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北韩「主体思想教」?26/10/2008?沈旭晖?亚洲周刊
再访北韩，发现当地仍自我陶醉，确信金氏父子脱离马列，创造惊天动地的「主体思想」。
我刚从北韩回来，这是第二次到该国，深感时空在当地之停滞。当金正日健康状态备受国际关注，这位「伟大将军」在北韩依然无处不在，当地赖以立国的「主体思想教」表面依然运作得毫无异样，金日成金像跟前依然摆满鲜花，一切，彷佛永垂不朽。
根据北韩官方宣传，一如所料，「金日成主席是举世罕见的伟人，创立了永世不灭的主体思想」。虽然关门皇帝的自我陶醉从来毋须理由，但似乎金氏一家，确信他们创造了一门惊天动地的新哲学，而且脱离了马列思想的境界。所谓「主体思想」(Juche Ideology)，是由金日成在一九五六年正式提出，目前最高演绎权自然属於金正日，但有说真正的作者是已经变节到南韩的高层黄长烨。金家认为主体思想能登大雅，因为他们相信「主体」，调和了唯物论和唯心论的二元对立：根据他们阖家的说法，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只能解释「物理运动」规律，唯心论则流入虚无，唯有金家懂得在唯物论基础上，强调「人为主体」的重要性，否定人作为马列世界观的一种物质，认同人有无穷意识和「创造性」(Changuisong)，解释了「社会运动」的规律……
这样的「哲学」，曾经在冷战时代有一定市场。例如罗马尼亚独裁者齐奥塞斯库，由於要游走两大阵营之间，也仿效主体思想，创立了另一个「现代意识论」。当然，金家哲学的终极目标还是个人崇拜：既然人是社会政治的主宰——父亲给人肉体的生命——「领袖则赐予人政治的生命」——「领袖是父亲一样的恩人」。经过一轮自慰式吹捧，连邓小平理论和江泽民三个代表也不敢放弃的马列道统，却被北韩公然在一九七七年——即毛泽东逝世後一年——以主体思想取代为国立意识形态。九七年开始，金日成出生年变成「主体元年」，平壤竖起一座全国唯一不停电的「主体思想塔」。有不少好事的西方学者将主体思想列为「全球第六大宗教」，其实不无道理：金日成好比圣父，金正日好比圣子，主体思想就是圣灵，三位一体，此外还有圣母金正淑，值得三鞠躬。
但假如我们剔除上述一系列个人崇拜，主体思想的另一宗旨「独立自主」，却并非北韩独创，而是为整个大韩民族度身订做，固然具有对南韩统战的色彩，更有著为统一铺路的视野。事实上，「主体」这名词，也不是北韩劳动党的创造，而是结合了韩国近代史的论争。自从日本在甲午战争侵入朝鲜半岛，当地出现了「主体思想」和「依附主义」(Sadaejuui)两个流派，後者泛指对日本殖民文化乃至对中国儒家文化的依附。北韩建国後，金日成面对党内「亲华派」和「亲苏派」两面夹攻，又不甘心接受政权由中苏扶植的事实，乘赫鲁晓夫在五六年搞非斯大林化运动，在同年宣布树立主体思想，把亲华和亲苏路线分别影射为「事大主义」和「教条主义」。由於北韩是一个「主体」，它的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文化都必须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这几乎和毛泽东曾几何时的各省自力更生思想如出一辙。当前金正日坚持的核计划，也是自力更生的贯彻。当然，它依靠中国输入八成粮食一类数据，对当地人都被按下不表。
在两韩的板门店休战区，北韩树立的口号是：「自主统一」。统一前先要自主、不假外人，似乎反映了两韩的共同愿望。两韩同样对日治历史愤愤不平，都对双方的「恩人」(美国和中国)有一定抵触情绪，都喜欢重新建构自己的传统，都抬出商纣王的叔父箕子为民族英雄，从而将儒家传统抢到朝鲜半岛。南韩的韩剧固然有这层文化含义；北韩将原来不过是中国藩属的高丽王朝太祖王建，树为秦始皇式始祖，又规定所有游客区的讲解员，都必须是穿著民族服装。近年南韩民族主义越来越强大，当「汉城」变成「首尔」，端午节也成了韩国文化特产，北韩也不甘示弱，公然声称他们的「大同江文化」，其实是「世界第五大文明古国发源地」，足以和中国、埃及、印度和巴比伦齐名，甚至更胜一筹。当然，全靠他们的主体思想，才能将这伟大文明重新发掘出来，并推广至全球。这样明显的历史创造，上次到北韩时的导游还未有广泛宣传开来，似乎这和近年南北韩比拼民族主义息息相关。
外间经常以为，两韩属於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但有了民族主义这层共性，两韩统一并非没有基础。一旦统一，「大韩」可能以外向型政策转移内部矛盾的视线，届时中国爱国愤青和大韩民族主义的互动，不一定比中日关系和谐。届时中国境内那百多万朝鲜族人，成为同一民族主义的目标，也并非不可能。
沈旭晖，香港中文大学亚太研究所助理教授、国际关系研究室主任，研究方向为中国民族主义与外交、反恐、中美关系、香港涉外关系等。耶鲁大学学士及硕士、牛津大学博士，香港Roundtable社会科学网络名誉主席。学术著作有《Redefining Nationalism in Modern China》等，非学术著作有《国际政治梦工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