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zhang02012-05-24 17:45:43

                     懒于动笔的那段回忆

                                                          ____院系调整以后的高校经历        2011-1-19提笔)

 
    久远过去的一切比较容易回忆,美好经历使然,笔下一泻千里,没有顾虑,不怕得罪。后来就不一样了,说什么都会有人多疑、忌讳。提不起兴趣写,开头难,继续也难。可是历史不应被斩断,被淡忘,朝代更迭,大事指望有“司马迁”,个人的声音不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吗?应该留给世界,不能任其渐行渐消,而这,人人有责。

 

步入大学


    一辆绿色斯柯达大轿车满载着应届新生,驶向荒凉的北郊。古城墙尚在,轿车从刚拆的豁口出城。这些新生毕业于京城最好的两所中学,报考了“国家需要”的大学,又奉命提前报到迎接其他新生,同学们无比自豪,兴奋得一路高歌,希望汽车开得越远越好。


    土城外一片开阔,桥车缓缓驶进一个去处,既像工地,又有农田。车停了下来,
H学院到了——车上的歌者显然未能尽兴。


    男女学生无一例外地背着重重的行李,有人带他们到新建的宿舍楼,分配房间,全体新生住这幢楼,男生住一、二两层,女生住三层。另一幢相同式样的楼里,住满了大二以上的学生。


    上下水未通,楼里的卫生设备不能使用,楼外有临时公厕——老式的,附近农民不定时地前来掏粪。不记得晚上睡前如何洗漱,清晨,即使在滴水成冰的隆冬,也是用冷水在楼后坑洼不平的空地上洗漱,临时锅炉烧的开水仅供饮用,用来洗漱被认为是奢侈。洗漱完毕进食堂早餐,洗漱用具就置于食堂外窗台上。一天餐毕,发现我为上大学新买的白色蓝边搪瓷漱口缸不翼而飞,不知被那位大学生给换走了,留给我的也是一个白色蓝边的,但又破又脏。向往中的大学是路不拾遗的地方,万没想到如此现状,不禁心里发堵。明知没人会认错那两个天渊之别的漱口缸,还是写了寻物启事,指望当事者翻然悔悟。这事儿我没有告诉爸妈,大有维护新社会声誉的责任感,也深信在党的领导下,有望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就只有用那个又脏又破的,但实在恶心,只有拼命清洗消毒,这还得背着同学,偷你东西的人是阶级兄弟(姐妹),嫌人家脏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作祟,只有自我改造的份儿,只能忍气吞声,心里着实窝囊。

         
      
新生来自全国各地,北京、上海、天津的居多,也有山东、东北、苏浙皖、冀鲁豫以及闽粤赣和湘鄂、陕川等地的。北京学生最看不明白上海来的,原本被灌输那地方特别资产阶级,他们的列宁服都透着洋气,可是其中不乏党员干部,还有地下党。北京解放早,又是首都,理应我们觉悟更高,可我们却不得不被他们领导,以致迎接新生时那种主人翁感觉,渐渐消失,也没有人记得我们的那一段“辉煌”。

院系调整后的大学


    学校当时只有学生宿舍楼和教工家属楼各两幢,新生们心里纳闷儿:“教室在哪儿啊?”注意到高年级同学每天抱着书本,匆匆朝一个方向走,是去上课。跟着他们一定能找到教室,但是没有人这么做——接受了保密教育,国防院校很神秘,人家的教室,我们未必能进。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大家心中好奇,却不露声色。


    终于盼到了上课,记得课程表是油印的,每班一份,总干事保管。总干事带队去认教室,方知所谓教室,就是大大小小的工棚,大工棚里上大课,小工棚里上习题课,包括工程制图。课桌课椅由未经刨光的木板钉成,黑板质地尚可。


