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的故事 ( 下 ) 米兰
另一位从台湾来的陈先生叫陈天飞,他有一副高大的外形身板,浓眉大眼的五官。开始我以为他是台湾的外省人。
他登记时我在国家这一栏填了他护照的国籍------中华民国,陈天飞坚定地说“请填台湾。”我这时已有经验了,不再多问,按他的要求填好。
北京来的生意人王先生,在这之前正在接待室里看报纸,见报上新闻说李登辉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正在大发议论,现在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台湾人,活生生的不愿登记自己的国籍是中国,甚至连中华民国都不愿写,肚子里的火气一下从鼻孔里冒出来:“哼!”有点恶狠狠的。王先生转身上了楼,蹬蹬蹬走到他自己住的201号房的门口站住了,出粗气。
陈天飞先生随着一声“哼”,转身一看,什么也没看见,脸色顿时也凝重起来,提着行李上楼去找自己的房间。
看到这情景,我估计两个人一旦碰到,可能要擦枪走火,急忙追出门外,抬头看看楼上,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场。这时老陈的清洁车正在203号房的门口,我赶紧跑回接待室,打电话给老陈,叫他留意一下201号房的门口是否有吵架。老陈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大声告诉我:“已经吵起来了,我去看看。”就扔下了电话。
我急忙跑到外面院子里,已听到楼上王先生正大声嚷嚷:“你不是中国人,为什么说中国话,吃中国饭,穿中国衣,你住在中国的土地上,却说自己是日本人的孙子。你们这种连祖宗都不要的人配做人吗?”
陈天飞的声音一点也不示弱:“我们台湾人不怕死,还怕你们大陆来的中国人吗?! 你们大陆来的国民党,没有把我们台湾人杀绝,你们大陆来的共产党也杀不完我们台湾人! ! 不要以为你们有飞弹,我们就怕你们。我们台湾人什么都不怕! !”
“哎哟哟!”王先生一阵冷笑:“打你们还用飞弹?大拇指一按,跟捏臭虫一样容易。你等着瞧吧,有那么一天的。”
我一听,糟了,小客栈楼梯口,不过方寸之地,居然爆发两岸口水战,真是冤家路窄 ! 再这样舌战下去,其他房间的客人也出来搀和,不乱才怪。
我赶紧向老陈摆手,转身从另一个楼梯口上了楼,推着老陈的清洁车,假装清洁房间,匡啷匡啷地向201号房间走去。老陈也心领神会的拿起摇铃,叮呤叮呤地站到了两个吵架人中间。他拉了一下北京王先生的衣领:“王先生,息息气。”然后悄声凑到王先生耳边:“你跟这种兔崽子说什么理呢! 走走走,那边208房间的张先生送我一包大中华香烟,我们抽去,别跟这种二鬼子讲理。”说着说着,把王先生推进了201号房门,又随手从清洁车上摸出一包大中华烟,和王先生一人一根点上烟进屋抽去了。
我侧过身把陈先生的手提箱提过来,一边示意陈先生跟我一起去找他的房间,一边劝慰他:“陈先生,这个旅馆隔音不好,其他客人能听到吵架。”
我边说边察看他的脸色:“这里的客人都是世界各地来的华人,什么样的都有,你千万别生气。”
“这是216房间,是我们旅馆最好的无烟房。你若缺什么,打电话到柜台来告诉我,回头我叫清洁工给你送一瓶开水来。”陈天飞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见我把他的行李安置在行李架上,他露出了感谢的笑容。大概是看出我和老陈的良苦用心,向我说了声谢谢。老陈安抚好了北京王先生,马上又赶来给陈先生送开水,换新毛巾。事后他告诉我,他觉得陈先生是个有教养,有钱的主儿。
陈天飞先生与陈家财先生不同的是,他是一家工厂的厂主,厂里有几百工人归他管。他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所以说话做事都斯斯文文的。大约看我戴了副眼镜,像是个知识分子,就常找机会来接待室跟我聊天儿。事后回想,我觉得他是在做我的统战工作。
他讲了台湾“二二八事件”,讲了大陆向台湾海峡发射飞弹时,他与一些朋友乘船出海去迎接“飞弹,”以示不怕死的抗议活动。讲了他的厂里几百工人上街游行,反对中共要武装解放台湾的“叫嚣”。最后他说“我们决不能让台湾变成大陆的红色统治区”。我听他孜孜不倦的讲这些政治话题,总觉得他有点像三十年前中国大陆“文革”时的红卫兵-----对政治着魔了。不过我还是蛮恭敬的听,因为他讲的这些,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尤其是第一次听一个台湾本土的普通老百姓讲。
终于到他要离开美国前的几天,陈天飞先生早出晚归,穿戴特别正式,神秘地对我说:“我们这几天都在开会。你知道李远哲吗?”
