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2009-03-29 05:41:43
引子 熟悉面

看飞雪飞霜飞满天

飘呀飘的缠绵

只为红尘多事,多一眼

只为那一眼

看不尽三生孽债一世情缘

是织?是结?是断?是联?

是那七月的鹊桥接不起星河岸

是千锤万锻的青锋斩不断情丝万万千

是只是,我心有张熟悉面

找了千年,找了万年

猛一眼,却见他在轮回天地间

等明年春来红雨飞满天

把浅恨轻愁都来染

染透鲛绡夜夜泪

谁为拭枕边

泪烛儿随风点

伴长夜,残诗一卷

小风一轩

也罢,只是放不下的心儿

天涯路上有人牵

行一程也抽一段

到何时东风散了

又值西风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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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红尘

第一章 沈郎多病不胜衣

秦子萱到沈府那天,正是暮春。

黄昏时分,远远地就看见沈府巍峨的大门,在夕阳中隐隐的透出几分颓唐,就
象一个身型开始佝偻的老人,吃力的支撑着这个前朝官邸的门面。

此刻,两扇大门紧闭,似乎看惯繁华后,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漠然。沈老太爷在
前清一直作到武英殿大学士,大爷沈怀远十八岁中进士,作到礼部侍郎。宣统三年,
皇帝退位,沈老太爷一病不起,临终前让大爷发誓永远不作民国的官。自此之后,
沈家大门前便冷冷清清,只有年节时分才开门迎客。

这时杨健云领着秦子萱,没有去敲那紧闭的大门,直奔西边一个小角门而去。
角门开着,进进出出的家人倒也显得忙碌。看门的关老头已经上来招呼他们了:
“哟!表少爷,您怎么才到呀,老太太问了好几遍了。”

杨健云笑着说:“关大叔,您身体还好?”

“还好还好,多谢您记挂着。”

“进去通秉一声,说我和秦少爷来了。”

“那还用您吩咐,我离老远看见您们,就让他们报进去了。您二位请吧。”说
着让旁边的下人给健云和子萱拎上了行李,领着二人往里走。

进了门,一路穿过几道院落,秦子萱四下里看去,只见廊柱栋梁似乎仍纤尘不
染,花草树木也还显得茂盛整齐,只是整个院落就象陈年的苏绣锦缎,依然看得出
华丽的纹样,依然浆洗得干净整洁,但确实已经褪却了新鲜的色彩。那些按旧例铺
陈开的规矩,也透着股强颜欢笑的挣扎。

说话来到一处宽敞的厅堂前,厅里丫环仆妇站了一地。正中间坐着位白发苍苍
的老夫人,六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旧式衫裙,却是新作的。举止间浑身透露出一股
真正的荣华富贵之气。

老夫人左手坐着一对中年男女,都四十来岁。男的沉稳大度,虽然看得出已闲
散惯了,但眉宇还是依稀带着当年的官威。而那位夫人想当年一定是风华绝代,现
在依然是美艳异常,只是上了些年纪,那种美艳又与年轻姑娘大不相同了。

老夫人右手坐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稍大些的已显出些窈窕淑女的风情,稍
小些的还未脱小姑娘的活泼天真。两个女孩都与沈夫人有几分相似,但比起母亲来
还是风姿稍逊。

看见老太太,健云立刻加快了脚步。三步两步跨到厅堂中间,深深地给老太太
行了一个礼,嘴里叫到:“姥姥!”

老太太满脸笑容,冲着健云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让姥姥看看。”健云
又上前两步,老太太伸手就把她拉到面前,仔细打量着:“长大了,长大了,都这
么高了。姥姥好想你。”

健云说:“姥姥,我也好想您。”

“是啊,这又是五、六年了,你也一直不上北京来。姥姥叫人写信告诉你妈,
让把你送来,都说你读书忙。平日里,你爸你妈,倒没少了给我捎东西。可我们老
年人图个什么?不就图个儿孙满堂,看着高兴吗?把你捎来,不比什么都强。”说
着老人家掉下眼泪来。旁边的人也跟着擦眼角。

健云说:“姥姥,我这不是来了嘛!不是我爸我妈不让我来。真的是上学忙。”

老太太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悲伤,却又说:“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怪你爹妈。
按理你这个岁数正该发奋读书,以后报效国家,只是现今这世道,你们读了书又有
什么用呢?”

老太太是不问天下事的人,只记着老太爷临终前的话,心里认定一家大小都是
大清子民,不该与民国有什么瓜葛。辛亥革命时,女婿杨义山正在杭州知府任上,
本来浙江都督请他进军政府,他拒绝了,带了一家大小到了上海闲居起来。但杨义
山知道自己隐居一世还可以,要杨家世代隐居,却是痴人说梦,所以也让健云好好
读书,以后出来做事。但健云从小跟着姥姥,很清楚她的心思,听这话就连忙叉开
:“姥姥,爸妈让我给您带好,他们还给您带了些南方的鲜货,我不好拿,专门差
人送的,随后就到。”

“咳,你爹妈也真是的,我这什么也不缺,他们又麻烦这些作什么。”

一旁坐着的大奶奶插话到:“这是妹妹、妹夫的孝心,您该领着的。”

老太太听见大奶奶说话,忙说:“光顾和你说话了,快去见过你舅舅、舅母。”

健云忙回过身来,走到中年男女跟前,给他们行礼,嘴里说:“舅舅、舅妈,
云儿给你们请安了。”

两人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你爹妈都好吗?”



“好,爹妈让我给舅舅、舅妈带好。”

叙了两句家常,健云回身拉过子萱:“这是我的同学秦子萱。”

秦子萱忙也给沈老太太、沈怀远夫妇行了礼。

老太太看着子萱连连点头:“好,好,真是个好孩子,你们家南下的时候,你
才生呢,都长这么大了,你爸小时候就爱来我们家玩,你呀,真象他!”

沈怀远接着话头说:“令尊的信已经收到了,你们家老太爷和我们老太爷是至
交,令尊和我又是同年,你到北京就把这里当家吧!”