    我们就在工棚里开始接受大学教育,无人叫苦,反到为可与抗大比美的艰苦条件而自豪,抗大多了不起!
1949年以来,在党的教育下,迫切要求改造思想的青年,真是这么想的,自觉自愿接受考验。                                  


        H
学院是院系调整之后的新建院校,由十一所大学的H系合并而成。其实那些大学各有千秋,很多方面值得继承发扬,但是五十年代初,一边倒学苏联。在党的灌输下,学苏联是求之不得的。


    开课之前分专业,让新生自报志愿。新生珍惜这份选择的自由,无不认真考虑。最热门的专业是“
AP设计”,依次是“AP施工”、“AE设计”,报名最少的要算“AE施工”了。公布名单时, 恍然大悟选报专业只是一个过场,北京那两所最好中学的毕业生大多分配到施工专业。本以为我们是最先报到的主人翁,数理基础又好,会优先分配到设计专业,结果不免扫兴,但必须克服“挑肥拣瘦”思想,无条件服从需要。隐约觉得,国家需要总是跟个人意愿拧巴着。渐渐了解到,院系调整各校合并时,高年级分专业的原则也大同小异——有美帝国主义烙印的名牌大学来的,一律学施工,;前身有革命传统的大学来的,都学设计。这情况使优秀中学的新生聊以自慰,淡化了对良好数理基础的惋惜,终于不得不安心于所分配的专业,但是已经开始感到自己在政治上不那么被信任。


    各门基础课的教材尚称正规,都是正式出版的苏联教科书译本:斯米尔诺夫的高等数学,萨哈罗夫的大学物理;力学有关课本也是苏联教科书译本,不记得作者姓名了;普通化学,与专业相关的概论课都不是公开出版的图书,而是大本儿的铅印讲义。专业课教材留下的印象颇深,粗糙发黑的纸张,手刻蜡版字体不工整的油印讲义,翻译水平不敢恭维,生硬晦涩的倒装句令人有气。这种讲义持续了多年,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仍有油印讲义,不过初衷截然不同,昔日是勤俭建国,彼时则是教师提职称之需——以油印讲义充当著作。


    出入破烂简陋的工棚“课堂”,翻阅粗制滥造的油印讲义,讲台上罕见大师,
------。儿时心中那幅高等学府蓝图渐被覆盖,美丽的憧憬荡然无存。不过,这是无产阶级的大学,我们是自觉接受改造的大学生,以艰苦为荣,无怨无悔,心中只盼有幸师从真才实学的教授。

十月中旬,终于开课了。天气渐冷,入冬后,四面通风的大工棚里,只靠一个大火炉取暖,坐在那里听课相当冷,但是无人叫苦,或许也是“激情燃烧”之故吧。

随着课程进展,来自优秀中学的学生同感,大学老师讲课不那么中听,板书不那么招看,远不如中学的许多老师。据说设计专业老师水平较高,施工专业的则大都不敢恭维。听他们讲课,如隔靴搔痒。个老师备课欠佳以致讲课中断,有錶的同学以分钟为单位计时,忘词儿最长纪录逼近两位数。师资分配明显不公平,校方要求我们热爱专业,可是给予设计与施工专业的重视程度却如此不同。几乎没有哪门课能引起学生的兴趣,大家开始调侃,“投影G”、“H概论”和“普通化学”分别改称“头疼G”、“H怪论”,和“不懂化学”。


    最不适应的是,大学的教材里,所有的发明家都变成了俄国人,小时候熟悉的发明家都不见了。老师们照本宣科,无条件地佩服、宣传老大哥的伟大。青少年被灌输,苏联是共产主义的摇篮,他们一切都好,世界上只有这个国家强大,而且无私地帮助中国。


    只上了两个多月课,就期末考试了。一律口试,准备时间充裕,比如,斯米尔诺夫高等数学第一册也就讲了半本儿,却给了七天准备时间,现学都来得及,正好弥补了授课水准的遗憾。毫不夸张地说,那本斯米尔诺夫真的是临时抱佛脚,自己学会的。这样的自学倒也扎实,不敢自以为学得好,考试却也混得全优。

