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5-10 19:28:09
乱世太子妃I 第一部分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1)
  正月初三,城南锦绣街张太守府邸。
  张太守外放地方官多年,一个月前才告老还乡。
  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也是他的第18房小妾为他生的儿子满岁的大庆日子。
  张府外面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大道,大道尽头便是繁华的大街。今日天气晴好,春暖花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正午,张太守抱着老来子四处和宾客打招呼,就在众人举杯欢庆、畅饮恭贺之时,忽然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这如雷的响声不仅吓得众宾客四散奔逃,就连大街上的行人也闻声络绎不绝地拥挤过来看热闹。
  片刻之后,张府门外已经围得人山人海。可是,如此拥挤的场面却没有人发出声音,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褐色的倒塌的墙壁——无数的铜钱纷纷从墙壁里滚出来,顷刻间就堆成了一座黄澄澄的钱山,有的还在四处乱滚——树下、草上、人们的脚边都是钱,敢情这张府的夹墙里竟然藏的全是铜钱。
  “唉,这墙壁太不堪重荷了,我只那么轻轻拍了一下,真的,就只拍了一下,谁想它就坍塌了耶!”一个小姑娘坐在另外一半尚摇摇欲坠的墙壁上,手臂乱晃,似乎立刻就要掉下来,可偏偏又不掉下来,唧唧呱呱的声音又脆又快:“张太守,你的藏钱地点太不安全了,可不能怪我哦。”
  张太守气得花白胡子乱颤,手指着墙壁上的人,一口气上不来,“快,快……拿下这妖女……”
  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抄了家伙正要围过去,人群里不知谁爆发出一声呐喊,无数双手立刻伸向了那座钱山……“我的钱哪!快,快,先保护钱要紧!”
  一众家丁立刻转了方向,奔向捡钱的人群。“哈哈哈,狗官,下次把藏钱的夹层做牢固点哦。再见!”
  “妖女,我要杀了你……”
  正月初九晚,金谷园别墅。
  别墅的暖厅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正中的玉台上,几个男人踞案举箸,吃喝正欢,可是,其中一位男子却袖手而坐,悠然不饮,脸上挂着阴阴的不以为然的笑。在他的左手边是一张纯金打造的案几,案几上摆着五个精美的琉璃彩盘,每个彩盘上都盛着一颗秀丽的头颅。
  这些头颅原本是血淋淋的,但是刽子手的手艺十分出众,刀锋过处,斫断关节,那一缕的秀发覆下来,恰恰遮住了血迹,只剩下五张精致如生的面容,或惊恐或麻木或微笑或扭曲——似乎伸出手去,还能触摸到她们脸上微微的余温。客人饮不尽兴,则杀劝酒姬妾助兴——这是金谷园别墅主人石大人的规矩。
  歌继续在唱、舞继续在跳。艳糜的乐音里,一排美姬手捧金盏侍立一旁,皆玉容惨淡。
  最前面的女子手里端着酒杯走到袖手而坐的男人面前,纤纤十指颤抖得厉害。一开口,几乎泣不成声,“顾……顾大人,请喝酒……”
  顾大人脸上依旧是阴阴的笑,目光一闪,忽然看向主位。主位上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他迎着顾大人的目光,正要开口,只见怀里的宠姬纤腰一扭,似要滴得出水来的目光正和顾大人暧昧欲热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宠姬的目光瞟过那名战战兢兢的捧酒侍姬,柔柔一笑,“顾大人,干了这一杯,权当怜香惜玉呀。”
  “石大人自杀家奴,与我何干?不过,要是秀珠姑娘斟酒,下官自然痛饮几杯。”
  秀珠一笑,柔、妖、艳、媚到极点。顾大人只觉得骨头都酥了一下,口涎不由自主滴到了桌子上。
  “老顾,敢情你是瞧上我的心肝宝贝了。好,我就送给你又何妨?!”石大人挥挥手,立刻有两名仆人将秀珠带下,“赶紧重新为秀珠梳洗打扮,给顾大人送上来,让顾大人好生品尝品尝!”
