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2-20 13:10:50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花开花落,缘起缘灭,都止在拈花一笑间。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坐在花团锦簇间,身边的樱桃木雕花镶金圆桌上放着一只莲花六宝青铜香炉,镂花盖子上有缭绕云烟缕缕溢出,在半空中痴缠,最后一同融化在虚空里。
  女子饮茶,玻璃做成的天花板上蔓延着紫色的藤萝瀑布,有月光透过重重叠叠的叶子洒在女子的连衣裙上,像洒了一身破碎的珍珠。
  “就是今晚了罢。”女子呢喃道,“只是不知那花,到底何时会开呢?”
  
  第一话:往生8226;不灭爱
  曾静坐在饭桌前,桌子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她穿了一身紫色的晚礼服,一头卷发披散在脑后,模样是极美的,只是眼角浮现的那一丝丝鱼尾纹以胜利者的姿态,毫不留情地暴露了她的年龄。
  她抬头望了一眼巨大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半夜12点,她的眼中现出一缕担忧,对一直站在身后的中年女人道:“吴妈,嘉倪他今晚不回来了吗?”
  “成先生他……可能陪客户应酬去了吧。”吴妈眼中有明显的躲闪,曾静不是傻瓜,只看一眼便心知肚明,苦笑一声,果然,到了色衰爱弛的时候了。
  男人,总是容易变心的。
  纵使菜是由大名鼎鼎的厨师所做,她也再没有吃饭的闲心,让吴妈收了碗筷,自己径直往卧室去了。
  卧室的灯光,昏暗暧昧,是嘉倪喜欢的风格,只可惜如今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肯再垂青了。
  她坐在镜子前一点一点用极为缓慢的动作卸去脸上的妆容,素脸有一丝苍白。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让她再年轻十岁……他一定会回心转意吧?
  忽然之间,背后响起一声轻微的破裂声,她诧异地回过头去,诺大的屋子空无一物。她满心疑惑地回头,难道是她太过悲伤,出现了幻觉么?
  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她的神色完全变了,变得更加苍白,眼睛睁得老大。
  一条条绿色的东西从她背后爬了过来,爬上她的脸颊,像蛇一般冰冷。她尖叫着扯开那些藤蔓,却发现它们仿佛有生命,吊在空中仅仅数秒,又重爬了回来,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香味。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伸出颤抖的手,摸向自己的后脖。
  她摸到藤蔓的根,竟然全盖在她细腻的皮肤之下!那些藤蔓,竟然是从她的脖子里长出来的!
  一声惨呼划破了寂静的星空,震得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然后又永远安静下去,漆黑的乌鸦停留在枯死的树枝之上,鸣叫着可怕的安魂曲。
  
  天色已经很晚了,成宇还在夜市里喝廉价的啤酒,他实在不想回家,那个家是冰冷的,冷得让人全身发寒。父亲经常半个月才回家一次,而母亲……
  他微微皱起眉头,母亲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十年前嫁到成家的后妻。那个女人很美,对他也很温柔,但是他还是无法喜欢她,总觉得那种美丽之下,布满了诡异。
  好不容易熬到考上大学,原本以为可以搬出去住,但父亲一声令下,他只得乖乖住在家里,为此,他不知被同学们嘲笑了多少回。
  到底什么时候,父亲才能不把他当小孩子看呢?
  喝完了酒,他背起肩包往回走,没走几步,就有一个中年男人顶着一个大啤酒肚,带着满身的酒气走过来,伸手就摸他的脸蛋:“小弟弟,多大了?”
  成宇的额头出现一排黑线,厌恶地打开他的手:“滚开,变态!”
  “嘿嘿……好凶啊……”那中年男人借着酒精的力量,胆大包天,竟然作势要抱他,成宇一阵恶心,好歹他也是跆拳道黑带六段,这个大垃圾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就在他打算一脚踢到那人满是横肉的胖脸上时,半空中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鞭子抽打声,中年男人脸色一窒,直挺挺地扑倒下来,成宇抬头,看见他身后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像一道惨白的幽灵,仿佛有一条藤蔓样的东西在空中一闪而过,缩回那白影的手中。
  “鬼……”成宇惨呼一声,正要逃,却听见一个平缓悦耳的声音说,“太没礼貌了。”
  成宇一愣,仔细打量那个白影,看见她正从一条小巷里缓缓地走出来,路灯光很暗,在她身后打下长长的影子。这幅奇异的场景,令这寂静的夜变得凄迷。
  “我长得很像鬼吗?”人影走近了,成宇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大概二十多岁的模样,并不十分漂亮,却很清秀。那种清秀,并不是来自相貌,而是从身体里自然地溢出,难道,这就是书上所描述的骨秀么?
  “呃……这个……”成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说,“谢谢……”
  “哎呀。”女子走近了,看清成宇的容貌,眼中发出亮光来,原本稳重的神情立刻变了,“好漂亮的小男孩啊。”
  成宇吓了一跳:“呃……我……已经成年了……”
  “啊?”女子眼中露出失望的色彩,“我还以为只有十五六岁呢,长得真是可爱啊……”
  成宇的额头又出现一排黑线,他也不想啊,都快二十岁了,还长着一张比女孩还要漂亮的脸,他容易吗?
  “啊,天色太晚了,我得回去了。”白衣女子抬头望了望隐入乌云中的月,又恢复了那沉稳优雅的模样,“我叫花落,就住在西南大学的花坊里,有空可以来玩啊,我请你喝很好喝的茶。”
  成宇惊讶地看着她逐渐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西南大学的花坊?他就读的大学正是西南大学啊。只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学校里有什么花坊?
