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18-12-22 21:16:11

2018年,是杰出的奥地利画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 1862–1918)去世一百周年。1918年,在奥匈帝国倒塌的轰响声中,在一次大战的硝烟散去之时,一场令人战栗的西班牙流感正席卷欧洲,夺去了几百万欧洲人的生命,死难者中也包括克里姆特和另一位奥地利画家埃贡·希勒(Egon Schiele,1890–1918)。

奥地利是出音乐家的地方,可谓群星灿烂,无世界任何地方可比。莫扎特、舒伯特、海顿、马勒、施特劳斯、勋伯格、布鲁克纳,不胜枚举。而画家方面,在西方绘画史中数得上名字的,唯有克里姆特和席勒两位,空前绝后。席勒是克里姆特的学生,才华一闪便在二十八岁时英年早逝。因此克里姆特是奥地利绘画界当之无愧的翘首。


《吻》(The Kiss),1907-08年。

这幅《吻》公认是克里姆特最伟大的作品。头戴花环的一对恋人迷醉沉浸在美好的爱情之中。女人小鸟依人地依偎在高大男人的臂弯下,闭着眼睛享受最销魂的一刻。克里姆特使用真正的金箔来作画,使披在情侣身上的金色大袍华丽而炫目,场面温馨感人。

克里姆特是他的故乡维也纳的骄傲。来维也纳的游客都知道这里有句著名的旅游宣传词:“Don't leave Vienna without the Kiss!” 意思就是说,如果你到了维也纳没有去Belvedere Palace博物馆去看看克里姆特的《吻》,那可是天大的遗憾。到了维也纳不看《吻》,等于来北京不爬长城。《吻》,已成为维也纳永恒的名片。

克里姆特的画风独树一帜,既有典雅的古典风,又有变型装饰的现代感,是十九世纪末的新艺术画派(Art Nouveau)和二十世纪初的美术工艺运动(Arts and Crafts Movement)等流派的领军人物。因此他无论是在当年还是在现代都享有极高的声誉,近年来他的几幅作品都拍卖到上亿美元,打破了毕加索作品的高价记录。

现代绘画的精髓是装饰性,克里姆特便是领军人物。自他开始,画家们开始热衷于二维空间中的线条与色彩,而忽略立体的景深,使景物更直接更真切地呈现于画面。这样的风格由毕加索推向极致。最开始是西方画家从日本版画得到的启发,一票名家们,包括高更、梵高、塞尚、毕加索和克里姆特都对日本风格趋之若鹜。《吻》很鲜明的表现了这一风格:色彩平涂、省略层次,不留空间。我们看到男人的头部几乎顶到了画面的上缘,这在西方绘画史是从未有过的。



这是一次克里姆特画展的一个场面,主办方别出心裁地模仿克里姆特色彩斑斓的风格来装饰展厅。走进画展,向出席一场视觉的盛宴。《吻》就在中间最显著的位置。这样别具一格的画展,可谓史上鲜见。

由于克里姆特的平面色彩非常适用于印刷仿制,因此他成为被复制最多的画家之一。他的作品大量被人们因在明信片上、挂毯上、茶杯上、浴帘上、雨伞上、鼠标垫上。《吻》当仁不让地被复制最多,因此也扩大了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吻》到底有多有名?我们仅举两个生活中的小例子便足以说明。

一位西方记者到非洲,发现一位黑人女孩总把一件印有《吻》的T恤衫穿在身上,便问其缘故。原来这位女孩曾为一名欧洲摄影师做向导,临别时摄影师为了答谢她,让她在几件T恤衫中选择一件留作纪念。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带《吻》的T恤衫,如获至宝。她说她喜欢那个画面和颜色。《吻》的人物造型代表爱情,而金黄颜色象征富裕的生活。这两样正是所有年轻人最期待的。

一两年前,一位叙利亚艺术家在一幢被炸毁的大楼废墟上,用整整一面墙复制了一副巨大的《吻》,大得让前来轰炸的飞机都可以看到。这就是在告诉世人:叙利亚人民要的是大爱,不要战争!

这两件平凡小事,见证了克里姆特的伟大,《吻》的伟大。


《吻》(The Kiss),奥古斯汀·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1889年。

克里姆特著名的《吻》令人联想到另一个著名的《吻》。

和克里姆特的《吻》一样,罗丹的《吻》也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令人销魂的瞬间,也是人类文明史上一块丰碑。

接吻虽然是人类表达爱情最常用的手段,但以此直接作为绘画主题并作为标题的作品并不多见。罗丹以极大的道德勇气和艺术胆识创作了这一名作,一对真人大小的男女造型裸身相拥,前所未见,惊世骇俗。罗丹的《吻》无疑给克里姆特的《吻》极大的灵感。克里姆特的《吻》虽然没有裸体,但同样如罗丹的《吻》的遭遇一样被斥为“色情”,可见情绪一样的强烈。