子萱忙答到:“谢谢老太太、伯父、伯母。”

秦子萱的祖父与沈老太爷同殿为臣,交情甚厚,但两人的政见却有相左,秦老
太爷那时在总理衙门,是个洋务派。大变之后,秦老太爷虽然也不想作民国的官,
但对儿子秦瑞庵——南下上海,与洋人做生意——的想法十分鼓励,于是秦家举家
迁到南边。子萱从此就没回过北平。

走的时候年纪太小,对北平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子萱开始
向往起作为新文化运动中心的北平来。子萱正是辛亥年生的,到了十四五岁懂事时,
心里就窃以为自己天生就是革命时势造就的产儿,一定要为国家振兴做大事的。中
国要强盛一定要革命,一定要走科学民主的道路。而要弄清科学与民主的真理,就
一定要到北平去,因为在那一代年轻人眼里,这里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大
本营。

子萱向家里提出要到北平读大学。秦家一向是开明家庭,也没有想到子萱除了
上学的心思外,还想要接触革命的风云,所以就同意了。秦瑞庵还给北平的世交沈
怀远去信,让沈家照顾子萱。

正好,子萱的同学杨健云也要回北平读书,杨家和秦家也是世交,杨健云的母
亲就是沈家大姑奶奶沈云凤。健云回北平自然要住在外婆家里,所以两人就结伴而
行了。

这时,沈大奶奶宋雪晴见外甥和子萱给大人们都见过了礼,就招手唤过对面的
两个姑娘:“杏儿、菀儿还不快过来见过表哥和秦大哥。”

两个小姑娘起身走了过来,几个年轻人互相介绍一番,问过了好。健云突然问
:“诶,怎么没看见月儿?”

别人还没开口,老太太说话了:“前儿清明,出城给祖宗和你外公上坟,在西
山住了一晚,月儿可能受了凉,回来就病了,还躺着呢。再见吧!以后日子多呢。”

子萱听了这话不觉有些失望,因为自从听健云谈了沈家的情况后,一路上,他
就一直想着赶快见见沈家这个传奇般的“大小姐”——月儿。

健云说在沈家他有三个表妹,二表妹叫沈杏莲,小名杏儿,三表妹沈菀苓,小
名菀儿,都是如花似玉,聪明伶俐,但还算不上出奇。最出奇的是沈家“大小姐”
沈江月。

原来宋雪晴怀上月儿已是第三胎了。头两胎都是男孩,都是足月生下来的,刚
落草的时候,看着壮壮实实,谁成想,头一个不到半岁就夭折了,第二个也就一岁
多一点也没了。

到壬子年夏末,宋雪晴怀孕七个月早产下一个男婴,一下地就弱得很。老太太
一看立刻哭得死去活来,认定孩子也养不活。

这下把接生婆哭楞了,她见生的是男孩,又母子平安,正想这多要赏钱,却见
老太太不喜反悲,就上来问原由。老太太把前两个孩子的事说了,又说这孩子这么
弱,恐怕更难养活。

接生婆听了这话,寻思了一下说:“我说老太太,别是您家少爷少奶奶冲客着
什么了吧?您也没请位先生给瞧瞧?”

一句话点醒了沈老太太,立刻叫派人去白云观请张真人。

沈怀远平日并不信这些,但母亲发话,不敢违拗。幸好那张道士是个豁达人,
明知泄漏天机,有损阳寿,但毕竟救人危难是积阴功,也不计较小利。有时老太太
从他那求个符水,他为人还厚道,沈怀远也不是很厌他。

人去不多时,张道士就来了,献茶稍坐,老太太提起了话头,把几个孩子的事
儿说了一遍。

张道士让报了沈怀远夫妇俩的生辰八字,掐算一回。然后说:“老太太不要见
怪,既然招了贫道来,贫道只有实话实说,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恕罪。沈大人命中
所照临者多为雌宿,虽获雄而无益,所以得子均夭殇。”

沈老夫人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大惊失色。沈家一直人丁不旺,到沈大爷,已是
三代单传,这样下去沈家岂不要断了香烟。

好半天老夫人才问:“难道没有破解之法吗?”

“破解也不能说完全不能破解,只是逆天行事,终要惹出祸端的。”

“只要能保住孩子,其他的怎么都好说。”老太太急急的说。

“哎!”张道士看老太太这样,长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这冤孽公案也总
是要有个了结的,就顺其自然吧。要想保住孩子,也有办法,只要把孩子当女孩教
养也就可补救,只是此子以后的前途,恐怕坎坷些了。”

沈家生了个男孩,却多了个“小姐”。老太太给孩子起了小名叫月儿,一式一
样的都按女孩教养起来。家里外面都称小姐,大些了穿着打扮也都还是女孩的样子。

说来也怪,月儿虽说是体质很弱,经常有个七灾八病的,但每回都是有惊无险。
弄得老太太更信是这“当女孩教养”保了命。六岁春天一场大病,好了以后,老太
太张罗着给扎了耳朵,本来还要裹脚的,因为已是民国,大爷和大奶奶好说歹说的
拦着,才罢了。

后来大奶奶又有了杏儿、菀儿,两个女孩儿家身子反倒比月儿强健得多。比较
起来,月儿也就真象个女孩儿似的。

沈家虽然守旧,但还不是完全的不通世事。特别是大爷沈怀远,还要虑着儿女
们以后的前程。杏儿、菀儿大了些都让出去上女校读书了。只是月儿不好去女校,
也不好去男校。况且月儿大了些,身体也强健了些,大爷就起过心让月儿把妆改过
来,可老太太听都不听。也就只得放下了,只请了个先生在家里教月儿读书。

健云说:“月儿小时候可漂亮了,比真女孩儿还漂亮,那时我还说,以后要娶
他呢!现在想想真好笑!”

