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标记是一架眼镜,一个腆出的肚皮,一条领带,外加一副哼哼哈哈虚与委蛇的腔调。中年人擅长的是乒乓球。僵硬的关节玩不转大球了,于是就拍打一粒赛珞璐的小球做些有限的运动。对手之间横亘的球台有效地回避了粗野的冲撞,发胖的身躯不会难堪地粘在一起。不约而同,众多中年人都历历地记得乒乓球的辉煌日子,历数庄则栋或者李富荣,张燮林或者徐寅生――这些球员是他们早年梦幻的唯一偶像,马拉多纳、乔丹或者打拳的刘易斯不可能跻身那个贫瘠的年代。中年人对于足球或者篮球的痴情只能维持在电视机与沙发之间。进入体育馆,他们东张西望地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磨蹭到乒乓球台面前。
我与几个教授、刊物主编成了铁杆的球友。弧圈球、直拍横打或者刁钻的发球都是我们孜孜不倦的话题,一个教授甚至不时到网络上查询球拍的保养知识或者对付长胶的有效技巧。当然,几个读了些书的家伙凑在一起,耍嘴皮逗趣也是一件乐事。扣球出界,另一个人就会用惊诧的表情询问:真不知道桌子在哪里?侥幸赢了一局,一定要用不屑的腔调调侃对方:你已经发挥得很好了。大获全胜也罢,丢盔卸甲也罢,每个人都有一套自炫或开脱的语录。机智或者幽默是一种风度,胜负算不了什么。人到中年,“胜固欣然败亦喜”这句话一定是听过许多遍了。这一座不大的城市之中,我们的名次大约是200名至300名之间。从250名苦苦挣扎到248名又有什么意义?谁都清楚,透彻地出一身大汗才是真正的目的。
耍嘴皮难免耍出大话来。谁都可能心血来潮地狂一下。站到球台前摆了个扣杀姿态,突然声称今天一局都不让对手赢。对手当然不服气,威胁地说那就赌一赌。旁边的看客巴不得有些波澜,嘻嘻哈哈地吵着要下注,一局三元、两元地制造气氛。片刻之后,牛皮终于吹破了,四周一片起哄,几元钱倒是没有人认真地去收。
所以,那天的事情的确有些突然――仅仅因为一个擦边球。一局临近结束的时候,主编扣出了一板。他指着对方的桌子胜利地喊起来:擦边!我坐在旁边的藤椅上点头证实:的确是擦边。我和主编都没有料到,教授突然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怎么可能是擦边?距离这么远怎么会擦边?
我和主编一怔,随后就开始力争。三个人的手势越来越夸张,辩论一句比一句激烈。话题逐步扩散。我和主编批评教授脾气暴躁,蛮横无理,教授呵斥我们合谋捣鬼,公然作弊。双方都变了脸色,终于放肆地大喊大叫,重重地摔球拍。――不打了!不打了!真没意思!――不打就不打,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乒乒乓乓地收拾衣物,气呼呼地拎起挎包,摔门而去。年近半百的教授和主编,赌起气来寸步不让,比孩子还要固执,彼此撞得火星四溅。
出门走了几步路,几个人都有些羞愧。想了想,不由地相视一笑。教授解嘲地说,一个擦边球就吵翻了脸,可见都是性情中人。一时之间烟消云散。大家相约,不再纠缠这件事,球还是要一天一天地打下去的。
奇怪的是,一连几天,我竟然觉得这一架吵得过瘾。我突然明白,中年人不一定就是要隐藏在风度背后,明智而公允。总是有一些较真的时刻,发胖的身躯里面肝火上蹿,拍一拍桌子大声骂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管他面对的是谁。只会插科打诨,甚至目光闪烁,一声不吭――如果只能这么世故地活着,那么,中年不过是一段可悲的人生。
一个棋友正式告诫我,别到网络上下围棋。他认为,网络上的围棋弥漫一种轻浮之气。用电脑的鼠标将一个个棋子送上屏幕,根本没有临战的激昂。他把我拉入一个茶馆,租一副棋具,一人一杯碧螺春,正襟危坐。啪,一颗黑子拍到一寸厚的木棋盘上,铿然有声。感觉来了。
