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喝酒2009-03-20 08:00:51
第六章  在门很快就开了。老管家一见狄公就象迎得了个活菩萨一般高兴。  “老爷派人到客店找了你几次,还留下口信。沈先生,老爷一直在等着你。”  他将狄公一直领到滕侃的内衙书斋。滕侃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银烛台上两支大蜡烛照在他萎缩、干瘪的脸上,他显得疲乏不堪。老管家在他耳边轻轻禀道:“老爷,沈先生到了。”  滕侃从朦胧中立即站了起来,绕过书桌,赶忙上前与狄公见礼。老管家随即退出。  滕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开口说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请坐,请坐。狄年兄见笑,我此刻正陷在困扰之中,一日里如坐针毡。我急需求得你的帮助。”  他俩在茶几旁坐定以后,狄公说道:“依我猜来,你困扰之事莫非与尊夫人有关,她大概被人谋害了。”  滕侃闻言立刻吃了一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且将我所知道的先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滕侃点了点头,两手颤抖着捧起茶盅,想要送上唇边,却不料失手泼翻在那镜亮的云石茶几上。  “今天午后我来拜访你时,”狄公开始说,“我立即留意到你身体不适,心情显得烦躁不安。后来我向潘总管问你究竟得了什么病,可是他说你今天早上还是好端端的。这样,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在我到达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打击。我记起当你的管家向你问起尊夫人时,你回答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接到她姐姐的口信到乡下庄子去了。然而管家说她的房门却是锁着的,这就使人难以理解了。尊夫人离开时,为什么要锁紧了屋门呢?她走后侍婢自然要去她房间整理打扫,你又为什么阻拦她们呢?同时管家告诉你说,尊夫人房里的大花瓶打碎了,你听后竟无动于衷,一味镇静。潘总管后来告诉我说,那只花瓶是你最珍爱的宝物。这就又清楚地说明早已出了比打碎花瓶更为严重的事。这样,我就断定午休之时尊夫人在房间中一定发生了意外,这个意外一直压在你的心头,使你神情麻木,忧心忡仲。当时,我作为客人。一时也不便多问,放也没有进一步去想这些事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头来默默无语。  狄公继续往下说:“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饰。这些首饰是一个乞丐从一个女人的尸体上偷来的,据那乞丐说,尸体躺在北门外的沼泽地里。首饰中有一副耳环,上面雕着银莲花,盘绕着金丝,镶嵌着宝石。这些装饰价值连城超过银莲花本身几十倍。显然,这很莲花定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我担心这副耳环正是尊夫人的,因为听说她的名字就叫银莲。当然,我不能肯定这城里再也没有叫银莲的女人,但我联系起你焦虑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离去,我疑心这中间有着某种不祥。  “正当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你派人到飞鹤旅店来寻我。我猜想你准是找我来商量此事。但我觉得,我在见你之前必须查问到更多的线索。因此,我才急急忙忙从后门离开了那家客店,并找了一个人把我带到那个沼泽地。我对尸体进行了检查,毫无疑问,她是一位贵妇人,身上没穿衣服说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时被杀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时间死的。沼泽地离衙门后院很近,所以我就断定这具尸体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间里午睡时被杀害了。天黑之后被搬移到了沼泽地。因为沼泽地晚间人迹罕至,你的后院又有一扇不为人所注意的角门,出角门是行人稀少的后街,这样在搬移尸体时也不容易被人发觉。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对!对: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只是…”  狄公摇了摇手,打断了滕侃的话说道:“在你进一步讲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不过,你不能指望我徇着私情,违着律法。假如你想对这件人命案作出什么说明,摆出什么事实,我都非常欢迎。将来一旦被传到大堂作证,我将引用你的话作为依据,解释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会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种干涩而平板的声调说道,“你知道,这是桩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里。狄年兄不妨再宽坐片刻,让小弟将这内情全部吐露与你。然后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议,这就是对小弟最大的帮助了。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杀死拙荆的正是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杀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惊。  滕侃往太师椅后靠了一靠,沮丧地说:“要回答这个问题须从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说起。”  “看你年纪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只是廿五上下,为何要说七十年前的事呢?”  滕侃矜持地点点头,说道:“年兄留心军事的话,总会听说过滕国尧的名字吧。”  “滕国尧?”狄公紧皱了眉头,想了一想,答道,“嗯,象是有个将军名叫滕国尧的,很是骁勇善战。太宗皇帝讨平西戎的一次大战中,他冲锋陷阵,威名大震,朝廷很是嘉奖。但班师回朝时,他却突然退了军职,因为是……”狄公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将军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点点头。  “他是我的祖父。允许我简略地再说一下你刚才待说而未说出口来的话。他所以突然退职是因为他在一时精神狂乱下,把他的一位亲密的副将杀了。尽管后来朝廷赦他无罪,但他当时必须辞去将军之职。”  书斋里寂静无声。半晌,滕侃又开了口:“我的父亲始终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祖父的这个病有隔代遗传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银莲结了婚,婚后我们相敬如宾,非常幸福,彼此间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际多半还是由于银莲待我太好的缘故,我认为象我们这般的恩爱夫妻世间不多。七年前有一天,银莲发现我失去了知觉,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复知觉时,却有些奇怪的记忆在我心头掠过。我似乎从未感到如此兴奋过,虽犹豫了一阵,我还是把那些犹如梦幻的奇怪的记忆告诉了银莲。原来我失去知觉时,我梦见自己亲手残忍地杀了一个人,并对此感到扬扬得意。我意识到遗传性的灾祸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祖父的幽灵时时出现搅乱我平静的心。我坦白地告诉银莲,我已经得了这个可怕的病了,她却这样年轻美丽,她不能继续与一个疯子生活在一起。我考虑到对她的责他就想写封体书给她,尽快安排与她离婚。”  说到这里,滕侃双手掩面,悲声哽咽。狄公深表同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人。滕侃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后,又继续讲下去:“银莲坚决拒绝离婚,她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她不能抛弃我,况且我得了这个倒霉的病。她说我真是染上了这个病,仍将仔细服侍我,使我不致发生任何意外。同时,她又竭力否认隔代遗传的说法。