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如舟2014-11-04 08:11:29

          七  颓废,知青身上的胎记。

 

从望远镜的这一端

到地球的那一端

是十七世纪法国的

巴黎

这里的女人是时髦的

这里的绅士是爱好战争的

战争

战争

战争就像跳芭蕾舞一样

要知道福尔摩斯是怎样介入黑手的

先生

请给我来只烟

 

    每到故事开场,张三峰都会说出这么一个桥段。

    登时,大炕上,挤成疙瘩的知青们,就会个个悄无声息,凭息静听。

    张三峰到了村子以后,只出过三天工。沉重的劳动,乏味的时光,令他几乎窒息。

    按照当时对北京知青最讲究的说法,知青下乡,到农村后,首先要过劳动关。大有点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意思。但古代圣人说这话,是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张三峰当时还不知道,他那个小业主的父亲,当年怎么给他起的名字,竟然与历史上著名的太极拳祖师爷同音。小业主的家庭出身,既算不上不光荣也算不上耻辱。既不是革命打击的对象,也不是革命依赖的力量。说难听点,甚至连被革命争取的力量都轮不上。顶到头,只能算是被革命看不起的力量。就凭这种心态,他身上也找不到半点努力向上的痕迹。

    2月初,知青专列在嚎啕声中驶出北京火车站。列车车厢里,还沉浸在极度悲哀的沉痛气氛之中,张三峰已经把自己身边的气氛活跃起来了。张三峰记忆力超群,口才极佳,是初三五班名闻遐迩的故事大王。

现在,在他周围座位上,同班的几个学生正在发症。张三峰已经开始跟大家说笑。一会儿,他大段背诵《红楼梦》中的章节。一会儿,又讲一段短小精悍的相声段子。坐在相邻座位上的几个外校学生尚不知道张三峰的口才,一个相貌斯文的学生上来挑战,他有意回避张三峰已经表现出才华的中国文学。这位同学聊起来了俄罗斯文学。作家果戈理,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等名字他谙熟于胸。就是当代作家,珂契托夫,车尔尼雪夫等等,也知之甚详。满心以为,这下能难倒眼前的这位故事大王了。哪曾想,张三峰轻松地接过话茬。

哥们儿,给你背诵一段《州委书记》吧。

远处的工厂,浓烟滚滚,安德烈的步伐登时加快了,想起安娜,他的步点轻松,竟然划出了像探戈一样的舞步。。。。

    再给你来一段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吧。。。。

    外校同学抱头鼠窜。张三峰仍意犹未尽,想听听咱内蒙插队的一个哥们儿写的长篇手抄本小说《九级浪》吗?现在,我就可以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哎,如果不是这种公开场合不方便,我还可以给你们详细讲手抄本的淫秽小说《曼娜回忆录》呢,或者,我给你们来段民国色情杂志【性史】的内容吧。

张三峰乐天,开心。凭着一张生动的嘴巴,无论走到哪里,张三峰只要一张口,身边立刻围满专心听故事的同学。

    火车车厢的气氛立刻变了。毕竟少年不知愁滋味,十七八岁的孩子,哪里能长时间沉溺人生苦难?

    第二天,火车到达铜川。从张三峰口中,大家知道,这个以产煤著称的小城市,竟然拥有一个与铜有关的名字。全体北京知青下车,看到眼前空场地上整齐排列着覆盖帆布车棚的解放牌大卡车。很快,全部知青被分别安排在各列卡车的车厢里。刚坐下,卡车队便立即循序开出。