  半个时辰之后。顾大人伸长脖子不知已经张望了多少次,等待打扮好的秀珠的到来。
  终于……
  四名侍女抬了个巨大的银盘摆上桌子。银盘里,坐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女人头发梳得又高又美,珠饰璀璨,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纱。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2)
  “石大人,你真是有新意,哈哈,老顾我自愧不如啊。”顾大人揭开绿色的薄纱,秀珠盘腿而坐,精致的面容依旧,脸上的胭脂、眉间的青黛都画得恰到好处,只是眼睛闭着。
  顾大人伸手摸在那赤裸的丝绸般光滑的胴体上,忽然察觉一阵十分怪异的热腾腾的肉味。他的手微微加了点劲,秀珠美丽的胴体忽然倒在了盘子里。
  只见石大人面色自如地笑着伸手往那只光滑的大腿上一撕,撕下一块肉,放在嘴巴里大嚼起来,“美女大腿部分的肉最嫩了!顾大人,快尝尝,这是刚刚在大铁锅里蒸好的秀珠,蒸得又耙又烂,保证鲜美无比。”
  顾大人面无人色,捂着嘴巴跑了出去,身后,传来石大人的哈哈大笑,“老顾,你太没有口福了,竟错过这无上的美味!”
  正月十一,清晨。
  石夫人刚刚起床,想到外面的花园走走,正要出门,忽然眼前一花,梳妆台上多了个大大的银盘子。
  盘子里盛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怒目圆睁又带着几分酒气,似乎在忿忿自己为什么也会被盛在一个小小的盘子里。石夫人后退一步,跌在地上。
  门口,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呵呵,用银盘盛禽兽的头,会不会太浪费呢?可是,我在这别墅里找不到更差的家什,只好将就啦!”
  家丁已经蜂拥前来,小小的人影已经风一般远去。石夫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快,快,快去抓住那个妖女!一定要杀了她……”
  二月十五。
  通往寒山寺的小径川流不息,几乎要将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踩成跟山下一般宽宽的大道。
  寒山寺一个月前才落成。落成当日,僧众摆下盛会,遍邀名士官僚参加。这些官僚名士欣赏半日后,指出美中不足就是那座维摩诘菩萨做得实在不敢恭维。
  维摩诘是一位在家佛,与其他苦修者很有点区别。他本人是个大富翁而且妻娇妾美,他在世上以居士身份辅助佛祖教化众生。
  魏晋豪奢的名士,尚佛就尚维摩诘。但见这尊像没什么看头,无论释诫大师的释经多么高妙玄奥,一到化缘布施的时刻,这些士族官僚们便一个个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纷纷意思意思捐了少少一点香火钱就走了。
  按照释诫大师的意图,是想筹集一笔钱,重做一尊维摩诘。然而一天下来,他仔细清点那点可怜的布施,却远远不够。化缘盛会没有达到目的,僧众均觉得有些扫兴。
  第二天,释诫大师忽然发出消息,一个月后寺中有新的维摩诘像面世,无论士庶、贵贱均可前来朝拜。今天,就是维摩诘像的落成之日。一轮鲜红的朝阳,已经升起在寒山寺最大的那棵千年古松的顶端了。
  霞光令松树的翠绿变得五颜六色,从枝桠间透过时又有些支离破碎。寒山寺的大门依旧紧闭着,门口越来越多的善男信女开始议论纷纷,“寒山寺今天的大庆到底庆什么?”
  “听说是维摩诘的画像面世。”
  “谁画的?”
  “能画维摩诘,肯定是京城最著名的士族世家的公子,他们之中有好几个画艺超群的。”
  “究竟是朱、石、王、何哪一家的公子?”
  “会不会是石家的公子?”
  朱、石、王、何四大士族是京城最著名的四大世家,也是整个士族的领袖世家。本朝的士族分为文化世家和武力豪宗。如果说石家是传统的文化士族的话,那么朱家则为当之无愧的武力豪宗。
  四大家族历代均是三公九卿,虽然经历了几次王朝的更替,却因为树大根深,丝毫无损家族的地位。自本朝渡江立国之后,更是因为拥戴有功,其各自家族的势力几乎达到了巅峰状态,朝中重要职位十之八九把持在四大家族手中。
  “闲杂人等,快快闪开!”
