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仰头一看》(林那北)简介:
小说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军属大院放学路上一次意外,两个九岁的孩子陈力力和夏伟伟争夺铁皮玩具,失手伤及同学徐明,致其一目失明。徐明的人生从此改写,他认命、委顿、平淡地生存着。时间过去四十余年,徐明偶然得知夏伟伟已官至市长,陈力力则是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商人,他心无波澜,但身边的妻子和母亲却背着他一次次去向权贵谋求补偿。在此期间,徐明的儿子另有计划,他偷拍了陈力力在饭桌上吹嘘与夏市长关系的视频,证实了东汉古墓让位于商业开发的传言。徐明成为众矢之的,他不得不在极短的时间内去理解周边发生的变化,去重新认识自己熟悉的家人,甚至去向被偷拍者道歉。当年宽恕是否值得?昔日情谊已面目全非。借着徐明这双被伤害过的眼睛,仰望善良如流云在天上行走,世事况味涌出。
仰头一看 (节选)
林那北
天是阴的,雨在前一天已经下过,并没有立即再下一场的打算,但也不是太坚定,或者只是歇一口气,喘一喘,等过一两天攒足劲了,再拿点水分往地面洒。这就是初秋让人最舒服的日子了,风似乎都刚洗过澡,裹着一股说不清的淡淡香甜,脸被吹拂时,每个毛孔都张大嘴一口口吸着。
徐明噘噘嘴,把头向上举起。四十六年前初秋的这个阴天,他才九岁,眼睛很大,形状像两枚横下来的橄榄,眸子黑得出油,泛着星星点点的光,眼梢还宛若燕尾向上翘出一条柔和的线条。他姐姐徐华单眼皮,整天没睡醒似的眯缝着。妈妈林芬奇左右一比较,长吁一口气。徐明这样的眼睛放在女孩脸上,只能以妩媚来形容,一不小心就徐徐散发出狐狸精的气息,肯定会惹出一堆是非,放徐明脸上就安全多了。男人注重整体性,身高和气质才是取胜法宝,一定拿脸说事,鼻子挺不挺是唯一的评判标准,而眼睛一直不算重要器官,但既然眼睛好看了,也不多余。徐明九岁时个子在同龄人中偏高,长胳膊长腿,脖子也长。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好奇心重,学了“水滴石穿”这个成语,就端一盆水到楼下,双手捧起水,往石板上持续滴落,试一试石板会不会穿。个高本来是好事,正如眼睛大原本值得庆幸,好奇当然更是。人类所有的发明都建立在好奇的基础上。但在那个初秋的阴天,大眼、高个和好奇凑在一起,却几乎致他于死地。 那天晚上部队礼堂放电影,中学英语老师林芬奇本来要骑车带徐华和徐明去看,结果前一天发现英语小测一塌糊涂,一气之下她决定把全班留下来补课。天下电影那么多,反正看不完,就不看了。也就是说,傍晚放学,徐明本来直接回家,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没有了电影,徐明放学后到操场上打一会儿乒乓球,然后才往家走。从小学到军区宿舍得经过奋发路,五六百米长,两旁的樟树已经种了二十多年,树身经过无数次蓄意修剪,分别整齐地往路中央倾斜,枝丫和树叶在半空中密密麻麻交错在一起。这是一段没有天空的路,树梢离地面至少是十个徐明的距离。 路旁加了围墙的是市委机关宿舍,大门是拱形的,顶上有一颗粗壮的红星。徐明走在人行道上,看到拱形门前的夏伟伟了,还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响声是从夏伟伟掌心发出来的。罐头厂用剩下的边角料压出麻雀、飞机、公鸡、蜻蜓等形状的小铁片,和爆米花装在一起卖,每包五分钱。爆米花不如糖果经吃,进嘴就化了,但包里有块铁片,这足以让人把有限的钱舍弃买糖果而买了爆米花。课间时,两人先锤子剪刀布,输的把铁片放地上,让对方用铁片摔。不是直接摔铁片上,而是砸旁边,两个铁片碰到一起就犯规认输,所以这需要技巧,靠得越近,冲击力越大,地上的铁片就越容易翻转过来,翻过来就赢了。夏伟伟其实不是本地人,父母都在江苏一家纺织厂上班,一个挡车工,一个修理工,兄弟姐妹共七个,三餐都顾不过来,就把最小的夏伟伟送到叔叔这边。