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花坊2012-05-02 06:27:40

 那是我一生中最凄惨的一幕。

  那年大概是六一年,我六岁,正处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自然灾害,是文人的说法,农村人说的就是闹大饥荒,全国上下活活饿死了几千万人。我万幸,没被饿死,但饿晕了,一天到晚脑袋里转转的只有一个字:饿,或者饿死了!全家人都在挨饿。

  母亲天天饿着肚子到生产队干活,姐姐和哥哥则饿着肚子上学,家中只剩下我和弟弟,饿着肚 子玩。那时,我们家吃饭已经限量了,晚上那顿饭,一人就一碗稀粥,有时是玉米粥,有时是高梁米粥。粥稀得已经不能再稀了,饭碗中有多少颗高梁米粒,都能查 出来。母亲把饭放到我眼前时,我赶紧就端起来,先是贪婪地闻一下,然后猛地就喝一大口,这一口就能下去一半的稀饭,然后把饭碗沿着右边转半圈,再向左转半 圈,不出四、五个半圈,一碗稀饭就喝得底朝天了。然后,用舌头把残留在碗边和碗底的稀饭舔得干干净净。吃完了,就把下巴支在手上,看哥哥和姐姐,看母亲。 母亲总是最后为自己盛饭,盛好了也不吃,看着我们弟兄一个个把饭全吃光了,她就把她饭碗里的那点,给孩子们一人分一点。她自己常常什么也不吃。

  母亲是最先浮肿的。在她的腿上一摁,就能摁出个小小的坑,半天平不了,我还觉得挺好玩的,就在母亲的腿上摁了一下又一下。母亲就是那样,但还得去生产队里干活,挣点买粮食的钱养家糊口。养家糊口,这四个字太准确了。

  母亲去干活了,就留我在家照料弟弟。弟弟才三岁多,而我也就大他三岁,也还是个孩子。我 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每天是怎么照料弟弟的了,我甚至不敢相信我曾经照料过他。但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干活干得早,母亲也就放心让我看弟弟了。何况,她就是 放心不下,也得放,没办法,活命要紧。

  我也没有把自己照料弟弟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妈妈每天叮嘱我,多加点小心,离火远点,别把弟弟烫着了。别让他满地跑,摔着了。哭两声没什么。我点头,知道了,也就那么做了。

  最难为我的是妈妈还让我为弟弟作饭,作好了喂他吃,或者看着他吃下去。这个诱惑对我来说 实在是太大了。稀饭一煮好了,那股香气直冲我鼻孔扑来,怎么闻怎么香。当时也真不明白自己的鼻子为什么那么灵,像狗鼻子似的,一点点香气都能闻到心里。还 有一件事也不明白:肚皮明明已经饿得憋憋的了,怎么一喝口水,里面就咕咕地响。

  家里烧的是和着黄泥的煤,母亲干活前,在炉子当中扎了一个眼,到那个眼中的火变红了,就 是我给弟弟作玉米面粥的时间了。半碗水,一小饭勺面,就是弟弟一顿饭的定量。我先用大姐用过的小旧锅烧上一碗水,又在另一个小饭碗中,加点凉水,把那一小 饭勺的玉米面搅和匀了,看着小旧锅里的水翻个了,就把和好的玉米面放到锅子中,然后赶紧搅和,别糊锅底了。当粥快好了的时候,我会像作贼似的偷偷尝一小 口,从来不敢多尝,怕弟弟饿了就会哭个没完没了,怕弟弟跟母亲告我的状。

  饭作好了,弟弟也等不及了,他几口就把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粥吃光了。看他吃完了,我就把他饭碗中剩下的一点点东西都舔干净,然后把锅里的再舔干净。有时,把锅舔干净了,还不放心,再加点水,使劲晃晃,把这点水喝到肚子里。

  有一次,弟弟不舒服了,也许是感冒,或者肚子疼,妈妈就给他买了一小包饼干。那种小饼干 一个个只有小拇指指甲那么大,圆乎乎的,带着奶黄色,我们都叫它奶豆。在我那双饥饿的眼睛中,这些奶豆比金豆还贵重、还稀罕,因为我已经几乎忘记饼干 是什么味道了。妈妈走前嘱咐我,弟弟要是闹的时候,就给他一、两个吃。不久,哥哥也上学走了。只有我和弟弟呆在家中。弟弟也早就盯上奶豆了。不一会儿,他就闹了。这时,奶豆充满了我的心灵,吓得我连放在碗架上的那个饼干包都不敢多看了。弟弟闹着要吃奶豆。我胆颤心惊地打开了纸包,数出了几个奶 豆,一个个地递到了弟弟的手中。看着弟弟吃下了一个又一个奶豆,看着他那满脸的幸福,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央求弟弟给我一个吃,央求他不要告诉妈妈,我就只 吃一个。弟弟终于答应了,他给了我一个奶豆,我急忙把它塞进了嘴里,嚼两、三口就吞下了。是什么味道,不知道。我馋疯了。