  带着满腹的疑问,他回到自己的家,刚一进花园外的铁门,就看见佣人吴妈尖叫着跑出来,满脸的恐惧,像看见了最可怕的东西。
  “吴妈。发生什么事了?”成宇拦住她,她抬起头,惊恐地哭着说,“夫人……夫人她……”
  “妈妈她怎么了?”成宇脸色大变,推开吴妈,以最快的速度奔上二楼,曾静卧室的门没有关,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香味,魅惑低糜,如迷迭香。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绕过宽大的床,发现继母正躺在梳妆台畔,一只手抓着丝绒印花床单,长发散落在地上,浑身衣服凌乱,脸色铁青,肌肉扭曲,仿佛经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
  成宇漆黑的瞳孔忽地放大了,他看到二十年来最可怕的场景。
  曾静的背被撕开了,从后颈一直到腰部,整个胸腔和腹腔都空空如也,没有脊椎,也没有内脏,像一具被掏空了棉花的破娃娃。
  双腿一软,他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呃……你确定要去?”一个穿着紫色泡泡裙的女孩满脸惧意地扯着他的衣摆,“那里……那里可是闹鬼的废园啊。”
  “我一定要去!”成宇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虽然不喜欢曾静,但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年,不能让她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爸爸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根本不像个丈夫!
  一个星期前,继母离奇死亡,警察根本查不出什么,吴妈也说当天并没有人来过,只是曾经听夫人叫了一声:“藤蔓”!
  藤蔓?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
  一双剑眉微微皱了起来,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名叫花落的女人,手中曾出现过一条碧绿的藤蔓。
  他回到学校寻找那座花坊,才发现西南大学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在占地一万多亩的校园最深处,有一座传说中闹鬼的园子,名叫雅泠园。这座园子是西南大学最初的校园,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后来学校越来越大,那座园子也渐渐被荒废了,杂草丛生,树木高大茂密,常有偷偷进去的学生看见一只白色的幽灵,在林间飘荡。
  白色的幽灵……成宇想到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花落,也许真的是她也说不定。
  “我一定要去,小陶。”成宇说,“如果你害怕,可以在这里等我。”
  小陶咬了咬下唇,一张俏脸现出淡淡的苍白,狠了狠心,跟了上去:“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西南大学极大,走到雅泠园足足花了半个小时,两人高的围墙死死地围住这座荒园,生锈的铁门横亘在两人面前,成人拳头般大小的锁明确告知其领地的不可侵犯。
  “成宇,我们要怎么进去?”小陶问。
  “爬过去。”这种门他还不放在眼里,施展手脚,轻松就跳了过去,小陶穿着裙子,正不知道该怎么爬,却看见一道白影从园子里的树林里走了出来,她脸色剧变,失声尖叫:“鬼……鬼啊……”
  成宇诧异地回头,看见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花落,连衣裙的样式略有不同,低胸菱心领口周围绣着漂亮的小碎花,将她衬得更加秀丽优雅。
  “小弟弟,原来是你啊。”花落扬起笑靥,比百合花瓣还要洁白细腻的皮肤在夕阳之下似乎漾着某种光泽,她的目光又移到小陶的身上,明眸中闪过一丝失望,“还带了小女朋友来呢。”
  两人的脸立刻红了,异口同声地叫道:“不是女朋友!”
  花落看着他们急于澄清的神情,忍俊不禁:“既然来了,就来花坊喝杯我泡的茶吧。”
  
  清雅的茶香在成宇的唇齿之间缠绕,他的舌头都差点化在口里,含着一泓茶,怎么也不舍得吞下去。
  花落用玉箸从一只精致的青瓷小盒里挑出一小块粉红色的膏,放入青铜香炉里,盖上炉盖,青烟从镂花里缓缓地溢出来,在半空中自在地漫步。
  “好漂亮哦。”小陶站在一盆蓝色的玫瑰前,绿叶环抱之中盛开着深蓝色的花,娇艳欲滴,“这是‘蓝色妖姬’吗?可是花瓣略微有些不同……”
  “那是‘空海’。”花落笑道,眼中有一丝复杂的神色掠过,“传说是珍珠贝的灵魂所化,是一种非常悲哀的花。”
  悲哀吗?小陶深深地望着每一片蓝色花瓣,仿佛看到平静的大海,上面飘满了白色的泡沫,每一朵泡沫,都是珍珠贝的眼泪。
  胸口像胀满了某种东西,鼻子酸酸的,连呼吸都有些困难,难受得紧。
  “花小姐……”成宇一开口,花落就露出不满的神情,“你可以叫我花落,或者叫我小落,但是不要叫我小花或花小姐!”
  成宇尴尬地笑了笑:“那么……花落小姐,你这开的是花店吗?”
  “不是。”花落抬头,花坊是用玻璃搭建而成的巨大温室,茂盛的植物几乎挤满了整座玻璃建筑,门楣上挂着一张古式匾额,用血红的朱砂写了‘夜惑轩’三个大字,“我不开店,只是为自己种几株花。开店需要迎来送往,实在不适合我的性格。”
  成宇望见她的脸,那张清秀可人的面庞上依稀有一丝落寞,一个人在这最偏僻的地方养花,会很寂寞吧?
  “不过……”花落回过头,像他挤了挤眼睛,说,“如果遇到有缘人,我也会送他两朵的。”
  成宇又喝了一口茶,终于想起自己的来意,装作漫不经意地道:“花落小姐你种了很多奇花异草吧?”
  “是啊。”花落从一尺高的美人青花瓷罐里取出几块糕点,端到他的面前,招呼小陶过来尝,“这是用桂花、梨花、桃花等多种原料做成的百花糕,试试看。”
  成宇没有去碰那些糕点,露出一道诡异的笑容,说:“那么,花落小姐,你有没有种过一种寄生在人体内的藤蔓呢?”
  花落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帘,嘴角依然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寄生在人体内?太多了,你说的是哪种?”