她说她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杀。最后我只得让步了,你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我们没有孩子,也决定不要孩子了。两个人从此就对月赏花,吟诗作对,互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也看出我有点甘居寂寞的话,恐怕也会理解是什么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点了点头。听了他的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伤心的话,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滕侃继续说道:“四年前,我第二次发病,两年后,又发了第三次。在第三次犯病时,我处于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状态中。银莲不得不用汤药来灌我,生怕我出什么可怕的意外。她对我的忠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时犯时好,她常为之心事沉重。后来,就是上个月,发生了一起奇异的事。这件事使我失去了这种最后的安慰,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着那四扇高大的朱红漆屏说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我从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这四扇漆屏,半晌无言。闪烁不定的烛火照在雕镂精细的漆屏上发出奇妙的光辉。  滕侃闭了一会眼睛,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年兄请来先把这四扇漆屏仔细看了,我再与你讲述一遍这漆屏的故事。这故事的内容我在睡梦中都能够背得出来。”  狄公站了起来,走到那漆屏前细细观赏。见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着一幅精致的图画。画面上镶嵌着金银。翠玉、珍珠、玛瑙,无疑是一件珍贵的古董。  滕侃的声音变了,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在讲故事:“这四扇屏风和其他的屏风一样刻画着一年四季。左边第一扇的景色正是春天。一位年轻的书生在一棵虬蟠古松下伏案瞌睡。他的书童正在一旁为他煮茶。书生梦见四位风流窈窕的女子,他爱上了其中最美丽的一个。  “第二扇描绘的正是夏天的风景,夏天是人的抱负成熟的季节。这位书生已长大成人,正骑着马上京赶考。书童挑着书担跟随在后。  “第三扇的景色是秋天。秋天象征着收获。这位书生已经三榜高中,做了大官。他身穿朝眼,衣锦回乡。这时,他正抬头看见一个富贵人家的楼阁上站着他梦见过的那四位女子,他想娶的那一位也在其中。”  狄公移了几步,跟着滕侃站到了第四扇屏风跟前,好奇地观看着。  “这第四扇,”滕侃又说下去,“已是冬天了。冬天是内省的季节,也是对自己取得的成果更加理解并安安稳稳享受的季节。它体现了婚姻美满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着屏风上那一对年轻夫妇正坐在一间豪华精致的厅堂里吃酒。他们的身子紧偎在一起,丈夫的一只胳膊搂着妻子的脖子,另一只手端着一只酒盅正往她嘴边送去。狄公看罢,没有言语。  滕侃说道:“我和银莲结婚不久,一天在京师的一家古董铺子里发现了这套屏风。我越看越蹊跷,越看越惊异。你不知道,这四扇屏风上的图画恰恰正是我自己一生中四个代表阶段。当我在家乡念书时,有一次我确实梦见了四位美丽的女子。后来,我赴京赶考,果然中了进土。一日在京城乘马,正看见吴府尹家的楼阁上站着我梦中曾经见过的四位女子。这之后,我又正好同吴府尹的二女儿银莲结了婚,她就是我在梦中选定的那个最美丽的女子。狄年兄,你说这事巧也不巧。当时我就用一百两银子将它买下,这套漆屏风就成了我家最珍贵的财产。第二年,我外放到这牟平县,也就把它带到了这里。有多少次我和银莲一起坐在这四漆屏前细细欣赏着它,谈论着我们奇妙的姻缘和忠贞的爱情。上个月的一天。吃罢午饭,天特别的炎热。我唤管家把一张湘妃竹榻放在这漆屏的前面,因为这儿常有习习的凉风,躺在竹榻上又正好面对着那第四扇屏风,那对夫妇的缠绵恩爱正可消解我的闷乏。就在这时,我惊奇地发现漆屏上的图案改动了,画中那个男人正将一把匕首对着他妻子的胸膛!”  狄公惊叫一声,忙俯身再细看那画面。现在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搂着他妻子的左手里正紧握看一把匕首,尖刀正对给她的心窝。他疑惑地摇了摇头,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滕侃提高了声音继续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个变化。我的头脑禁不住又开始狂乱浮躁。我揣摩着也许打造这套漆屏的工匠当初不小心将一块薄银片粘在潮湿的红漆里,当表面侵蚀了,就在这个不吉利的地方显露了出来。可是我很快就发现那处薄片是后来加上去的,而且加得相当笨拙,因为就在那块地方的周围我发现了一些小的裂隙。”  狄公慢慢地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因此,唯一可能的结论是,在一次我根本记不清楚的精神狂乱时我自己作了那种改变。此外,第二个结论也是十分容易得出的,那就是当我精神狂乱时正计划着杀害我的妻子。”滕侃激动地说着,又长长吁了一口气。迅速将目光移开漆屏,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那漆屏死死地缠住了我,再也不得安宁。从此以后,我连续好几次都梦见我正在下手杀死银莲。我从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恶梦中醒来时往往大汗淋漓。即使在我醒着时,这种狂乱的冲动也无时不在困扰着我、折磨着我。我感到了绝望,我有了一种极可怕的预兆。那漆屏使我整天提心吊胆,心神恍惚。但我又不能将此事告诉我的银莲。她可以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我这种可怕的念头。她一旦发现了这一点,她便会心碎的。  “看来我们逃不出劫数,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今天我们在花园的树荫下吃罢午饭,我觉得空气闷热,心里很是烦躁不安。我告诉银莲说,我要到书斋去休息一会,顺便翻阅一下早上公堂审案的记录。然而书斋里也很热,我的头隐隐作痛,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于是我决定到银莲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  滕侃说着,一面站了起来,拉定狄公:“你跟着我来。我指给你看看。”  他拿起了一台银烛,两人一同走出了书斋,穿过一条弯曲的走廊,来到过道口的一扇门前。  滕侃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是银莲的化妆室。一张紫檀雕。花的大梳妆台立在右首,梳妆台上有一面擦亮的银镜。左首的一扇小门前放着一张竹榻。正中是一方紫檀雕花圆桌。滕侃说,那圆桌上原来还放着他后来打碎的那个大花瓶。左首那扇小门外是花园。银莲的侍婢平日就在小门前的那张竹榻上睡觉——正面对一扇红漆房门,房门里便是银莲的卧室。  滕侃从怀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银钥匙,将那红漆房门打开。他让房门半开半掩着,向狄公说道:“今天中午我走进这间梳妆室时,那个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觉。我走近卧房门时,那房门当时就象现在这样半开着,只见银莲光着身子脸朝里躺在床上。她的头枕在弯曲着的右臂上,一头美丽的长发蓬乱地散开,好象一块村在双肩下的黑丝绒垫,头发还从床沿上垂挂下来。正当我想要走近她时,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梳妆室的地上,那大花瓶打碎的瓷片散了一地。当时我头痛欲裂、思绪混乱。我见那丫环还躺在竹榻上打鼾。我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地向卧室走去。当我发现银莲还象刚才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时,心里感到很宽慰,头也不感到晕眩了。可是当我走近床边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已干出什么事来。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经插进了她的胸膛,她早已死了!”  滕侃双手掩面,身子靠着那扇红漆房门,轻轻抽泣起来。  狄公走进卧房,观察那张铺着篾席的宽大的床。他发现靠枕头的地方有少许血迹。他抬头看墙上,一束丝带吊着一个空的刀鞘,旁边挂着一张古筝。