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个政治经济帖存档，有兴趣的看看当参考。tag: 孔诰烽/美国/中国/经济/消费
这是2007年11月的文章
November 26, 2007
孔诰烽：美国经济势危 趾高气扬 中国欣欣向荣 愁眉深锁
【明报专讯】最近伊拉克频频传出增兵後局势好转的消息，民主党初选候选人即纷纷减少对白宫伊拉克政策的攻击。国际贸易政策，於是成为除医疗保健改革外最受注目的话题。而反全球化，竟成为各候选人的一致论调。上周美国有线新闻台举办的民主党初选论坛，足已令中国和其他美国贸易伙伴忐忑不安。
以左翼民粹主义作招徕的爱德华兹(John Edwards)反对自由贸易以保工人饭碗并不出奇，但现在连被一众中间派经济学家智囊包围35217;的希拉里，也主张重新审视美国与各国签订的自由贸易协议，支持把严厉的劳工与环境标准加进协定中。她还鼓吹成立一个独立监管机构，对中国货作全面检查，更声称如美国大众对进口货的安全有半点怀疑，便不应让它们进来。
民主党候选人在初选时装成激进左派，成功获得受党内左翼主导的提名後即摆至温和路线吸引中间选民，乃每个选举周期的常态。但这次选举跟过往不同的是，候选人在贸易问题上的左倾立场，已不是政治光谱中的异端，而是天天都在主流媒体出现、共和党人亦无兴趣反驳的普及观点。
同时，任何一个胜出初选的民主党人，都将会在明年面对一个可能是近几十年来最弱的共和党对手。媒体环绕共和党最具实力参选人朱利亚尼讨论得最多的，乃他当年外遇的细节和他的子女怎样跟他翻脸。他本人似乎亦已放软手脚，最近甚至闹出他在演讲中途拿起手机与现任太太(即媒体最感兴趣的那位前情妇)讲电话的奇闻。被保守派推出来挑战朱利亚尼的影星汤普森(Fred Thompson)，更不幸被小他二、三十岁，一年四季都不忘保持古铜肤色的金发太太抢尽风头。大家都不大了解汤普森的竞选纲领，但人人都知道Fred Thompson has a trophy wife。
随35217;共和党初选的马戏团化，民主党要争取中间选民打赢08选战，应不会太吃力。大选後，煞停贸易自由化的声音，将进一步在同时被民主党控制的白宫与参众两院成为主流。国家机器中仍由右翼保守派控制的部门，便剩下与外贸议题无甚关系的最高法院(但这却足以令反种族平权、反同性恋等草根保守主义运动得以通过兴讼继续主导社会议题)。
贸易保护主义的深远原因
贸易保护主义高涨，当然不可能单是几个政客操弄的结果，背後还有更深远的原因。自从60年代末欧洲和日本打造出竞争力强大的工业体系以来，美国制造业即面对利润率长期下降的趋势。美日欧工业的恶性竞争，令发达国在70年代陷入产能增长不能有效转化成利润增长的所谓资本过度累积危机 (overaccumulation crisis)。
八、九十年代华府向发展中国家硬销自由贸易，归根究柢乃为美资拓展市场、提高利润的谋略。美国权力精英深信的，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国家利益，而不是学者或学棍(ideologues)口里精深玄妙的自由市场哲学。他们在大谈贸易全球化时，重点是全球化别人而不是被别人全球化。
现在美国的权力精英惊觉，20多年来的全球化让新兴经济的产品大举进军美国市场，但美国产品打进各新兴市场的成积却强差人意，导致美国出现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贸赤和外债，最後更可能弄至美元崩盘。在此背景下，美国威胁要把大门关上实不足为奇。
不少人认为美国祭起保护主义大旗，加上华府最近几乎放手不管美元弱势(这在客观上有增加美国出口竞争力、减轻美国经常帐赤字的效果)，只会加速美国经济的衰落，帮助中国等新兴国家进一步崛起。但从中短期看，现时大部分新兴经济都十分依赖美国市场与美元，假若美国经济真如一些末世论者预言般出现大衰退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很多新兴国家也可能要跟35217;陪葬。
以中国为例，90年代外资加速涌入和更彻底的市场改革创造了举世瞩目的工业奇迹，但也令中国在东亚金融危机後出现产能过剩、通货紧缩、呆坏帐恶化等资本过度累积的表徵。朱熔基当年於是提出要推动收入再分配，藉此扩大内需和减低出口依赖。
但不知是上天的眷顾或诅咒，中国刚好在那时成功争取到美国外贸永久最惠国待遇，随後更昂首进入世贸。形势有变，中国政府即舍近图远、急功近利地将扩大内需抛诸脑後，反而通过种种政策倾斜推高出口以抵消国内经济供过於求的不平衡。中国还用出口赚来的外汇大举购入美国债券，借钱给美国人购买更多中国制品。