  成宇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花落看着他仿佛被点了穴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成宇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下,说:“我家里出事了。”
  “那真不幸。”花落叹息一声,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惋惜的神色,成宇没有在意,继续道,“我母亲一周前去世了,整个躯体都空空如也,既没有骨头也没有内脏……而且……”他的眸子里掠过一道恐惧,“而且法医说,那具躯体至少死了近一百年了……”
  “一百年……”花落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玉骨团扇,扇面上绘着一幅水墨丹青,执在手中轻轻地扇,似乎若有所思。
  “没有人看到凶手。”成宇咬着牙,“佣人吴妈只听到妈妈叫了一声‘藤蔓’。”
  听完这人间惨剧,小陶的脸色变了几变,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花落却仿佛只是听了一场书上的故事,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原来,你来是为了这个。”她摇着扇子道,“那么,成少爷,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成宇一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自我介绍过了吗?”
  “你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花落缓缓道,“成少爷,你可曾听说过‘往生’?”
  “往生?”成宇诧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执着团扇,轻轻托起近旁的一株盛放的蔷薇,道,“往生是一株花,名为往生,实则永不可往生极乐世界,注定永生永世要漂泊尘世,受红尘之苦。”
  成宇和小陶讶然:“花也可以往生?”
  花落反问:“花为何不可往生?”
  两人不知该如何回答,花落起身,洁白如玉的指轻轻抚摸蔷薇长满刺的花茎,竟然没被刺伤:“每一株花里都有灵魂,没有魂灵的花,正如没有魂魄的人,只是一具躯壳,只有魂灵俱全的花朵,方才是世间绝品。”
  两人默默听着,似懂非懂,却也惶惶然信了。花落长长地叹了口气:“依附在你继母身体里的,应该就是‘往生’。唉……冤孽啊冤孽,那花也只不过是一只被束缚于凡尘的可怜魂灵。一生一世的痴心,永生永世的漂泊,若有人能度得了它,让它开花,也是功德一件。”
  “你在说什么?”成宇满头雾水,花落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从花丛里取出一把剪子,剪下蔷薇花的一段花藤,编成一只镯子,戴在他的手腕上,那藤仿佛有灵性,刺总是巧妙地避开他的皮肤。
  “这是……”
  “请务必戴着这只花藤。”她说,“‘往生’喜欢寄宿在美人体内,它的根茎叶会代替人体里的骨骼和内脏,但是,这种寄生,只能维持十年。”
  “十年?”成宇惊道,继母曾静嫁入成家,正好十年。
“这美人于‘往生’而言,只是一张皮。”花落道,“你继母的遗体恐怕真死去有一百年了,因生前貌美,被‘往生’从坟墓里掘出,化而为人。”
  成宇脸色倏的变得铁青,浑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恐惧在他略显瘦弱的身体里蔓延。这么说来,与他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是……
  一张死了一百年的人皮?
  世界仿佛旋转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小陶连忙扑过去,将她扶起:“成宇,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好不容易,成宇终于稳住了心神,勉强挤出一道笑容,“花落小姐,那花……‘往生’为何要来我家?她到底有何企图?”
  花落放下扇子,用铁箸挑了挑香炉内的香,说:“此花附身,意识皆如被附者生前,也许连你继母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死了一百多年的尸体了吧。至于它为何会来你家……”她挑起柳眉,“你还是去问它吧。”
  “呃?”两人一愣,竟然好久都没反应过来,她不是说好知无不言的吗?花落抬头,望见月已上了树梢,道,“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呢,你们也该回去了吧?”
  成宇看了看手腕上的运动手表,惊得差点跳起来:“不会吧?快九点了?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了吗?”
  “和我这样的美人在一起,觉得时间短也是正常的。”花落以扇掩口,笑得放肆,成宇觉得那表情很欠扁,忍了忍,带着小陶出了花坊,花落站在门前挥手叫道,“可爱的小弟弟,下次再来玩啊,我会准备很好吃的糕点和香茗等你的。”
  成宇满脸黑线,这个女人难道有恋童癖吗?虽然……他并不是童……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花落将扇子放在唇上,唇角勾起一丝神秘的笑意,眼波流转,妖异潋滟。
  
  今夜是继母的头七,虽然那只是“往生”所操纵的一块人皮,倒也算是成家的人。吴妈带着几个佣人在后院里起了一座灵堂,白色帘幕在夜风中起伏,有一种诡异的美感。成宇在遗像前点了香,不敢去看玻璃相框里那绝美的容颜,对吴妈说:“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去休息……”
  “等等,成少爷,今晚头七,该你守夜啊。”话还没说完,成宇已经跑得人影都不见了,吴妈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
  她在火盆里添了纸,这位成夫人真是可怜,继子不守夜也就罢了,连丈夫都不回来看一眼,想必,又是到那个狐狸精家里去了吧。
  她一边叹息一边添上白烛,完全没有注意到,灵堂外的花园里,青翠浓密的草丛中,有蛇一样的东西在爬行。
  睡到半夜,成宇觉得屋子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很轻很轻,他挣扎着醒过来,抬起身子,看见一位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圆领袍子上绣着五彩的柿蒂窠纹,青色霞帔上的翟鸟栩栩如生,仿佛就要从绣品中腾空而出。那女子坐在他的书桌前,电脑屏幕映出她的容颜,虽然看不真切,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成宇捏了捏自己的脸,他在做梦么?
  女子回过头,月光疏淡,映在她的脸上,成宇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在一瞬间被击穿了,神志有些迷离。
  真是美丽的女人,美得像是要把人的心给吸进去。
  “公子,这是哪儿?”女人满脸疑惑地问,眉间颦起的皱纹都美得令人心醉,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成宇,成宇呆呆地望着她,说,“这是我家。”
  “你家?”女人停在他面前,“为何我会在你家?我记得之前是在绣楼里,夫家的迎亲轿已经到了,我却病得很重,不停地咳。大夫说,我是女儿痨,治不好了……”她满脸茫然,伸手轻抚自己的脸颊,似乎在拼力回忆着什么,“为什么我在这里呢?我……似乎有一件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为何我会想不起来?”