卧房的窗户厚厚地糊着一层白纸。窗下一张茶几,两边各放一只圆凳。隅角里堆起四只朱红衣箱——每一只装着一个季节的服装——旁边端正地放着一个银柜。  狄公走到滕侃面前,轻轻问道:“以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书斋,只觉心乱如麻,手足无措。正当我挣扎着聚起精神试图弄清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情的时候,管家来禀,说是你来拜访我了。”  “我来得真不是时候。”狄公深有侮意地说。“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  “唉,当时我言语恍惚,举止久礼,还望年兄鉴谅包涵。我们现在还是回书斋去坐吧。”  他们重新在书斋茶几旁坐定_  滕侃与狄公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呷了一口茶,咕咕地漱了漱口,又吞下,才说道:“你走之后,我的神志恢复过来一点。后来,公堂上那起离奇的案子也分散了我的忧虑。我明白这件事的严重后果,上峰执法是不含糊的。我必须刻不容缓到州里去向刺史大人投案,承认我是杀害我妻子的凶手。然而我那可怜的银莲,她的尸身又如何处置是好呢?丫环几次要进卧房整理打扫,管家老来问我要钥匙。我一时糊涂,便乘衙里吃晚饭的时候,溜进了卧房,胡乱寻了根线绳扎束了她的头发,随手掀了条绣被将尸身包裹了,然后扛着她绕出后院的角门,从后街穿过那片废墟,将我可怜的银莲便丢在那沼泽地里了!  “我回来以后,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我为什么不能假装说,我丢失了那卧房的钥匙,而大家只知道太太已到她姐姐乡下的庄子里去了——谁也不会怀疑。等我自首了,什么都好办了。唉,这时我便想到了你,想到年兄那查缉凶犯、审理案子的本领。我于是便派人到飞鹤旅店来请你。他们说你不知去向,我便只得留下个口信,让你一回旅店便到我这儿来——我就在这儿专意恭候着你。谢天谢地,尽管这么晚了,你终于来了。狄年兄,现在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狄公没有马上回答。他坐在那里,一面慢条斯理地捋着他的长胡须,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四扇漆屏。过了一会,才转过脸对滕侃说:“我看你从现在起,什么也不要做,至少暂时什么也不要做。”  “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滕侃道,“我却打算现在就给刺史大人写一封投案的信,派驿使星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亲见刺史——我看这是我目下唯一的抉择了。”  狄公摇手表示反对。  “你必须沉住气。”他说。“我检查过尸体,也细看了发案的现场。我并不相信我们已掌握了所有的事实,我需要找到你杀死你太太的证据!”  滕侃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狄先生,你,你别讲废话了!证据,你还要什么证据?我的发病,我做的梦,我的匕首,那杀人的现场,还有那奇异的漆屏……”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然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表明这起命案可能与你无关。”  滕侃惊异万分,满腹狐疑地说道:“狄年兄,不要用那渺茫的希望来愚弄小弟了。你这样做太残忍了。你是不是有了一个十分虚幻的想法,即:当我犯病的时候,又有另一个人闯进屋来杀害了我的妻子。你想想,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狄公耸了耸肩。“我不是盼望什么巧合,更无意愚弄你。滕相公,要相信这样的事情恰恰是有可能的,更可能在你第一次看见尊夫人的时候,她不是面朝里躺在床上的吗?她那时已经被杀害了。滕相公,你周围有没有仇家?”  “没有!没有!”滕侃激动地回答,“狄年兄,你要记住,只有我的妻子和我才知道这套漆屏的含义。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这套漆屏从未搬出过我的家门。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动它!”  他稍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叹了口气,又说道,“唉,狄年兄,那么,你认为还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狄公道:“我建议你给我明日一天的时间,让我去搜索其它一些证据。如果我一无所获,后天即陪你一同去登州,向刺史大人面陈这里发生的一切。”  “狄年兄;对人命案延误上报是严重的违法行径。你我身为朝廷命官,理着一县刑名,岂可渎职自误——日后上峰发罪下来,怎担这个干系?”  “滕相公不必着慌,如有差池,我狄某一人承当!”  滕县令犹豫了半日,也只得让步:“既然狄年兄高义助人,小弟这事也就从命了。那么,还须我替你做点什么呢?”。  “很简单。你首先拿出一个信封来,填了尊夫人名字、身份。”  滕侃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交给了狄公。狄公将它放进了衣袖里。  狄公又说道:“你再去尊夫人卧房中取出一套她平日所穿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别忘了还要带上一双鞋!”  滕侃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书斋。  狄公立即站起来,从抽屉里又取了几张官府信笺和盖着县衙红印的大封套,一并塞进了衣袖里。  滕侃手里提着个包袱走口书斋。忽然朝着狄公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很表歉意地说:“狄年兄见谅,我一心只扑在自己的事上,竟没想到给你拿件衣服换换。你的葛袍这么脏,你的靴子上满是污泥,让我借你一套……”  “不必麻烦滕相公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还要拜访一些人在那些场合穿着新衣袍反而会引起麻烦。现在,我首先要回到沼泽地给尸体穿上衣服,再将她拖到路边,以便明日一早就被路人发现。我将那信封放在她的衣袖里,这样人们就会立即认出死者是谁。然后,你就可以前去认尸。噢,你们这里总有几位可以胜任的忤作吧?”  “只一位忤作——有事到衙里验尸,平日里自开着一座大生药铺子,做着掌柜。就在那市廛边的拐角上。”滕侃答道。  “且好。明*****就说太太在去北门的路上被人谋杀了,缉查正取得进展。然后,你就可以将尸体暂时安后在一具棺木里。”  狄公拿着包袱,深情地望着他的同行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就会给你个消息,你不必送我了,我知道怎么走。”  狄公又赶回到沼泽地,找到了秀才。秀才蜷缩着身子仍坐在那块大石上,尽管是三伏的热天,他却在浑身打颤。秀才抬头见到狄公回来,马上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嘿,秀才,别那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稍等片刻,我们就可以回酒店了。此刻我再去看一看那尸体。”  秀才委屈地点点头,仍坐在那儿。心神很是不安。  狄公寻着了尸体,将胸口的匕首拔出来,用一张油纸包上,然后放进自己的怀中。接着他给尸体穿上了衣服和鞋,再把尸体拖到路边。干完这一切之后,才叫起了秀才,一同回凤凰酒店。  半路上,秀才突然对狄公说:“我知道你和排军并不把我当一回事,不过我要告诉你,几天之内我就会赚到一大笔钱,叫你们大吃一惊。  狄公没有反应。对秀才的牛皮他感到厌恶。  秀才望了望狄公,心里自认晦气。  到了凤凰酒店的那条街口,秀才说:“给你耽误了一夜。好了,回去跟排军交差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就这里分手吧!”  狄公一个人回凤凰酒店。第七章  狄公和秀才离开凤凰酒店去沼泽地之后,乔泰与排军两个又喝了几杯酒。他俩谈论着近几年来朝廷用兵的事,很是投契——排军最喜欢聊的还是打仗的事。  “既然你这般喜爱行伍生涯,”乔泰问道,“那你又为什么离开了?”  “我干了一件蠢事,不得不仓皇逃跑。”排军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衣衫褴褛、身上发着臭味的乞丐们三五成群地晃进酒店里来,排军不得不与秃子一起同他们结帐。乔泰觉得酒店里的空气越来越污浊,他更担心那个卖给他首饰的老乞丐也会在他面前出现。他决定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心。  大街上也闷热得慌。他想河边也许会凉快些。于是他穿过几处大街小巷,爬上一座横跨河流的拱形石桥。他依着石桥一边的雕花石拦杆,望着桥下黑色的河水咆哮着向下游奔流而去,河水冲击在嶙峋的岩石上激起无数白色浪花。这—带空气很凉爽,也很少有人走动。