自从听了月儿的身世,子萱心里就一直有一个挥不去的影子——一个被命运锁
在深闺的男孩,一个幽灵塔里的囚徒。他老想看清他的样子,可他就象月下的一阵
轻烟,你刚定睛想看时,他又飘到别处。慢慢的在子萱心里,月儿似乎就成了旧文
化牺牲品的典型,似乎正是中国必须要革命的活证据。

所以,一到沈府他就注意着,想赶快见到月儿。到了厅堂,他仔细打量了两个
坐着的姑娘,看年岁觉得她们不会是月儿,便有些失望,但想着有远客他总会出来
见的,恐怕临时有事,一会儿就能见着。现在听沈老太太一说月儿病了不能见,子
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第二章 去年天气旧亭台

学校,也让子萱大失所望。也许因为,在许多人眼里这是一个革命风潮尘埃落
定的时代。

北伐胜利,南北统一,张少帅又在关外易了帜。虽然边远一些地方还打着仗,
但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结束。特别是生活在北平、上海的人们似乎又感到了太平盛
世的气象。百业兴隆起来,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来的老百姓,心理上更趋向于安于现
状,而不愿再来几个天翻地覆。人们的生活中又开始有了娱乐地位,而在子萱一类
新青年眼中,简直就是又沉迷在了吃喝玩乐之中。

在上海时,子萱看不惯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听不惯爵士乐和软绵绵的时
代曲,他觉得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正是中国不得富强的固疾。于是他向往北平,
向往北平热血青年们的意气风发,壮怀激烈。

可谁知今天的北平更让他气闷。从上海开埠,成为中国乃至远东最大的城市以
来,北平已逐渐失去了中国经济中心的地位,而民国定都南京后,北平政治中心的
地位也失去了。剩下的只有文化中心的招牌,却不想在这个招牌下也是鱼龙混杂。
新文化与旧文化的斗争已经好多年,但旧文化的百足之虫还是死而不僵。时局初定,
旧时代的残渣余孽在沉淀许久之后,又似乎全都泛起,空气中弥漫着着一丝甜腻的
鸦片气息和花街柳巷的脂粉味。

同学里,好些的,也不过潜心作学问,剩下的就打麻将、泡戏园——吃花酒,
抽大烟的也不在少数。

子萱不爱和这些人交往,但健云小时候常在北平住着,有些是他儿时的伙伴。
他又是最喜交游的人,所以也时常跟着逢场作戏。他也拉子萱一同去,开始子萱都
坚持推脱,但次数多了实在觉得碍不过健云的面子,也只有勉强跟着去了两次。谁
知日子久了,对学校、对北平、对时局的失望都使子萱时常感到无聊和压抑,也开
始有了一醉解千愁的心思。慢慢的,只要不是去太不堪的地方,座中的人也不太讨
厌,子萱也就不大推脱了。

这一天,学校里没课,健云的朋友曹寅亮又来请他们出去喝酒,子萱本想推辞,
但曹寅亮坚持要请,健云也在旁劝,又说不叫八大胡同的姐儿们。子萱想着这样还
不至于闹得太不象样,也就答应了。

到了东兴楼,主人已经在楼上雅座候着了,在坐的另外几个也是经常在一块玩
的少爷们,卢文昭的曾祖是九门提督,朱实安的父亲放过江宁道,袁廷璋是军机大
臣袁颉的后人,而曹寅亮家,祖上出过三个翰林。

看着一屋子的遗少,子萱心里正有些不屑,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和他们是一样的
出身,又有些怅然。

大家坐定,刚开始上菜,却听得门口脚步声响,还有一阵子脂粉香气飘进来。
子萱心里甚是不悦:明明说是不叫姐儿,这怎么又来了。正想着,门帘一挑,进来
的却是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

就听得曹寅亮喊:“翠云、翠凤快过来。”

两个男孩先行了礼:“曹少爷,各位少爷,翠云(翠凤)给各位请安了。”

子萱仔细一看,两个男孩倒都生得白净、细致。叫翠云的略高些,面貌娇好,
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也算得个美人,翠凤,略略胖些,细眉细目,却别有一番风
情。初看时觉得两个男孩都还干净清爽,只是细细打量,就觉得眉宇间轻佻、俗媚
之气,甚至比八大胡同的姐儿们还重一些。

正说话间接二连三的又来了几个男孩,一个个也是粉雕玉琢,花枝招展。子萱
知道这些都是小旦。

前清小旦陪酒的风气在南方已经少见了,北京却还很盛行。狎邪游,本是因前
朝禁止京官狎妓,官员交际应酬才叫优伶陪酒,后来却渐渐成了制度,乃称“私寓”,
到民国虽废了私寓制,但狎优之风仍未稍减,特别是一群遗老遗少,更觉得惟有玩
玩小旦方显一颗赤胆忠心。

子萱没想到今天不叫姐儿,却是为了换这个花样,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快。

这时,曹寅亮已安排着男孩们在客人旁边坐下,翠凤陪着卢文昭,一个叫蕊玉
的陪着朱实安,袁廷璋后面坐着的叫艳云,曹寅亮自己带了翠云,叫了一个叫桂莲
的陪健云,一个叫菱仙的坐在了子萱身边。

这菱仙倒比其他几个看着淡雅,没有涂脂抹粉,只是衣服华丽些,不然也就象
个清秀的男学生,态度也矜持些儿。没有立刻就撒娇儿,抛媚眼儿的往子萱跟前靠,
先只是问了好,规规矩矩地坐下,举起酒杯子敬了子萱一回酒。

放下酒杯,菱仙问道:“秦少爷不是北京人吧。”

秦子萱说:“祖上也是北平的,只是我是在南边长大的。”

“难怪听着口音不象。秦少爷是刚到北京?”

“来了有半个月了。”

“吃住还习惯吗?”