  “请问……”成宇刚想开口,就看见那女人朝自己伸出手,眉目间满是痛苦,“公子,告诉我,我为何在这里,我,我是活着,还是……”
  就在她的纤纤素手快要碰到成宇的时候,一道光忽然闪过,如同瞬息间迸发的烟火,那女人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尖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触手一样的藤蔓植物从她的后颈伸了出来。
  耳边响起清脆的破裂声,像是被打碎的青花瓷瓶,女人轻柔地倒了下来,像一件被脱下的衣服,那藤蔓植物像是许多条纠缠在一起的竹叶青,以极快的速度涌出窗去。
  落在地上的女人瞬息间化为了沙粒,散了一地。有风自窗外吹进来,卷起细沙,扬在空中,无影无踪。
  成宇大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坐起时满身都是汗水,将睡衣濡湿,风一吹,丝丝地冷。
  刚才的,是梦吗?他打开灯,打算换件睡衣,却看见铺了素雅地毯的地板上散落着许多沙粒。
  他猛地打了个冷战,刚才那一丝丝的冷,忽然间深入骨髓。
成宇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图书馆的时候,吓了小陶一跳:“怎么,你见鬼啦?”
  这位富家公子有气无力地说:“算你说对了,就是见鬼了。”
  “啊?”小陶愣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神秘兮兮地说,“难道你见过花落所说的‘往生’了?”
  成宇将昨晚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沉默了一会儿,拉起成宇的手:“跟我来,给你看件东西。”
  两人来到五楼的古籍馆,这里存放着西南大学所有的古书,小陶来到最角落里的书架,翻出一本封面发黄的古书来,也许是许久没有人翻看的缘故,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书页变得有些脆。
  “就是这个了。”小陶用力将书上的灰尘吹去,“上次找资料的时候发现的,是明末某个文人所写的各地轶闻,好像有咱们市的,说不定能查到‘往生’的来历。”
  成宇翻开书,在厚厚的书本里搜寻,看到一篇名为“种花书生”的笔记,这位书生生活非常窘困,屡试不第,只能在家里种花度日。某一年的花朝节,百花齐放,书生清晨起床为鲜花浇水,却看见一位身穿鹅黄褙子、头梳牡丹髻的美丽女子。那女子从花圃中走过,渐渐地远去,书生看得呆了,还以为自己遇到了花精。从此之后,他便害上了相思病,每日只对着满园的花发呆。花无百日红,总是要谢的,鲜花凋零时,他搂着花瓣哭泣,直哭到双眼泣血,当日晚上便一命归西。因书生没有亲人,无人收敛,便在茅草屋中腐烂,花圃也开始荒废。自那之后,就时常听过往行人说,曾见过那公子的魂灵,废园成了鬼园。如此十年,新上任的县太爷不信鬼神之说,命人铲了废园,在推倒茅屋时,只见一团似蛇非蛇,似蔓非蔓的东西冲出房门,游走而去,不知所踪。
  “是‘往生’没错!”小陶拖着下巴,“难道它是这位书生的尸体所化?”
  成宇眉头深锁,良久:“走,我们去夜惑轩。”
  雅泠园的风似乎始终那么轻柔,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似乎是很令人怀念的味道。
  “欢迎啊。”花落站在一簇芍药花前,手中拿着一只红漆壶,上面绘着古老而朴拙的图案,似乎年代十分久远了,她正用一张紫色的丝绸手绢细细地擦拭。这个时候,成宇和小陶才发现,在这花团锦簇的地方,重重叠叠的花丛之中,还立着不少红木的壁柜,树叶掩映之间,似乎能够看到上面所陈放的各种古董。
  “小落姐,不好意思,我们又来打扰你了。”小陶笑着说,花落将漆壶放回壁柜,款款来到两人的面前,“坐吧,我去给你们泡茶。”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小陶有些着急地说:“小落姐,昨晚成宇他遇见鬼了……”
  “嘘——”花落将食指放在唇上,“那个字不可以随便说出来,文字都是有力量的,说得越多,越容易受它的影响哦。”
  成宇惊讶地问:“文字也有力量?”
  花落将两杯茉莉花茶放在他们的面前,烧制着山水的青花瓷茶杯颇为好看,她笑道:“传说中,当年仓颉造字,字一出世,天雨粟,鬼夜哭,龙為之潜藏,怎么会没有力量?若没有力量,符咒又从何来呢?”
  两人无言以对,成宇将那本轶闻野史放到花落的面前:“我们查到了‘往生’的来历,花落小姐,既然‘往生’是种花书生的尸体所化,它来我家做什么?我家和那个书生有什么渊源吗?”
  花落拿着剪刀,专心地剪裁着花草的枝叶:“昨晚你也看见了吧?那个被‘往生’寄宿的新娘。”
  成宇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花落巧笑倩兮,“尽信书不如无书,‘往生’并非从尸身生长出的,它只是喜欢寄生于美人的皮相之内。昨晚你所见到的那个新娘,是五百年前的一个官宦女儿,成婚前夕得女儿痨死了,就葬在你家附近。‘往生’寄生在它的体内,再次潜入你家,你家中必然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
  “是什么?”小陶连忙问。
  “上次寄生,是作为你的继母。”花落的笑容中有一丝深意,“你觉得,她的目的究竟是谁呢?”
  成宇背后一凉,难道是……
  老爸?
  “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它会一直寻找寄生的宿主。”花落神秘地道,“不过,它的宿主,未必是死人哦。”
  成宇全身发冷,像是掉进了千年不化的冰窟,难道,下一次它要寄宿在老爸那个情人身上?