刚出城,车队就进入了陕北地区。

陕北的地形非常奇特。汽车一会儿驰骋在平坦的田野,一会儿,又会在平原边缘的断裂处,钻入苍茫的群山。几十辆军用卡车排成长列,如同一条绿色的长龙。轰隆隆地冒着风雪前行。卡车车队首尾相连,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在冰天雪地的高原上婉延前进。冰雪覆盖着大地,山崖冰凌纵横。盘山公路险峻惊心。途中,一辆同行的解放牌载重卡车惊险万分地卡在公路边缘,一个车轱辘已经悬在冰雪溜滑的公路外面。而这只空悬的车轮之下,是白雪皑皑的万丈深渊。车队从这辆出事的卡车旁经过,坐在车棚内的知青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心都卡在嗓子眼儿了。汽车终于在一个山顶上冒出头,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平原。平原上依然冰天雪地,一片荒凉。但现在,也终于出现了若隐若现的人类活动迹象。走了很久,车队路过一个在风雪中荒凉寂寞的小镇子。奇怪的是,沿途简陋的房屋,都房门紧闭,就连粗陋的商店,也都上板歇业。沉寂的街道,就像鬼子刚刚扫荡过一样,镇子里的老百姓早已纷纷逃难,躲到偏远乡下去了。

就在这时,从街拐角转出来两个手衣衫破烂,拄打狗棍的乞丐。风雪中,张三峰对这一片荒芜之中竟然出现了人踪而感到好奇。就这时,两个乞丐分辨出这是专门运输北京知青到延安落户的车队,他们忽然激动起来。两个衣衫破烂的乞丐拼命挥舞手中粗大的打狗棍,冲着卷起雪雾的车队大声吼出纯粹的北京腔儿。

要饭去吧,你们这群傻逼。

    一根粗大的打狗棍冲张三峰的卡车飞来。好在车速正快,打狗棍在空中旋转着,又颓然落在地面上,溅起几片冰雪。

    这一幕,给张三峰留下深刻印象。一路的艰辛,已经使他畏惧,而这两个乞丐,显然是一个月前,先于他们一批到达陕北的北京知青。

未来的命运,像一道巨大而沉重的帷幕,被这两个途中偶遇的北京知青乞丐缓缓拉开了。苦难的命运已经开始,任何力量也无法挽救这些被厄运选中的年轻人们。

张三峰仿佛看到了一个月以后的自己。头发蓬乱,浑身肮脏,身上一件飞起棉花的破棉袄,腰间系一条草绳,手中拄着一根粗大的打狗棍。沿着满目荒凉的陕北高原,一个村镇一个村镇地去乞讨。给人骂,被狗追,被虱子咬。人格尊严早已荡然无存,美好愿望早已灰飞烟灭。未来从此一片铅灰色,人生再也没有希望,没有激情,没有信任,没有亲情。甚至,北京知青真的就像被押送到新疆荒漠上劳改的犯人一样,即将到来的,是皮鞭,是铁锁,是拳脚,是死亡。

    张三峰的心彻底绝望了,他再也看不到前方会有什么希望。而且,他们甚至不如那些劳改犯。因为劳改犯还有刑期。北京知青,摆明了宣传是扎根农村。过去没仔细琢磨。现在,他明白了。扎根农村,就是无期徒刑,终身失去自由与希望。

 

    一个旋律在寂寞的帆布篷卡车车厢内响起来。

 

。。。。我们来到这里,

已经是七十五天,

看了又看,眼前还是一片,

苦难和悲伤。

想起往事我心已碎,

泪水就流成了行,

亲爱的朋友,

你我都一样,

凄苦地去流浪。

 

    这首据说是在新疆劳改的老泡们自编自唱的曲子,从这天开始,很快在知青中流传开来。

    张三峰插队的村子,在陕北深山中一条极深的山沟里面。大山空旷荒芜,积雪漫山,几乎看不到人行的道路。想要走出这道山沟一趟,至少需要步行30多公里。站在陕北荒凉的黄土高山之巅,向四个方向看去,从脚底,直到薄雾朦胧的天边,全都是焦黄色的山包。没人能数清楚脚下到底有多少座荒凉的土包。但张三峰觉得自己已经被弹丸似的黄土山深深埋葬了。