周围散落着好几幢高雅的园邸,居住着本县的许多乡官富商。乔泰观赏了一晌,渐渐觉得无聊。他叹了口气,决定折回酒店。那群乞丐此时也许都已经走了。  他下了石桥,沿着河岸走去。一时间,他又一次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后面有人盯着他。但马上他又解除了疑心,坤山现在已经是他们的朋友,除了他还有谁会来盯他的梢。他捐了一个弯,信步向南走去。  突然,一扇打开着的窗户把他的眼光吸引过去了。这所房子离街较远,前面有一排竹栅栏。他跨起脚尖从那竹栅栏上望那窗户里,见是一间布置典雅的卧室,茵席帘帏,煞是齐整。梳妆台上两支银烛照得煊同白昼,一个女子正立在镜前梳妆打扮。那女子三十左右,容貌体段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只见她梳妆已毕,懒傲地倚着床头轻轻叹息。  乔泰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自己开业的名妓。不知怎么,乔泰发现自己被那个女子吸引住了。他一掏衣袖,只有两贯铜钱,不由得感到沮丧,转念又想钱虽少,就是见个面,认识认识也有意思。不管怎样,试一试总是值得的。  他推开竹栅栏,穿过一个十分雅致的花园,在一扇黑漆大门上敲了两下。  开门的正是那女子。她先是吃惊地大叫一声,接着又很快用袖子捂住了嘴巴,显出十分惊慌的样子。  乔泰赶忙上前躬身施礼:“姐姐,十分抱歉了,夜里这么晚来打搅你。我从这儿走过,碰巧看见你在窗前梳头。你的容貌风度给我留下极美好的印象。不知我这个迷了路的外乡人能否在你这里稍事休息并从你的言谈中敬聆芳教。”  听了乔泰这一遍半文不白的话,那女子犹豫起来。她上下打量了乔泰一番,轻轻皱了皱眉头。忽然她微微一笑,用一种柔媚的声调说道:“我在等候另一个人……不过既然时间早过了,你不妨就进屋来坐坐吧。”  “没想到妨碍了你的约会,那么我就改天再来吧!”乔泰急忙说。“假如你的客人要是不来……”  那女子笑了起来。说道:“进来吧!你这副邋遢相倒挺有意思。。  她自顾回房走去,乔泰跟着进了房间。  “请稍坐片刻。”女子略为害羞地说,“让我把头发扎好,我最怕热。”  乔泰在一个鼓形的绘花瓷墩上坐定:“不敢动问姐姐芳名?”  “我的名字?”她噗妹一笑,“你就叫我秋玫便行。秋天的秋,玫瑰的玫。”  乔泰凑趣道:“秋天的玫瑰,嗯,别致,难怪姐姐这般容貌。”  秋玫扎起头发微笑着转过身来,在床沿坐下。顺手拿起一把檀香四扇,悠闲自得地扇了起来。她细细看了看乔泰,说道:“我猜你八成是个军官,是路过牟平的吧?”  “差不离。”乔泰回答。  “打算在牟平呆多久?”  “只呆几天。不过今夜遇了姐姐,却是不想回去了。”  秋玫笑着,用一双发亮的大眼睛只看着乔泰。半日又问道:“你们军官也允许随便出来吗?”  乔泰只望着她傻笑。  秋玫斜眼看了乔泰一下。一面摇着扇子,一面毫不介意地解开胸前的钮扣:“这个倒霉的天气,就是到夜里,也还这么热!”  乔泰在瓷墩上移了移身子,清了清嗓子,鼓起了勇气,问道:“不知姐姐……多少……钱?”  这秋玫听罢,不禁大声笑了起来。乔泰也尬尴地跟着她笑了几声。  她用四扇掩住嘴,一本正经地问道:“在你看来值多少钱?”  “一万两黄金!”乔泰诌媚地说。  “哎哟!”秋玫边笑边嗔道,“今天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呆一会儿。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你再也不许到这里来!就这两天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可以起誓。”乔泰说着站了起来,靠到秋玫身边……第八章  乔泰哼着小调回到了凤凰酒店。他发现酒店里空荡荡的,只有艳香一个人在那里扫地,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见了他进来,便问:“秀才上哪儿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说着就在一张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哎,沏一壶茶来。不是我喝,是为沈先生沏。他是个十分喜爱喝茶的人。坤山没有来吗?”  艳香做了个鬼脸,不耐烦地答道:“早来过了:我告诉他你们两个都出去了,他说过会儿再回来。唉,我倒要说,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个坤山他就是给我十两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闭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乔泰说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丑八怪的嘴脸,他是一个专门伤人痛处的歪料,又阴险,又狠毒。”艳香说着,又轻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走回厨房去了。  乔泰狂笑起来,又将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双脚搁到了桌子上。等艳香端着一把大茶壶回来时,他已经鼾声如雷了。  狄公一走进酒店的门,艳香就扯住他着急地问道:“秀才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办件差使去了。”  “他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  “不会的,即使他遇上什么麻烦,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脱出来。你还是先上楼睡觉去吧,我们有些事,还要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艳香上楼去了。狄公立刻将乔泰叫醒。  乔泰看见狄公一副憔悴疲惫的样子,心情顿时阴沉起来。他马上给狄公倒了杯热茶,焦急地问道:“情况怎么样?”  狄公便将尸体的情况及他和滕侃的谈话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乔泰去开门迎面正碰上进屋来的坤山。乔泰忍不住骂了一声。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脸对狄公说:“沈先生,新的住所还舒适吧?该道个谢吧?”  狄公说:“请坐下,现在你跟我讲讲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吧。”  “实话对你说了吧!”坤山尖声说道,“我正需要你们,而且是急需要你们。你们也许已听说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来,从未失败过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但我从来不想增强它,因为我认为单凭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当。现在我碰巧有一桩买卖,却还需要用点武力。我仔细地对你们俩进行了考察,觉得你们是能胜任这桩买卖的。我已经独个做完了所有困难的准备工作,轮到你们来帮我忙的事已经没有什么风险可担了。你们能得到一份数目不小的报酬也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你说得倒轻巧,”乔泰打断了他,“让我们去干那号危险的买卖,你却不费气力地坐等着发横财。告诉你,少了我们不干,你这个卑鄙无能的胆小鬼!”  听到乔泰骂他胆小鬼,坤山的脸变白了,这个称呼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恶狠狠地说:“一个人身强力壮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担心那张紫檀木床经不起你这个身强力壮的英雄折腾。诗人描写得何等好哇:轻扇摇春云,急雨摧秋玫……”  乔泰跳了起来,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接着双腿跪在他的胸上,动手就打。一面咆哮着写道:“你这个卑鄙的下流坯,原来又是你在暗中监视我。我要勒断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劝住:“放开他,他的话还未说完呢。”  乔泰站起身来,把坤山的头砰地一声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儿不动了,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哮喘声。  乔泰的脸气得发青,一屁股坐下来,说道:“晚上我在一个名妓那儿呆了一阵,她名叫秋玫,不想这王八羔子却在暗中监视着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说。“给坤山的头上泼洒些凉水!”  乔泰从柜台后面端来一大盆洗碗的脏水往坤山的头上浇去,一面说道:“这个狗*****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醒来呢!”  “你坐下,我来把滕侃的事情没有讲完的部分说给你听!”  狄公讲完了四漆屏的来龙去脉,乔泰的火气早过了。不由称赞道:“老爷,这起案子可真令人惊异啊。”  狄公点点头。“我不想告诉他他的夫人被人强奸过了。你知道我怀疑是别人杀害他妻子的最明显的理由就是这一点。我不想进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恼了。”  “可是,你不是说过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静吗?”乔泰问道。“我想她至少应该惊醒过来,表现出激动和愤怒,对吗?”  “这就是这个疑案中最令人费解的一个细节,当然还有其它……注意!坤山苏醒过来了!”  乔泰从地上将独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渐渐张开了那一只眼睛,嘶哑着声音对乔泰说:“*****!等着我跟你算帐!”  “什么时候来都奉陪!”乔泰洋洋得意地应道。  坤山那只独眼间出一丝狠毒的光,冷笑道:“你连那个风流寡妇都不认识,你这个笨蛋!”  “寡妇?”乔泰一愣。  “当然是一个寡妇,而且是一个昨天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你这个笨蛋,就连鼎鼎大名的丝绸行行头柯兴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闯进去与他夫人图快活。柯夫人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哀痛刚搬挪了卧房——就是你刚才去过的那个房间。你这个家伙竟把柯夫人当作一个妓女了!”  乔泰脸皮羞得通红。他想说什么,可是只能发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声音。  狄公冲着坤山问道:“那么说,柯夫人的道德贞操也许与老柯的自杀有关系?”  坤山托着他的脖子,将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柯夫人自然也不会是讲道德贞洁的女人!嘿,我与你们刚才谈的那桩买卖却正好与这柯兴元有些关系。你仔细听我说,我的话很简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帐本。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柜坊的掌柜,一日金银进出不计其数。他是柯兴元财务上的合伙人。我对财务的花样也精通一些,我很快发现那帐本上有冷虔在过去的两年里怎样通过伪造帐目,欺骗老柯的秘密记录。他用卑劣的手法从老柯那里弄到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财。哎,大约有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又是如何把这帐本弄到手的呢?”狄公问道。“一个精明的掌柜决不会把这本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东西随便乱放。”  “这不关你的事!”坤山厉声说。  “不,我对财务上的事同样也很感兴趣——这正是我急急忙忙辞退了衙门的公职的真正原因,你能够从错综复杂的财务交往中弄到这个秘密帐本,今天我总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只这三言两语的,我还未摸到事情的边呢!再说你还得把弄到这帐本的细末说给我听听。”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个狡猾的奸贼!”坤山阴险地笑了一声,“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细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给你。我到柯家去过好几次,这当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开了他的银柜,发现有二百两金子——这当然现在归了我。我把他藏在银柜里的帐单、票据、合同、契书细细推敲琢磨,终于弄明白了冷虔那帐本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狄公说。“你继续讲下去。”  坤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小心地把它平摊在桌上。用他那细长的食指轻轻地点着那张纸,继续说道:“这一页是我从那帐本上撕下来的。明天早上你们俩去拜访一下我们的朋友冷虔,把这张纸给他看看,告诉他你们掌握了所有的情况。然后,你们叫他开两张空着名字的批子,一张开六百五十两金子,另一张开五十两金子。他出这点血之后,还能得三百两。这对他相当过得去了。当然我非常想把整笔的钱都弄到手,可是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诀却是给别人留下一条活路,使他不至于狗急跳墙。那张六百五十两的批子归我,五十两的归你们。不花力气能赚五十两金子。这还不算是一笔便宜的买卖吗?”  狄公锐利的眼光盯着坤山,悠闲自得地抚摸着他的美髯,一面辗转着肠子想对策。半晌,见他慢慢说道:“我的这个伙伴说话固然生硬了点儿,但是他倒说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逾墙钻穴是你的本行勾当,。但你却没有胆量对着面抢夺,我断定你没有勇气去当面讹诈那冷掌柜,对不对?”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狄公将那张纸拿来放进自己的衣袖里,说道:“这确是一桩好买卖。可是应该彼此无欺,南北拆帐。老实说我现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么帐本照样可以去讹诈冷虔。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将所有这一千两金子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乔泰咧开大嘴附和道。  “那么,我就到衙门去报信,让他们来捉拿你们这两个强盗!”坤山凶狠地说。  “谅你也不敢去报信。”狄公平静地说道,“别拉扯了,还是下决心吧!怎么样?”  坤山恶狠狠地瞅着狄公的脸,用手压了压腮帮上抽搐的神经,低了半日眼珠,让步了:“好,就这么办吧:南北拆帐!”  “一言为定。”狄公踌躇满志地说,“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访冷虔。你这里先替我画一张冷虔柜坊的街路图。”  坤山画罢街路图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蔼可亲地说:“时间尚早,再宽坐片刻,让我们再聊聊,为我们的合作干两杯!周大,到柜台后边将排军特备的酒坛取来!”  乔泰跑到柜台后,见酒保正呼呼大睡,顺手就将排军那酒坛搬了出来。  几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说:“坤山老弟,老实与你说吧,你的那套偷鸡摸狗的本领与我们干的这一行比较起来简直如同儿戏。让我告诉你我们在路上所经历的一些冒险活动吧。周大,你还记得吗?那次在徐州,当我们……”  “你那套骗人的鬼话谁高兴听?”坤山反唇相讥,“你们干的那些冒险活动完全凭借武力,靠胳膊粗,拳头大。我干的勾当则要用脑子,一个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载就可磨炼出来的,我干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会不费气力把人家门锁扭开,进了屋子,就将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礼貌地问他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哪儿然后拿起这些东西悄然离去。这种买卖干起来还有啥难的?”  “废话!”坤山轻蔑地说,“你这是一般小偷小盗笨拙的伎俩,也许一次两次能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张缉捕文书,画影追拿,就只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却有我的绝招,我纵横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被抓到过一次!你们这两个才出洞的耗子,能见过多少世面?就是把我这绝招教与你们,你们这一辈子也没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开了话匣,“听着!开始我花一个月的时间将对方的职业、住宅、家庭成员以及他们的生活习惯进行一番仔细察访。我设法和仆人们聊天,和附近店铺的掌柜闲谈。当然这时要花费点钱财。接着我便溜进屋去,然而我却什么也不拿。我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我进屋去只是了解屋内的情况。