  议论纷纷的人群立刻转头望去,只见山下大道边,正往寒山寺而来的行人纷纷走避。旋即,一辆极其豪华的马车停在了路中央。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3)
  待马车完全停稳,一众佣仆迅速拿出一卷长长的红丝毯铺在马车下面。铺好后,立刻分立两侧,然后,两个干净利落的小童打开了车门,人们先看到了一只搭在车窗上的手。
  这是一只青年男子的手,手指修长、有力,又如羊脂白玉,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轻轻摸一摸。
  稍顿片刻,手的主人,从容不迫地缓缓走下马车,踏在了红丝毯上。他约莫二十来岁,正是一个美男子最好的年华,身材颀长,足蹬粉底官靴,身穿紫缨白绢的宽大夹袍,腰上系一条紫色精绣的带子,头上戴一顶月色纱笼帽,帽下的头发上束着一条镶嵌了一颗明珠的金色冠带。
  他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路中央,看看清晨路边尚滚动着水珠的青草,才转过头看看对面通往寒山寺的小径,稍微皱了皱眉头。他唇红齿白,面若粉敷,眉头微皱的时候,薄薄的嘴唇抿得如刀削,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如同某种刚刚剥开的水果的果肉一般新鲜透明,让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
  闪到一边的人们,早已看见了马车上绣着的那只跃跃欲飞的仙鹤标志——这个标志正是士族四大家之一石家的独门标志,而这位坐了石家马车、鲜衣怒马赶到寒山寺的,自然就是石家的独生子石良玉石大公子了。
  众人远远地让开道路,石良玉十分自然地走在了前面。本来,士庶是不走同一条路的,但是,这条小径是通往寒山寺的惟一途径。所以,要等他走出一段距离后,那些普通人才能跟在后面。这是士族和庶族的严格行为准则。
  自石良玉出生以来,他就已经习惯了社会、世人所一致遵循的准则——它是如此的天经地义,就如同人要吃饭呼吸一般习惯成自然。
  寒山寺,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旁边那面雪白的照壁,依旧用厚厚的帷幕遮盖着。照壁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而照壁边上搭建了一个月的席棚已经拆除,地上那些零星的散料都已经被完全清除干净了。照壁前面有一段青石板铺成的绿道,很少有人知道禁止通行的绿道的围墙后面有一道小小的石门。走出这道石门,是一栋掩映在绿茵里的木楼,名曰“招隐阁”。
  晨曦里,这道石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背负双手慢慢地走到了照壁旁边,抬起头,看看上面覆盖着的厚厚帷幕。
  一阵风起,一个瘦小的人影从照壁旁边那棵千年古松上飞身下来,揉了揉眼睛,“唉,我又睡着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不分昼夜地在这照壁上作画,累了就跃上千年古松粗大的枝干随便歇歇。
  “辛苦你了!”
  来人说话的速度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串成一条四平八稳的线。可是,他盯着帷幕的目光却不如语速的平静,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紧张的期待和揣测。
  那瘦小之人看看他略微紧张的脸色,道:“你告诉释诫大师,可以开门朝拜了。凡愿意今日观看的,每人必须布施十万钱。明日看的减半,后日看的随意出价,大后日就任其参观不用收钱了。”
  她的语速快快的、脆生生的,如有人在清晨摇动一串均匀的珠子。话音未落,她忽然飞身掠起,身子像壁虎一般伏在照壁上,一伸手,那厚厚的帷幕立刻落在地上。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红的朝日、蓝的天空下,照壁上活脱脱的维摩诘,他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身子半隐在淡淡云雾里,稍微前倾,脸上的清羸病弱之容也清晰可见,几乎要咳嗽着走下来一般。来人期待的目光立刻转成了虔诚的惊讶,不由自主跪拜下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好一会儿,来人站起身,看着面前倦眼惺忪的女子,慢慢道:“招隐阁有房间,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随便歇歇就好。还有,我要看看是哪一个附庸风雅的家伙最先出十万钱哦。”
  她唧唧呱呱地笑着,语气如孩子一般任性。他再看她时,她的身影已经藏匿于古松繁茂的枝丫间了。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4)
  他摇摇头,又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慢慢往那道禁止通行的石门走去。
  庙门已经按时打开,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蜂拥而入。大雄宝殿外有一道大门,要经过这道大门方能进入朝拜维摩诘画像。
  收钱的小和尚施施然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诺大的钱筐,“维摩诘画像落成,凡愿今天朝拜者,需布施十万钱!”
