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之吻
(一) 伶俐
伶俐决定去德国的时候，她还在上海一所二流的大学里读大三，因为她感到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前景不乐观，大学扩招得很厉害，好大学的毕业生又多如牛毛。伶俐其实一点不笨，只是数学不太好，做事有点拖沓，还有些好高骛远。在大学里她终于很勤勉，一改从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毛病，甚至未雨绸缪很早就开始留意就业信息。 但她还是很敏锐地发现，这是个标准的品牌社会，名牌就意味着价值，所以非名牌大学的学生无论多优秀都是就业市场上的弱势群体，和好大学很一般的学生比起来，机会还是要起码减半。伶俐试着给自己将来的职业定位，觉得自己充其量是个收入稳定的小白领，伶俐害怕等自己毕业或再过几年里连这个标准都达不到。因为上海是个让人没有安全感的地方，多数上班族和白领之间有很强危机意识和竞争意识，怕别人工作比自己好，比自己升得快，钱拿得比自己多，房子贷款比自己先付清。真正的有钱人买得起江边的滨江花园，开车进出所有高档消费的场所，过着和世界上其他角落的富人别无二致的生活。这些人的存在对为数众多社会中产阶级的心理是激励也是摧残，社会财富有限，先富起来的毕竟只是少数。
伶俐不止一次看到傍晚时分停在校门口接人的好车，虽然她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见怪不怪， 但不免还是要侧身望一望究竟是谁，是不是比自己长得好看，可惜伶俐很少有机会看清楚，女主角往往走得太快，伶俐看到的总是摇曳生姿长发飘飘的背影。其实伶俐骨子里对那些每日花枝招展夜不归宿三天两头换一个比一个丑一个比一个老的男友的物质女孩是嗤之以鼻的。伶俐不难看，如果稍稍打扮的话哪怕在淮海路上也有不低的回头率，但每天和那些所谓没有出路的女孩一起有规律的上下自习，让伶俐多少有点独树一帜，成为了一个让大学校园里的男生倾慕又不太敢追的一个女孩，所以在伶俐快毕业还没有谈过什么恋爱。
伶俐也曾到上海的高档消费场所见识过，当她认定伊势丹价值数千元的手袋和自己在华亭路上几十元淘来的宝贝没有质的差别时，突然似乎看透一切的宣布，有时追求名利只是人和自己过不去的一种方法。可伶俐还是喜欢到这些地方逛，多少有点励志的味道。当然和衣冠楚楚神情傲慢的售货员总保持一段距离。当有人一掷千金他们的媚俗流于言表时，伶俐也会发狠的对自己说，我总有一天要趾高气扬走进来，指着最奢侈的商品对他，她说，把这个，还有那个包起来，然后从几十张金卡银卡贵宾卡中潇洒地抽出任意一张。最后在对方羡慕和嫉妒的发疯的眼光中漂亮的扬长而去。每当想到这个场景，伶俐都会开心的笑出声。
而来自家族的压力也让她懊丧，她的一个阿姨已经经商成功拥有一个上市公司，另一个姑姑实权部门的一把手，一个小舅则是一所证卷公司的老总。每次的家庭聚会都让人觉得很窒息，他们那种炫耀攀比的与做派，让本该温情脉脉的气氛变得火药味十足，最后甚至不欢而散。
而外公的苛严也让伶俐对这样的家庭聚会避之不及。 伶俐从小就觉得他和所有慈眉善目的爷爷们都不一样。军人的天性和罗马人式的勾鼻鹰眼让伶俐在外公面前活像只可怜的小白兔，外公老是觉得伶俐是个没出息的小丫头。其实伶俐潜意识里是希望得到外公的认可的，希望能被安排在家宴时的显著位置，希望被认为是精明能干能让祖坟冒烟的。当这些希望渐渐落空时，伶俐生出了很强的逆反心理，越发在家里人面前显得胸无大志。其实伶俐已经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憋了一股子气，暗暗发誓要作出点样子来。
伶俐像所有想出国的人一样准备着，她之所以选择了德国，是因为她认为到这个国家留学的性价比不错，至于欧洲也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文学，音乐，艺术，童话王国。一想到这些美好的字眼，伶俐就浑身都是干劲。 考试，面试，签证，伶俐一路下来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在大学毕业后的十月，伶俐准备好行李，出发了。
