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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有人要陷害他,贴出一张大字报,揭发“钱锺书有一次看到他的办公桌上放下一本毛选,竟说:拿走,拿走,别弄脏我的书桌。”钱先生立即贴出一张大字报郑重澄清:“我绝对没有说过这句丧心病狂的话。”在当时极端险恶的“革命形势”下,如果钱先生不及时用最明确的语言澄清事实,给魔鬼一击,将会发生怎样的灾难呢?
只有了解钱先生的防范之心,才能了解他的代表作《管锥编》为什么选择这种文体,为什么像构筑堡垒似的建构他的学术堂奥。既然社会这等险恶,就必须生活在堡垒之中。鲁迅就因深明人世的险恶,所以其文也如“壕堑”,自称其行为乃是“壕堑战”,不做许褚那种“赤膊上阵”的蠢事。我读《管锥编》,就知道这是在进入堡垒、进入壕堑、深入深渊,要慢慢读,慢慢品,慢慢悟。书中绝不仅仅是如山如海的知识之库,而且还有如日如月的心灵光芒。而对文化大革命的大荒唐,他不能直说,但书中“口戕口”的汇集与曲说,则让你更深地了解人性之恶从来如此。而对“万物皆备于我”的阐释,一读便想到文化大革命中人的表现确实集狮子之凶猛、狐狸之狡猾、毒蛇之阴毒、家狗之卑贱等万物的特性。倘若再读下“几”、“鬼国”等辞的疏解,更会进入中国哲学关于“度”、关于临界点的深邃思索。有人说,《管锥编》是知识的堆积,将来电脑可替代,这完全是无稽之谈。电脑可集中概念,但绝不可能有像钱先生在汇集中外概念知识的同时,通过组合和击中要害的评点而让思想光芒直逼社会现实与世道人心。有人贬抑说《管锥编》是散钱失串,这也不是真知明鉴。不错,从微观上看,会觉得《管锥编》的每一章节,都没有一个时文必具的那种思想主题,那种进入问题讨论问题的逻辑链条(串),但是,《管锥编》却有一个贯穿整部巨著的大链条,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内在大动脉。我在海外的学术讲座中,告诉学生,你要了解《诗经》,读读《管锥编》的第二册第十三节就可以了。我在讲解老子《道德经》时,只讲一个“反”字。此字是全经的文眼,一通百通。而能抓住这个字,就得益于《管锥编》,正是它首先抓住这个字,并集中了历来各种注本对“反”字的解释,真了不得。因为走进去了,才看到《管锥编》这一深渊的美妙。学问真是太美了!深渊真是太迷人了!一旦进入,一定会留连忘返。但应当承认,这确实是深渊,是堡垒。钱先生大约知道,能进入之人无须防,未能进入之人必须防。能进入的人一定会高山仰止,当然也一定不忍加害于造山之人;不能进入的人,或无知,或偏见,或傲慢,或嫉妒,干脆就在他们面前筑一堵墙,一道壕堑,由他们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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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朝宗老师是钱先生的知音挚友,对我又爱护之至。《管锥编》出版之后,他一再叮嘱我要“天天读”。我果然不忘老师教诲,二、三十年从未间断过对《管锥编》的阅读,也终于明白郑老师所说的“巨人”二字是什么意思。钱锺书先生绝对是中华民族空前绝后的学术巨人,是出现于二十世纪的人类社会的学问奇观。如此博学博识,真前不见古人,后也恐怕难见来者。尽管我对钱先生的学问高山仰止,但对《围城》却并不特别喜爱,对此,我请教郑老师:我的审美感觉不知对否?郑老师回答说:平心而论,他的主要成就是学问,不是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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