寒冬遭遇


    宿舍楼里虽有小小的淋浴间,但没有热水,冬天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听说
T有很大的浴室,星期天,数人结伴而行。自知无权享用T的福利,擅自去洗澡当时大概叫违法乱纪。进门时战战兢兢,买票时怕被盘问。进入浴室开始沐浴,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淋浴过程中无心说话,更不敢唱歌,生怕暴露身份,被人汇报“组织”。


    浴罢,傻了,所有人御寒的毛衣毛裤和棉衣统统不翼而飞,只是罩衣罩裤扔在一旁(大概不值得偷)。大家站在原来挂衣服的墙边,绝望之极,我心里猜测着偷衣服的会是何等女士。因为偷衣服的和在场的都是该校自己人,而我们,是不该来此的外人,而且习惯于首先检讨自己和不声张新社会的阴暗面,所以一时甚至不敢声张。


    有人提议报案,有人说报了案也找不回来,还暴露了自己违规,就认了吧。最终一致认为隐瞒不报是错上加错。于是找“组织”,天下组织是一家,可
T校的组织在哪儿?旁观的好心人告知这事儿归校卫队管。于是,一行人找到了校卫队,先真诚检讨错误,才报了案。校卫队只让我们登记,并未批评——毕竟我们在他们的辖区丢了大量衣物,T大学也不光彩。


    寒冬腊月,身着单衣徒步回校,人人手脚冰凉,辫子冻成硬棍,上下牙不自主地高频碰撞,深刻体验了什么叫“透心凉”。扫兴之至,追悔莫及,众人无话,先后钻进被窝取暖。

消息传得飞快,校团委书记来宿舍安抚——怕我们不堪挫折,动摇军心,毕竟我们是被动员放弃了名牌大学而来的。此前,校长曾亲临宿舍问寒问暖。这一切拉近了我们普通新生和校方领导之间的距离,同学们非但没有怨言,反而感到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型大学很有人情味。感动之余,我们又傻傻地检讨了所犯“错误”,书记未予指责,但也没说那不是错误——那时指导思想是宁左勿右。


    不记得多久以后,宿舍楼里的小淋浴间终于供水了,尽管拥挤,同学们也非常知足。大家有序地排队等候,充分享受那里好得出奇的音响效果,边洗边唱,自娱自乐,全然忘却了条件的艰苦——当时的大学生对日常生活似乎没有高要求,只知自己得努力改造思想。后来“浴室大合唱”简直成了大学时期最美好的回忆。

一边倒学俄语


    中学学了六年英语,上大学后,教育界和全国各个方面一样,一边倒学苏联,外语课一律学俄语,于是从字母开始。学语言应符合语言的规律,从生活入手,可是,大学的俄语是从专业入手,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在记忆大量的专业词汇,而难以学到语言。加之,有了一定的英语基础,习惯于英语的语法结构,语音特点,英语学得越好的,对于俄语就越不适应。比如,早已非常习惯英语的主谓宾结构,初学俄语时,总觉得句子里没有谓语,变格、变位很繁琐,
------。总之,不像初学英语时,因为是从生活入手,学了就能自己试着用,学俄语时,满脑袋孤立的专业词汇,日常用语最多是你好、再见,基本上是哑巴俄语,以致兴味索然随学随忘,若干年后曾遇到学过六年俄语的人,竞连字母也不认得了。


    教材是自编的铅印本,师资多为俄专毕业生。他们学俄语之前,多为初中程度,汉、俄语言水平都不高,又不懂专业知识,教学效果可想而知。前后学了三年,仍不觉得俄语是自己的。多年以后,事实证明了学习外语符合语言规律的重要,中学的英语助我打拼事业,大学的俄语则难以运用自如,只能阅读科技书籍。说也奇怪,俄语学习收益微薄,考试成绩倒并不差。