中国和其他新兴经济体这种「通过帮助美国人先驶未来钱为自己的出口制造市场」的发展模式，当然难以持久。一旦美元在巨大外债压力下崩盘，坐拥天文数字美元资产的新兴国家，便要面对身家大蒸发的危机。作为其经济火车头的出口业，更会因美国消费市场萎缩而顿失动能。若再加上贸易保护主义，经济受到的打击便可能是灾难性的。
难怪最近美元出现崩盘33339;象，各新兴国家的财金部门即不约而同地一软一硬唱双簧。一方面一些「口痕友」不时说要抛售美元资产，另一方面高层财金官员却又重申外汇储备以美元为主的政策。说到底他们最希望的，莫过於能迫使华府重回强美元政策，让他们借钱给老美买本国出口工业品的糜烂派对得以延续(欧盟官员因担心过强欧元对欧洲产业的打击，也加入了鼓吹强美元的行列)。
中国暂难真正说不
美国的权力精英深知新兴经济对美国市场与美元的依赖，所以够胆以保护主义与放手让美元急跌作为敲诈贸易伙伴、迫他们采取对美国更有利财经政策的手段。最近华府对美国货和美资企业在中国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投诉便不断升级，甚至上升到世贸诉讼的高度。要求人民币加速升值的声浪，当然是有增无减。
中国过去30年的经济奇迹造就了一个垄断了大部分改革成果的特殊利益集团。国民收入的分配愈加两极化，工资与大27895;消费占GDP的比重便愈少。内需愈拉不起来，中国工业便愈难克服对美国市场的依赖。在中国的高速经济引擎与美国这艘老旧铁达尼完成脱40519;之前，中国都很难真正说不。此乃为何中国的总理在国家欣欣向荣之际，仍要天天愁眉深锁 、忧心忡忡，美国的政客在国家债台高筑、经济危在旦夕时，反而可以趾高气扬地以贸易保护主义恫吓世界的原因。
延伸阅读：
作者：Ho-fung Hung
文章：Rise of China and the Global Overaccumulation Crisis
刊於：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作者：David Harvey
书名：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
作者：Walden Bello
文章：The Capitalist Conjuncture: Over-accumulation, Financial Crises, and the Retreat from Globalization
刊於：Third World Quarterly
作者是美国印第安那大学布鲁明顿校区社会学系助理教授
****************************************************************
这是今天的，2009年1月12日
孔诰烽：中国经济奇迹将无以为继？ 2009年1月12日
【明报专讯】一年多以前，当中国的楼市、股市和车市仍一片欣欣向荣之际，我在本栏〈美国经济势危 趾高气扬 中国欣欣向荣 愁眉深锁〉一文，预示美国方兴未艾的金融危机，将严重波及中国：
┅┅现时大部分新兴经济都十分依赖美国市场与美元，假若美国经济真如一些末世论者预言般出现大衰退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很多新兴国家也可能要跟?陪葬┅┅在中国的高速经济引擎与美国这艘老旧铁达尼完成脱之前，中国都很难真正说不。此乃为何中国的总理在国家欣欣向荣之际，仍要天天愁眉深锁 、忧心忡忡，美国的政客在国家债台高筑、经济危在旦夕时，反而可以趾高气扬地以贸易保护主义恫吓世界的原因。(2007年11月26日)
在过去两年，我在多个学术场合重复上面的观点，指出由战後日本开始，通过大举将廉价工业品出口到美国市场而崛起的出口导向发展模式，走到今天的中国已是死路一条。中国如不通过大规模的分配改革提振中下层收入与民众消费占GDP的比例，其经济奇迹将无以为继。
悲观研判绝非独树一帜
当时的听众，不少都半信半疑，有的在提问环节引用当时十分流行的「脱论」(decoupling theory)，表示中国的内需早已足够让它在任何外部冲击下独善其身。正浸淫在奥运将临的兴奋心情中的大陆留学生，对於我描绘的阴暗前景，更是不悦。我把论文投到学术期刊，一位匿名审稿人更建议我淡化悲观论调，讨论一下中国能免受全球危机冲击的可能性。
我当时的悲观研判，当然绝非独树一帜。摩根士丹利的Stephen Roach(罗奇)、国内的谢国忠、中文大学的郎咸平等，都从不同角度得出大同小异的结论。我的贡献，只在於点出中国发展瓶颈的政治和社会根源，以及勾画出中国经济失衡的「小气候」与全球资本主义40年来生产过剩危机的「大气候」之间的动态关连而已。多位星级大师唱淡中国的逆耳忠言，尚且轻易被「中国股市PE率仍低，大牛市仍可持续10年」、「中国经济基本面像日本的1950年代，双位经济增长率应可多维持40年」之类近乎随口?的乐观言论盖过，我的观点遇到质疑，乃意料中事。