  “打扰了,再见。”成宇站起来就往外跑,小陶愣了一下,连跟花落道别都来不及,连忙追出去,“喂,你要去那儿?等等我啊。”
  花落剪下一枝山茶花,轻轻地放在桌上,杯子里的残茶还在溢出缕缕热气:“哎呀,真是个急性子的孩子,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吴妈,告诉我,老爸的情人住在哪儿?”成宇抓着吴妈的肩膀,脸色很难看,吓得吴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上次老爸送她的钻戒不是你去定的吗?”成宇急得满头大汗,“吴妈,拜托,快告诉我,我有急事。”
  吴妈有些犹豫,成宇抬头看了看灵堂上的遗像:“吴妈,你看,妈妈在看着你。”
  吴妈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望了遗像一眼,恍惚间似乎真的觉得那双照片里的眼睛在望着她,恐惧像是瘟疫,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掀起四周的白色帘幕,她打了个冷战,战战兢兢地说:“不,不关我事,在,在新江小区那间公寓……”
  “哪间房?”
  “2单元302。”
  “谢了。”成宇转身就跑,吴妈有些担心地喊,“成少爷,冷静点,别做傻事啊——”
  新江小区里大都住着一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个个都形单影只,但周末时车库里会停满各种各样的豪华轿车,有人说,这里始终充斥着铜臭和肮脏的味道。
  成宇所坐的出租车缓缓驶向小区大门时,看到一辆黑色的Aston Martin驶进车库,一股怒气在心中横冲直撞,这个老色狼,迟早会被自己的好色给害死。
  “师傅,就停在这儿。”成宇下了出租车,急匆匆地跟进车库,Aston Martin已经人去楼空,他低咒一声,刚要跟出车库去,一个保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奇怪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你找谁?”
  “我……”成宇顿了顿,撒谎道,“我找我姐,她住在2单元302。”
  “李小姐?”
  “没错。”成宇点头。
  “那你去吧。”
  成宇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后背一痛,眼前一阵晕眩,重重地跌倒在地,失去意识之前,他仿佛看见那个保安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302室的住户,不姓李。”
  
  成宇的父亲成瑜正与心爱的女人一起享用烛光晚餐,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风情万种、有一头很漂亮的卷发,肌肤就算不擦粉底也白得如同鲜奶,身材窈窕,简直就是她梦想中的女人。
  那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指头执起装着红酒的玻璃杯,露出一道魅惑众生的笑容:“为了我们认识一周年,Cheers。”
  “Cheers。”成瑜喝了一口红酒,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望了一眼,是一个陌生号码,便没有接。谁知那人锲而不舍,不停地打过来,铃声就像是催命符,他颇不耐烦,索性关掉了手机。
  “来,尝尝我做的菜。”女人对他的行为很满意,娇媚地说,成瑜刚要动筷子,手机竟然又响了起来,两人都是一愣,成瑜呆了一会儿,说:“我这手机一定是坏了,自动开机。”说着,便拿起电话,气急败坏地吼道:“谁?”
  “是成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轻柔婉转,“我是您儿子的朋友。”
  成瑜一愣:“小宇出什么事了吗?”
  “他说要来新江小区找您,可我听说那边最近常有少年失踪,有些担心,想问问您,他到了没。”
  成瑜脸色骤变,匆忙道了谢,挂断电话,往儿子的手机里打过去,响了一阵,无人接听。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那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连外套都来不及拿,他转身冲出门去,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身影,连打翻了桌上的红酒都不自知。
  那一刻,她终于知道,她在他的心中,始终比不上他的儿子。
  唯一的儿子。
  
  成宇从昏迷中醒过来,后脑还有些隐隐作痛,正想坐起,却发现浑身被铁丝捆得结结实实。想起那个保安的眼神,他觉得浑身发冷,大声喊道:“有人吗?快来救救我!”
  “不用喊了。”这里似乎是大楼的某处杂物室,灯光阴暗,灯管似乎有些坏了一根,发出嘶嘶的声响,明明灭灭。屋子的阴暗角落里,坐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没人听得到你的声音。”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绑架吗?”成宇怒道。
  “你很像一个人。”他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来,深深地望着成宇,“他叫少弘,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成宇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可怕的情感,悲伤、憎恨、内疚、自卑,全都纠缠在一起,还有一丝令人恐惧的疯狂。
  他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疯了。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但他背叛了我,十七岁那年,他抢了我的女朋友,我无法原谅他,所以,我把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他眼中的疯狂更加浓烈,成宇的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但我永远都摆脱不了他了。”他望着不知名的远方,瞳孔没有焦距,“我觉得他无时无刻不在我身旁。特别是最近,我觉得他回来了,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样子回来,还是像当年那样年少,但我每次都能认出他,少弘,你是来杀我的吧?”
  疯了,这个人疯了!
  成宇猛地吸了口气:“我不是你的朋友,快放开我!”
  “不要害怕。”他从杂物堆里抽出一把沾了斑斑血迹的西瓜刀,明明灭灭的日光灯将刀身映出一种诡异的美感,像盛开在冰上的红色花朵,“你从哪里来,我就送你回哪里去。”
  成宇吓得大叫,就算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个保安似乎还很享受他的惨叫声,锋利的刀在他脸上划下一道血痕,一颗颗血珠自伤口中滚落,疼痛中,成宇能够感到血液的温热。
  门忽然间被撞开,成瑜惊慌地冲进来:“小宇!”
  “老爸?”成宇愣住,爸爸为什么知道他在这里?
  他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混蛋!”成瑜双眼充血,猛地将保安扑倒在地,拳头如同雨点,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不知为何,力道似乎出乎意料地重,只打了几下,保安就不省人事。
  “老爸,别再打了,再打他就死了!”成宇急道。
  成瑜像是被人猛地从梦中惊醒,呆呆地看着那个满脸是血的保安,一身的冷汗。
  “老爸,快来把我解开!”