“还好啦。”

正说着话,席上大家乱哄哄的猜拳行令起来。

子萱的父亲到上海就和洋人作生意,家里常来常往的都是些洋派人物,家里摆
宴席或是出去应酬,大多是西餐,对猜拳行令这一套很是陌生,所以就要推脱。但
朱实安、卢文昭几个那里肯依。硬拉着猜了几拳,子萱都输了,连连喝了几急杯酒,
就觉得有些上头。这时又输给卢文昭一拳,觉得自己实在喝不得了,便求饶,卢文
昭不依。

正在争执,曹寅亮却说:“子萱兄也太老实了,就不知道搬个救兵。”

说着席间都笑了,看着子萱和菱仙,菱仙也不答话就淡淡的笑着。

子萱有些为难,他不想求菱仙代劳,只怕别人拿这事取笑,又觉得实在喝不下
这酒。踌躇良久,还是拿起酒杯,双手端到菱仙面前,有些腼腆的说:“那就请…
…帮个忙吧。”

席上听得哄堂大笑。菱仙倒大方接过酒来,一气饮干。

子萱正要道谢,卢文昭却说:“菱仙代劳,喝一杯就不行了,要喝,就要喝个
成双杯。”

席上立刻都应和。说话又给子萱满上一杯酒,子萱无法只得又举起酒杯送到菱
仙面前说:“再烦劳了。”

菱仙这回却不接杯子,微微一笑说:“秦少爷,要再请人帮忙,也得表示表示
呀。”

子萱听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菱仙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

这时,旁边的翠凤对子萱说:“只要秦少爷用你的手,把酒送到仙儿嘴里,仙
儿自然就帮你喝了。”

“好!”席间大家都跟着起哄。

子萱此时是骑虎难下,加上本来酒也有些多了,就把心一横,学着其他公子哥
儿的样子,一手端了酒杯,一手轻轻捧着菱仙的香腮,把酒送到菱仙嘴边,小心地
喂菱仙喝下。

“好!”席上又是一片喝彩声。

这杯酒送下后,菱仙立刻风情了许多。而子萱此刻却宁可真喝醉了,于是也豪
爽了起来,酒也喝得没了节制。

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些醉了,袁廷璋就提议一人唱个小曲。子萱更是不会。

袁廷璋就说:“子萱兄不唱也可以,只要你敬菱仙一个皮杯,菱仙代你唱。”

子萱不知道什么是敬皮杯。

旁边的翠凤悄悄教他道:“你喝一口酒,再用嘴送到菱仙嘴里就是了。”

子萱听了很是惊异。没有想到过这些公子哥还有这么玩的,但此时酒已多了,
也不多想,真的喝了一口酒,转过脸,去寻菱仙的嘴,菱仙也不躲闪,就让子萱把
嘴贴在了自己的樱桃小口上。子萱缓缓的把酒吐在菱仙嘴里,菱仙接细细的接着,
两人的唇粘在一起,不经意间舌尖与颌膛也碰触在一起,子萱觉得虽然酒在往外流,
却有一股醉意沁入心脾。

子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沈家。一觉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口照到床上。子
萱坐起身来,伸手开了灯,灯光把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晕黄,旧了的木头家具,
本是乌沉沉的颜色,此刻似乎更增添了几分重量。子萱只觉得头沉沉的,胸口有些
发闷,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向自己压迫过来。他翻身下床,抓起件衣服披上,急急的
向门外走去,好象要逃开这晕黄灯光的笼罩。

屋外,月色清明,廊台如洗,子萱觉得眼前为之一亮,心情也清爽了许多。沿
着小径信步走去,不觉进了后花园。已是绿荫渐满,芳菲零落时候,院中树影筛月,
更显寂寥。子萱心中反倒觉得一丝清爽和宁静。日间那些喧嚣混乱,都似乎隐没在
树下的阴影里,也不用去仔细辩别它。子萱只想放一颗的赤裸的心灵,去沐浴铺天
洒下的皎洁月光。

子萱一路行到湖边,只见一池静水,波澜不兴。月影正正的落在湖心,那么刺
目的明亮,尽管池水不时微微扰乱它的面容,但它仍然孤傲的显示着自己的光辉。

子萱有些痴痴地看着月影,看久了,眼睛有些模糊。突然他觉得湖堤上有什么
在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仔细看时,才发觉是一个人缓缓走过来。那人似乎也
没有注意到子萱,也只是看着湖中的月影,渐渐的走近了。

子萱一直没有弄明白,当那人走到可以依稀分辨的地方时,自己到底看到了些
什么,他只是记得,那一刻他觉得,他看见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应该是
一个月影的精灵。

后来子萱想,这大约是因为,在世间人身上会被看作是错误的东西,在这人身
上却是那么的天经地义。几乎立刻,子萱就明白了他看见的是谁,他就是——月儿。

到沈家已有月余,家里上下时时听人说的都是“大小姐”。

“大小姐今儿吃饭怎么样?”

“大小姐还咳不咳?”

“给大小姐炖的燕窝粥喝了吗?”

“别让大小姐累着,好好调养着。”

老太太、大奶奶一天都要去后院看几次月儿,只是月儿一直没有大好,就没有
出来见生客。接着子萱和健云就去学校办入学手续,忙乱了一阵子,学校里开始上
课,加上同学的应酬,回沈家的时间也就少了。隐约听说大小姐好了,只是还在调
养,但就是一直没见着。

慢慢的初来时急急想见到这传说中美少年的心思也就淡了,以为也不过就是个
过分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而已。

但是这一刻,子萱突然相信,也许这一切的曲折故事背后确有一只命运的手在
拨弄。迎面走来的这个少年,就象一枝世间仅有的奇葩,只能在温室中精心照料,
若任它遗落在荒郊野地,遭受风吹雨打,立刻便会残败调零。

月儿一身雪白的衫裙,月光下看不出有花纹,却象裁了一片月光批在身上,也
许是身型和式样本不是正配的,裁缝师傅特地做了改动,看上去,更不象是穿在人
身上,而象飘在仙子身上云雾。

月儿的眉眼看上去极象母亲,只是那神情间少了母亲的从容,似乎多了些许的
迷惘,月光下看上去似乎更显凄清,子萱觉得有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吸引着自己去
爱怜这娇弱的人儿,为他抵挡风雨。

这时月儿已走到离子萱十来步远的地方。他也看见了子萱,略微一惊,停下脚
步。站在那里,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子萱。子萱这时感到似乎一切都凝固了,他
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话,也静静地站着,看着月儿。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不
知就这样看了多久。

突然月儿转过身,顺着来路,匆匆地往回走。子萱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淡远而
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叫住他,就这么看着看着,那背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月光浇洒在月儿走过的小径上,冰凉冰凉的,似乎沁着子萱的心,已是初夏天
气,子萱仍感到一阵寒意。
第三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子萱再见到月儿,是星期天午饭的时候。

健云和子萱因为回家的时间没准,一般都不跟着家里吃饭,回来了要吃,就叫
厨房现备,送到房里。但星期天,杏儿、菀儿从学校回来,一家人好容易凑齐了,
都要到老太太跟前吃个团圆饭,老太太看着也高兴。

这天,刚到老太太屋里,子萱还没看清屋里有些什么人,就听见健云高声喊道
:“月儿!”

