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obai19802016-03-03 00:03:42

电大

 

到支行上班,先是在营业室搞清分。第一天业务不多,他集中精力,倒很顺利,心中暗喜,似乎有些得意。殊不知第二天业务翻番,各柜组的传票分至沓来,他手忙脚乱,不但人家等他的结单轧帐,拿回去的结单也常常打错----他在基层闲散惯了,又不练算盘,哪见过如此阵仗?此后也是时好时坏,被他看不起的简单劳动不只他伤脑筋,领导同样伤脑筋。一个月不见起色,让他到三柜当复核。

1983年,四川电大首办金融班。上级文件,三十五岁以下的都可以报名,考取后脱产学习。人事股长到营业室来登记,他凑热闹。股长说你都四十了,还读什么书?他说户口薄上我不是才三十五吗。这要退回到三年前,他直接从天宝山进城,没来得及到益门迁户口。人事上要他的户口。他说你给一天假我去办。那人说哪要你亲自去,叫办事处李主任派人给办就行了。他说那也只有你们喊得动。结果转来的户口,把他的出生年份3字弄成8字。一直错下来,害得他前些年出去旅游,景点门票得不到优惠。本来他只是跟人事股长开玩笑,并不报希望。股长写下他的名字。后来年龄放宽,他拿到准考证。会理支行到西昌参考的六人,有个比他小四岁,其余全是才入行不久的年轻人。成绩通知下来,一人落选,他和一女孩并列末席总分212。奇怪的是不但总分一样,各科成绩也一分不差。他尤其不相信的是自己的数学才得四十几分,因为考试下来对过答案,及格应该没有问题。录是录取了,这样的成绩非但破了家族的记录,让女儿知道如何面对?他请在西昌教育学院进修的张老师到电大分校查分。果不其然,工作人员抄分时跳格,他的各科成绩都及格了,总分应该是280。入学后得知,此分数是全州金融考生的最高分,与美菇县二十岁的陶兴华并列第一。报到那天,一个阿坝的女同学喊他老师。他羞着说自己也是学生。女孩瞪大了眼睛。

过了三年安适的家庭生活,想不到造化又在他的生命树上引来些麻雀。终于戴上了二十二年前梦寐以求的大学生桂冠,然则如姑娘时衣衫褴褛,做了老太婆才穿上连衣裙,已值不得庆幸而未免辛酸。在七十八人的电大银行班,从会理来的小同学叫他刘叔叔;刚选出的共产党员班长,听上去有点挖苦地称他大叔;教务长问他的年龄露出惊讶......这些都像皮鞭抽在身上。第一门计算技术课,他感到枯燥。后面的辅导课更是扯淡到无聊。翻开笔记本,莉抄李大钊的三段话:1,坐破寒毡,磨穿铁砚;2,不要因为你自己没有味口,而去责备你的食物;3,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雄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才像手指那样拨动了他的弦。

计算技术很快学完,结业考试。对于银行学员,是手到擒拿的事,绝大多数得100分。他检查了三四次,下来发现错了一道题,与满分无缘。数学测验也是这样,他最先交卷,比别人提前20分钟,成绩落在好些人后面。不久的期中考,据说要上报成绩,影响学分,他得了61.5分。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女辅导老师批评他,如同他批评女儿的口气。政治经济学中国近代经济史都是65分,如何告诉刘棘?