  “小宇,你没事吧?”成瑜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走过来解他身上的铁丝,就在这时,成宇戴在手腕上的藤蔓镯子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一如昨晚那般,成瑜大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惊恐地望着他:“那,那是什么?”
“这是朋友送我的……”话说了一半,成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老爸,你,你真的是我老爸吗?”
  “你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成瑜说,“我当然是你父亲。快把那东西取下来,我没办法靠近!”
  一种彻骨的寒冷开始在成宇身体里游走,记得花落说过,‘往生’喜欢寄宿在美人的身体里,父亲虽然人到中年,但保养得很好,还算器宇轩昂,难道……
  “老,老爸,你先报警。”成宇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开始打结,成瑜没有迟疑,拿出手机,拨打了110,但杂物室里信号不好,他只得走出屋去,就在转身的刹那,原本已经昏迷的保安忽然站了起来,抓起地上的刀,一刀狠狠刺进了成宇的胸膛。
  
  白蔷薇的刺刺进了肌肤里,涌出一颗血珠,花落将指头放在唇边,吸去血珠,脸色却有些阴沉。她放下剪子,缓缓坐回沙发上,桌上的香炉似乎已经熄了,炉身冰冷,刺得指骨有丝丝的痛。
  她软软地靠在沙发上,抬头望着玻璃温室的苍穹。
  过了四百多年,终于要开花了么。
  
  迷迷糊糊之中,成宇似乎听到父亲呼唤自己的声音,还有很多穿白大褂的人将自己七手八脚地抬上救护车,车内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
  老爸,老爸。他在心中喃喃问道,你难道真的已经变成‘往生’的宿主了么?他,终于要成为孤儿了么?
  一种淡淡的香味开始在四周萦绕,他似乎看见一位身材窈窕的女人缓缓来到他的身边,她的手轻柔温暖,轻轻放在她的额头。
  是谁?你是谁?
  “四百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的唇角带着一丝笑意,脖子后猛然间伸出一条青翠欲滴的藤蔓。
  ‘往生’!是‘往生’!他想要尖叫,却叫不出声来,胸口的剧痛牵扯着每一根筋脉。
  “我以为,那件东西在你父亲的身上,没想到,却在你的血里。”女人在他耳边轻声说,蛇一般的藤蔓伸到他的胸口,沾上他的血,红色开始蔓延,瞬息间将它绿色的身躯染成红绿相合的诡异颜色。
  女人身体一软,扑倒在他的身上,‘往生’像网一般蔓延过车厢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长出绿色的叶,重重叠叠的阔叶之间,又长出了一颗颗红色的花蕾。
  成宇就像在看科普频道里介绍植物生长的片子,片刻之间花蕾便足有拳头般大小,然后轰然绽放,舒展开的花瓣娇艳妩媚,宛如身穿红衣的美人,春风漾起胭脂脸,散发婆娑、颦轻笑浅。
  活了二十年,那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花朵。
  “看在你让我开花的份上,我就救你一命吧。”
  耳边低喃轻响,成宇觉得身体一轻,疼痛似乎减轻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成宇又开始做梦,梦中是一座开满各种鲜花的花园,似乎正是花开的时节,花团锦簇、争奇斗艳。一道白色的倩影踏花而来,手中执着一把四十八骨的红色油纸伞,伞上绘着一对飞舞的白鹤和桔梗。
  他静静地站在花丛深处,看着白衣女子步影摇曳,渐渐远去。
  心中忽然涌起深刻入骨的思念,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他在心里呼唤着,朝那道白影伸出手去,却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胸口包扎得像木乃伊,鼻子里还插着两根管子。
  “太好了,成宇,你终于醒了。”小陶喜极而泣,抓着他的手不肯放,花落站在她的身边,穿着一件白色交领右衽上衣,靠近右边腰部的地方绣着一丛山茶花,下身穿着一条深红色裙子,裙摆绣着一圈金线裙襕,是‘蝶恋花’的图案。
  “往生呢?”他急不可耐地问。
  “已经凋谢了,‘往生’是一生只开一次,开后便凋零前往彼岸的花朵。”花落说,“救护车把你送到医院的途中,后车厢里的人都原因不明地陷入了昏迷,包括你父亲、他的情人,还有一位医生。”
  “老爸的情人?”成宇一惊,“她不是被寄宿了吗?还活着?”
  “没错。”花落将一束有些像玫瑰的白色花朵插进花瓶里,“这是‘江蓠’,花香有补血养元之效,好好养病吧。”
  “为什么……”
  “我上次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花落笑道,“死人被寄宿,往生会成为它的骨骼,但若是活人,只要寄宿的时间不长,只是会觉得很累罢了。你父亲的情人就住在隔壁,病因是劳累过度。”
  成宇终于松了口气,还好,父亲并不是‘往生’的宿主。不过,他为什么会害怕那只藤蔓镯子?
  “对了,为什么我的血会让‘往生’开花?”
  “你的问题还真多呢。”花落說,“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往生’是人类的思念所化成的植物哦,当年那位见过白衣美人的年轻公子,他强烈的思念再加上花圃中百花的灵气,正好是‘往生’生长的绝好土壤。公子得相思病过世之后,‘往生’没有了营养,保持着光秃秃的藤蔓的样子,寄宿在年轻公子的身上,所以后来人才会看见那公子的灵魂在废园中游荡。被‘往生’所依附之人,意识一如生前,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死了吧,只是在那座园子里一直等待,等待再见那位白衣美人一面。只可惜,一片痴心,转眼成空。”
  成宇急切地说:“你还是没说清为什么‘往生’会找上我啊。”
  “真是个急性子啊。”花落的指头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们所住的别墅,就是当年那废园的旧址啊。”
  “啊?”两人都惊叫起来,“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又如何?难道你们全家都搬出来?”花落不满地瞥了他们一眼,“对于‘往生’来说,痴情就像是养料,它在废园里生长,只有住在废园里的男人的痴情才能继续养育它,令它开花。它等了四百年,终于等到了呢。”
  “痴情?”成宇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我对谁痴情?”