“不知道。” 那时我确实不知道李远哲是谁。
天飞先生说:“李远哲是诺贝尔奖得主,是台湾之光,他会支持我们的。”
“哦!”我茫然地回答。不知诺贝尔奖得主支持一个工厂主要干什么。
我想,正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才大胆地把一个秘密透露给了我。
大约过了半年多,李远哲在陈水扁竞选总统时突然站出来表态支持阿扁,还积极参与当时的政治活动。李远哲的出现,使当时台湾的政治天平明显的偏向了阿扁。这才使我想起天飞先生说过的话:“李远哲会支持我们的。”
天飞先生虽然常常与我摆谈,但我总觉得他是在宣传,布道,统战。我们都客客气气的,心里其实都有一道防线。
过了大约一年,天飞先生再次来到小旅馆。令人惊讶的是,他面色晦暗,头发全白了。变成了大叔。
跟我聊天时,他说他有肝病,肝已经硬化。上次来美国就是要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请李远哲出山。现在大局已定,民进党已胜,他也可以安心退休养病了。他自知肝病是无法治疗的,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他耽误了不少治病养病的机会,但是他不后悔。
听他这么一说,我同情起他来。原以为他只是个业余政治家,没想到他是玩真的,还把命都搭上了。我开始安慰他,说肝硬化若是保养治疗得好,还是可以有一个好的生活质量,不会像肝癌那样。我把话说得模模糊糊。
天飞大叔说,我打听过,没有好的治疗办法,美国也没有。我说,西医的办法不多,可是中医中药好像有些办法。中国大陆的中医中药对这个病有些独到的研究。
天飞大叔问:“为什么?”
“大陆人多嘛,而且大陆得肝病的人不少。日本人得肝病的也比较多。”
为了不显得大陆肝病人多,我稍带说了一下日本人。
“既然你退休了,何不到大陆去寻找一下中医中药的治疗。大陆的生活便宜,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养养,兴许就好了呢?”我尽往好里说,安慰他。
天飞大叔摸摸自己白了的头发,问:“大陆人会容忍我这样的台湾人吗?”
我说:“其实老百姓都是善良的,你去治病,谁会在乎你是什么政治观点呢,大陆的老百姓经历文革后,清醒多了,我倒觉得你们台湾人现在的选举有点像大陆文革时的打派仗。”
“我们不是打派仗,我们是推动台湾的民主。”
“民主?文革时,我们也以为自己是搞民主,结果是被骗了一场。”
天飞大叔笑着指指我“你好像对政治有恐惧症?”
“倒也不是” 我有点抬杠了。“反正我觉得政治家的民主和老百姓的民主不太一样。”
天飞大叔突然不说话了,停了一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人心难测啊。” 看他欲言而止的样子,我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了。想想,何必要一个台湾人认同我们大陆人的观点呢,在这里争些用不着的。
第二天,也是无巧不成书,上次跟天飞大叔吵过架的北京王先生又到美国来了,而且又在接待室看报纸,边看边发表评论。我远远的看到天飞大叔从大路对面向旅馆走来,脑子突然嗡的一声:“不好,王先生在这儿,天飞大叔如果进了接待室,这不是冤家路窄吗?”我猛一下站起来,紧紧的盯着大叔,心里盘算着是否先出门去挡住他别进来。
只见天飞大叔顶着烈日,匆匆从外面大步走进门来,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进门刚说了一句:“我头晕,休息一下”就扒在柜台上了。我急忙奔出柜台,扶他坐到沙发里,摸了摸他的脉搏,问他,“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天飞大叔轻轻摇摇头,低声说:“我可能是低血糖毛病犯了,给我一点糖水吧。”
站在一边的王先生看得有点目瞪口呆,听到天飞大叔说自己是犯病了,急忙跑过来问:“我能帮忙吗?”
我示意王先生扶大叔躺在沙发里,然后赶快去咖啡桌倒了一杯糖水,送到天飞大叔嘴边,王先生帮着喂他喝完了糖水,我又急忙打电话叫楼上做清洁的老陈下来,把他平时收藏在冰箱里的糕点糖果拿出来。等到老陈把他的糕点、果汁摆了一桌时,天飞大叔已缓过劲来了。见我们三个人都弯着身子探着头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声音弱弱的:“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我有过这个毛病” 。“幸亏你们帮我,不然真麻烦了。”
王先生长吁了一口气:“你真把我们吓着了,幸亏你还能说话。” 王先生突然扭过头来:“唉,雪丽,我看你跑得很快,你不害怕?”老陈说:“雪丽人家以前是医生,当然不害怕了,哪像你! ” 天飞大叔这时脸色也恢复了正常,靠在沙发里,饶有兴趣的看着老陈打趣北京王先生。
第二天,天飞大叔说要请我们三人吃饭,以示答谢。老陈说,你出门在外,来到这里就是客人,应该我们请客。
北京王先生帮着老陈包了一大堆韭菜猪肉水饺,特地请天飞大叔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为他压惊。还请了也是台湾人,现在在巴西做面粉厂老板的许先生作陪。
许先生最喜欢加入我们这种打工仔的晚饭桌。他说每天在餐馆与客户吃饭吃到烦,到这里才可以轻轻松松的吃顿自由饭,而且他是喜欢站着吃,边说话,边转来转去的找好吃的。
天飞大叔那天很高兴,完全不像那个穿着西装,爱讲政治的陈先生了。老陈的大嗓门这时俨然成了指挥官,不管是面粉大王许先生,还是生意人王先生,这时都乖乖的听这位清洁工的调遣。天飞大叔直称赞老陈和北京王先生的手艺好。
快吃完饭时,天飞大叔对王先生说:“上次小弟与你争吵几句,多有得罪,还望你多多包涵。”
王先生放下筷子,抱了抱拳:“不敢不敢。我也是一时说气话,别往心里去! ”
许先生说:“唉! 都是中国人嘛。谈政治伤感情。谈友情,谈友情。”
过了几天,天飞大叔要回台湾了,他与许先生联合作东,仍由老陈和北京王先生主厨,包了一百多个饺子,买了一大桌子的下酒菜,请了我的先生,老陈的表哥,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饺子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