罗丹仅与克里姆特见过一面。1902年,如日中天的罗丹路过维也纳,以克里姆特为首的奥地利分离主义画派的艺术家们众星捧月一般陪同罗丹参观分离主义画展。当时克里姆特尚未创作《吻》,但罗丹对他的壁画《贝多芬横饰带》(Beethoven Frieze)(1902年)赞不绝口。罗丹对克里姆特有这样的评价:“Klimt est le dessinateur souverain.”(“克里姆特是超群的工匠家。)罗丹大概对克里姆特作品的装饰性印象深刻。当时罗丹的名声在整个欧洲无人能出其左右,一言九鼎。他无需恭维任何人,很少夸赞别人。但经他艺术慧眼发现并得到赞许的艺术家,此后都大有造诣。例如他曾对法国女画家罗兰姗(Marie Laurencin,1883-1956)就有先见性评价。罗丹既不是画家又不属于现代派,而且在罗兰姗尚未形成自己独特画风之前就去世了,但他却独具慧眼,他说罗兰姗是“一位既不属于未来主义又不属于立体主义的女人,她懂得什么叫优雅。” 他用一个字来形容罗兰姗的作品:“serpentine”。日后罗兰姗作品中的人物果然像蛇一样轻柔无骨物飘飘欲仙,自成一派。


《贝多芬横饰带》,局部。

克里姆特的《贝多芬横饰带》是他的重要作品。这幅巨制壁画占据了整整三面墙,因此一般只能展示某一局部的图片。上面这一部分表现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意境。身着华服的女生合唱队齐声高唱《欢乐颂》,激情男女又在相拥接吻,女人美如水,男人壮如山。克里姆特再一次大量使用他喜爱的金黄色来描绘让爱情升华的辉煌圣殿。


《贝多芬横饰带》局部。

贝多芬的音乐里不只仅有激昂高亢,也有低沉感伤和生命中的阴影。而克里姆特在画面所阐释的贝多芬音乐的低潮部分,那些负面形象都不是横眉立目,而是幽默可爱。那些暗影本来就是生命中的一部分,需要以平常心去对待,因此我们更需要贝多芬的音乐和克里姆特的绘画。

克里姆特与罗丹一见之后,受到极大的鼓舞,从此进入他“黄金时期”,这一说法一方面是指他的创作高峰,另一方面是因为在在这一时期喜用真正的金箔来绘画材料。《吻》正是如此。

克里姆特与罗丹,年龄不同,国家不同,媒介不同,材料不同,风格不同,然而创作了主题相同的作品。以克里姆特的《吻》与罗丹的《吻》相比较,想必会有有趣的启发。

这两位艺术家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二人都受十九世纪欧洲艺术传统的训练与熏陶,进而脱颖而出,在继承的同时又在新世纪开始时成为现代潮流继往开来的开拓者。他们都特别关注人类命运的重大题材,发掘艺术形象深层的思想内涵,这正是一流艺术家必要的眼光和素质。从罗丹的《青铜时代》、《思想者》、《巴尔扎克》、《卡莱市民》,到克里姆特的《贝多芬横饰带》、《生命之树》、《哲学》、《女人的三个年龄段》都以强烈的情绪展现人对自身宿命的思索,以及他们心理的期待和生理的渴求。正因为宿命的思索无解、期待和渴求难以满足,所以才有了伟大作品里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从这一角度来看两个《吻》,我们会发现它们都有一种隐含的悲情存在,反映了两位艺术家对人类命运的悲观意识。

罗丹的《吻》原名叫《保罗与弗兰切丝卡》(Paolo and Francesca),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故事,是但丁《神曲·地狱篇》里的一个情节。弗兰切丝卡的父亲基于政治动机将其许配给丑陋跛足的乔凡尼。乔凡尼自惭形秽,故派弟弟保罗前往与弗兰切丝卡见面(另一说法是由保罗代行婚礼)。弗兰切丝卡以为自己的未婚夫就是保罗,深深爱上了他。婚后,她与乔凡尼毫无感情,仍与保罗暗通款曲。乔凡尼闻知他们的偷情之后,怒火中烧,将二人杀死。保罗与弗兰切丝卡从此被打入地狱。罗丹多次用不同的男女双人造型来体现二人的悲惨恋情,《吻》便是其中之一。根据原有的设计,《吻》是罗丹《地狱之门》的一部分,后来罗丹决定将《吻》作为独立作品,在《地狱之门》中用另外更悲惨的形象来表现二人在地狱里的挣扎。

历史上有不少艺术家以保罗和弗兰切丝卡的悲剧故事为题材作画。例如早期的瑞士画家福塞里(Henry Fuseli,1741–1825)、英国的罗塞蒂(Dante Rossetti,1828–1882)、法国的多雷(Gustave Doré,1832–1883)、意大利的佛拉切里(Giuseppe Fraschieri,1808–1886)、法国的噶巴奈尔(Alexandre Cabanel,1823–1889)等。


《弗兰切丝卡与保罗之死》,噶巴奈尔,1870年。

有关这一悲剧故事的画作大都有一个重要标志,就是都有一本打开的书。



我们再看罗丹的《吻》,男人左手就是放在一本打开的书上。这证明罗丹有意保留了保罗和弗兰切丝卡的悲剧故事痕迹,暗示激情过后等待两位恋人的是死亡。

克里姆特也很喜欢《神曲》。据说他的大衣口袋里常有两本书,一本是歌德的《浮士德》,另一本就是但丁的《神曲》。我们看下面这幅作品,似乎完全是克里姆特对《神曲》中地狱的想象,与罗丹的《地狱之门》中各种挣扎的形象如出一辙:


《哲学》,1899–1907年。

闲看花开花落2018-12-23 01:40:31
Thank you very much
木蝶2018-12-24 02:06:24
很喜欢这样的文章,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