  “什么画像这么贵?”
  “谁先进去看看?”
  “十万钱哪!”
  “石公子来了。”
  人群中忽然让出一条道来,贵气、俊美的石良玉不紧不慢地走来,他的纱笼帽纹丝不动,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是士族阶级最崇尚的标准风雅。他看看那个施施然的小和尚,点点头,随身的一名仆从立刻递上十万钱。
  小和尚喜滋滋地记下布施,“公子,您请进,请进……”石良玉慢慢地以同样的步姿跨过了这道门。
  过了一个转角,石良玉的目光一落在那面照壁上,原本只剩短短的距离,他忽然飞奔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维持了几近二十年的名士风度。
  那是一种心灵的巨大震撼,那是活脱脱的维摩诘立在照壁上,隐几忘言,病容倦倦,悲悯着人间的万物众生。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仰视画像,然后又蹲下,最后干脆就地坐下,张大嘴巴,入神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才稍微回过一点气来,喃喃自语道:“天啦,这世间竟然有如此仙才之笔!”
  一只鸦雀从林间飞起,这鸦雀之声是如此刺耳,他猛地抬起头,只见照壁旁边的大树边,一个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仿如才从树上跳下来一般。
  这是一个十分瘦小的姑娘。她很随意地穿着一件粗布衣服,这原本窄窄的衣服穿在她瘦小的身子上,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她眉清目秀,但面上略有菜色;她头发凌乱,衣服上还溅了不少红的黄的颜料……明明是个小小的女子,却偏偏给人一种落魄书生的感觉。
  石良玉生平从未接触过庶族女子,但见她衣着寒酸,举止散漫,显然是庶族无疑。他看了看这片神圣之极的艺术殿堂,又看看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姑娘。两相对照,有些刺眼。他心里不悦,却依旧温和地道:“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快快出去。”
  她直视着他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他俊美的面容,“这里是寒山寺又不是你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关你什么事?”
  石良玉见她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且出口不逊,暗道,这庶族女子好生无礼。
  他正要说什么,女子的目光已经移向一只刚刚飞起的翠绿的鸟儿,似乎这只鸟儿是什么绝美的东西。她的笑声里带了点温煦的倦意,“你是来附庸风雅的第一个傻瓜!”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已经飞入高高的天空的鸟儿。石良玉看看画像又看看她,正对上她收回的视线。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这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却清澈明亮,眼珠那么黑那么大,骨碌骨碌转动时,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
  士庶不共处!
  他本想继续驱赶她,见了这样的目光,驱赶的话不知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女子见他的眼神几变,又唧唧呱呱地笑起来,转身走了。
  石良玉松了口气,收回视线,很快又沉浸在了那幅让人目眩神迷的艺术杰作里。
  已近黄昏,朝拜和看热闹的人群开始渐渐退去。早上还施施然的小和尚现在数钱已经数到手软——自石良玉第一个进去后,其他赶来的士族官僚岂甘落后?他们纷纷效仿,每一个人看后都大呼那十万钱真是太值得了。
  如此大半日下来,已经筹得好几百万布施。释诫大师笑眯眯地巡视一番,决定明日再加派两名收钱的弟子。明日虽然布施减半,但是经过今日的轰动后,来观摩的人不知会增加多少倍。
  照壁前已经完全清静下来,只有一个人依旧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幅画,心里一遍一遍地反复临摹。一天下来,他几乎已经揣摩了维摩诘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甚至包括最角落里那个十分不起眼的朱色的印章。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5)
  这个印章嵌在云层的一朵红色莲花里面,不十二分仔细,根本看不出来,即使看出来,也未必认得出来——那是三个异常复杂的古篆字:蓝熙之!显然正是作画者的签章。
  “石公子,我们要关门了!”守门僧连续叫了好几遍,他依旧如痴如狂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守门僧无法,也不敢再去打搅他,正为难间,只见释诫大师走了过来。守门僧立刻迎了上去,“大师,石公子他……”
  释诫大师点点头,走到照壁边上,石良玉依旧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壁画。释诫大师重重地咳嗽几声,石良玉终于抬起头,忽然站起来大声道:“大师,蓝熙之是谁?他在哪里?快告诉我,我一定要见见他!”