  “这个嘛~”花落的双眸意味深长地往小陶的身上转了转,“我哪儿知道呢?啊,到了给花浇水的时间了,小弟弟,好好养病啊,这只藤蔓手镯我先收回了,记得多来花坊玩儿。”她转身的刹那,眼角流露出一丝诡异的味道,“你是很‘特别’的哦。”
  成宇后背窜起一股凉意,特别?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觉得全身发冷?
  “小宇,你醒了?太好了。”成瑜推门进来,手中提着各种各样的补品、水果,兴高采烈地说,“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在开会,接到医院的电话就赶回来了。”
  成宇不满地撇过脸去,你儿子都要死了,居然还有心情开会。
  小陶似乎看出他的想法,连忙说:“叔叔在床前陪了你整整六天六夜,几乎没有合眼,今早是看你已经度过危险期,又实在有急事才走的。”
  这个时候,成宇才发现父亲的脸上有浓厚的黑眼圈,面容憔悴,仿佛一夜之间就老去了,心里一阵酸楚。
  “小宇,以前爸爸不够关心你。”成瑜放低语气,“你愿意原谅爸爸吗?”
  成宇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已经涌到眼里的泪又吞了回去:“那个疯子保安抓了么?”
  成瑜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犹豫了一下,说:“我听到声音,冲回屋里的时候,刀插在你的胸口,但那个保安不见了。”
  “不见了?”
  “没错,那个屋子没有窗户、没有后门,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逃跑的。”成瑜似乎心有余悸,“我问过了,新江小区根本没有这个人。”
  成宇像是掉进了冰窟里,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个人,究竟是谁?
  
  风清月正圆。
  花落推开花坊的门,繁花似锦、馨香袭人,花丛掩映之间,似乎有一个人影斜躺在沙发上,穿着保安的制服,下巴上有一点胡渣,看起来有些落魄。一枝淡黄色的文心兰垂下来,悬在他的脸上,花瓣跌落在他的眼睑处。
  “咔哒”一声轻响,花落反手关上门,眉目间浮起一丝怒气:“你还知道回来?”
  “真是无情啊。”那人抬起身子,“是你让我去帮助‘往生’和那个小弟的啊。”
  花落额头上暴起十字青筋:“他差点死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你就是这样帮他的?”
  “但他没有死啊。”
  “没死也去半条命啊,还会留疤!”
  “留疤算什么,男人就是要有几条疤才性感啊。”他用小指陶着耳朵,坐起身来,“现在‘往生’已经超度,小弟也和他父亲和好如初,还让他那小女朋友知道他的痴心,简直就是一石三鸟,受点小伤算什么?”
  花落有种想要揍人的冲动:“你这副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上一位主人的样子啊。”他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伸了个懒腰,“他是个可怜人,一辈子都注定生活在自责之中。”
  花落沉默了一会儿:“现在他在哪里?”
  “谁知道呢,或许已经死了,或许住在哪里的精神病院里吧。”他打着呵欠,“好累,我要休息了,记得每天都要仔细擦拭我的身体啊。”
  说完,他走向一张红木壁柜,身体慢慢地变得透明,直到化作一缕游丝,缓缓地飘进柜子里。
  花落走过去,取下那件东西,映照出自己清秀的容颜。
  那是一面蟠螭纹铜镜,即使历经千年的风霜,镜面依然光可鉴人。传说,铜镜可以映出人的内心。老旧之物经多人手,沾了人间烟火,极易成精,而镜之精灵,会变化为主人的模样,甚至会秉承主人的性格。
  花落长长地叹了口气,本以为能映照人心的它可以帮助小弟,没想到他上个主人的个性如此差劲,看来以后一定要谨慎挑选镜子的主人才行呢。
  
   往生 不灭爱 完

番外:桃夭8226;绢中花
  
  春雨足,染就一袭新绿。
  成宇的伤好得出乎意料地快,不过几周便回了西南大学。正好下过一场春雨,世间万物仿佛在这场雨中复苏了,树枝上新发的嫩芽青翠欲滴。
  雅泠园中似乎一年四季都不曾有什么变化,树是一样的树、花是一样的花,老旧的建筑物被重重叠叠的藤蔓植物包围,仿佛园内园外,便是不一样的人间。
  成宇和小陶推开夜惑轩大门的时候,花落正将一件浅粉色绣穿枝花鸟纹的袄裙穿上身,下身配了一件深色的马面长裙,裙下摆有一圈金线并蒂莲织纹,头上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插着一支攒金丝嵌红宝石簪,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丽少女。
  两人一下子愣住了,足足呆了半分钟,花落朝两人瞥了一眼:“再看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这,这是什么衣服?”成宇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
  “韩,韩服吧?”小陶话还没说完,一根簪子已经砸在她的脑门上,花落有些不满地说,“真是胡说八道,这是汉服。”
  “汉服?”两人怔怔地看着她。
  “就是汉族的民族服饰啊。”
  “啊?”成宇不明所以地问,“汉族也有民族服饰?”
  花落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为何汉族不能有民族服饰呢?”
  两人无语,成宇发现自己经常会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西南大学不是有个汉服社么?”花落拿出一根长笛,不知是用什么做成,通体雪白,流畅的线条在尾部优雅地划了个弧,“你们居然不知道汉服?”
  两人对望一眼,一齐摇头:“有这个社团吗?”