金融班本来应该设在府街的州银行干校,那里的教室尚未完工,临时租用州民干校多余的校舍。民干校座落在城内至高点,透过二楼寝室的窗口,可以将市区一览无遗。最先驻进这间寝室的宁南小伙竟然不占靠窗的床位,而让给了他。三个伙子白天不常在屋,夜晚坐在窗前又正好背着灯光。他每天面窗读写。室友们看出了他的习惯,大约也是尊重他的年长,偶尔坐在窗前,一见他进屋,就倏地起来让他。这坐北向南的窗,是屋里唯一的油画,壁立在四床四帐以及色彩极不调合的四张床单之间,既送来馥郁的花香,又变幻出云影的柔和。每天电视教学被刺激的双眼得以放松。窗外有棵桉树,占去了油画三分之一的空间。宛如他的腿,走路不平衡,令人侧目。也许是同病相怜,他喜欢这窗。放眼窗外,鳞次栉比的房舍须在树叶间去找。不细心的人以为城市躲在树荫下。其实,你走到街上,就发现低矮的屋檐挤得可怜,店铺窄得可怜,人被互相蒸腾的汗臭熏得可怜......很少存在容纳树的地盘,因此树也少得可怜。在被树枝遮挡的城的上部,睁开一条眼缝那样的邛海和娥眉状的山脉倒是非常写意。可是傍晚时分,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被翠绿护着的邛海却似生气那样对他翻白眼。儿时听说安宁河从邛海流出。这縈系愁思的河,灌注哀肠的水,像桉树上累累的果子,快把弱枝坠断。

一个曾经写过小说,作了不少诗歌的人,半世年纪上写作课。读叶聖陶的《中学国文学习法》才恍然屡屡投稿不被採用的缘由。叶老35年前写的文章,说明当时对学生写作能力的要求何等之高。尤其是谈阅读能力的培养,直接戳到他的痛处。回顾自己读书破万卷,消遣居多,跑马不少,完全是混时间。阅读目的不明确,对实际工作、生活于事无补。加之没有恒心,凡事浅尝辄止。不是不知道阅读精深的必要,而是心急案头早点腾空,挪借尽快归还。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溜走了......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从西昌一中请来的辅导老师布置作文,不限定题目,大约有摸底的意思。他写的是自己上电大的感受,比喻为一个守寡22年的女人,突然又找到亲爱的伴侣。老师讲评时先念了他的作文。教室内鸦雀无声。想不到读完后老师说自己亦深受感动,评语也有些拔高。并且说一半以上同学的作文写他,批评那些同学文字有人,目中无人,即看不出所写人物的音容笑貌。他认为那些同学既不了解,更不能剖析他,无非对78人中一个又跛又老者感到新奇,便拈来笔下,怎么写得出所以然。他不知道人家如何看他,连借一篇扫扫的勇气也没有。只不过从此以后,所有的女同学都称呼他叔叔,而此前年輕的女副班长曾经:刘朗中,该你打扫卫生了。男同学,除父母都在会理支行工作的徐忠健一直喊刘叔叔,不便改口外,都称呼他老革命

同时朗读的一个甘孜州雅江县女孩的作文,有思索,有感情,文彩比他好。他恍然大悟,教师之所以读他的而没读拿在手中也许比他写得好的几篇,可能是看中了其中的感奋作用。因为大家都对作文有畏难情绪,便以这老头克服困难的经过,打消年轻人的沮丧。写这篇作文的姑娘,平常少言寡语,深度近视,镜片后看人的眼光也像是偷偷地。却引经据典,思如泉涌,流行语拈之即来。他感到后生可畏,特别在记性上,思维敏捷上的劣势,使他不得不加倍努力。

 

正在学习《政治经济学》"工资一章的时候,他们碰到了工资问题。中心支行在开调资会。会上传出的消息正在学习的职工不调资,关系电大生的切身利益。尤其是他,每月留20元在家里,汇给他的不到20元,一周只敢吃两次肉。小青年问他为何如此俭省,他答曰:生产决定消费。其它同学都是才工作不久的,级别自然没他高,但没有负担。甘孜、阿坝的加上补贴,比他还拿得多。那时的调资,几年一次,谁又能輕意放过。他们不断地向总、分行,向电大反映。终于来了文件的实施细则和解释,他们视同在职,按政策调整工资。但是有五个同学按杠子仍不在调资范围内。这五人要他帮忙给中央写申诉,其它同学认为白费劲,都有点灰心了。他觉得试试也无妨,并说不是才写过题目为说轫的作文吗?一人凑了四毛钱的邮费,把他草拟的申诉寄给中央有关部门。调整后他的工资有四十八元多,家里留二十五元。老凉山几个县和甘孜、阿坝同学的仍然比他高。有的竟然拿八九十元。同学说:老革命的运气只有这样瘪!