  “这个嘛,咳……咳……”释诫大师这回是真正地咳嗽了起来。
  一个月前,“招隐阁”的主人告诉他,有人看中了这面雪白的照壁,要在上面为维摩诘画像,并且保证,此画落成后,至少会为寒山寺挣得百万布施。释诫大师正愁布施不足以重新塑像,反正照壁空着也是空着,而且是“招隐阁”的主人出面请托,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应神秘的作画之人要求,照壁前的简单棚架搭好后,大雄宝殿关闭了整整一个月,任何人不得进出,只有一个负责送饭送水的小和尚每天将饭菜放在指定地点。作画者饿食斋饭,倦栖古松,如此一个月下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其真正面目。
  蓝熙之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在哪里?情急之下,石良玉猛地抓住释诫大师的领口,“快告诉我,快……”释诫大师被他摇晃得喘不过气来,连连摆手道:“估计早已离开了。”
  石良玉松开释诫大师的手,狂奔而出。寺庙外,他的一众佣仆早已铺好了红丝毯,准备了下山的小轿等着他。见到公子出来,两名小童正要迎上去,他已经越过众人踏上了下山的小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快回去,不用等我。我要去找一个人……”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1)
  三月初三,踏青社日。
  一个老婆婆坐在路边叫卖着纸伞。
  她已经很老了,背脊都完全佝偻起来,眼睛也有些模糊不大看得清楚了。但是,她还是挣扎着提了一篮纸扇来这热闹的社日之地,希望能赚得几文,为家里买一点点米。
  可是,从早上到晌午,无论她怎么殷勤地吆喝,她的纸扇依旧一把也没能卖出去。她看看陆续散去的游人,失望地叹口气,心想这是春天,人们还不需要用扇子吧。可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那些风流才子,明明就是人手一把纸扇。
  一个人蹲在地上拿起一把扇子,仔细看了看,老婆婆心里一喜,“小姑娘,你要买扇子么?我今天还没开张,你要的话给你算便宜一点,每扇五文……”
  小姑娘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摸出一块硬炭模样的笔就在扇上飞快地画起来。
  老婆婆气愤地看着她,大声道:“你干什么?我的扇子……”
  “莫急莫急,老婆婆,我帮你卖扇子。”
  小姑娘笑着回答,手里的硬笔却片刻不停,很快,雪白的扇面上就有了荷花、虫鱼、松树、飞鸟……
  一个时辰之后,十来把扇子都画完了,小姑娘拿出一个朱红的印章一一盖在扇面上,“老婆婆,你就说这是蓝熙之的亲笔,每扇卖一千钱。”
  这个印章上的字并非大篆,而是清晰可辨的小楷。老婆婆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哪里敢开出口来漫天要价?
  小姑娘见她根本不信,自己忽然大喝一声:“买扇子哦,蓝熙之亲笔画,每扇只要一千钱。”
  她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可是过往的人群都清楚地听见了。她喊完这一嗓子,冲老婆婆一笑,身影立刻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老婆婆尚未回过神来,身边已经围上来一大群人,“这扇子真是蓝熙之画的?”
  “就是画维摩诘像的那个蓝熙之?”
  “看,有蓝熙之的印章,是真迹!”
  “快,我要一把。”
  很快,老婆婆篮子里的十来把扇子已经被抢购一空,到最后一把扇子时,三只手同时伸了过去,有两只手的主人同时大嚷起来:“我先来的!”
  “是我先……”
  “我出一万钱!”