顺着健云的跑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老太太跟前坐着个少女打扮的人。子萱一
下子就认出,正是那天夜里在湖边见过的那人。

细细看时,子萱觉得今天的月儿与那夜见时有些不同。月儿今天的一身衫裙是
淡淡的梨心绿,虽然还是娴静,但因是旧式裁剪,看着总显华贵,袖口和下摆都镶
着宽宽的花边,浑身细细的绣满了的小朵子牡丹,襟上掖着一尘不染的手帕。看得
出刻意打扮得喜气了些。脸上还淡淡的上了些妆。听说老太太从小就让给“大小姐”
常备上好的脂粉,月儿平日不大用,但要见老太太时,总是要用的。也许就是这些
脂粉使月儿看起来更实在了,子萱觉得薄薄的铅华下面透露出来的,是一个真正的
血肉之躯。

月儿见他们进来,站起了身。健云赶过去,拉住月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
“嗯,比小时候健壮多了嘛,怎么还是老生病?”

月儿微微笑了一下说:“没有,只是受了点风寒,早好了,奶奶非要我多养两
天。”

子萱第一次听到月儿的声音,初听时有些诧异,原来心想着月儿也十八了,该
变声了,他生怕月儿一开口,已是半大男孩的公鸭嗓子,又怕月儿象那天席上几个
小旦一样嗲声嗲气。但月儿的声音一出口,子萱根本没法把它归入那一类中,只听
得脆而不利,柔而不娇的淡淡两句话,听了以后又让人觉得似乎月儿就只能这样说
话,别人也不配有这样的声音。

这时,老太太在一旁道:“多小心点儿好,你比不得别人!”

月儿忙转头应着:“是。”

健云拉起月儿往子萱这边走:“来,我给你介绍,这是秦子萱,我的好朋友。”

月儿微微笑着叫了声:“秦大哥好!”脸上看不出见过子萱的神色。

子萱忙应了声:“好!”却不知怎么称呼才对。

又听得老太太发话了:“以后,子萱就叫月儿妹妹吧,大家亲近些,就象兄妹
一样。”

子萱有些犯难,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妹妹”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月儿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在意,说道:“秦大哥就和表哥一样叫我月儿
吧,姐姐妹妹的多累赘。”

子萱这时才觉得松了口气,笑着说:“好,我就叫你月儿,你叫我子萱就行了。”

正在说话,杏儿,菀儿来了。

菀儿一见健云就叫道:“表哥,你给我带的画报呢?”

健云笑着答道:“带来了。吃完饭就给你。”转身又对月儿说:“我也给你带
了几本杂志,吃完饭给你拿过来。”

月儿忙道:“谢谢了。”

这时大爷大奶奶也来了。大家这就来到桌边,依次落坐。

老太太坐正面榻上,身边带着月儿,左右两边各头一张椅子,才是沈怀远和宋
雪晴。

几个年轻人推让一回,老太太发话说:“都是自家人,不拘这些。来健云挨着
你舅妈,子萱就坐两个妹妹中间。”这下,大家才都坐下,下人们开始上菜。

虽是一桌子吃饭,菜色却不一样。单单月儿面前另放了四个小碟,都是素食小
菜,单有一碗宫燕鹧鸪粥。

子萱看得出,这是因为大家吃的菜太油腻,月儿吃不得。可他心里却有些不以
为然。

子萱从小生病看的都是西医,越是调养时期,医生越要加强营养。他以为月儿
身体弱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更要多多滋补才行的。但是子萱也知道,有病清饿,
是旧时各大宅院通用药,自己要不是生的晚几年,也会被这样治疗的。因此子萱心
里更加认定:月儿要强健起来,必须走出这大宅子。



吃过饭,健云和子萱一起到子萱屋里拿书。这是子萱昨天上书店,健云托他代
买的,还放在子萱买的新书一起。拿了书,健云让子萱和他一起到后面去给妹妹们
送书。

到了后园,管门的老妈子说小姐们都在“大小姐”屋里,他们就直奔月儿屋去
了。

进了月儿的屋,把子萱吓了一跳,子萱虽也进过堂表姐妹的闺房,但没想到月
儿的房子这样精致,只闻得四壁椒香扑鼻,案上陈设着宝镜古董,架上玩器玲珑精
巧,锦帐纱幔,金彩珠光,子萱觉得有点眼晕。

杏儿和菀儿正在和月儿说学校的新鲜事儿。看见健云和子萱进来,菀儿急急跑
过来就抢健云手上的书,拿了给她的画报就忙忙的拿着和杏儿一起翻看起来。这边
月儿忙招呼着子萱和健云坐,让丫环小娥上茶。健云把几本文学杂志递给月儿,月
儿礼貌的谢了,翻了翻就放下了。

他见子萱四下打量,就说:“这房子是装饰得过分了些。都是奶奶的意思,她
说太素静了忌讳。其实我倒喜欢淡雅些。不过奶奶也是为我好。”

月儿淡淡的说着,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意思。子萱更觉得月儿似乎并不是他想
象中那么凄婉哀怨,他也踏踏实实的活着,只是活法和一般人不大一样罢了。

于是子萱脱口问道:“你平时出过门吗?”问过以后,立刻后悔起来,觉得自
己失言了。

月儿倒没在意,反而笑了:“当然出去了。只是人多的地方,奶奶不放心我去。
有时出门拜拜客,有时奶奶到庙里进香什么的,也带着我。不过商店、公园,倒是
很少去过。”

子萱从月儿语气里听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淡漠感,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并没有激
起子萱哀之不幸,怒之不争的情绪。反倒使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相信月儿是向
往外面的新世界的,他也应该享受新世界的欢乐与精彩。只是需要有人来引领他,
启蒙他,子萱觉得只要自己多多的把外面的世界介绍展示给他,他一定能走出这金
色的樊笼,投入广阔的大千世界里。

出了月儿的屋,子萱问健云:“月儿是不是不喜欢那些杂志?你给他的时候,
他看起来好象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健云很有些得意的说:“他当然喜欢啦!月儿喜欢什么,别人是看出来不的,
只有我知道!