    我辈算是很幸运了,当时年轻记性好,英语转俄语还算容易。大学教授也被迫改学俄语,集中起来突击,学习期间不准回家。老教授们大都具备良好的英语基础,偌大年纪改学俄语实在难为他们。听说他们记单词很费劲,学不好又涉嫌对老大哥的态度问题。他们挖空心思背单词,记忆法别出心裁,比如
按发音,把“任务”记成“炸大虾”,“星期日”记成“袜子搁在鞋里呀”等等,苦中找乐

 

实习                        

   
       
大一的“工厂实习”就在学校的附属工厂,旨在培训车钳铣刨焊铸等基本技能。大二大三的“生产实习”,就到正规工厂去了。


    钳工实习,要求锉一个六角螺帽。我手艺还不错,锉成了规整的六角形,连阴螺纹都攻好了。可是一不小心,锉刀碰了螺母,抹掉了一个角。我自作主张锉掉残痕,做成一个小一号的螺母,外形更加美观。交作业时,老师傅怒火上升,把对全班同学的气都撒到了我一人身上。我做的比别人好多了,为什么挨骂?困惑中,只见老师傅用卡尺量着,厉声教训说:“看看,超差多少了,怎么能给你及格?”这才恍然大悟,工艺上尺寸公差远比外形美观更重要。


    铸工实习从翻砂做起,当时学的是很古老的方法,但是模型放在上下箱的沙子里,打实,留出浇口、冒口,过程与儿时蹲在沙坑里拍燕儿窝雷同,好玩儿——后来不用,现已忘得一干二净。


    焊工实习是焊一个油壶,给机床上油用,全班同学焊了几十个油壶,少有不漏的。

共有两次生产实习,第一次在夏天,在极其炎热的N市,温度超过摄氏40度。从驻地到车间,一路像是烤着火,人人无心说话。我们的驻地是废弃的工棚,临时弄些很简陋的双层床,被褥是自己千里迢迢背来的。那里很潮湿,没住几天,衣物就发霉了。车间里就好多了,但是厕所令人难忘,狭窄漆黑的空间,一开门便有篮球大小的一团蚊虫扑面而来,入厕者除了撤退,别无选择。实习中干了什么,学到什么已没有印象,倒是记得实习队曾在一个很不错的大剧场里,为工人演出节目,还有体育表演,把平衡木、高低杠都搬上了舞台。

        
       
第二次实习在北方的H市。赶上了汛期,实习被迫中断,大学生们义不容辞参加了防汛。经常夜间集合,到指定地点挖泥,装进麻袋,扛到江边筑堤,一直干到天明,中间发下脸盆大小的俄式列巴,大家分而食之。这次实习的细节几乎不在记忆之中,唯一不忘的是我因高温铝水溅身下意识地躲闪,被指“资产阶级思想严重”。

         
      
毕业前实习是在西部小镇B市,那里只有一条街,显得古老落后、闭塞。当地百姓似乎少见多怪,我坚持晨练,跑步时,挑担的老大爷总是放下担子,坐在扁担上观看,拿我当个稀罕。这次实习收获颇丰,我似乎有了些悟性,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做法与众不同,受到带队老师的赞扬。前不久学工艺课时,老师对我设计的夹具颇有微词,未具体指正,只说像个玩具,可是我给工厂设计的夹具,技术人员却赞许有加。这是工厂要用于实际生产的,不是纸上谈兵,说明我能为祖国建设服务,令我喜出望外,受工艺课老师的那口窝囊气也因而烟消云散了。

        
      
以前非常期待生产实习这个教学环节,希望到远离家乡的地方去,而且学工的人志在当工程师,自然要到工厂去。然而三次实习之后,我极不喜欢工厂的嘈杂、纷乱,也尝到了离家之苦,心灵深处不再向往成为“红色工程师”。少时曾有继承父业从医的志向,受“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感召,改主意上了工科大学,再想从医已不可能,厌烦工厂之后,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儿时的首选——当教师。


