媒。卫斯理对小菲谈到书记时语气平静。他告诉小菲:这也正合了他的心意。在写文章的过程中,卫和书记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同时,卫的野心进一步膨胀。他萌生出今后为书记写传记的念头。他可以成为书记的专职传记作家。名利双收。卫斯理告诉小菲:这当然,在当时,一方面是出于真心的崇拜。书记是一个有魅力的人。但同时也混杂着自己的私心。他知道书记不会止于郑州。他有朝一日一定会走进红墙之内,甚至走上权力的顶峰。书记既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野心。到那时,自己就能凭借书记而留名青史。并且,就是在当时,和书记的特殊关系也为他带来了直接的可观的利益。说到这里,卫把一直放在桌子上的手拿了下来,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看着小菲缓缓地说,他也有过一些梦想。他曾经想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流传后世。而不是仅仅当一个记者。那些新闻故事都是转瞬即逝而又层出不穷的。人们阅读新闻报道时,从来不会关注它们的作者,没有人知道记者的名字。在说到“伟大”一词时,卫斯理一直表情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但我很清楚,我没有那份才华。我也从来没有尝试过。”随着和书记接触的日渐深入,他了解到了越来越多在表面光环下的内幕。这些内幕开始让卫感到震惊,后来让他越来越恐惧,但那时他已经无法停止了。卫告诉小菲,书记了解媒体的强大力量,但忽略了另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在中国,有时候媒体的力量是零。
“越恐惧,就越兴奋,越危险,就想接近,而接近了,就更加兴奋。”
“但为什么我会对书记的这些秘密这么感兴趣呢?”这时,卫斯理自问自答了起来:“这并不仅仅因为我是一名记者。很多记者,绝大多数的记者,不过就是一些普通人,趋利避害。记者只是他们的工作,仅此而已。”但他并没有给出答案啊。小菲在心里想。“不过,现在书记的光环已经褪去,我开始看见他的真实面目了。”
“那么书记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呢?”
小菲这时终于打破了沉默。在卫斯理漫长的叙述过程中,她一直在静静地听。可现在好奇心仿佛再也禁止不住,她发出了提问。卫斯理沉默了,好像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而小菲在心里已经在替他回答。她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野心,邪恶,或者,……但就在这时,卫斯理却说出了答案:
“是恐惧。书记的内心一直笼罩着巨大的恐惧,被恐惧牢牢抓住。在他镇定自若风度翩翩的外表之下,每天都非常的焦虑。”
在谈话快要结束时,小菲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为什么,你,会对卫华的案件感兴趣呢?”
卫斯理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小菲在问完问题后,脑子里就变成空白,只有等待了。卫斯理最后说:
“那就是命运。”
*
在郑州,有一家名叫郑德生物塑化有限公司的奇怪而鲜为人知的企业。这家公司主要从事人体尸体加工,将尸体通过解剖、脱水、定型等复杂程序制成标本。与传统方法不同,该公司运用专利技术制成的尸体标本色泽艳丽,像是新鲜的组织一样。尸体标本不仅用于医学教学,还用于展示。该公司拥有自己的展览公司,在全世界各地进行公开的尸体展览。
走进郑德塑化有限公司展室大厅的一刻,小菲首先想到的是“琳琅满目”这个词,紧接着想到了“恐怖”、“可怕”、“恶心”、“恶梦”、“像一场噩梦”、“恐怖电影”。宽敞的展示厅的空中,布满了各种人体的组织、器官,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健康的人,和病人。那些剥去了皮肤的组织经过先进技术的加工,变得色泽明丽。在红色梭形肌肉纤维之间分布着蜿蜒分支的血管和一根根细如游丝的白色筋膜和神经纤维,并不像真实的组织,比真实的组织更加鲜活,质地介于肉体与塑化制品之间,但也绝对不像是塑料。看了一会儿小菲感觉有些眩晕,想要呕吐。她站住,稍稍闭了一会儿眼。在闭上眼时,心里再次想到了“恐怖”。
*
是书记夫人引领着卫斯理第一次参观了郑德塑化有限公司。卫斯理这才知道原来就在郑州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高科技的生物技术公司。一路上,夫人心情似乎格外好,像晴朗的春日,娓娓道来为卫讲述了这家公司的来历。原来公司是郑州和德国的第一个合作项目,是书记夫人亲自主持引进的,书记夫人打开了郑州和德国合作交流的大门。夫人说,她去过德国,对这个国家印象深刻。夫人已经不再年轻,但气质优雅,风度翩翩。她的声音仍然稚嫩,像婴儿新鲜的肉体。那天,在书记夫人这和风细雨般稚嫩的声音中,卫斯理恭恭敬敬地跟随着,大气不敢出,一直走进了公司的展室。置身于琳琅满目的人体器官、组织、肢节、尸块之间时,他的不安才渐渐消失。他很快就完全的被那些尸体迷住了,几乎忘记了被这些尸块簇拥着的自己身边的夫人。那些尸体把卫斯理带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恍惚间他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做过的许多的梦,他第一次绘画女性裸体时的紧张与神秘,在那些流动的线条中充满了他少年时代的性幻想,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能平静地面对女性的裸体,把她们准确而生动地画下来,富于表现力的,而不仅仅是形状上的模拟,这样他终于可以欣赏那些女性的身体,那些身体里隐藏着的惊人的美和种种幽深莫测的秘密。