  我不知怎么了,吃完了一个奶豆后,就把又一个奶豆也塞进了嘴里。弟弟大哭起来,我自己也 楞住了。就在这时,我听到门地一声被推开了,两个哥哥冲了进来,我以为他们已经去了学校,哪里知道他们竟然藏在门外,等待抓我这个贼。他们一冲到我 面前,就一人打了我一个大耳光子。

  我吓坏了,疼死了,就大声地哭了。哥哥们大声地喊:不许哭!你抢弟弟的东西吃,还有脸 哭!我吓得又赶紧闭上了嘴。他们又严厉地教训了我几句,讲些什么,我现在一点也记不清楚了。记得自己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地上听着,一声也不敢吭吭。脸上火 辣辣地疼,更疼的是心里,我真是丢尽了脸,丢尽了人!

  哥哥们终于上学走了。

  一听到关门的声音后,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是委屈、是怨恨、还是悲哀,我一点也不知道,就想哭。三十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一段往事时,我依然禁不住还泪流满面。那天,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连奶豆都吃不到,我不想活了。

  三十年后我来到了美国,到了华人教会,许多基督徒向我传福音,告诉我神爱世人。但我听不 进去,我的心中有太多的苦毒、太深的苦水。我经常想到的就是我为了偷吃两个奶豆而想到了死这一件事。我不明白,一个像我那样的小孩子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 罪,竟然在将近三年多的时间中经常被饿得死去活来。当我为了能吃上一口饭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上帝在哪里?还有那些被活活饿死了的老百姓呢?当那些 被纳粹赶进煤气炉中的少年少女在挣扎时,当那些被日本兵挑在刺刀尖上的婴孩尖叫时,上帝在哪里呢?我想了三年多,还是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我们是在自食苦果,并且,我们用自己的罪孽来不断地培养这苦果,使之不尽不休。

  青少年时代我真的相信三年自然灾害是由天灾造成的。那年雨下得真大,不仅我们的院子 里积满了水,就连屋子里都进了水,水有时都会满了炉坑。但文革后报纸上陆续告诉了人们一些真相,说早在一九六二年国家主席刘少奇就尖锐地指出,造成这场大 灾难的原因,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但那人祸是什么呢?上面的统一口径是左倾,说是背离了客观规律,急躁冒进,瞎指挥,等等。说得太轻巧了。

  那是几千万饿死的冤魂哪。

  我现在也不想从政治与制度方面去解剖根源了,一些人已经那样作了。我看到的是人性的根源,是灵性的根源。人祸之所以是人祸,人祸之所以构成了人祸,就在于人要冒充上帝。

  很小时我就会背诵一首民歌,出自郭沫若和周扬主编的〈红旗歌谣〉: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齐开道,我来了!

  人以上帝自居,这就是一切人祸的总根源。

  人祸,就是由人悖逆上帝的罪孽所酿下的苦酒。

  但面对着人间悲剧,我没有省察人的罪孽,却埋怨上帝不公、不仁,这岂不是为人与制度的邪 恶开脱罪责吗?并且,不止是他,还有我,不止是他们,还有我们。难道我们就没有亲身参入多年来发生的一次次人祸吗?我怎么能说不呢?正是由于我们参入到了 那人祸之中,并且,是将整个身心都全部投入,所以,那人祸才能那么残酷、那么广泛、那么持久。令我自己感到更可耻的是:我在责备上帝的同时,却没有把自己 在生命中享受到的一切归于上帝的恩典。我赤条条来到了这个世界,没有带来一缕阳光,一丝清风,一滴甘露,这一切,都是赐给我的,但我却从来没有向赐给我这 一切的上帝道一声感恩。

  虽然我明白了这些,但我还是不明白,当无辜的小孩子在受难时,上帝在哪里?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他在十字架上。他与我们一同经历苦难。经上说,当耶稣看到拉撒路死了,他哭了。经上说,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说:我渴了。

  耶稣哭了。

  我渴了。

  这两句话像母亲的双手一样温柔,它抚摸了我心中那深深的伤痛。它使我明白了:虽然上帝没有拿去发生在我生活中的一切苦难,虽然上帝也没有对我清楚地解释这一切苦难为何发生在我身上,但他,创造天地的主,和我一起经历着我遭遇的苦难。

  这,就足够

SINEAD42732012-05-02 17:52:44
真的是: 一生中最凄惨的一幕——为大陆三年大饥荒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