最近两个月的中国宏观经济数据，从用电量到进出口数据再到采购经理指数，都一致证实中国的实体经济正在急速下滑，远未见底。在过去3年一直是中国经济大好友、「脱论」重要炒作者的《经济学人》，已在12月初悄然调整口径，以「分崩离析」(falling apart)来形容中国经济。早前的乐观论者，今天已经哑口无言。
国企由出口转内销非想像中容易
要了解中国经济奇迹的根源、今天为何遇上瓶颈、和未来怎样走上平衡持续发展之路，附图显示的趋势，可能是其中关键。图中显示，中国的平均制造业工资相对主要出口市场美国的工资，长期远低於其他出口导向亚洲经济体在起飞时的水平。中国能够将工人的相对工资压得那麽低、低工资能维持那麽久，并非纯粹经济现象，而有深远的政治和社会背景：一、人民公社解体後，由内陆农村长期缺乏投资造成的农村破产将大批农村人口推到沿海出口加工区打工，人为地制造出「劳动力无限供应」的发展条件；二、地方政府与出口业组成的权钱联盟在威权体制的环境下能随意用各种合法和非法手段打压工人组织，令工人在分配政治中长期处於弱势。
大规模的农村移民与威权政府对工会的禁制，也是当年韩国与台湾起飞时的特点。但东亚小龙在冷战体制下因为害怕左翼力量在低下层的滋长，其政府对工农阶级的保障，其实并不缺乏。例如韩国和台湾政府当时对农村与农业的支援，和针对劳工阶层的福利政策，便远胜今天的中国。
刚辞世的牛津经济学家Andrew Glyn根据与附图相近的数据，指出中国的低工资优势超过以前的东亚小龙，所以中国经济就算不进行产业升级，其以双位数增长的时代，仍可持续20到30年。这一「中国竞争优势持续论」的假设是中国所依赖的欧美出口市场，在未来仍会不断扩张。但欧美在过去20多年建基在先使未来钱之上的消费泡沫已经爆破，欧美市场的长期萎缩，已成定局。缺少了出口市场的支撑，中国的低工资优势顿成劣势，因为低工资虽有利中国产品进军海外，但同时却令中国内部消费力的增长远远落後於生产力的增长。世界市场陷入危机，中国企业要由出口转向内销，并非想像中的容易。
胡温对中国经济这一深层次矛盾，看来是有充分掌握的。过去几年中央提出的各种政策如加大内陆农村投资和增加工人的工资、就业与福利保障等，都可算是对症下药。但问题是在法治、媒体自由与民间社会均受箝制的环境下，中央政府的一纸政令，又怎能敌得过地方权贵的短期逐利行为？中央拨到落後地区的资源，有多少进了地方干部的口袋？中央责令地方政府设立的社保基金，除了少数已被官方特许揭发的案例外，还有多少被地方干部挪用？究竟有多少个地方政府认真执行劳动法？在经济好景时，地方权贵的化公为私已这麽厉害，在经济滑坡、各条正当财路严重淤塞的背景下，干部通过贪污腐败以保收入，恐怕只会变本加厉。既得利益集团藉经济危机厚颜无耻地鼓吹取消劳动法，更已经颇具气势。
中国经济危机轨或呈诡异W形
现在不少人寄厚望於中央政府的4万亿刺激经济方案，认为当政府投资的效果在今年下半年显现後，中国将成为全球经济中第一个重新站起来的巨人。这一刺激方案数额庞大，它能令中国经济在短期内出现反弹，机会是很大的。但关键是反弹能否持续。根据有限的细节，4万亿当中不少会用作基础建设与国企固定资产投资。4万亿的来源，除了是政府直接出资外，还包括国营银行对地方政府与企业的宽松放贷。可以想像，方案的落实，不单会加深原本已负债累累的各级地方政府的财政危机，还会令银行坏帐急剧增加。过度投资与产能过剩问题的恶化，便更不用说了。
当中国经济在刺激方案下反弹之时，若世界市场仍不见起色，中国内部的消费市场又仍未大幅扩张的话，反弹将势难持续。随後中国经济可能会因为由刺激方案造成的新问题，而陷入更陡斜的下行轨道，直到上面谈到的经济深层次矛盾得到解决为止。若真如此，中国经济危机的轨，便可能不是最近很多人谈论的V形或L形，而呈诡异的W形。对於像过山车般大起大落的经济前景，大家准备好了没有？
作者是美国印第安那大学布鲁明顿校区社会学系助理教授
■延伸阅读
Ho-fung Hung 2008 "Rise of China and the Global Overaccumulation Crisi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 15, No.2
Ho-fung Hung ed. 2009. Chin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lobal Capitalism.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