我可以在一只大衣柜里呆上一两个时辰,可以躲在窗帘或帷幕的褶皱处,可以蜷缩着身子藏进衣箱里,或者挤进床架后面的狭窄的空隙里。这样我对主人的衣食起居进行观察,听他们讲些什么私房话,在哪里收放贵重东西——好,我于是进行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既不要撬锁,也无需乱翻,任何人也不惊动,箱柜家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个秘密藏钱的地方,我比藏钱的主人更要了解这个地方;如果有银柜,我准确无误地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取钥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常常过了半月一月,他们才发现家中的钱不翼而飞了。但他们却不以为被盗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点!于是丈夫开始怀疑妻子,妻子则怀疑偏房、丫头,给他们造成了不知多少误解。许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说得提意,一面吃吃地笑着,一面又用手捂住那张歪裂的嘴唇:“我的聪明的同行,现在你们该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只是我们绝不会模仿你这一套伎俩去做。”狄公转了话锋。“你这一套本领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间的隐私吧?近来风闻出了几件案子,还杀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内情!”  坤山的脸猛烈抽搐了一下,气色更显得阴暗可怕了:“别提起这一类话题!我憎恨女人、鄙视女人,我讨厌男人们为了调弄她们而要的种种肮脏的把戏。我并不愿意藏在别人的房间里听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话语,但有时我又不得不要听这些肮脏下流、令人作呕的话,讨厌的是……”  坤山讲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口,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来用那只独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哑地说:“明天中午我们在这儿再见。”  坤山一走,乔泰就愤愤地骂了起来:“一个地道的下流坯!一条可恶的虫豸!可是,老爷,你到底为什么还要听他罗嗦这许多废话?”狄公平静地答道:“我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些有关潜入屋内的方法,这也许对弄清凶手如何潜入滕夫人的卧房有所帮助,可惜坤山没有说出什么来。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点坤出本人。”  “他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有兴趣,要同我们搞合作呢?”乔泰总还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认为我们是他的这次讹诈阴谋最理想的合作者。我这个人看上去甚有些体面,不仅能够开始时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进行冒险的谈判并最终制胜他。你身强力壮又正可以对他施加压力。此外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是外乡人,事成之后,各奔东西,彼此不认帐,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麻烦——我想这就是他一反常规,缠着我们与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们平分赃款的建议,我认为这中间可能有鬼,我原以为肯定有一场艰苦的讨价还价,不想这条毒蛇这么口松。不管怎样,我们将把这个恶棍投进监牢这是肯定的了,让他在铁笼子里蹲完后半辈子。”狄公揉了探发红的眼睛,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写一封信给那县里的忤作,你去给我找方砚台和一支笔来。排军要点划打叉来记帐,那他就会有这两样东西。”  乔泰到柜台后面乱翻了一阵,找来一方满是尘灰的破砚台和一支毛头疏疏拉拉的秃笔。  狄公用蜡烛将笔头散开的乱毛烧掉,再放在嘴里好好地舔了一阵,终于把笔头弄尖了。然后他从衣袖里取出从滕县令的书桌里拿来的官府公笺和封套。他以牟平县令滕侃的名义签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赶到四羊村,说那里急需要他去验尸。他匆匆用火漆烫了封口,将信交给乔泰。说道:“我不想让那件作检验滕夫人的尸体,因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强奸的事实。明天一早你就将此信送到市里拐角那家大生药铺子里去,忤作就是那铺子的掌柜。我们从州里来时路上曾经过一个叫四羊村的地方,骑马到那里至少要半天时间,这样,那个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来妨碍我们的查访。”  狄公用笔管搔了搔头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这样利用滕侃的名义自由地行动,我不妨再写一封信呈给军政司,请他们核查一下当年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服役的一位姓刘的队正的案卷,并摘录有关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张公给草草写罢,烫了封口也一并交给乔泰,又关照道:“你明天拣个方便的时间将此信送交军政司,并把军政司的口复以及摘录的有关排军履历的材料带回。”  他看了看乔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腾了这半日。好吧,我们现在可以上楼去看看我们睡觉的房间了。”第九章  狄公一夜没睡好。楼上留给他和乔泰的简陋的房间只够放两张破旧狭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下里外爬满了臭虫、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飞,这个情景狄公如何能够睡着。乔泰则不在乎,他干脆就躺在两张床间的地板上,头顶靠着大门,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勉强挨到天亮,狄公起来叫醒了乔泰。两人穿戴起身下了楼来,店堂里这时还空无一人,凤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懒觉的。乔泰先到厨房灶头添了把火,接着他们胡乱地梳洗了一下。乔泰给狄公端上一壶热茶后就出门送信去了。狄公独个在墙角那张桌边坐着慢慢喝茶。  艳香下楼来了,她用拳头大声敲着柜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厨房熬粥去了。不一会,排军和另外四个乞丐也露面了。排车拉了把椅子凑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递给他一碗茶,他不喝,大声叫艳香给他烫酒。艳香应声也就端上一碗烫热的酒来。排军问道:“昨天晚上情况怎样?”  “死去的女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个杀害她的家伙看来也很有钱。他没有拿走她身上的这些小玩艺儿。”他从衣袖里取出耳环和手镯,放在桌上。“我将这些东西变卖了,你可得一半好处”。  “老天爷!”排军赞赏地说,“到沼泽地去走一趟还是值得的啊:可以断定她是被她同类的女人暗里害死的。你将这些好东西拿去变卖,可要准备上一个大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个杀人的家伙,讹诈他一下,告诉他如果还想杀什么女人的话,请他到别处城市去下手。”  一个衣衫破烂的乞儿走进店来,急急喝完一碗粥,对排军小声说道:“听说了吗?他们将县老爷的太太的尸身弄到衙门里去了,她在那块沼泽地里被人杀害了。”  排军用拳头猛击桌子,厉声叫骂起来。  他面对狄公大声说道:“刚才你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真说准了。胡子哥,你最好赶快把凶手找到,好好敲诈他一番,然后送他去衙门。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偏偏是县令老爷的太太被人杀了!”  “你却是为何这般激动?”狄公惊奇地问道。  “县令老爷是什么号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杀了,我们去报官,衙里的公差先将我们数落一顿,‘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现在是县令老爷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杀人凶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么全城将会发生一场骚乱,夜里宵禁,白天搜索,到处是衙门里派出的兵丁、缉捕、探子细作。这些家伙又称自己便是王法,他们会将这城市颠来覆去地翻腾一遍才会罢休的。你我之辈看来要卷起铺盖溜了,我所以激动,所以要你设法马上抓到那个凶手,就是这个道理。”  排军说完,神情沮丧地望着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说:“不过要抓到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凶手准是她的情人,没错!”排军大声说道。“那些贵妇太太,名门千金裤腰带上的结打得比我们这里的淫妇还要松!小白脸儿情人腻烦了她,她就大吵大闹乱嚷嚷折腾不休,于是只得敲碎她的脑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没有什么新鲜的!对!我把我的弟兄都叫来,让他们一起认认这些小玩艺儿,他们会刺探出这个淫妇经常在什么地方和老爷的什么内弟表哥的鬼混,或许还可寻着那狗崽子的踪迹。”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声,突然他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你手下的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见过她一眼,即便见过了,也早忘了,如何刺探?”  “他们会认出这些首饰,也能回忆起戴这些首饰的人的踪影。”排军说,“这是他们的专长。你和我看见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走过时,不管她是步行或是坐轿,我们会设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个乞丐注意的却仅是她戴的首饰。假如一个乞丐透过女人的纱巾看见了一副值钱的耳环,或是在女人掀轿帘时看见了她手上戴着的漂亮的手镯,他就会估估它们的价值,因为穿戴的首饰值钱,那女人一定很有钱,他就可赶着去随着那个女人的车轿哀声乞讨,她也许会扔下几个铜钱,或丢下一点什么值钱的小玩艺。现在,这几样首饰都是极珍贵的宝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们很可能有人曾见到过,并辨认出这首饰主人的模样,几时到过哪里等等,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点点头,心想这些有趣的知识在勘破这桩疑案中或许真会有些用处。他将桌上的首饰推给了排军。抬头见乔泰正走了进来,于是对排军说:“我们现在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两人出了凤凰酒店,乔泰便问:“我们现在直接就去滕老爷衙门告诉他冷掌柜舞弊犯法的事吗?”  “别那么着急!”狄公答道。“我们先去拜访冷虔,确认一下坤山恃以讹诈之事是否属实。如果冷虔听任我们讹诈,不敢反抗,这就意味着他确是犯了舞弊隐脏的罪。但是我们又必须考虑到坤山对我们耍阴谋的可能,我将细细观察冷虔的反应,你只须看我的眼色行事。”  乔泰点点头。  冷虔的柜坊座落在市里最热闹繁华的一角,宽绰严整的两层楼房,店门面临大街。店堂中有一条二丈多长的柜台,柜台后面十多名伙计正忙着应付大群的客人,戥秤金银、鉴定首饰、兑换铜钱、支签飞票、质典贵重,一派忙乱的景象。  柜台后的一张高桌里坐着领班的伙计,他正忙着拨算盘珠子。狄公将大红名帖从木栅窗口递了进去,彬彬有礼地对那领班的伙计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冷先生当面商谈一笔款子的业务,数目相当大。”  那领班伙计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看这两个陌生的客人,问了几句金银行道业务上的关节,狄公从容对答,恂恂有礼。领班见狄公气度轩昂,言词清健,疑虑消除了。在他的名帖上填了几个字,叫来一个听差将那名帖送上楼去。过了一会,那听差下楼来通知说,冷掌柜将会见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着整洁素净的长袍,戴着重孝,坐在一张红漆大桌子的旁边。他一面忙着吩咐两名伙计有关业务上的事,一面指着窗前茶几旁边两张椅子,示意狄公两人坐下。听差赶忙来倒茶。狄公着那冷虔面色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的眼光很快被墙上挂着的一轴画吸引了过去。画面是一簇洁白的莲花开在夏日池塘里,左下角落款处有一首字迹洒脱的长诗。狄公坐在椅子上刚好可以辨认这轴画的最后一行款识:“愚弟冷德草于菰浦山庄”——很明显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德的大作了。这个年轻的画家半个月前得肺痨死了,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审时听来的。  冷虔将那两个伙计打发走后,忙转向狄公,脸上装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询问他可以为客人帮点什么忙。  “冷掌柜,这业务关系到将一千两金子中的一部分转让户头的问题,”狄公开门见山地说,“这是双方画押的字据。”说着他从衣袖里取出那一页纸,把它摊平在桌上。  冷虔的脸顿时变得灰白,他盯着那张纸吓得发呆了。狄公微笑地向乔泰点了点头。乔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将门闩上,又走到窗前将窗户关闭。冷虔看着他的举动,眼中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当乔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后站定时,狄公才继续说道:“当然我还有许多附件。那是一册特别的帐本。”  “帐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紧张地问。  “冷掌柜,”狄公正色地说,“商洽业务我们最好不要离题太远。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不顾礼数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只是想从你得到的红利中抽一点头,这里总额是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发冷,抖索着嗓音问道。  “七百。”狄公平静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笔可观的红利坐享。”  “我要上街门去告发你!你们想讹诈我!”冷虔尖叫起来。  “同样我也可以告发你!”狄公和蔼地说,“我们还是不要告来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捂住了脸,呜咽起来,口中喃喃低语:“我造了什么孽啊!老柯的鬼魂缠上了我!”  有人敲门。冷虔站起来想去开门,乔泰一双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来。乔泰轻轻地对他耳语:“冷先生不要激动,这不利于你的健康。吩咐他们待会儿再进来。”  “待会儿再来!……我此刻正忙着!”冷虔朝门口粗着嗓子叫了一声。  狄公冷眼看着他,一面又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他逼进了一步:“你没有做亏负柯兴元的事,为什么担心他的魂灵来缠住你?”  冷虔微微吃惊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说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求你告诉我,那个信封是开着的,还是封着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问话的意思。他曾想这帐本大致上总是坤山从冷虔家偷去的,现在看来事情要复杂得多。他转念一想,那帐本既然是装在一个信封里的,看起来很可能是封着的,于是他说。“当时我没十分留意,后来我一看是好端端封着的。”“谢天谢地!”冷虔激动地叫了起来。“那么,老柯的命不是断送在我手上!”  “不要转弯抹角了!你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讲出来吧!”狄公几乎是命令了。“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是来与你商洽那笔交易的,请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镇定了不少。