月儿从不主动表示要些什么,别人给他什么时,他也就说声谢谢,收下来。从
不说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厨房每天都要专门为他备饭,但他从不点菜,厨房照例
每天要来问,他照例说:“随便吧。‘只是厨下的张妈从小照顾着月儿长大,也摸
清了他的脾胃,作出的菜色总是月儿喜欢的口味。姥姥、舅妈要问月儿缺不缺什么,
月儿总说不缺,其实也真不缺。该穿该用的哪一样不是早早的给他预备好了,若要
等月儿用时才发现短了什么,姥姥一定要大发雷霆的。

月儿没有上学,但对外面的事可有兴趣了。别看他跟着私塾先生,只学过四书
五经,其实对新文学可着迷了,我上回离开北京的时候,他才十三岁,自己就学着
写新诗呢,只是他不给别人看。就是外婆从小把月儿照顾得太周到了,总是月儿还
没想到的,她先想到了,慢慢的月儿觉得自己再要东要西的太不懂事,就养成了这
种性格。“

听着健云的口气里那种与月儿亲密无间的骄傲,子萱竟然有些懊恼,更加上健
云把自己归入“别人”一列,心里更不是滋味。不觉有些生起健云的气来。却又觉
得自己无理,月儿和健云天生就的表兄弟,相互熟稔也是正理,可自己就是有些不
忿,私下里竟怨起了自己本不相信的命运,觉得它不公,为什么不让自己和月儿是
表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自己一定比健云更会爱护他。

但子萱和月儿熟悉起来,还是多亏了健云。月儿出门的时间少,家里又难得有
个客人,所以没什么朋友。健云和月儿从小在一块儿玩,比别人都熟。子萱老和健
云在一块儿,渐渐的月儿对他的态度也象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学校课程并不紧,子萱和健云总有空闲时间回家,而杏儿菀儿要到星期天才能
回家,于是后园里,经常就是子萱、月儿和健云三个人的天地。

他们一起在小径漫步,在湖上泛舟。谈论的话题多是子萱他们学校,还有外面
的新闻。

沈府里也有报纸,是沈怀远看的,但是从来不会传到大爷书房以外。所以许多
年来,对月儿来说,新闻大多还是通过能出门的老妈子从街上带回来,再由媳妇们、
粗使丫头们和贴身丫头的口传渠道得来的。由于本来是些不太关心天下大事的娘们
儿们的道听途说,再加上又是几经转手,月儿经常得到的都是些走了样的消息。就
象前两年,月儿一直以为赶万岁爷出宫的是当过大总统的冯国璋。有了健云和子萱,
月儿心里七歪八扭的外面世界,才好象有了些头绪,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但已不
大变形了。

与月儿接触多了,子萱觉得,月儿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变了,变得更实在了。
他不再是一缕飘浮不定的烟云,一片月光下的影子,而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出乎
子萱意料的是原来月儿很开朗,常常笑,而且他的笑容那么甜美,笑声听起来那么
无忧无虑,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已经背负了好沉重的一个命运的枷锁。

这天,卢文昭又没事请客,健云答应了去。可子萱从认识月儿以后,更不愿和
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生色犬马的遗少们来往了,他宁可回家给月儿多讲讲外边的事
情,特别是那些能让月儿觉得外面世界实在精彩的事。因为嘴里不断的说着这些事,
会让子萱自己也觉得,似乎这个世界还是满有希望的,心情也舒畅好些。于是子萱
就推说不舒服,自己回了沈家。

子萱回到沈府,先到自己房中,把手里拿的书本和一些杂物放到床头,也没准
备坐坐就想往外走,可刚一转身,又停住了脚步,站在床边呆呆的发了一会儿楞,
不觉有些颓丧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以前每次回沈家,子萱都是先回屋放下东西,就去健云屋里,然后两人就一起
去月儿房中。可今天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去月儿房中显然有些不方便,而且不知道
月儿是不是欢迎自己。想着他又有些怅然,他担心在与月儿的友谊中,自己会不会
永远是个第二位。

子萱不好直接去月儿房中,只得自己坐下看看书。但心里中有些发慌,一会儿
想着不知月儿在干什么;一会儿又想着:早虑到自己不好一个人去见月儿,还不如
跟健云去喝酒。也不知他们今天有些什么花样?菱仙会不会来?想到这,子萱觉得
脸上似乎有些发烧。立刻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能这样不上进,上次的事儿已是一失
足成千古恨了,后悔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再想。

心神不定也看不下书,还是只有起身出了屋,又向花园那边走去。

花园里浓荫更密了,子萱顺着小径往湖边走,心里隐隐有些痴痴的妄想。眼睛
一直往湖边眺望,似乎希望在湖边发现些什么。等走到湖边四下瞧瞧,什么人也没
发现,不觉有些失望。泻气的一转身,正准备往回走。却不想一回头,竟看见那边
桃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铺着块小坐毯,上面坐着个人,手里拿着本书正微微笑着看
着他。他心里一阵惊喜,也不多想就跑了过去。

等跑到月儿面前停下,子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只看着月儿喘着粗气,也说不
上话来。月儿也不说话,就笑笑的看着他。等子萱呼吸匀静了,想开口时竟又不知
说什么好。好半天冒出一句:“你在家呐?”

话一出口,子萱就狠狠地骂自己,怎么一见月儿就说蠢话,月儿不在家还能去
哪?

月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但并没有答子萱的话,反问到:“健云表哥呢?”

“他和几个朋友喝酒去了。”

“你怎么不去?”

“我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怕喝醉了。”

“哦,你喝醉过吗?”