 

哲学课学了列宁给物质下的定义,跟主讲和辅导老师的愿望相反,他不认为这定义坚持了彻底的唯物论,而是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走到极限的象征(从极限的意义看其彻底性倒是恰当的)。既然物质仅仅是标志客观实在的物质范畴标志是人主观赋与的,叫做物质,叫做精神,叫做其它的张三、李四,都是取名的问题,有没有这东东存在,大可不必较真。定义接着阐述: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自己的感觉感知的。大有不感觉不知的意味。话语虽然用的被动式,主体是谁,一目了然。它不依耐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既然看不见,摸不着,描述不出其形状、大小,测不出性质,只从世界千差万别的众多中抽象出的概念,抽象为何不是大脑的产物?其第一性更难说了。

关于坚持反映论的问题,即为我们的感觉复写、摄影、反映。迴避了我们的多样性。世界上有数十亿,如果说以大多数人的反映为准,懂马列的不是大多数。如果说相对反映的总合是绝对反映,怎么计算呢?以一个主义来统一十亿人的思想,造成巨大的向心力,在被称为一盘散沙的中国尤其需要,然而又是多么巨大的工程。六年多年来,以毛主席为首的有志之士,竭力营造这个工程。但是,当人们对主义的新奇感逐渐消失,言多必失事多必露,以至出现许许多多无法用思想解释的现实的时候。具有创造性的人,自然会寻求其它思想,当局应当宽容。限制这些人的宣传,对其周围消毒是可以的。允许其深入思考,哪怕创立其它主义,也是顺应事物发展规律的。既然事物总向对立面转化,马列主义岂能例外。

 

第二学期,他们搬进府街的校舍。水磨石地面,明亮宽大的玻璃窗,电扇、顶灯、吊灯、日光灯俱全。比起花朵们阴暗狹窄的教室,实在算天堂。选班干部七人,无记名投票,他竟然得了35票,名列第六。干校负责人(个多月后才任命其为副校长)说女生选少了,把最后两名改成女的。他求之不得,高声赞成。选小组长,人家又把他提出来。这个芝麻官无非是打扫卫生的召集人,自然没人反对,他首次当上干部。新组成的六人寝室是个生动活泼的小团体。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选了室长,推他为顾问。每天在粗话、屁话、趣话,嘻嘻哈哈中过活。上榜秤重110斤,创造记录。算是学生生活的巨大收获吧。

上期的考试成绩通知下来,他的分数跟自己的估计差不多。不过,料定年轻人比他考得好却出了意外。尤其是女生比男生用功,排名应该靠前的想法大跌眼镜。三甲都是男生。状元是个甘孜小伙,平常并不专心听讲,耍的时间也多。他末叨第三名。学校规定讲学金的发放标准:一等限定在百分之五以内,每人50元;二等百分之十,30元;三等百分之十五,20元。他的50元,本打算拿回去还欠老胡的账,但事先跟个室友打赌(吃不吃得到奖学金)输了十元,还欠款十元,买饭菜票二十元,五四陪小青年们野餐凑款三元,所剩无几了。

他的住处也有所改善。让他和文体委员住到四楼的娱乐室守电视机(西昌历来小偷猖獗)。一伸高低床,他睡下铺。莉到西昌上函授辅导课,委员干脆搬回宿舍,留他独享单间。不久室内添了乒乓台,小伙子们一天要打好几次。烟头满地,从不打扫;灰尘扑面,蚊帐根本不敢拉开。他心想这是对他的特殊不满。每天早晨洗完脸,他故意把半盆水掀在地上,像是抑制飞尘,却带来打乒乓时滑倒的危险。有天三个男生跟他大吵一架,并向学校反映,强烈要求他搬出娱乐室。他强词夺理,学校只好派专人来打扫卫生。又赖了一久,还是搬回原先的铺位了。