  花落长长地叹了口气:“正好我要去一家汉服店拿新做的衣服,带你们一起去好了。”
  瓷器口是这座城市中保存不多的古民居之一,像一座隐藏在现代都市中的古代小镇,无论白天夜晚,都人流如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两旁,一家店连着一家店,卖一些工艺品首饰。
  夜有些深了,人流也渐渐少下来,许多店铺关了门,老式的窗格子里泻出或昏黄或明亮的灯光,恍惚间,恍若隔世。
  两人跟着花落,绕过一处转角,这条岔路似乎有些偏僻,在路的尽头,还开着一家店,上了红漆的门半开着,门楣上挂了一块黑色的牌匾,借着路灯,两人总算看清上面的四个隶书大字。
  雾夜青妍。
  一个朦胧飘渺的名字,两人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花落推开门,迎面扑来一阵芬芳。
  “青妍,今晚打算关门了吗?”花落微笑着问。
  两人的目光在店铺里搜索,两三座木头衣架,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古代服饰,墙壁上却只挂了两三幅山水花鸟,另一旁是一张大木桌,桌下堆着不少零碎布头,桌后面的衣架上重重叠叠,放着许多匹布料。
  可是,人在哪里?
  “还早着呢,你知道我每天都开到很晚。没办法,得应付‘各种各样’的客人呐。”飘忽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两人觉得后背有一丝丝发凉。
  “快出来吧,你吓坏我的朋友了。”花落说。
  一只手挑起里屋的湘妃竹帘,打着呵欠走出来:“真难得,居然还带了客人。”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人,与花落差不多年纪,头发用一根绘莳草的木簪绾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葡萄穿枝暗纹的粉红色褙子。也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她的黑眼圈非常严重。
  “我来取一个月前定的褙子。”花落说。
  “架子上,第三件。”青妍心不在焉地说着,在木桌上铺好厚厚的棉布,开始熨衣服。小陶帮着花落从架子上拿下褙子,没有任何花纹。
  “做工不错。”她将衣服翻来覆去地看,“只是太素了些。”
  “因为还没有绣花啊。”花落笑得颇有深意,对青妍说,“就是今夜了吧?”
  青妍放下熨斗,抬起胳膊,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后院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什么?”成宇小声问。
  “喝茶赏花。”
  成宇从来没想过,在瓷器口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大的一座后院,刚一踏进院门,就看见满树的繁花。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一刻,他与小陶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阳春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只是整个C市,没有一处的桃花开得如此漂亮。
  风前月下,一壶清茶,一束桃花。
  矩形红木雕花桌后,有一只中式雕龙衣架,青妍将素色的褙子挂上衣架,用拇指大小的玉夹子展开衣服。
  “这是要做什么?”小陶低声问。
  “绣花。”
  新月从云中露出来,青妍回到里屋,拿出一盏白色的长方形灯笼,上好的宣纸糊成,四面分别绘着牡丹、荷花、菊花、梅花,是传说中的‘一年景’纹样。
  她将灯笼挂上桃枝,灯光将桃花的影子映上素色的褙子,成宇和小陶都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件衣服。影子本应是黑色,但衣服上的却像幻灯片,颜色清晰。
  “这,这怎么可能?”成宇惊呼。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落花拿起桌上的青瓷茶壶,倒上四杯桃花茶,“那是‘月华灯’。”
  “真是奇迹。”小陶轻轻地碰了碰褙子,落花笑道,“那就把今晚的一切,都当作一场梦吧。”
  “废话少说。”青妍在桌旁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该你了。”
  花落站起身,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将白笛放到唇边。
  悠扬的笛声,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曲子,如同流入水中的墨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夜色中晕染开去,将空气荡起一层涟漪。
  桃枝开始乱颤,粉色的花瓣随风而起,残月落花烟重,如诗如梦。
  两人喝了桃花茶,目光忽然迷离起来,听见有细细的声音,仿佛有许多小孩子拍着手在歌唱:“长沟流月去无声,桃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是谁在唱歌?”小陶似乎有些醉了,青妍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桃花的精灵们啦。”
  桃花的精灵?这果然是梦吧,小陶揉了揉太阳穴,奇怪,茶也醉人吗?
  笛曲还没结束,青妍从怀里取出一把绢扇,徐徐展开,扇子上竟然绘着许多蝴蝶。成宇正想开口,忽然看见蝴蝶的翅膀动了一下,从画中飞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的蝴蝶在桃花林中飞舞,它们蹁跹的身影也被‘月华灯’映照在衣服上,像是一部制作精良的动画片。
  蝴蝶绕着吹笛的花落嬉戏,这画面太过美丽,美得太不真实,两人都开始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
  朦胧的月色模糊了他们的眼,当他们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两人睡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足足愣了一分钟,终于失声尖叫起来。
  “叫什么叫。”青妍推开门,两人异口同声喊道,“我为什么会和他(她)睡在一起?”
  “谁叫你们昨晚睡得像死猪一样。”青妍还在打呵欠,“起来吃早饭了。”
  还好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那件,两人红着脸,来到院子,桌上放着馒头清粥,但满园的桃花都谢了,枝条上点缀着点点新绿。
  “花呢?”小陶惊道。
  “在这里哦。”熟悉的声音,两人抬头,看见花落披散着头发,从另一间客房里走出来,看到她,两人都不禁惊呼。
  她身上穿着昨晚那件褙子,不同的是,原本素色的布料,如今却印满了缤纷的桃花,花丛中隐约有五颜六色的蝴蝶在飞舞。
  “我的新衣服,好看吗?”
  
   番外 桃夭 绢中花 完
七夕月2009-02-20 14:02:51
谢谢班长贴文
慕容琪雪2009-02-20 14:08:49
文字都是有力量的...
青青藤2009-02-21 18:39:19
终于又等到了,谢谢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