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买了什么新东西会让姥姥表情那么神秘,我很好奇,马上环视房间,没有发现什么令我兴奋。那时家里呈设简单,若有什么起眼的新东西放眼一 望就应该尽收眼底,我摇头说猜不出。姥姥坚持让我再猜,还很得意地提醒我说:“我推荐给你妈的,是给你明天过生日的礼物”。一听说是生日礼 物我就没了猜的兴致。每年我生日那天,母亲都会给买样新东西,不是衣服就是鞋,已经成了惯例就没有兴奋点。
姥姥那天兴致极高,牵着我的手,让我闭上眼跟她走,睁开眼时,我已经站在床前:床中央有样东西用我的枕巾盖着。姥姥说:“本来你妈说了明天 给你,但姥姥想让你多高兴一天,别哭喔。” 姥姥用演戏式地夸张的动作揭开了枕巾,我怔住片刻,先是忍不住的泪水哗哗地往下掉,然后就转身 抱着姥姥的腰开始哭。。。。。
那是一架座式收音机,这东西让我朝思暮想了好多年,而且有一次非常受伤的经历,为了它还曾恨过姥姥一整天。
不管在什么年代,人们都有对物资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只是不同的年代是不同的欲望。现在城市的年轻人最向往的是结婚时能有一套房子,为了房子 有的甚至放弃爱情不要亲情,蜗居这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那么火有着它的时代背景。当年的人们对物资的最大期盼除了吃饱肚子就是家里能有“三转 一响”。结婚时,城里的女方提出的彩礼多半都是这四件奢侈品。
所谓三转是凤凰牌缝纫机,永久牌自行车,上海牌手表,一响就是收音机,有几个不同的牌子。这几样东西,与其说是奢侈品还不如说是必需品,虽然没有它们地球照常运转,但是有了他们日常生活会方便很多。那年月,就是有钱也不可能每年穿新衣的,尤其是添置棉衣棉裤还得同时配两套换洗 的罩衣罩裤,只是给一个人制冬装就会用掉一家几口全年的布票供应。小孩子长起来像竹子似的,每年都会往上窜一节,很多老师家里都只给老大做 新衣,老大下面的孩子只好老是穿哥哥姐姐们穿小了的旧衣服。在穿衣这件事上,我非常感谢我的做事很有些教条主义的妈妈,那时还没有人呼吁平等,妈妈却不怕老是改衣服的麻烦维护我的人权,记忆里我从没穿过姐姐的旧衣服。
我家是每3到4年给家人轮回做冬衣,妈妈用折中的办法来对付我们身体的快速生长:新棉衣都会做大一号。第一年,袖子裤腿上挽一节,第二年放下 正好,第三年接上一匾宽,第四年重换新。姥姥在家时,缝缝补补,加宽加长的事都是交给姥姥在做,妈妈很少过问。姥姥回乡改造后,妈妈只好接 替,但做女红她比姥姥差太远了,在遭到我和姐姐几次的抗议后,妈妈就很明智地用机器代替了她的手工,所以我家很早就有了缝纫机。不过,妈妈 虽然女红不行,但论审美情趣,姥姥和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了,我是自愧不如她。妈妈在色彩搭配方面很有天赋,色彩单调的衣服被她一改一接竟会 有些新意,她用格子布给我们配套加长袖口裤腿时,从来不会忘记给衣领裹一串格子边即使衣领不需要改。虽然在政治上妈妈极为谨慎,但在我们的 穿戴上,她一直很努力,尽其所能地想让我们穿得漂亮一些。那时侯衣服的色彩和样式都朴实无华,母亲的努力常常会让我们穿出小小的亮点,让不 少玩伴有些羡慕。
在政治上饱受歧视的同时,我家在经济上还算过得去,妈妈停薪留职的那一年半除外。爸妈每人每月有五十多园钱,在当时的城里应该是比平均水平还 略高一些。那时的基本生活物资都凭票供应,也没有特别花钱的地方,省一省,买回三转一响也不是太难的事。自行车很快也买回了,是乡下最流行 的永久牌28型,老师们都叫它载重永久,很高很大很结实,有次我学车骑上去下不来还重重地摔了一跤。爸妈主要用它买米拖煤。
