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际特快
公元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我登上北京-莫斯科国际特快列车,前往位于中欧的布达佩斯,开始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二天以前,前苏联发生试图推翻戈 尔巴乔夫的未遂政变,莫斯科爆发大规模示威,局势混乱不淸。
于是乎,火车或飞机成了比哈姆莱特的生或死还让人心烦的事儿。给在莫斯科的朋友打了一通儿刨根问底儿的电话,被告知那边还算太平,不像传言说的那么邪虎;又不厌其烦地打听了飞布达佩斯的航班时间和价格。最后还是无法抗拒那张价值40美元的火车票带来的巨大诱惑。没治,人人都爱便宜货,此乃人之本性,我也不免俗。想想上千美元的机票,再看看那堆以航空标准衡量严重超重的行李以及受人之托夹带其中的烹调用品,看来只好挺而走险,去莫斯科凑热闹了。
没错儿,买那张车票花了40美刀。是在莫斯科用卢布付款,再按当时以自由落体速度下滑的黑市价格换算成美元,加上经办人的提成,到我这儿的最后成交价就是40。整个交易过程有如生产流水线般严谨通畅。由于当时大批国人去苏联东欧移民做卖买,这车票又托卢布贬值的福便宜得近乎白送,所以需求量极大,利润可观,是当时留苏同胞最爱的一棵摇钱树。
就这样打起精神出发了。穿过臭气熏天的北京站,端着去坐东方快车环游欧洲的架势上了车,挤进包厢。行李由几个壮小伙儿帮着走了捷径:窗户。包厢里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包,有的比人还高,把有四个卧铺、本来还算宽敞的空间塞得满満当当。
我的下辅是位斯文的中年妇女,皮肤白皙,体态丰满,说话轻声细语,看上去有点儿学问。对面两位是三十岁上下的精壮小伙子,典型的北京混混儿,属于那种满嘴跑舌头的小巿民。其中一个是某大院出来去莫斯科倒腾东西的倒爷,那几件超大号行李的主人;另一个和我同行,声称去布达佩斯开饭馆,并誓言要把他家的馆子开遍东欧。原来这位是大款,家里在京城有多家餐馆,不差钱。几个月后在赌场相遇,大款已在赌客圈儿里小有名气,据说饭馆开遍东欧的原始资本也如数贡献给了赌场。
列车一路向北,由内蒙二连出境,驶过大片犹如风干的大便般干裂粗糙的不毛之地,穿越无边无际的西伯利亚原始森林和横跨欧亚的乌拉尔山脉,向西进入欧洲。
旅途漫长,不过打发时间倒也不难。白胖富态的中年妇女原来是苏联东欧通,这次是去莫斯科大学访问讲学。当时车上疯传有关莫斯科的各种谣言,其中最刺激的一条是由于莫斯科内战,一个日本旅游团接大使馆通知,中途下车。车上人一时惶惶不可终日。我正好借此套近乎,向她讨个定心丸儿吃。女士似乎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儿地把来自莫斯科某上层人士的内部消息以挤牙膏的方式挤了一遍,听得我和那二个混混儿一惊一乍,点头如捣蒜,最后总算是听到想听的:莫斯科没事儿,安全。果不其然,一进苏联国境,就有人神密兮兮地声称亲耳听到了叶利钦在电台的讲话,宣布政变失败。随后隔壁包厢指有人造谣惑众,日本旅游团压根儿就没下车。这消息一传开,众人紧绷的神经开始渐渐松弛,车上的紧张气氛也有所缓和。
列车进入西伯利亚后,不断有当地人上车做卖买,一些大站站台上更是有如集市,人满为患。不少人手里拿着整打的卢布新币挤在车窗前抢购,场面火爆,如同战场。据女士讲,因政府滥发货币,俄人钱包鼓鼓,但日用商品稀缺,所以少见多怪,见什么买什么。花花绿绿的钞票加上从"前线"- 这是当时对莫斯科的称呼 - 传来的利好消息使车里诸位 - 绝大部份是本人同行或倒爷 - 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起来。同包厢的倒爷如鱼得水,穿梭于各车之间,兜售皮衣,一手交货一手收钱,乐此不疲;一到站,更是分秒必争,高效吸金,忙得不可开交。随着那巨大的行李包不断萎缩,倒爷装钞票的腰包(当时倒爷必备之物)气球般的鼓了起来。女士虽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坐派,却也没忘了入乡随俗,变魔术般翻出几件劣质皮夹克儿交给倒爷代销。大款显然对此等小钱儿也十分在意,且准备充分,商品多样,忙活和投入的程度不亚于倒爷。
本人就惨了,四体不勤,无商业头脑,就没想着带点儿好卖的东西上车倒腾,反到是帶了一堆送人情的烹调调料。眼下看着别人赚钱,心里痒痒,不免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最后经倒爷提醒翻出几包口香糖,在伊尔库茨克卖给了一个半大小子。这小子先是指着我身上那件价值千元的上好羊皮夹克儿,嘴里一阵咕噜;我一阵肝儿颤,连忙摇头附加一串"Nyet", 随即掏出口香糖晃了晃,同时伸出五个指头;小子皱眉加摇头,伸出二个,我则回敬三个。最后30卢布搞定,算是聊以自慰。顺便提一句,倒爷卖的劣质猪皮夹克儿在北京市场上属臭大街的滞销品,每件不超过100大洋。除了皮货,人民币在上车的俄人中也非常吃香,且黑巿汇价和列车的里程成正比,以大跃进的速度攀升。倒爷能量巨大,带来他的客户,在女士的协助下讨价还价。轻过一通嘀咕,最后以4:1 成交。我用100人民币换回400卢布,顿觉无比富裕。由此开始和女士结伴,频繁出入餐车,胡吃海塞,也算是一种消遣。一进苏联,车上就开始供应俄式大餐,以红菜汤,烤肉排和土豆沙拉为主,并不时配有红酒,都是我平时在京城老莫的最爱。虽然这车上的正宗口味有点儿偏重,但40卢布够吃一天,外加冰淇淋,可谓物美价廉,不吃白不吃。
就这样在吃喝喧闹中过了七天。到达"前线"已是第七天的中午时分,上车时的矜持再也摆不出来了,几乎是拖着行李连滚带爬地下了车,站在Yarovslavsky 站的大厅里,四下张望,找接站的朋友。 正如女士所说,这里虽然人多吵闹,但井然有序,看不出任何政变的迹象。据说这车站已有百年历史,其建筑也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童话般的屋顶高耸入云,虽显得破旧,但仍可一窥当年的辉煌。可惜,对此古董车上大部分人无睱欣赏,因为时间急迫,卢布黑市汇价瞬息万变,只落不升,必须争分夺秒将卢布换成美元。倒爷和大款立即蒸发,不知所踪。女士前来道别,并说来日会到布达佩斯一游,相约再见,随即钻进一辆老旧拉达,款款离去。
我在朋友的引导下,到另一车站换车,继续这次令人难忘却又筋疲力尽的旅行。从这里,我将进入欧洲的腹地,并在36小时后到达这次旅途的终点 - 布达佩斯。
http://wendaojournal.com/2014/03/journey-to-budap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