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扯《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不是陶潜写得最好的,说得更切实点,在他写的诗文里,它一般般。和他前面的秦汉比,和他同时韵魏晋比,这文章,一般了再一般。
陶潜一辈子要说的话,就那两句。《九日闲居》《五柳先生传》《饮酒诗》《归去来兮辞》等,就是个换着花样说那几句。
后人总说“世外桃源”。不大对。觉得。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这是《 归去来兮》的序。也是陶文中的上乘之作。以为。
读,得知:陶潜是个干活不愿意,读书也不来斯的人。中才。他的“才”在于,敢把它们说出来。
说的,也不全然老实。怕受穷,四处讨官。说得很老实。案牍劳形,吃不了这苦。说成“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见到不老实。接下来的,就是个扯。
这“扯”,就是陶潜诗文的魂。
陶潜家,非正副国级的红二代,但也地市级。到了自己这一代,处科级,屋也小,人也多,吃喝紧巴巴的。于是,走门路,四处做官。
做县令,生活能足以喝酒。陶潜坦白。但却掩去怕案牍之劳的懒样,文过饰非地说成“违己交病”;想溜,可又“犹望一稔”,磨叽。这里又见到陶潜品质:怕吃苦,小算计。
辞职回家后,陶潜仍有很长一段不干活,写些口不应心的“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的诗文。
很后来,才“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桃花源记》当写于陶潜已静下心来种田过日子且有些时候了。
陶潜自二十岁起四处为官,快四十才死了心,不干了。但却因为坦白于此番心情且见诸笔墨,有了诗文的名声。这,与其说是他的诗文好,不如说当时时议的品质好。
自此,陶潜虽回乡务农,但是却是名人躬耕,官场城中的粉絲不少。这背景下,产生了包括《桃花源记》一类的陶氏诗文。
它们,言农事,没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切实;言精神,没有《活著》《遥远的清平湾》沉重。总有种名人采风的味道。
这也是陶诗文的份量。
它们,没法和秦汉文章相比,和同时代“竹林七贤”们的笔下,也比不上。
一,陶潜说不上潇洒风流。遍读所写,看见一个挺计较的人。喝杯酒都不敢一干而尽似的。能当官,又怕烦。真下地,又怕累。让他闲扯,也就那么两句,深,谈不上;说浅,也不是。什么什么都挺这那。
二,陶潜与深刻沉重不沾边。
庄子《逍遥游》,灵尖尖,魂都有几分厉色。在“羽化而登仙”的思幻中,透露出对实体人世人生的绝望。对比老子的道德经,孔子的济世策,庄子别具深度,颇普朗克不足与牛顿说物理学者也。
世人说陶潜深受庄子道学影响。庄子怎么就成了道学,按下不表。陶潜之于庄子,怎么也读不出个传承轨迹。
陶潜是怕烦不想做官。庄子击盆底祝贺老婆先升天快活;陶潜载誉而归,“来往尽鸿儒”;庄子,灵魂孤独,虽极具名声,却鄙视世俗,致惠施失望,周遭侧目,庄子却不屑一顾。
后来的所谓潇洒之士诸如苏轼,扬州八怪等,动辄以老庄自喻,犹如称陶潜受之于庄周,多是莫名其妙绉出来的“影响”。
其实这帮人,就是群懒傢伙。苏轼稍微仔细,也不会乱写三国故事于哪来的赤壁之下?扬州八怪的书法,除了唐寅,谁的功夫堪称?陶潜若劳神于案牍一段,在烈日下多锄几垄草,何至于诗文百千,就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潇洒和风流,是流量和点击率不能cover 的秉性而非廪赋,阮藉刘伶之傲,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见到十斗米再说的算计;王羲之埋头于书,不瞥名媛的倜傥,哪是“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的视野能看到的。魏晋风骨,是庄周的真传,添鲜活,增生猛。在魏晋名士断断不与正统合作的品质前,桃花源不过就是个“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小秘密,小噱头。
但,它也确实是腐儒庸法之地里不多的清凉,虽品味够不上高尚。尤为喜欢的是陶潜的心里有啥说啥,不知深浅地表白。这正是陶潜诗文的特质。和后来的苏轼,明清郑板桥纪晓岚比,陶潜是敞亮的,他不“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地装,不“撚须拥被,徒自苦耳”的假。陶潜《桃花源记》每为于尘世中走到窘境时者想起,不见得为其砥砺而振作,却因为敞亮舒泰而得到些安慰,大约和陶潜诗文里的不遮不掩,不矫不绕有关吧!
闲扯《桃花源记》。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