叔叔结婚多年生育不了,夏伟伟来了当儿子养,但据说婶婶很不喜欢他,打打骂骂,还严控叔叔把钱花到他身上。夏伟伟没有零花钱,他买不起爆米花,但臂力好,总是轻易就能把别人的铁片摔翻过来。今天又赢多了吧,所以抓在手心得意地捣来捣去。 徐明和夏伟伟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差,碰到就一起很嗨地玩,碰不到互相也不会思来想去。他紧走两步,本来想喊一声夏伟伟。如果他喊了,夏伟伟应该会停下来,转过身等着他,那接下去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还没开口,陈力力出现了。陈力力铁青着脸从旁边的树后闪出,估计早就埋伏在那里等着了。他们马上吵起来,每一句话都围绕着铁片,大意是今天夏伟伟从陈力力手中赢走的铁片都是靠下流手段,在铁片摔下的瞬间,巴掌同时着地,这就大大增加了冲击力,铁片是被这股力带翻的。两人课间交手时陈力力就发现这一点,马上就戳穿过,但夏伟伟不承认。陈力力输光了为数不多的铁片,整堂课都听不进老师的一句话,越想越气,然后就早早溜出校门,不是为了回家,而是留在奋发路上,把身子贴在樟树后,等着夏伟伟经过。他让夏伟伟把赢走的铁片还给他,夏伟伟不肯。两人扯起来,身子粘到一起扭来扭去,脚下趔趄着。 这时徐明慢慢走近了,离他们只有五六步远。他没打算帮谁,甚至也没想劝架。打架本来就很吸引人,两人都是他同班的,脸这么熟,就更有吸引力了。人行道上有一块砖坏了,一脚踩下,身子一歪,上身就很自然向下低去。待到他重新抬起头,脑子还是空的,脸向左上方微微仰了仰。上面有东西,不大,如果是晴天,阳光会把树叶打得半透明,那么飞行中的东西,就会显出形状。但天一阴,叶子就跟着暗了,这时候一块不大的飞机状铁片闪过,它的形状就似是而非。 后来才知道陈力力要抢夏伟伟手里的铁片,夏伟伟抓牢不放。夏伟伟手臂有力,但陈力力更有劲。两人揪住互相扭着,如同发动机被摁下马达,每一下都是加速度。突然陈力力把夏伟伟捏住铁片的那只巴掌往上重重一拍,夏伟伟受惊,松开巴掌,十几个铁片像从一张怪兽嘴里喷出,在空中划出不同弧线,扑向徐明。徐明四周水泥板叮叮当当响起,飞机形那个却没响,它没有砸到地面,而是直接扑进徐明的眼睛。 眼黑了一下,是左眼,徐明脱口叫起,然后蹲下,双手捂住脸,头插到两膝间。 半个小时后,他被小学老师用自行车送进附近的市一医院,然后老师拨通中学校长办公室的座机,林芬奇赶来,摇摇晃晃跑进急救室,一把抱住刚用白纱布做过简易包扎的徐明,哗的一下,张大嘴。徐明吓一跳,从来没有人这么近地对他哭。哭原来这么丑陋。一个多小时后父亲徐刚健才来,把他转到部队医院去。穿军装的人,对部队医院总是更信任。 眼球破了,飞机状铁片最尖的部分,差不多是横着切过他眼球,球体正中央裂开,长度不大,但伤口恰好在瞳孔上。医生在瞳孔左右两边各缝两针,瞳孔却没缝,让其自然愈合。倒是合上了,但留一个米粒大的白点,按林芬奇的猜测,可能是里头的晶体流出来,凝结在那里。 一个多月后徐明出院时,林芬奇皱着眉走得像舍不得离开。到大门口,林芬奇把徐明右眼捂住,指着医院大门上的字问他:“写着什么?”徐明摇头。其实林芬奇问得多余,医生早就告诉她,徐明左眼视力丧失,只剩下隐约光感。她无非抱着侥幸心理,徐明一答,她眼睛就湿了。徐明脸无表情,主要一时之间他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他的表情已经跟左眼视力一起,从脸上逃走了。 整个世界还是完整的,可徐明却只能微微侧过脸,慢慢习惯用剩下的右眼看东西了。
(全文刊载于2021-6《收获》)
林那北,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二十八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现居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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