  另外一只修长的手已将扇子拿在了手里,正在争执的二人立刻停下转向共同的“敌人”,待看清楚“敌人”是一位锦衣士族公子,便不敢再吭声,毕恭毕敬地退开去。
  石良玉仔细看了看扇面上疏疏的一支青荷和旁边淡红的“蓝熙之”三个字,微笑道:“老婆婆,这作画的人去了哪里?”
  “她……”老婆婆看着面前的一堆钱,几乎如做梦一般。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堆钱,更别说和这样一个贵公子说话了。她四处看看,背影穿梭里,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半丝影踪?
  石良玉失望地正要离开,忽然听得老婆婆喃喃自语道:“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她的画为什么这么值钱?”
  石良玉急忙回过身,“给你画画的是个小姑娘?”
  “嗯哪,看样子,她明明是个庶族女子,庶族的女子作画也会值钱么?”石良玉并不回答,立刻追了出去。
  可是,这大街上的姑娘成百上千,哪个才是蓝熙之呢?
  朱府。
  此朱府,正是“朱、石、王、何”四大世家之首的朱家。当今司马皇帝原本是先帝的庶出旁支,没有继位的资格,很长时间内在自己的封地韬光养晦,闭门不出,安稳地做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司马王。后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司马王结识了当时的青州刺史朱涛。两人一见如故,实权在握的朱涛很快对之倾心推奉,令得孑立无援的司马王感激不已,视为友挚。
  先帝驾崩,朝内各王混战逐位,司马王在朱涛的精心策划下,率领北方各大豪门士族抓住机会渡江南下,在偏安一隅建立了朝廷。初来时,江南大族并不朝拜,又是在朱涛的精心策划下,逐渐树立了帝王的权威,收服了各江南大族,又经过十几年的开疆拓土,才有了今天惨淡经营的局面。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2)
  司马王坐上了龙椅,一手扶持他起家的朱涛,自然顺理成章执掌了本朝的最高官衔——太尉。在司马帝登基的当天发生了一件亘古未有的奇事:皇帝邀请朱太尉共坐御榻,一同接受百官的朝贺。帝王名器,岂容他人僭越?而御榻更是王权的象征,没有君臣同享之理,朱涛向来对司马帝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和他共坐御榻。
  此事之后,皇帝更是对朱太尉深怀感激,雅相器重。随后,朱涛的兄弟、子侄分别出任了本朝最主要的官职:他本人为太尉兼中书令,他的一兄两弟分别为荆州刺史、青州刺史和雍州刺史。而他的其他子侄则分别做到了司徒、尚书令……朝中重要官职,大部分都已经被朱氏家族把握。
  可以说,自立国之初,司马帝无论是政治上和军事上都要完全依赖朱氏家族,是朱家和他司马家共天下,而绝非司马与朱家共天下。所以,“朱与马共天下”就成了民间的口头禅,世人皆知。
  朱府旁边挨着的那座崭新的府邸刚落成不久,上面仍然高悬“朱府”二字,它的主人是朱太尉的独生子朱弦。
  这座府邸就是专为朱弦20岁生日准备的。
  今天,正是朱弦的生日。
  男子二十行冠礼——对于朱弦这样的士族子弟来讲更是一件大事。
  朱弦跟其他谈玄论诗、留恋花丛的士族子弟很有些格格不入。他自幼胸怀大志,修文习武,18岁时已经勇冠京城,就是皇家御林军的大统领在他手下也走不了20招。
  如今,又是两年过去了,他的身手已经精进到什么程度,就无人能知了。
  朱弦不止能武,十六岁时就曾经外放到“会稽”上任。上任伊始,遇上罕见灾荒,他立刻开仓赈灾,下令本郡断酒以救民命。结果本郡酿酒业停了半年,节约粮食五十万斛,得以顺利度过灾荒。