红与专
                  

        
       
民国时期的学校都有校训,尤其是大学。我上的是院系调整后的大学,一边倒学苏联,也许苏联没有校训一说,我的大学也是没有校训的。当时不论大学中学,都强调又红又专,也许这就算是新社会的统一校训吧。红是指思想进步,专是指学习成绩。功课好的多有只专不红之嫌,容易成为历次运动的靶子。没有只红不专的提法,一“红”遮百丑,只要“红”,专的方面没人计较。红没有明确的标准,根据需要,最要紧的是听党的话。党,可以是遥不可及的党中央、毛主席,也可以是班里的党员干部;可以是转战左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打下红色江山,想来很抽象的党,也可以是正在对你说教的,具体的某个党员,这一切,解释权属于“组织”。

         
        
F
同学是红专标兵,极其听话,一本正经从不玩笑,也不懂别人开玩笑。听相声也不笑,而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接连不断问为什么。他倒是老实巴交,不浮夸张扬,因病做了大手术后一如既往,终日埋头用功,不事课外活动。苦学,表明学习态度端正,术后,又是带病坚持学习,在难有英雄行为的校园里,他就成了众人瞩目的英雄。英雄当然不是一夜之间炼成的,他有基础。英雄的必要条件是立场鲜明,原则性强,阶级感情深——他,都已具备。有人在日记本的扉页,抄录了《约翰-克里斯朵夫》序中傅雷献词的语句: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刻,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


    这段语重心长的警示也是我的座右铭,励我勇往直前,记忆至今。可是
F同学看后不屑地说:“你干嘛把这话抄下来,什么‘情操’?!什么意思啊?你怎么喜欢这种词?”日记的主人顿时无语。我惊讶,大学生居然不理解情操二字,断言其属于资产阶级范畴,表现出鲜明的无产阶级立场和感情——不是想歪了,就是过于无知。那年月,这种如今看来有点“二”的表现,颇受“组织”青睐。

        
       
刚入学时,班干部由校方指定,自然是欣赏他们的政治品质。但雄辩的事实说话了,他们中有的基础太差,专业学不下去,不得不转送别校。还有个别的因操行卑劣被开除出校,严格的“政治”选拔未能把住道德品质关,不能不质疑选拔原则。

        
       
红是没有标准的,由“组织”掌握。专也不完全看成绩,以红为前提,重点看态度。

                          

                        运动了”

               
    电影《芙蓉镇》里,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穷困潦倒,只盼乱中浑水摸鱼,文革使他无比激动,积极而幸灾乐祸地喊:“运动了”。

                                  
       
大学之初,新生忙着“向科学进军“,逐渐形成了良好的学习空气。一位中学老师曾说,我选择的专业是“高深的数学和物理”,所以上了大学就把弦儿绷得紧紧的。那些基础差的就更苦了,他们入学时的数理基础,距离“高深”实属天渊之别。大家都知道我国工业落后,都有责任感,所以都很努力,再难也要攀上科学高峰。夜深人静教室忆旧灯火通明,我校因而被誉为“水晶宫”。

                                  
       
可是小小芙蓉镇都“运动了”,党领导的大学岂能落后?做学生的不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待运动的态度,成了衡量人的政治标准,不可以“只专不红”。运动一个接一个,以致后来对这一段的回忆是运动多于读书求学。

                                 
        
那时的学生极其关心政治,而当时最大的政治是解放台湾。有歌为证:“扫荡了东北战场,扫荡了西北战场,扫荡了华北战场,扫荡了中原战场。渡过长江,渡过珠江,解放台湾,解放两广。”                 一天黄昏,宿舍暗暗的走廊里沸腾了,一些同学奔走相告:“台湾解放了!”吵吵了一阵子,才弄清楚,是一江山岛解放了。大家之所以盲目叫喊,是因为党领导的军队势如破竹,两广解放了,热血青年深信解放台湾易如反掌。半个世纪后方知,连一江山岛都是靠“潜伏”才一举拿下的。