伶俐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并没有像大多数出国的人那样盛况空前，既没有成群结队的亲友，也没有千叮万嘱，挥泪告别的场面。伶俐不想把离别太当回事，就像自己要去远房亲戚家走一趟。
(二) 惑
李楠是大多数人眼里的幸运儿。每天早晨站在17层高的塔楼顶端眺望这个城市的全景，深深的呼吸着略带黏着的空气， 她总是习惯性的贴着齐腰的护栏，将身体微微往前倾，伸出手臂，指尖似乎可以触摸到隔壁高楼的顶端，这个动作往往会带来瞬间的坠落感，她喜欢那种心跳眩晕。收回脚步，她重新站回到宽阔的平台上。欧式凉亭，大朵大朵鲜红的虞美人。这是一种来自中国西南部的花，酷似罂粟。在七月的热风里，纤弱又放肆的盛开着，让人忘记这只是城市上空的一片浮岛。
大楼下的车水马龙演绎着这个城市的平凡与喧闹。 李楠跨上价格不菲的自行车，很快融入到人潮中。盛夏的一个早晨，阳光开始焦灼们的发根，郁积一夜的潮热又被蒸腾起来，蒸得人汗腺发痒。李楠捋了捋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穿过熙熙攘攘的弄堂。这个城市图景突然开阔起来。李楠注意到在广场中心立起了一个新的雕塑。 这是个硕大的红色椭圆，与旁边高楼形成了一个斜角，李南好奇。 她不喜欢这个城市大多数的雕塑，它们显得拘谨而木衲，极少有这样色彩鲜艳，造型简单张扬的。她走近，这个古怪的环形有机玻璃像一个撕开的巨口，发出无声的喊叫。 它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从一面望过去，是另一面人潮涌动的广场和疲惫的高楼。 它伸展着，抵触着城市的边框，压抑又吞噬。 李楠觉得有点闷，她飞快得蹬起脚踏板。 穿过这条街，她的目的地就到了。
李楠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建筑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一年前她众望所归的考上了这所学校王牌的设计专业。虽然后来她觉得这个学院里多数的教授是平庸而缺乏激情的一群人而已。他们中的大多数生活富裕，但仍然世俗功利。他们都曾经有一鸣惊人的大作，但只是为了借此出名。他们参与着这个城市的建设与规划，觥筹交错之中，一座座华丽而缺乏实际功用的建筑物拔地而起。 这是城市的怪胎，是魔鬼手中的积木，繁华之下掩饰着的极度空虚与浮躁。李楠觉得失望，她宁可静静地在写生室里带上几个小时，也不愿在教室里听他们唾沫横飞的训教。一年下来她的课拉了不少，素描水平却大有长进。 她开始背着写生簿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游走。画各色的人和事。她也画建筑，却只是普通的民宅而已。
李楠的爸爸拥有一家成功的上市公司，爸爸是她的偶像，从没有什么人像爸爸那样赢得了她完全的尊重与爱，她不止一次的向她最铁的哥们阿豆坦白，她爱爸爸，那种爱甚至超过了一般女儿对父亲的爱。在她的眼中，只有爸爸才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就有嫁给爸爸的愿望。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感觉并没有像大多数女孩那样消退，而是越发膨胀起来。 李楠想，如果自己有一天必须得找男友， 他也得是个像极了爸爸的人: 成功的社会人，温柔的丈夫，智慧的父亲。
“你有很严重的恋父情节，”阿豆总结道。
李楠脸红，对于阿豆热衷的所谓性心理学她总是避之不及。 他们讨论性， 但只限于理论阶段。 多数时候他们会谈起对异性的感觉，阿豆显得大胆而老道，李楠则更愿意做个听众。虽然她也会看网页上的两性话题。 耳濡目染，日积月累，她也小有所成了。