  他在任两年,政绩斐然。回京后,皇帝多次在公开场合赞扬:“朱氏子弟虽众,但无有能及朱弦者。”
  而朱太尉更是以儿子为豪,举凡朱家内外大事,必定征询朱弦的意见,培养他成为家族的核心。
  早在半年前,朱太尉就在为儿子的冠礼苦心准备礼物了。可是,看了诸多礼物,朱弦都不满意。最后,他对父亲说,生日那天要由自己完全作主庆贺,就当父亲送自己的礼物。朱太尉欣然答允,早早的吩咐了家人,这一天绝对不能打扰爱子,无论他想做什么,无论他要请什么人,都由他自行决定。就连他欢宴的地点,都定在了他的私人府邸——朱太尉为他的成人礼准备的独门大宅。
  刚刚用上等花椒粉刷过的墙壁,发散出辛甘的芳香气味。身着宫装彩衣的侍女、歌妓已经训练完毕,正赶去大堂开始夜宴前的演奏。
  她们身上的那种淡淡的高级脂粉味,她们那飘飘的衣袂,香风过处,就如一朵朵彩色的云在群芳里穿梭。
  紫丝布为面、碧绫为里的锦步幛,已经从大门外五十里处连绵铺开,迎接众多士族青年才俊来参加这场无与伦比的盛宴。
  夕阳刚刚西斜,外面大花园的广场上,就按照士族世家的等级官阶停满了油壁香车。因为有女眷参加,所以马车的样式和精致的程度较之往常更是别出新意。
  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是朱弦的堂兄朱顺,从食物准备到宾客安排,都由他一手操办。此刻,他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因为,直到现在,今天的“寿星公”朱弦因事外出仍未归来。
  一声马嘶,远远地,一个青年男子骑着一匹上好的枣红马飞奔而来,马蹄踏在红丝绒的地毯上,发出“得得”的如某种裂帛的声音。
  男子佩着罕见的玄铁短剑,并非寻常士子的宽袍大袖,而是穿着裁剪合身的紧身装束,在漫不经意中又透出低调的华丽精细与贵气。
  他的皮肤是十分健康的颜色,孔武有力的手揽住缰绳,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勃。可是,他的眼珠又特别大,睫毛特别纤长,看人一眼后,睫毛就阖住眼珠子,有些蒙蒙的,偶尔露出笑容时,看起来竟然有种妖艳而蛊惑的美丽动人。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3)
  在他身后,跟着八名一色青衣的少年仆从,皆高头大马,耀武扬威。
  “大公子,您可回来了!”
  来人正是今晚的主角,朱府的独子朱弦。
  朱顺虽然是他的堂兄,但是也叫他“大公子”。
  “嗯。客人到齐了没有?”
  “还差两三位。”
  问答间,两人已经走进朱府。
  客厅里已经满坐客人,左边位置上,一个胖胖的男子一见朱弦,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行礼道:“朱公子,我来给您拜寿,不请自来,多多海涵。”
  朱顺低声提醒朱弦道:“这位是陆贵妃的弟弟陆超。”
  朱弦点点头,忽然道:“以前在我们家赶马的车夫陆大勇是你什么人?”
  陆超的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正是家父。”
  “来人,撤座。”
  朱弦挥挥手,两名仆人立刻走上前去,撤掉了陆超的座位。
  “立刻将座榻烧去,庶族污染之物,决不能留在府中。”
  陆超满脸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羞愧难当地拔脚奔了出去,背后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讥笑:“庶族就是庶族,别以为麻雀真能变凤凰……”
  “低下之人,竟敢上朱府大门,真是自取其辱。”
  “士庶从不共处,堂堂朱府,怎允许庶族进入?”