真人面前不须讲假话,能够把憋在心头的烦脑对这两位神秘的客人和盘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头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他慢慢说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请我赴宴时曾要我将一包他需要复核的字据带给他,我将那包字据装进了一个信封里,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怀中。可是我到达柯家之后却忘了将信封交给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发病之前,他问起字据的事来。我将手伸进怀中,却错将装着我自己帐本的那个信封递给了他。我那帐本平日总是随身带着的,两个信封又一般大小轻重。直待老柯回房去服药之后,我才发现了这个可怕的错误。后来,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间里拆开了那信封,发现了我,他最忠实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骗他,以致在绝望中自杀了。这个梦魇一般的想法两天来一直困扰着我,晚上我无法入睡,我老是梦见老柯的影子在跟随着我……”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面色十分阴郁。  “既这样,你分点红利给我们还需叫屈么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远走高飞,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兴元没有死,这两天我就必须逃走,我没脸见他。临走前留封信给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饶恕。我需要偿还九百两金子的债务;再用剩下来的那点在遥远的异乡苟延残生。老柯死后,我希望衙门早日替他备案。一旦备了案,我就可以处理他的财务,有权去开启他的银柜,那里我知道放着他二百两金子,这是一笔不上帐目的应急的钱。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设法尽快逃出这个城市,我的债主们也无法拿到我欠他们的钱了。”  “我们不想麻烦你多久时间,”狄公说,“我们的买卖很简单。你把那笔金子存在哪里?”  “存在天雨金市。”  “那么,请你给这家天雨金市开两张三百五十两金子的批子,签字押印,留空着领取人的名字。”  冷虔从抽屉里取出两张批子,批子上已盖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笔在批子上填写好数目,又签了字。狄公取过批子看罢放进了衣袖。然后说道:“可以借我纸笔用用么?”  冷虔抽出一笺白纸,与那笔一并恭敬地递给了狄公。狄公接过纸笔,将椅子移了个方向,背着冷虔飞快写了一张便条。乔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后面监视着。  便条上写着简短两句话:  滕侃县台亲鉴: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与柯兴  元之死干系直接,详情容待面陈。  狄仁杰顿首再拜  他将那便条放入了一个信封,迅速盖了他的私章。转过身来对冷虔说:“冷先生,我们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许离开这里,我的这个助理就在大街对面窥视着你。如果你不听我的忠告,后果不堪设想。少陪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乔泰开了门,两人走下楼来。  他们上了大街,狄公将他写给滕县令的便条交给乔泰。说道;“你火速跑向衙门,亲手将它交给滕老爷。我先回凤凰酒店。”第十章  狄公走进店堂时,排军站在柜台旁正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说着话,酒保在为他们敬酒,艳香跷起着二郎一腿坐在一旁正在那儿剪指甲。  “胡子哥,快来!”排军高兴地叫道,“我有好消息告。你听这个老家伙说吧!”  老乞丐的红眼睛老是流着泪,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象干瘪萎缩的苹果皮一样。他扯了扯他那油污的、蓬乱的胡子,干咳了一声,哀诉似地说道。“我经常在西门里那几条街游荡,那儿有一家秘密的窑子。上下楼房不很招人眼目,内里的排场却是很大,非常气派。我到那里多少总能讨到些钱……”  “那里是一个上等的行院,”艳香插嘴道,“我走红的时候,也被带到那里去过一两回。”  老乞丐转过身来,眯起了红眼睛向她看了一眼。  “我见过你!”红眼睛说,“下番你得告诉你的客人起码给我四个铜钱。那日他只给我两个——先生,你知道,脸有喜色的客人出来时,我甚至可以向他讨到十个铜钱!”  “别扯远了!”排军骂道。  “对,正经说,我见到的那个贵妇人到那里去过两回,戴的正是你刚才给我看的那副耳环。因为她总是戴着纱巾,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看清了她耳朵上这副耳环。那日这贵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走出来时,她看了看我,然后对那年轻男子说:‘给这个可怜的老头十个铜钱吧!’他就如数照给了。你猜我当时是多么的欢喜!”  “你用不着感到惊奇,”排军对狄公说,“这些乞丐挣的都不少,什么时候你不妨也去试试!”  狄公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肚里却在暗暗吃惊。事情的发展又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排除掉那几乎不可能的情况——牟平县里还有第二个女人戴同样的耳环——滕夫人就一定曾经有过一个秘密的情人。到现在为止,狄公还认为那样的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厉声问红眼睛:“你能断定她确是戴的那副耳环?不会看错吗?”  “你且听着!”红眼睛愤愤地说,“我的眼睛虽然老是要流眼泪,但我敢睹誓我的眼光比你灵得多,我从未认错过一个人!”  “红眼睛在这方面是个行家,眼光很是准确。”排军说,“胡子哥,你现在就想法子去找那个年轻男子,他肯定便是凶手。红眼睛,我问你,那人长得如何模样?”  “这后生穿戴得很阔气。噢,他也许是一个酒鬼,我记得他的两颊喝得红通通的。别处我却从未见过他。”  狄公慢慢地捋着胡子.对排军说道。“最好我还是去一趟,到那行院查问个备细。”  排军狂笑起来,一面说道:“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大大咧咧地去查问,那老鸨肯定会把你给轰出来!”  狄公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排军严肃地说:“要去那里查问,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艳香陪着你一起去,在那里租一个房间,假戏真做。那里的人都认识她,谁也不会起疑心。即便一时查不出凶手是谁,至少你也可以从那里摸到一些情况。”  艳香噘着嘴道:“还得准备上几两银子,那里不是个便宜去处。至于我,你们也得考虑考虑,在家里是家里,到外面干勾当却是不同的。”  “不要担心这个。”狄公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那里?”  “午饭以后,”她答道,“那里午饭前是不开门的。”  狄公给排军和红眼睛又各斟了一杯酒。红眼睛没完没了地讲着他一生中撞着的奇事。乔泰回来了,大家又一起喝了几杯。那艳香自顾去厨房打点午饭。狄公对乔泰说:“吃了午饭我要带艳香到西门附近去一趟。”乔泰正待问为什么,坤山象幽灵一样悄然出现了。  狄公说:“坤山,你来得正好!买卖很顺利,你坐等着来分红利吧。今天我请客,我们到外面寻个僻静处所喝几盅去。”  坤山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凤凰酒店。  他们在隔壁一条大街上找到了一家不大的饭店。狄公将一张饭桌搬到一个角落里,叫了好几味菜,要了三大碗酒。店伙计刚一离开,坤山就迫不及待地问:“冷虔给钱了吗?我们得赶紧一点,听说冷虔被拘捕了。”  狄公不慌不忙从衣袖里取出那两张批子,将它们铺开。坤山高兴得压住嗓门怪叫了一声,伸手就要拿,可是狄公飞快地又将批子收起,放回到他的衣袖里,冷冷地说:“老弟,且慢!”  “你莫不是想赖帐?”坤山有点紧张。  “坤山!你欺骗了我们!”狄公厉声说道,“你不只是讹诈冷掌柜,你还瞒着我们——却原来这事与一起谋杀案有干系!”  “胡说八道!”坤山从牙齿缝里进出这四个字来。“什么谋杀?”  “柯兴元的所谓自杀”  “真是莫名其妙!”坤山气愤地说。  乔泰骂道:“你这个狗*****不肯吐真情,唆着我们去顶缸。”  坤山咧开嘴唇刚待叫,店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