                                  
       
解放台湾并非易如反掌,“宜将剩勇追穷寇”,“剩勇”显然远不够用。从此宣传,大陆既有国民党残渣余孽,又有潜伏特务,蒋介石一心反攻大陆,所以必须绷紧阶级斗争的弦儿。

                                  
       
此后高校的确“运动了”,首当其冲的是肃清反革命运动。

不了了之的敌我矛盾

        
       
政治学习必不可少,连居民都不例外,党领导的新型大学当然是突出政治的。1954年夏,不仅学习了“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还联系实际,真刀真枪处理起来,肃反运动开始了。

        
       
工作组下到班里,主管我班的是一个上海口音的女干部,她与班里上海籍支书配合默契,动员揭发检举反革命言行。一天,召集部分同学开会,说是积极分子会。有入党要求者,都算积极分子,是积极分子就有责任揭发检举,应做到立场坚定斗志昂扬。

                               
       
同学们不理解同窗学友会有什么反动言行,毫无思想准备。女干部指责大家政治嗅觉不灵敏,文件学习不深入,警惕性不强,信誓旦旦地说班里的L同学“性质已很明确”,启发同学揭发。我不理解,L同学不过是爱说些不中听的大实话,怎么就反革命了?

        
       
终于,女干部干脆说L同学属于敌我矛盾,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一天下午,校体育代表队训练中,团支书推来一辆自行车,叫我参加搜查L同学的家,说他家里窝藏枪支。我说换好衣服就去,支书说来不及了,“敌人”很狡猾,去晚了枪支会被转移。于是赶忙骑车奔向L家住的市中心。一路上市民好奇地驻足向我行“注目礼”,目光惊异地盯住这辆飞快的二八大男车,以及身著运动短装的骑车女生。当时没有女孩这样出现在街上,我无地自容,但不得不牢记支书的警示:面对激烈的阶级斗争,你不能有杂念。于是目不斜视,玩儿命地加速,总算来到了L家门前。

        
       
这等外观的女生怎能进入陌生人家?我还是犹豫了。

       
       
正好支书也到了,我说:“这样子怎么进去呀,我就在这儿等吧。”他白了我一眼,就带着其他同学进去了。

                              
       
良久,一行人败兴而出,我问查出什么了,没人理我(视我临阵逃脱?)。后来知道他们一无所获,就回校了——二八男车,短装女生又出现在街上,沿途的大爷大妈们一定以为我家教不严。


    事后,我落下了阶级斗争面前不坚决的“群众意见”。

         
       
运动过去了,L同学的问题不了了之,显然他不是反革命,可是整了也就整了,毛主席教导说,“矫枉必须过正”。

        
      
文革中,我在八面槽的全素斋遇见了L同学。看到他身边端庄温柔的妻子,我暗自为他庆幸,世态炎凉,有个温暖的家就有幸福。问及他这些年来有否麻烦,他说还好,略谈了他挨整的事。他父亲是国民党军人,已经去世,仅此而已。然而这所号称政审要求高的大学少见多怪,如此家庭背景,又惯于直言,L就成了众矢之的,一定要整出敌我矛盾时,他就首当其冲难免倒霉,整错了也“好得很”。近年,我曾打电话给他,聊中听得出他坚强,淡定,没被整垮。

 

品学兼优的H同学

                              
       
1954年伊始,将信将疑地接受了“革命越来越深入”的教导,革命不知不觉革到了刚刚成年、自以为是主人翁的我们头上。一天,突然通知开批判会。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空气凝固。我的发小,H同学孤零零地站在讲台旁的“被告席”。我的思维回到了十年以前。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