身体是最美的。在绘画时他非常安静,进入一种类似禅定的状态,忘却了外在的世界和他自己;也从不考虑绘画的本质,即绘画是一种幻觉的艺术;也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矛盾的事实,即绘画使他在面对他所观察的客观世界时却让他进入了另一个主观的世界。而现在,面对着这些尸体他想起了他的初恋,想起了他第一次偷偷给自己的初恋画下的那张裸体素描,那张素描被他的初恋保存了,但他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存在。他的现在早已为人妇的初恋是否还一直保存着它?会不会在某次搬家中遗失了它?或者已经掉在水里被长久浸泡而腐烂掉了?即便它仍然还存在,他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会看那张画?或者,还会记得或想起它?或者,它被夹在了某本书里,被遗忘在了某个包裹里?箱子里?抽屉的某一层里?就这样遗失在了生活无穷无尽的琐碎繁杂的物品中,也就是说,它神秘地消失在生活的本身之中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如果她再一次看到自己少女时代的裸体会有什么样的心情,那不仅仅是她的少女时代的身体,留在一张纸片上她早就不复拥有的东西,但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幅画,一幅用铅笔画在纸上的素描,一个男孩子的一只手在一张白纸上留下的痕迹,手绘素描,在一个女孩子青春尚未完全发育起来的朦朦胧胧的身体和那个男孩子内心模糊不清的野兽之间不断游移的目光,变幻成笔下一根一根清晰起来的线条,那是一个困在青春期的男孩子关于异性和成长的幻想,关于性与情爱的迷思,是他的一个梦。是的,在整个少年时代里,卫斯理做过一个又一个的画家之梦,但现实是,他没有成为画家,而是成为了一名记者,以后可能会写下一本书记的传记而流传于世,然而,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在书记和少女的裸体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画过画了,也没有想过要重画一幅素描,没有做过他的画家之梦,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做爱,甚至,没有想过做爱了没有了性的冲动。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但现在它们又都回来了,在这些尸体之间,好像它们都并没有消失,而只是在沉睡,现在它们被唤醒了。可是唤醒的结果是他意识到一切其实都不是真实的,都是梦!当画家是一场梦,做记者是一场梦,青春期是一场梦,每一次性爱也都是一场梦,而现在身边的夫人也不过是另一场梦!她的声音是梦!她的身体是梦!她的容貌也是梦!这个空间里环绕着他们的色彩鲜艳明丽的似肉又似塑料的每一块尸块都是一场梦!他一直就生活在梦里,自己的梦里和别人的梦里,一场梦里包含着另一场梦,融合在无数的人的无数场梦里,而生活就是所有的梦的集合!
这时,站在卫斯理身边的书记夫人也像是进入了催眠状态,她用一种迷蒙的眼光环视着周围的尸体,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地在说着,那嘴唇仿佛已与她的精神脱离,或者她的身体已被某种意识所控制:
“这些尸体都是用最先进的生物技术处理过的。这和过去用福尔马林浸泡处理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仍然是鲜活的,保持着活着的时候的外观,甚至比活着的时候更加真实。它们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它们可以这样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几十年几百年不变。这些尸体现在每年都被送到世界上不同的城市巡回展出,纽约,费城,洛杉矶,伦敦,巴黎,日内瓦,已经有数十个城市举办过这样的尸体展览了。”
听到这里,卫斯理费力地向书记夫人转过头,用困惑的眼光看向夫人,他艰难地问道:为什么要把这些尸体送到各地去展览呢?听到卫斯理的问话时,书记夫人突然把头也转向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圈没有一丝血脉的眼白,她的涂着鲜红口红的薄薄的嘴唇突然张开,停留在空中形成了一个“O”字的口型,嘴唇的皮肤上布满了细碎、复杂、令人迷惑的纹路,片刻之后,才恢复过来,那两片薄得像刀片的嘴唇开始柔软地动了起来。她开始给卫斯理讲解。夫人说:
“我们需要了解我们的身体啊。人类直到很晚才发展出解剖学。过去人们会把仇人杀死剖心挖腹甚至把整个尸体吃掉,但不会去解剖研究他们。可现在解剖学又已经成为了一门死科学。因为,人体的结构已经被研究得清清楚楚了。没有什么还会隐藏。今天,我们的身体就像我们的地球一样,已经再也不会有激动人心的地理大发现了。再也不会有一次远航带领我们发现一块新的大陆、新的海洋、或者新的人群。那为什么今天的人们比以往更热衷于旅游呢?因为,生活仍然要继续啊。我们知道它们在那里,但这不够。我们需要亲眼看到它们的存在,或者消失。受到震撼才心满意足。因为,仍然有着数不清的未知的东西吸引着我们,仍然有着无数的秘密,我们不知道。人们仍然好奇,仍然在寻找着,秘密。”