 

经济地理使他头疼。按说,他考电大时史地的成绩最高,从前阅读也以文史书为主,应该不怕。然而上学期经济史考了个仅仅及格的分,给他当头一棒。同样是开卷考试,他心中无底。记起是月尾,该翻挂历了。这本挂历是大嫂从成都带给家中,莉又托人捎来的,每页一幅古代国画,他还没往后翻过。他心血来潮,占卜一下第二天的考试如何。默祷后翻出那画,是清朝董婉贞(双湖)的林丘寄意图,图上题诗树林参天景色殊,邱山重叠寄吾庐,莫嫌道路行来险,历尽崎岖即坦途。读后稍微宽心,诗的结局尚可。入睡前他吟味打题:第一句说明农业地理要考林业部分,第二句可能指家乡四川省,第三句预示交通运输地理......起床后专门对以上内容复习概括。

谁知一句也没打着。只有三道题,第一题就50分。卷子一发,其它考室就叫了起来,他们教室虽然没有人叫,结束铃一响,好老火哟!不约而同地呼出。他起身时,有同学木瞪口呆站着不走。他最老,又被看成顶有学问,大家都来跟他讨论答案。还没说出口,有人说你倒整到了整倒了?你们每回都腠我,可是分数下来,净是六十几。听得出,好些同学连题意都没懂。自吹开卷考拿起书就翻得着答案的贾大个,今天也泄了气,晚饭只吃了一两五,还伸出包扎的食指给他看:我今天只有这样倒霉,祸不单行,试没考好,又把手跌伤了。不出所料,公布成绩只得了60分,恐怕还是阅卷者发善心让他及格。更大的打击,降落在上期总分第一的标小伙身上,因为不及格,当场哭起来。由此,上期得一等奖学金的两个人(一共四人)注定吃不到了。按道理也该彼此彼此,大家都吃吃嘛。开学伊始,他就在墙报上标出各领风骚一学期。最高兴的是贾大个,坦诚看标准答案以前,始终不知道题目从何着手,却得了66分。他总结考查课凭运气,考试课凭记性。面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只有甘拜下风也矣。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深知自己脾气懆,易冲动,屡次告诫要痛改前非,然而还是得罪个副校长。这个西昌人,从部队转业当过县支行副行长,是个音乐发烧友,上学期打算在学员中成立个乐队。他入学时庆林送了把二胡,意在让他无聊时解解闷。副校长以为是知音,第一个来找他。他可能当时心情不好,没有详细解释自己只会杀鸡杀鸭,一口就给人家回绝。副校长脸色一沉。后来又为他和部分同学申请不上几门辅导课的事顶起来。这学期省分行来文,规定教材费不再由个人负担。副校长在全体同学会上传达后说:这学期交了就算了,从下学期起不交。同学要求把文件拿来念。副校说:哪里有这么多文件。学校规定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接过话: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那人顿时变色,喉咙里嗫嚅几下,答不出话。教室空气紧张、肃穆。副校干坐了坐,啈啈离去。第二天副校改口,这学期交了的也退一部分。和他一起提意见的同学不满有的人当面不开腔,下来比谁都想要,煽阴风、点鬼火,就支我们这些出头露面去干。他说:没关系,刘叔叔不想当官,也当不了官,就次次为你们火中取栗吧

果不其然,上午的政治课,副校一上讲堂就指桑骂槐。说什么有的人真有些狂妄,学了不到一年就以知识分子自居(这是啥意思,是不是认为知识分子压制了工农干部?)。宣读有关文章时,又说有人动辄有点造反派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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