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出租车很多, 几乎随便你站在哪一条路上,总能看到那车顶上闪烁的绿灯。招一下手,它们就会停下来载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很少会有拒载的情况。 但我在上海, 除非不得已要赶时间,我仍然去乘公交车,因为出租车爱上高架路,似乎总在半天空走,使我只看到高楼的上半身,看不到真正的上海。而公共汽车却把我带到我熟悉的街道,勾起我很多往日的回忆。
汽车开过五角场,我看到那巨大的购物中心,那鱼虾乱蹦鸡鸭齐鸣的菜场,那一眼看去成团成排的酒店招牌,那手上拿着IPhone,嘴里肯着烤肉串的年轻学生。 我想起六三年我在上海复旦附中读书时,正值当时称为天灾后来才知道是人祸的所谓“困难时期”。复旦附中是住校制,那年我们每天在学校里吃的是黑色的山芋糕和稀得可以照影的稀粥。母亲不忍, 一天特地到学校来带我到饭店去补身子。我们走进五角场的淞沪饭店,店堂里萧疏得没有一个顾客。柜台后面是黑板,黑板上是菜单, 菜单上仅三只菜,唯一的荤菜是鸡蛋汤, 四元钱一碗。母亲买了一碗给我喝。我喝第一口,感到鲜极了,后来却越喝越苦,因为母亲看着我喝,自己一口也不喝。我懂母亲的心。我喝蛋汤,如同喝着泪水。
汽车开过人民广场, 广场上喷泉飞溅,鲜花盛开。鸽子在飞翔,游人在照相,老人在练功,情人在说爱。我想起这地方我以前来得真不少。为了国庆游行,我在这里顶着烈日操练过;为了支持越南,我在这里举起拳头呼喊过;为了学习雷锋,我在这里拉直嗓子宣传过;听到一条最高指示”,我们深夜赶到这儿欢呼过; 揪出一个“黑帮”, 我们被招到这儿声讨过。那时的人民广场,是让人民头脑发热,心跳加快,呼吸变粗的地方, 哪有现在这份闲散和温情。
汽车开过思南路, 街灯依然昏黄,梧桐依旧婆娑。我想起正是在这条路上,我和现在成了我妻子的她,曾并肩走过多少回。虽说是谈恋爱,我们却只是这么并肩漫步, 难得双肩无意中相碰一下, 绝不像现在的恋人,那么死活不丢地拉着缠着和抱着。虽说是谈恋爱,我们谈的其实只是读过的小说,医院的实习, 和身边有趣的琐事,却不敢说一个“爱”字。绝不像现在的恋人,谈外资公关, 谈买房结婚,谈炒股炒汇。情之所来, 就唱:“你要是嫁人一定要嫁给我!”大胆豪爽得令我辈无地自容。
上海怎么变得这么多, 变得我纵然回到故乡, 都感到是一个异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