书记夫人说完,转向了卫斯理,微笑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像是在饶有趣味的欣赏在她手心里的一只长着彩色圆点的小甲壳虫。看了一会儿夫人才继续说下去:
“人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啊。再也不会有一块未知的肌肉、一根骨头、一条神经或一片皮肤会被发现了。但是,身体里仍然隐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仍然没有一个人,能被我们完全了解。我们最亲近的人,还有我们自己。而不了解一个人,仍然是最大的危险。而现在,这些秘密就永远的固定在了这些尸体里。让人浮想联翩啊。不是吗?一次解剖展览就是一次在隐秘之河中的漂流。”
这时,卫斯理感到了书记夫人的手轻轻挽住了自己的手臂。卫斯理感觉到那只手奇异的小,像是婴儿的手,甚至某种软体动物的细小的触角,极其柔软。他被那只小手带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展品第1149号的面前。书记夫人站住不动了,静静看着这件展品,是欣赏着这幅作品,但那只小手仍然轻轻挽住卫斯理的胳膊。卫斯理想把自己的胳膊从书记夫人的手中抽出来,但转头看夫人时,却发现书记夫人又像是陷入了一场更大的梦中,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卫斯理感觉屋子里的空调温度过低,他的胳膊一动也没有动,而是又转回头,也看着面前的展品,欣赏着它。这时,书记夫人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很轻从她的唇齿间出现又不断地消失在她的唇齿之间,那声音仍然是稚嫩的,像一只只不断踢动的婴儿的小脚丫儿,两眼一直欣慰地看着那件展品,一眨也不眨:
“怎么样?感觉震惊吗?是不是像是一件艺术品?”
卫斯理想回答:是啊,的确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胜过了米开朗琪罗,罗丹,摩尔和布朗库西。但当时卫斯理却无法回答夫人。而夫人仍然注视着那具尸体,还在继续自言自语:
“人类一直试图把尸体永久地保存起来。古代埃及人发明了制作木乃伊的方法。人类想往永生,但人总是会死的。于是,人们就相信那些尸体仍然是活着的,因为灵魂仍然在肉体里。这样保存住尸体就保存住了灵魂。但如果灵魂被留在了木乃伊里,上千年一动也不能动,那是多么巨大的痛苦啊。就像那个被封在瓶子里投到海底的魔鬼。那样,任何人都会变成最刻毒的魔鬼的。我倒更愿意死后天葬。让鹰把我啄食掉。”
卫斯理听着夫人的话,陷入沉思。然后,夫人也沉默了。过了很久,夫人突然问卫斯理:
“你相信死后还有灵魂吗?”
*
卫斯理在新乡监狱里告诉小菲,他后来从搜集书记的传记资料渐渐竟变成了挖掘书记背后深藏的秘密。可笑的是,这时他已经成为书记身边最受信赖的人。因为,书记迫切希望自己能名留青史。卫斯理没有笑,他一直在平静地讲述着。小菲想:他讲到这些时为什么不嘲讽地笑一笑呢?他说,这样挖掘秘密就成为了他的一项乐趣,一种嗜好,或者像一种毒瘾。无法收手。可困难的是这些秘密对谁都不能说啊!保守秘密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这些秘密放在肚子里,就像在肚子里放进了一罐毒蝎子,让他坐卧不宁。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竟然暗中收集了这么多书记的秘密。他真的感到害怕了。他将怎么处理这些材料呢?他绝无可能把它们发表出来,向上级反映,这更荒唐,他连想都不会去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彻底销毁。留着这些材料早晚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卫斯理告诉小菲,他那时是真真切切预感到了他迟早会有今天这一天的。但为什么他知道了却还一直没有把它们销毁呢?卫斯理这时却笑了。小菲感觉那是一个相当奇怪的笑容。卫斯理在这个笑容中继续说着:今天的世界是记者塑造的。今天记者可能又是为这个世界制造出最多假相的人了。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记者也不知道。接着,卫斯理又迅速回到正题。他说从这时开始他的不安感就越来越强烈了。终于有一天,他参加了那次聚会。
*
夏雨突然吃惊地发现已经是深夜了。但接着他又为自己的吃惊而吃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吃惊的感觉呢?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台灯下,看母亲生前写的那几本厚厚的笔记。现在突然被惊醒了。感觉到台灯更亮了,而周围的夜色就更深了。这是为什么?自己在坐下来读妈妈的笔记时,就已经是深夜了。现在,读了这么久,夜更深了,一切自然而然,就像白天过后就是夜晚。他靠进座椅里,闭上眼,想到于坚的《作品第57号》: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生活过许多年头,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使我沉默,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初恋般的激情。“一种初恋般的激情”,夏雨玩味着这种诗意的表达。一个文字中的人,梦游者,深夜,走在文字的群峰之间。而诗就是语言的尽头。这时他注意到了桌头的这盏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