    逃生的恐惧,使得他一天都不敢在村里停留。春节刚过,山上干过几天活,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打点起简单的行装,离开了自己的村子。从此,开始到四处行走,一整年都没在这个小山村里照过面。

苦难,使得平时素不相识的人们之间,产成了某种暂时的可靠联系。北京知青共同的命运,使得陌生人,只要说一句我是北京知青,便能得到知青点的一顿粗茶淡饭。张三峰能讲故事,他吃的往往是知青平日舍不得吃的细粮,抽的是能达到中等档次的纸烟。

    张三峰的名气很快就在全公社,全县甚至临近几个县范围内传播开来。张三峰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喧哗的市镇还是荒僻的深山,都会受到最热烈的欢迎。北京知青会为他准备好热气腾腾的窝头,准备好刚刚购买的红舞牌纸烟和茶点。晚饭后,酒足饭饱的张三峰坐在暖炕上,打着饱嗝。隔着炕上的油灯,大炕另一端,男知青们挤坐在一起,安静规矩,屏住呼吸。晚间的故事会专场开始了。

这个时候,张三峰会甩出篇头那段清口。整晚的故事会,热气腾腾,经常会通宵达旦。

对于知青,缺吃少穿不算什么困难。从出发那天开始,所有北京知青都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北京知青,    毕竟是有文化的一群,文化生活对于他们,比吃饭和呼吸更重要。

    陕北乡下,贫瘠荒凉,原始落后。千百年来,当地老乡的文化生活,基本上就是零。

    文化大革命曾经震撼过每个人的灵魂。陕北乡下村里召开的批斗大会上,对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公社书记最愤怒指责是,XXX,那年,我们村明明收成不好,你却多收了我们几百斤的公粮!或者,每次下乡到我们村,你为什么不让村里安排,专拣XX婆姨家里住?控诉完,就是激昂的口号声。

乡下识字的人不多,连饭都吃不饱,村里连个小学都办不起来。唯一跟文化沾边的,就是从公社通往各村的一条喇叭线。通过窑洞里挂着的喇叭匣子,家家都能听到公社播音员喊出的各类上级指示。张三峰的房东大娘,可算见到北京来的有大学问的人了,从第一天起就不停嘴地追问。墙上小匣子里的女子,她为啥光在匣匣里说话,却从来也见不到她出来啊?

    张三峰进村后,听到了唯一一次乡村音乐。那是一群要饭叫花子进村,老人弹一种很奇怪的单弦,两个年少的女儿跳舞。跳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为此,张三峰一时情绪激动,二话不说,跑进灶房,挖了满满一碗小米,在目瞪口呆的老乡面前,倒进小姑娘伸出来的米袋子里。

张三峰被单弦这种乐器迷住了。

    老汉左手高举,擎着长长的琴杆,右手拨弦,同时左腿使劲颠动,带动小腿上绑着的扳子响亮地伴奏。老汉的曲目,只有薛仁贵征东这一个段子。但这种简单原始的娱乐项目,轰动了全村,村里所有乡亲们都聚集在唯一的院落里,听老人说书。

农村的娱乐如同焦黄的土地一般,太原始,太贫瘠,太单调了。

这种说书,对于张三峰和其他北京知青来说,内容是太古老,太单调,也太乏味了。

除此之外,村里乡亲们唯一的娱乐,就剩下上帝公平赋予人类每一个人的本能---性爱了。

    张三峰逃出自己的村子,连行李都不要了。靠着一肚子精彩绝伦的好故事,他行走天下,吃喝不愁。等他再次出现在村里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四年以后了。

他回来,是因为知青招工开始了。

    后来,张三峰最悔恨不已的,是他实在应该再晚回来一年。他被招工到陕西汉中的国防工厂后的下一年,北京几个大专院校在陕北的北京知青中招生。由于大部分知青上一年已经招工离开。这一年幸存的北京知青大部分都能快快乐乐地回北京上大学。名额富裕得,甚至可以在几所大学范围内随意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