李楠很高兴有这样一位朋友，她从没把阿豆当作男生，阿豆也从没把她当作女孩。他们两有太多共同的爱好，都喜欢摇滚，都酷爱卡拉ok, 虽然两个人都五音不全。 阿豆比李楠矮一些，猛眼一看，他们很像兄妹，染着黄色的头发，身形都略略偏瘦。他们也不止一次被误会为情侣，两个人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矢口否认。
“她，绝对不可能，她是女人吗?“ 阿豆打了几个冷颤。
而李楠的恋父情结也让自己不会喜欢比自己矮的男孩。 她下课时会到操场上看木井冈打球。他是整个学校的白马王子。
“看他的头发，还有他的鼻子，还有他奔跑的姿势!“ 李楠很沉醉的对阿豆说。
“还是趁早死心吧,”阿豆总不忘泼李楠冷水，“你看见他身边那个女孩了吗！”
那是年级里的一个的美女，白裙长发，小鸟依人。
李楠不服气，“我难道比她差吗！” 李楠几乎是跳起来的。虽然她不真正喜欢那个健壮篮球队队长，但也不愿服输。
“你，你是不算丑，但你像个女孩嘛，看看你的破牛仔裤，还有你的飞机场身材。”
李楠有的时候真是恨透了阿豆的坦率，她狠狠的把阿豆推倒在地。
“很多时候阿豆只是个粗鲁的白痴，” 李楠对自己说。
她一口气跑回家，推开房门，脱光衣服，站在镜子面前，她看着自己纤弱如处子般的身体，前胸只是两个并不明显的突起，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身材确实乏善可陈。她把头发抓起，摆了几个性感的姿势。她的嘴唇薄而翘，所以总是一付气呼呼的表情，她的眼睛不小，眼角却突兀的向上棱着，她的皮肤倒还白细，却显得缺乏血色。她的头发多而杂乱，永远不附贴得向四面八方张扬着。她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女人味，也称不上美女，有的时候看上去甚至有点古怪，很像长袜子的皮皮或魔法学院的巫师一类的人物。她被自己的类比吓倒了，她一直希望自己是个美女， 拥有黑色细腻的长发，可爱妩媚的红晕，玲珑有致的身材。 像这个城市里的美女那样吸引着人们羡艳的目光。
晚饭的时候，她只一言不发扒着碗里的饭，猛嚼着碗里的青菜，不顾妈妈投来关注的眼神。 妈妈是贵族学校的钢琴老师，梳着高高的发髻，露出圆润而丰满的额头。妈妈很美，哪怕是将近半百的年纪，她仍然唇红齿白。 优越而悠闲的生活，让她显得满足而慵懒。她烧得一手好菜，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礼貌而有距离的结交着一些地位相当的朋友。她的穿着典雅保守从不失体， 她的言辞温婉极少生气。李楠爱妈妈，小时候爸爸大发脾气要打她的时候，妈妈总是会挡在中间。 在记忆里，妈妈从来没打过李楠，只是无微不至的关心着李楠的生活。妈妈细致的构筑着这个家庭的温馨融洽，其乐融融。但李楠很少和妈妈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因为她觉得妈妈和她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妈妈会在冰箱里放上足够多的抹茶冰激凌， 因为那是李楠的最爱， 但她绝不知道伍尔芙的房间和蒂波娃的另一种性别;
她会提醒李楠注意经期卫生，但绝不会了解女儿青春的困惑，她会要求李楠把内衣和袜子分开来放， 却不知道如何梳理女儿有关成长和人生的纷繁复杂的问题。 她出生在那样社会地位家庭里，贤淑美丽，知书达理是她的美德。 而对于她那个聪明而叛逆的女儿来说，那显然会让她和母亲拉开心灵上的距离。楠儿怎么了，今天不开心吗，还是中暑了 妈妈担心的摸了摸李楠的额头，李楠有点烦躁的推开妈妈的手，她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她选择一言不发。李楠丢下饭碗。妈，我回房间了，今天还有个设计作业。
李楠回到房间，倒在大床上，把手脚张得很开，她看着头顶的吊灯，那是三个半透明的球体，好像女人丰满的身体，李南站起身，关掉灯，站到落地窗前，窗外灯火珊斓。她久久的注视着天空的点点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