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18-05-09 23:40:52

平常的沈从文

 

文 | 黄永玉

 

1949年8月香港《大公报》副刊发表沈从文长信《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

 

 

1950年沈从文与香港来的表侄黄永玉在家门前。

 

一九四六年开始,我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积累到文化大革命前,大约有了一两百封。可惜在“文革”时,全给弄得没有了,如果有,我一定可以作出一个这方面有趣的学术报告,现在却不行。

 

沈从文在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为他出的一本作品选中,他自己的序言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这句伤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他没有想到,他的作品和他的读者都红光满面长生不老。“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沈从文和他的作品在人间却正方兴未艾。 

 

1979年12月31日,黄永玉完成的《太阳下的风景》,已成为书写沈从文最好的经典之作。

 

1981年2月沈从文在美国斯坦佛大学讲学。

 

1982年,沈从文黄永玉叔侄二人,在就读过的母校文昌阁小学前合影留念。

 

1982年黄永玉陪同沈从文最后一次回凤凰,沈从文在文昌阁小学听课。

 

在平常生活中,说到“伟大”,不免都牵涉到太阳,甚至有时候连毫无活力的月亮也沾了光,虽然它只是一点太阳反射过来的幽光。

 

沈从文一点也不伟大,若是有人说沈从文伟大,那简直是笑话。他从来没有在“伟大”荣耀概念里生活过一秒钟。

 

他说过:“我从来没想过‘突破’,我只是‘完成’。”他的一生,是不停地“完成”的一生。如果硬要把文化和宇宙天体联系起来的话,他不过是一颗星星,一颗不仰仗什么什么而自己发光的星星。 

 

如果硬要在他头上加一个非常的形容词的话,他是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状态运行。

 

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么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磨石穿的力量。

 

因为平常,在困苦生活中才能结出从容的丰硕果实。 

 

《从文自传》书影。

 

黄永玉先生在李辉收藏的《从文自传》题跋相赠。

 

在密锣紧鼓的“反右”前夜,他在上海写给表婶的家书中就表示:“作家写不出东西怎么能怪共产党呢?”(大意)这倒不是说他对党的政策有深刻的认识和紧密关系,甚或是聪明的预见,他只不过是个文艺属性浓密的人,写不写得好作品,他认为是每个人自己才情份内的事。 

 

所以他也派生出这样的一些话:“写一辈子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写不好才是怪事咧!” 

 

好些年前,日本政府部门派了三个专家来找我,据说要向我请教,日本某张钞票上古代皇太子的画像,因为服式制度上出现了怀疑,因此考虑那位皇太子是不是真的皇太子?若果这样,那张钞票就可能要废止了。这是个大事情,问起我,我没有这个知识,我说幸好有位研究这方面的大专家长辈,我们可以去请教他。先征求他的同意,同意了,我们便去他的家里。 

 

他很愿意说说这方面的见解。 

 

在他的客室里请他欣赏带来的图片。 

 

他仔细地翻了又翻,然后说: “……既然这位太子在长安住过很久,人又年轻,那一定是很开心的了。青年人嘛!长安是很繁荣的,那么买点外国服饰穿戴穿戴、在迎合新潮中得到快乐那是有的;就好像现在的青年男女穿牛仔裤赶时髦一样。如果皇上接见或是盛典,他是会换上正统衣服的。 

 

敦煌壁画上有穿黑白直条窄裤子的青年,看得出是西域的进口裤子(至今意大利还有同样直纹黑白道的衣装)。不要因为服装某些地方不统一就否定全局,要研究那段社会历史生活、制度的‘意外’和‘偶然’。

 

你们这位皇太子是个新鲜活泼的人,在长安日子过得好,回日本后也舍不得把长安带回的这些服饰丢掉,像我们今天的人留恋旅游纪念品的爱好一样……” 

 

问题就释然了,听说那张钞票今天还在使用。 

 

那一次会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还记得住的是,他跟大家还说了另外些话。 

 

客人问起他的文学生活时,他也高兴地说到正在研究服饰的经过,并且说:“……那也是很‘文学’的!”并且哈哈笑了起来。——“我像写小说那样写它们。” 

 

这是真的,那是本很美的文学作品。 

 

这几十年来我们相处的时候,很少有机会谈到学习改造,更不可能谈到马列主义。在我几十年印象中,他跟马列主义的关系好像不太大。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