可是,我还是抵挡不了上网下围棋的诱惑。棋瘾来了,呼朋唤友无一回应。鼠标一点,嗖地跃入另一天地。屏幕上现出一个大厅,厅中设有上百张棋台,众多男女老幼棋手捉对厮杀。挑中一张棋台点击鼠标,我的化身即刻上座。俄顷,另一个对手落座,举手相邀对局。天南海北的棋手顷刻相会,登台竞技。一块棋盘赫然而现,大雪崩,双飞燕,扑劫,点杀,天花乱坠,烽烟顿起。一局棋罢,胜负立判,各自退出,踪迹全无――眼前依然屏幕一方。每逢此刻,我总是会想起《崂山道士》之中老道设宴的奇妙幻景。
鼠标的点击念动了开启网络的咒语。一个奇怪的虚拟江湖寄居于某一台服务器之中,这就是刀光剑影的古战场。众多蒙面高手纷纷从光缆或者电话线潜入,他们自号东邪西毒、老枪、酷妹、昆仑山人或者飞刀小李,跃跃欲试,各施绝学。胜一阵或者败一局,电脑都会负责地记录分数,标明棋手的等级。偶尔也有某些高手重新注册为低级选手,混水摸鱼地掩杀一场,所向披靡之后狂笑而去。多么有趣的一个空间――我时常听到了电脑主机深处传来的杀伐之声。殚精竭虑的论文写作之际,我会突然退出现代主义、后殖民理论、文本分析、解构这些专业术语,转身到围棋网站逛一圈,会一会列位英豪,晃一晃自己的刀枪。
这个虚拟的江湖之中,最为恼人的是遭遇无赖之徒。即使败局铸定,他们仍然用各种伎俩胡搅蛮缠,以至于电脑的裁决迟迟无法执行。不论是一招一招的废棋还是扰乱电脑的点目,这些做法的全部意义都是拖延时间。一旦对方熬不住自动撤出,迂呆的机器就会将分数拱手相送。慷慨悲歌的英雄让无赖之徒钻了空子,这大约是世界通行的规律。可是,难道围棋也开始丧失信义的品格吗?
不同于麻将和扑克,围棋追求刚烈的武士精神。一切都公开地摊在棋盘之上,坦荡磊落,不屑于隐瞒什么。真正的棋手有一个讲究:要懂得认输。回天无力,就要适时投子,这是尊重对手,也是尊重自己。拖泥带水,死缠烂打,磨磨蹭蹭,希望等到对方的低级错误捡个便宜,这种猥琐之心令人鄙视。这是胜负背后的棋道。
许多人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名人》。作为最后一代围棋名人,秀哉与大竹七段进行了一场历时半年的告别赛。秀哉名人身材矮小,但是坐在棋盘面前竟然分外威严。他希望人生的最后一盘棋成为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然而,121手的时候,这个梦想被大竹七段破坏了。121手是“封手”。这一招棋封在一个信封里,等到下一个回合开赛之际才能让对手看到。大竹七段将121手下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秀哉停赛期间的一切揣测和思考都落了空。这并没有违反规则,相反,这是巧妙地利用规则扰乱秀哉的心智。然而,秀哉不可遏制地愤怒起来了。他觉得,这犹如在一幅精美的图画上滴了一团多余的墨迹。这种情绪漫入棋盘,秀哉后来的招数过于激烈,以至于以半目落败。秀哉并不觉得惋惜。既然亵慢了棋道,这盘棋的胜负已经不堪计较了。
现今已经没有多少人将棋道当回事――尤其是在网络上。对方远隔千里,又不能愤怒地拍案而起,伸手揪住他的领口。一个虚拟的空间而已,犯得着生气伤身体吗?所以,遇到那些无赖之徒,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放弃纠缠,退避三舍。
然而,这种持之以恒的平和是否不负责任?那天晚上,一个家伙故伎重演的时候,我突然决意奉陪到底。我抱一本书坐的屏幕面前,一边读书一边对付。他下一招废棋,我就跟上一招废棋,无论如何不肯先行撤退。这盘棋无聊地延续了近三个小时,对方终于坚持不下去,怏怏而退。
相对于消耗的时间,我争回的分数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坚决不让对方得手。我相信,制造这么一种时刻肯定是一种快乐:顽强地充当一块不知趣的小砂石,硌痛另一些人的牙齿,迫使他们倒吸一口凉气――这种快乐甚至不亚于自己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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