“没……没怎么醉过。”子萱感到一阵紧张,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菱仙的影子。
他怕这个话题说下去,自己要说漏嘴些什么。忙搜肠挂肚,想找个话头叉开这个话
题,一眼看见月儿手的书就问:“你在看什么?”

月儿合上书,把封面拿给子萱看。却是新潮诗人丛钧崭的诗集《拓霜集》。

子萱想起健云说过月儿喜欢新诗就问:“你喜欢丛钧崭的诗吗?”

“喜欢,他的诗好象特别沧桑又特别婉约。我想他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好多人生
坎坷的人。”

“丛钧崭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听说他有一段好沉痛的感情经历,是他创作
取之不竭的源泉。”

子萱就淡淡的一说。却让月儿十分惊诧,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子萱问到:“你见
过丛钧崭吗?”

“见过,在校园里。有时候一些作家、诗人还会在学校礼堂讲演。夷白、余山、
孙维民都讲过,同学们说可能最近丛钧崭也要讲演。”

月儿突然两眼一亮,好象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眼光也黯淡
了,沉闷地低下了头。

子萱能感觉得出,月儿是想去听丛钧崭的讲演,但又怕沈老夫人不同意。子萱
本想提议丛钧崭讲演时带月儿去听,但转念一想又没说出来。一方面是丛钧崭讲演
只是大家的推测,有没有还不一定,不要让月儿老揣着个渺茫的希望。另外他想现
在跟月儿提出来,月儿一定拒绝的,不如把这个事情放在月儿心里,让他自己思量
着,可能思量越久,想去的渴望就越大,到时候再提出来,他说不定就同意了。于
是子萱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也作新诗的?”

月儿正有些茫然的想着刚才的话,突然听子萱这么一问,脸一下就红了“你听
表哥瞎说!我怎么会写新诗呢,我学的都是旧学。”

“可是你自己读了这么多新文学作品,一定有很深的感受。写了就拿出来给我
拜读拜读吗。”

“哪有啊,我只是喜欢看,根本不会写。”月儿还是抵死不承认。

子萱看着月儿故作镇静的认真样,觉得好可爱,就起心逗逗他,装出生气的样
子来:“好嘛,还是觉得我是外人,没有你的亲表哥亲,能给他看,不能给我看,
那,算了!”

月儿有点急了,脱口辩白道:“没有,表哥也没看过!”话一出口就明白过来
自己说漏了嘴,脸更红了。

子萱笑了起来:“哈哈!健云没看过,就是说有了。”

月儿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窘得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从小径那边小娥匆匆地走了过来。月儿见她来,马上站起身,好象
很生气的样子:“你野到那儿去了,拿个手绢拿了这么久?”

小娥忙说:“正好遇见大奶奶,问小姐干什么呢,我说在花园看书,大奶奶又
问起最近几天小姐的起居,我在那儿回大奶奶的话,才耽搁了。”

月儿听了,才罢了。又慢慢坐下了,却偷偷地瞟了子萱一眼。子萱看着月儿假
装生气叉开刚才的话头,觉得十分有趣,就还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也不说话。月儿
好象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家就僵着了。

还是小娥先说话了:“大奶奶说,天晚了凉,让小姐别在石头上坐太久。”

月儿听了这话就说:“是不早了,回去歇歇就该吃饭了。”说着话又站起身,
接着转向子萱说:“秦大哥一起走吗?”

子萱故意很庄重的说:“还是大小姐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

月儿看他一脸正气,以为他真的生了气,当着小娥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说
:“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子萱道:“请吧。”

小娥收拾起坐毯,月儿又和子萱行了礼,才往园子外面走,走了两步,又回头
看了子萱一眼。子萱见他回头立刻又绷起了脸,月儿见他这样,嘴一抿,有些委屈
的样子,回头径直往前走。子萱看见月儿走远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初夏的夕
阳照在身上暖暖的。
第四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

到晚上上灯以后,子萱一个人在屋里书桌前坐着,对着窗外的初升的一钩上弦
月,呆呆的想着白天的事。这时伺候他的小丫头筝儿进来了。

“大小姐房里的小玉来了,说是大小姐让她送东西来的。”

子萱听了一楞,月儿怎么会给自己送东西来,又有什么可送的呢?等回过神来
忙说:“快请。”

不多时小玉跟着筝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本书。站到子萱面前,小玉说:“这
是大小姐借秦少爷的书,大小姐说看完了让我给秦少爷送来。”

子萱接过来一看,正是那本《拓霜集》,心中有些疑惑,但又不能说出,只说
:“烦劳你了,坐一坐,吃口茶吧。”

小玉忙谢道:“不用了,小姐还等我回话呢。”

“回去替我给小姐带好,让他好好休息。”

小玉答应着,告辞出去,子萱让筝儿送送。

两人出去以后,子萱忙拿起书来翻看,翻了几页就发现里面夹着张纸笺。展开
来一看,上面写道:

踏雪寻梅是哪一朝哪一代的风流今夕何夕又过了几回回离乱干戈

江南 犹在雨中独自吟唱采莲女的清秀那脉脉流水 不忘叮咛莫愁

柳絮年年去落红年年留是等待湘云的吟咏是为了黛玉来收拾都只在一卷旧书里
把春光苦捱成秋

古渡自名桃叶桃花又上了哪一个少女的鬓头一千年又是一千年说不完的唐宋唱
不尽的商周是从什么时候便留下这永远有人上演的儿女情仇

子萱与月儿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他越来越经常地带些新书、杂志给他看,慢
慢的他也开始能感觉出月儿隐藏起来的喜悦。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有些飘飘然的成
就感,似乎今天自己能给小小的月儿带来欢乐,就说明总有一天自己也能给天下所
有人带来欢乐。

两人都没提过那天夜里的事。子萱有时甚至想,那天是不是自己喝多了,看见
的幻象。可那面容体态又真真是月儿,自己那时还没见过他,怎么会想象得如此真
切。在往下,他会胡乱想到,该不是自己在梦中见了月儿的灵魂,想着又骂自己,
怎么会相信这些不科学的东西,但是还是禁不住要想,是不是冥冥中有个力量,安
排他们在灵魂的世界里先见上这么一面。