凤凰牌缝纫机和永久牌自行车好像都是卖一百多园,倒也物有所值,不明白的是那时手表也要一百多。爸妈上课需要看时间,咬咬牙也一人买了一块 手表。三转一响里,最便宜的就是收音机,小的半导体好像就是十几二十快钱,漂亮一些的座式的也不会超过一百块,很多同学家里都是先买回一响 后才攒钱买三转的。我和姐姐最想有的东西就是收音机,那时文化生活太单调了,有个收音机生活的质量会大不一样。家里有小半导体的同学常常会偷偷地把收音机带到外面玩时一起听,我做梦都想拥有它。家里有没有三转视乎跟我们小孩子没有关系,踩缝纫机是妈妈的事,买米买煤是爸爸的事, 几点叫我们起床睡觉是他们两人的事,我的梦里只有那一响。 但是无论我和姐姐怎么请求,妈妈就是不买,开始也不说原因,后来被我们缠烦了也就一句话:不能买,要避嫌。还是姥姥给我解释说:“你姥爷在 那边,你妈要避嫌,不能让人家怀疑偷听敌台。”
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敌台,虽然在看布告时会看到有偷听敌台罪,但小朋友在一起听收音机时常常左调右调的,哪有敌人的声音啊,觉得妈妈纯 粹是自己吓自己,小题大做。
在乡下陪姥姥的的日子更是单调,明知姥姥是站在妈妈一边也不同意给我买收音机的,我还是不肯罢休,锲而不舍地对姥姥进行策反游说。每次回去 掏出妈妈给姥姥的六十园钱时,都可怜巴巴地求姥姥用一部分给我个买收音机,还许诺会帮她做很多事。姥姥总是很无奈地说:“你妈妈说了不能买 的啊!”我说:“那我们买了不告诉她,她回来少,不会知道的。这乡下又没有红卫兵来抄,哪里会有什么事啊?” 姥姥则说“谁知道呢,当初,你 妈让我烧你姥爷的照片,我就是想留一张作个念想不会有事,结果就出了大事。”姥姥虽然很宠我,但在这事上意志坚定一直不为所动,直到有一次 我回去,她想去邻家借肉给我吃被我堵在门口,我说:“你给我买一个收音机吧,我三个月不吃肉。”姥姥终于同意第二天带我去百货商店看看。
做了一晚的美梦,第二天激动万分地跟着姥姥去了百货店。那年月没有什么电器,小百货店里收音机是摆在五金柜台,与钉子螺帽在一起卖。为了给 姥姥省钱,我挑了一个最便宜的红梅牌小半导体,虽然心里最喜欢的是一个坐式的漂亮的收音机。姥姥掏出钱数着,就在要递给售货员的那一刻她突 然改变了主意说不买了。
快煮熟的鸭子都那么飞了,我心里那份失望,委屈,生气,怨恨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跑出百货店就嚎啕大哭,骂姥姥不守信誉,背信弃义,说一辈子 都不想再理她,姥姥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姥姥是真怕做错了又给你妈惹祸啊!”
回家后还耍小心眼,两顿没吃饭绝食抗议,一则是真生气,二则是想要挟姥姥让她回心转意。在我饿得头昏眼花时,姥姥端来一碗糯米粥和一盘抄鸡蛋 轻言细语地说:“生气也不能不吃饭啊,人是铁,饭是鋼,一顿不吃会饿得晃。” 很没有志气地说,我没能抗拒那盘抄鸡蛋的香味,接过来一扫而光, 算是认输与姥姥和解。后来,我再也没提过要买收音机的话。就连和妈妈一起去买逛百货店,也都刻意地避开五金柜台,看到那柜台心里就会就隐隐的痛。
以为我家永远都不会有收音机的时候,突然妈妈就买了这一响,还是我喜欢的坐式的,还是专门给我的,我怎么可能不流泪,不哭?那幸福的指数达到了 我人生的最高点。幸福有时候就是一种感觉,与钱有关系但不完全成正比。在后来的人生里,我受到过很多贵重得多的东西最多就是高兴和兴奋,从来没有再达到过当年的高峰。
忘了尼克松具体是那年访华的了,但从那时起,中美关系就开始慢慢地一点点地解冻。政策也松了许多。特别是我家下放到这个更小的公社后,妈妈一直 是语文老师的身份,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换工种了,妈妈也放松了许多,当爸妈讨论给我买生日礼物时,姥姥没有把握地问妈妈能不能买架收音机 给我,姥姥对妈妈说“如果想给她一个惊喜,就给她买个收音机吧!”,没想到妈妈真的买了。
就在我沉浸在一份拥有的喜悦里时,家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爸妈总显得忧心忡忡,今天买个新脸盆,明天买个热水瓶往一个网眼袋里装,原来我的姐姐 要下乡了,要去一个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去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