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女儿说家事》第三章、草根之交(34)房东的长孙八石 2009-11-06 11:32:34
34/房东长孙八石
房东的长孙那时还是个大孩子,人人都叫他的小名八石。从读音上听,我一直以为他叫“八旦”,或者是“八蛋”。心里很纳闷,心想,幸亏他姓张,要是姓王的话可就坏了。等知道了他得名之由来,我才明白,他的小名其实应该写成“八石”。这个“石”应该读成(dan),是个量词。
张叔叔的第一个妻子过门几年都没有生育。张叔叔用八石麦子买了一个儿子,后来就稀里糊涂“八石、八石”地叫开了。八石的养母不幸年轻轻就病死了,张叔叔又抢(娶寡妇的特定方法)来一个寡妇,然后生下了小儿子骚娃。
八石念过三年小学,不知道是自己不愿上学了,还是家里不让他上了,总之就回家挣工分了。他个子不高,但身材粗壮,似乎浑身是劲儿,眼睛也大大的,但那上眼皮似乎太下垂了,双眼皮间隔也似乎太宽了,总有一种睁不开眼但又在使劲睁的表情,这使他那油光黑亮的脸缺了点生动。
八石显然不如他弟弟骚娃漂亮,但比弟弟多了点阳刚之气,智商也比弟弟高。他俩都知道互相不是亲弟兄。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是性格不合,也许是年龄相差好几岁,总之,他弟兄俩除了干活一起搭档外,平时并不多在一起相处。
农民家家都有水缸,往往是一次担好几担水,倒进缸里存着。而我只有一只铁桶,为了省时间,我平时打水时都是借八石家的扁担和一只水桶。担回来后,将水倒进我的盆里、锅里,甚至是碗里,腾空了借来的水桶就赶快归还他家。然而遇上下大雪地面全结了冰时,我怕路滑摔跤,就不敢到街道那头的井口打水了。我便玩弄女孩所特有的狡猾,笑嘻嘻地求着八石与骚娃哥俩说:“哎:担水时给我捎上一桶水吧,学个雷锋嘛!”
骚娃就拖长了声音说:“能行么——”而八石却不置可否,但过一会就有一桶水送过来了。有时听到我的请求,不见八石的回答,八石他父亲就对八石说:“去啥,担去啥,担来给朱珠倒上一桶。”我倒觉得八石不是不愿帮忙,只是他可能觉得答应得太痛快了,好像就显得过于殷情了,那会使自己有点掉价。
八石很喜欢探知新事物,也善于接受新事物。在农村,愈是接受新事物快的人,愈容易被众人看成是不合时宜的人,八石就是这种人。他常常在吃饭时端一大海碗面条,蹲在我的门坎上,边呼噜呼噜地往嘴里吸溜面条,边与我聊天。有一次他边吃饭边问我道:“你说美国人民穿的是啥布料,吃的是啥饭食啥?他们怕是吃不上咱们这么白的面条,也穿不上锦纶华大呢这种好衣料吧?”
一提到美国,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群穿着破衣烂衫的工人,背上扛着沉重的麻袋,低头弯腰在码头上艰难地挪着步子,背后还有一个手持皮鞭的工头在那里斥骂着,鞭打着。于是我便告诉他:“美国贫苦人民肯定吃不上咱们这样的细白面,因为他们生活在资本家和地主的残酷欺压和剥削中;他们也肯定穿不起锦纶华大呢这种料子,只能穿得起纯棉布料……”
八石有时还说:“美国咧,英国咧,那些帝国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咋那么囊啥(软弱)?咋不起来反抗,咋不武装夺取政权啥?”说完不等我回答,又自我解答说:“他们国家没有出现毛主席这么个领袖么,没有领导的人么。”
而我也振振有词地说:“像毛主席这样的伟大领袖一百年只能出一个,我相信毛主席会让世界人民都翻身得解放的,到那时候美国人民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了。”
八石好像沉浸在了遐想中,他说:“要是美国也变成社会主义国家了,咱们说不定还能到美国浪(玩)一转子呢。还有,苏联要是没有“修正”该多好呢,还能帮着咱们中国解放全世界呢。”
我说:“革命不是一帆风顺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还“修正”了。看咱们中国多好!毛主席高瞻远瞩,早早培养了革命接班人,林副主席是中国不变修的保证。如果不打倒睡在毛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刘少奇,中国会像苏联一样,有“修正”的危险。”
聊着,聊着,我俩都感到幸运。八石可能庆幸自己生在社会主义中国,我除了与他有同样的庆幸外,还骄傲我懂的革命道理比他多。
三十九年后我重回杨郎,想起这些往事还真怕八石怪罪我当年在政治上误导了他。然而八石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些思想认识问题,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当年你为啥要急着从我家院子里搬走?”
我说:“怕你娶媳妇时催我腾房子啊。”
八石说:“你是怕我把你拴住做我的媳妇吧?说真的,那时你一个人住在我家后院里,有没有提防我?”
我有点茫然,就回答他说:“没有啊,我知道你这人没有坏心眼。”
他说:“谁说我没有坏心眼?只不过那时候我的胆子太小,要是搁到现在,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一惊,但仍然强装平静地说:“你敢!如果你那时胡作非为,会被当作破坏知青上山下乡的坏人逮捕判刑的……”
今天听他说着这些,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怕……这后怕使我脑海中的某些美好记忆轰然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