这天学校贴出海报,丛钧崭要在礼堂讲演。子萱一直想好好安排个计划,带月
儿走到外面去,多接触接触外面的世界。于是他决定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想办法
带月儿去听讲演。

到沈府这么久,子萱也把沈家上下的情形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知道沈怀远
和宋雪晴其实并不想把月儿关在家里。只是老太太怕月儿自己出去有闪失。但老太
太对月儿又是宠爱有加。如果月儿真自己提出来要去听讲演,而自己和健云又保证
好好照顾他,说不定老太太也会准的。于是他想先和月儿说好了,再去和老太太说。

子萱从学校出来,一路走,一路想着:慢慢的让月儿多去学校,多接触同龄人,
他就会从封闭的世界中走出来,到合适的时候,还可以让他插班上学,月儿那么聪
明,一定很快就能跟上学业,到那时他自然就会把装扮改过来。这样他就可以过正
常的生活了。

回来沈府,子萱兴冲冲的赶到月儿房里。一进门,刚想叫月儿,眼前的景象却
让他楞在了那里。

月儿屋里一片宁静,阳光透过纱窗撒在案头和地上。月儿正坐在窗前的日头影
里,仔仔细细的绣着个香囊。

月儿抬头,看见子萱进来,也没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只微微笑了笑,说了句:
“秦大哥,你来了?”

平日里,月儿这句“你来了”都会让子萱觉得十分温暖。因为月儿没有正式的
和他见礼,正是说明不把他再当作“别人”了。

可今天子萱却没有注意这些。他脱口而出地问道:“你怎么还作女红?”

月儿微微一征,然后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是女孩呀。”

“可你不是!”

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子萱似乎已觉不出作一个女孩的咒符在月儿身上的
作用,月儿从不扭捏作态,也不故作柔弱娇气。渐渐的子萱连他穿着女孩衣服这个
事实也有些视而不见了,只是当月儿穿了件漂亮的衣服而已。



可是眼前的一切硬生生的把这个事实又抛到了自己面前,月儿确实屈从了那个
压迫他的命运,中规中矩作起他的女孩来。子萱觉得自己有一种被出卖的愤怒。

月儿也看出了子萱的恼恨,静了一会儿没说话,等他渐渐平静了,才幽幽的开
口道:“这些都不由我说了算。”

听了月儿的话,子萱急急的说:“月儿,你应该作你自己。”

“我自己?我自己是谁?”

“你自己首先是个男孩。”

“如果那样,就没有我了。”

“可那是迷信!”

“也许吧,可我的一生都建立在这个迷信之上。”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月儿才又开口说:“你可以把这一切都看成一个笑话,但它就
是我生命的全部。

大约在七八岁上,我开始觉得自己和妹妹还有身边的丫环不大一样。我一直感
到困惑。到了十岁上,虽然没人告诉,我也知道了,自己其实更象健云表哥,还有
姑妈家的文凯表哥,文熙表弟。

后来妈妈告诉了我整个事情。于是我知道我的一生都是一个骗局,而且骗的是
老天爷。有时我觉得老天爷不会那么傻吧,就算我穿着女孩的衣服,难道他还看不
出我不是吗。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好累,因为我不知道这骗要骗到什么时候。一辈
子都作个骗子,真的很累的。“

子萱感到一些迷惘。好一阵子以来,他已经很自信的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月儿,
月儿的喜,月儿的愁,他都可以分享与分担。他甚至还在为月儿打算了走出这深宅
大院的未来。但此刻,他又有些不自信,月儿所说的一切,他以前没有考虑过。他
再次问自己,自己给月儿的一切,月儿真的喜欢吗?

“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告诉了我一切之后,我回到园子里,杏儿、菀儿和几个小
丫环正在踢毽子。菀儿眼睛尖远远的就看见了我,她招手让我也一起过去玩。我站
着不动,只是看。杏儿看见菀儿招手,也回头看见我,叫我:”姐,快来呀,一起
来玩。‘我只是笑了笑,还是没有上前。

几个小丫头正玩得起劲,也顾不上我。我就在一边看着。她们笑着、跳着。杏
儿的黄裙、菀儿的粉裙、秀鹃和秀蕙的蓝裙,裙边飞起象一朵朵盛开的大花,夕阳
中随风飘摆。一张张粉红的笑脸,正象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我知道我也在微微的笑着,但我的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第一次感到这
一切都把我排除在外,自己虽然和她们在一起,却并不真的属于她们,而属于我的
那朵花蕾,也许永远不会开放。“

月儿的眼里有些潮湿,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终于顺着白晰的面颊滚落
了下来。

看着月儿流下泪来,子萱竟感到手足无措。

他觉得十分奇怪,从听说月儿以来,一直以为月儿爱哭,也无数次设想了他哭
时,自己该如何劝慰他。但这么久以来,月儿还是第一真的哭了,可此刻,自己却
完全忘记了应该怎么办。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下决心走到月儿面前,有些怯怯的把月儿揽在了怀里,当
月儿的身体靠在他身上时,他感到片刻的窒息,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把月儿紧
贴在自己怀里。


乌兰2009-03-29 05:54:47
怎么贴不上呀?真打击我的积极性
乌兰2009-03-29 06:20:39
回复:春深似海
乌兰2009-03-29 06:25:23
回复:回复:春深似海
乌兰2009-03-29 07:10:15
回复:回复:回复:春深似海
乌兰2009-03-29 07:12:42
回复:回复:回复:回复:春深似海
乌兰2009-03-29 07: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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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2009-03-29 07: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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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2009-03-29 07: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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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2009-03-29 07:24:06
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春深似海
乌兰2009-03-29 07:28:09
一部俺比较喜欢的爱情小说
寂寞一城2009-03-29 07:45:23
乌兰mm辛苦了. 下次有金子就PM我吧.
乌兰2009-03-29 10:44:52
回复:乌兰mm辛苦了. 下次有金子就PM我吧.
老蛮2009-03-29 10:53:05
班长很辛苦呀。万恶的禁字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