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顺2021-03-07 19:26:08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读议(一)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议:凡描写处,有若布置。闭上眼,想想看。是不是像装台;凡说话处,有若台词。念出声,是不是像听书。

 

这可当读《红》小贴士。

 

《红》,一定写得很慢,这可是编剧导演釆排一肩挑。

 

就是“把活干好”的心思多到找不到心在哪儿。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

 

议:

 

巧安排。

 

 

 

 

“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

 

议:

 

话本特色。周到。布置。让听的看的哪哪都觉得妥妥的。

 

可也正因此,觉着“演”。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议:写出宝姑娘林妹妹的不同,是《红》极为着意的。所以,下的心思多,装的地方也多。

 

“男的不坏,女的不爱”水平的女审美水平,曹雪芹都没有。但装得很懂。就以男人之怀,来编女人说话:“别说老太太....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这话,编得太圆。太设计。忘了是姑娘在说,弄成个熟女在叨。

 

赞美《红》的,敬佩这周到。确是,听众逢上这等用心多多的话本,“好”地呱唧呱唧,应当的。

 

对古代文章诗词说好话的“研究”云者,往往做一副“我才是真正读懂”的唬人样,其实不过是买了个好座位,听客的姿态和心理和站着听的一样:听得玩。

 

好段子,好文章,就是没文学。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

 

议:露馅之笔:“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这般孩样,怎么会说出那么深浅有致的话?

 

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议:

 

“男人不坏”之坏,被文采塗得太厚,反见不着本色了。

 

这里又见着话本不能“过渡”到文学的原因。作者关心的是听众能不能“听没听出点意思”,由此做微调或宏观控制,而不是要去涉及自己的怀揣。

 

这是《红》写到“入港”的地方。

 

但就是见不到入心的地方。

 

 

 

“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

 

议:

 

这分明是写“首次过堂”。

 

《红》的隔心隔肺处,尤其显示在这得意之笔处。近乎斤斤计较地拿捏,患得患失般的分寸,以为完满了,其实就是个挖空心思地编造。

 

好在也就是个听。曹雪芹也不过就是图个好听。不知怎么,竟被后人吹成“伟大”“杰出”?

 

 

“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议:

 

这不是姑娘家家的缜密,而是编剧的安排。曹雪芹写着写着就露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议:

 

《红》学会去考证“栉沐”当不当时?臀上疼痛描写怎样的真切?“众人”是几人?

 

细点想,也会觉得这讲究于其间,似有似无的。这确实是《红》好于一般话本的地方。

 

《三国》《水浒》《西游》里的排场安排,其实大半是听众的,说书的见到他们反映和喜好而改编的。所以,听来格外的“隔着几层布,心里都有数”。

 

《红》则是一肩挑了这所有的活,因而多了闺阁秘闻的意味。

 

曹雪芹在这上,鬼得很。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气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议:

 

这里,见到文学。不安排了,不装台致怎样细致了,描写也不又是眼影又是假睫毛了。

 

“号啕大哭”“气噎喉堵”,都是出口就是的形容。

 

宝玉的话,虽还是见到台词的痕迹,但“哄”“装”“散布”“不可认真”,都是脱口而出的话。

 

读罢,再读,都有很多感觉。这儿,触到了情爱,看到了作者韵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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