  天空的晚霞淡下去了,夜宴马上就要开始。
  朱顺最后一次来到大门外,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朱公子的重要客人。他刚刚跨出门口,立刻看到一辆香车慢慢驶来。
  驾车的四匹白马皆高大健壮,无一丝杂色。香车绝非寻常豪富家的描金饰漆,而是装饰了一圈淡淡的银色,搭配浅绿的缎子,门帘则采用了同等大小的珍珠,用流苏串了,在最后的晚霞里发出悦目的光彩。
  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丫鬟掀开珠帘,娇笑道:“小姐,请。”玉人无声,先是一只绿色的绣花鞋着地,接着,另一只脚也轻轻踏在地上。她穿一身鹅黄精绣的百褶裙,身姿婀娜,苗条秀美,齿如编贝,吐气如兰。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丫鬟的肩上,如弱柳扶风,却又如临水照花。然后,她抬起头,妙目一转,但见得面如凝脂,眉如远山,清而不寒,艳而不妖。
  门口迎宾的侍从、管家都看得呆了,朱顺虽然也有些发呆,却不敢失礼,立刻迎了上去,“何小姐,请。”
  何小姐一笑,这一笑正符合她的身份,不多不少,不露不显,却动人之极,高雅之极。
  朱顺更加丝毫不敢失礼,因为,何小姐是今晚最重要的客人之一,也是朱太尉私下吩咐了要好生接待的三个女宾之一。早有专门迎接女眷的女管家闻讯赶来,何小姐玉足轻抬,正要随女管家进门,朱顺也正在做最后的观望,夜宴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按照朱大公子的脾气,无论是什么尊贵的客人,都是过时不候的。他正要收回视线,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女子。女子既不是坐车来的,也不是骑马来的,她是走路来的。
  女子十分瘦小,穿一身洁净的月白窄身布衫裙,头上身上皆没有任何钗饰。那样普通廉价的衣着,那样和男人一般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庶族出身的,从未娇养优容的女子。
  两名家丁立刻吆喝着跑上前去驱赶她,朱顺也以为是走错路的女子,不以为意地转身正要随何小姐走进去,忽然听得“扑通”两声,他赶紧回过头,只见两名家丁已经摔在地上,手脚乱蹬,一时之间哪里爬得起来?而那个女子依旧旁若无人地大摇大摆往大门方向走来。朱顺大怒,却不明白那两名家丁因何倒在地上,手一挥,又是四名家丁扑了上去,“哪里来的贱丫头?快滚!”
  “我偏不滚,你奈我何?”
  几名家丁纵身扑了上去,似乎一把就要抓住这个瘦小的女子撕成碎片,却见她一个转身,一抬手,那几名家丁失去重心,胡乱冲撞,拳头立刻招呼到了同伴身上,互相一阵猛攻,直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4)
  而那个女子已经侧身闪在了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互相殴打,竟似看得有趣,拍手欢笑道:“好啊,妙啊。”
  朱顺这时已经看出这个瘦小的女子很有点古怪,又惊又怒,手一挥,十几名家丁正要一拥而上,忽然又响起一阵马蹄声——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马车上的标志是司徒将军家的。一个文弱公子探出头来,正要下车,可是一眼看到当中站着的那名女子,便犹豫起来,目光冷冰冰的充满了厌恶,像是看到了某种可怕的虫豸。他四处看看,似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那个女子看样子既非小姐也非丫鬟。说是小姐吧,任何一个有身份的小姐,都不会如此寒酸;说是丫鬟吧,哪个丫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大摇大摆居中站在朱府的大门口指手画脚?
  司徒公子不屑地看看那个女子,犹豫着要不要下车,“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庶族女子?”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朱顺看看那个女子,更是怒从心起,刚要开口,忽然听得一声低低的惨呼,赶紧看去,原来是正走到门口的何小姐。她听到打斗回过头来,看见那些家丁头破血流的样子,吓得身子一软,几乎晕了过去。
  “快扶何小姐进去!”朱顺更是慌乱,立即吩咐家丁:“赶快把这个贱丫头赶走。不,不!乱棍打死她!”
  十几名家丁立刻围了上去,远处,司徒公子吓得赶紧将头缩进了马车里,将车门紧紧关上,生怕遭到池鱼之殃。
  女子看他有趣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正笑得高兴,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迫来。她闪开,十几名家丁东倒西歪,刀枪棍棒互相乱攻。
  等他们醒悟过来时,那个女子已经快走到门口了。众人正要追上去,忽见朱弦怒容满面地走了出来。“大公子……”朱顺有些惶恐,一众家丁立刻退下。
  朱弦瞟了一眼那个女子,挥挥手,朝朱顺道:“不要生事,无关人等,毋需理会,宴会可以开始了。”吩咐完毕,转身又跨进了大门。“今天朱府喜事,不和你计较,快滚!”
  “嘿嘿,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狗仗人势了,今天我偏要进去,看你能奈我何?”
  朱弦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门,另一只脚却又生生停下。那个笑声又清又脆,快似连珠炮,却又隐隐带了点沙沙的质感,出口的话那般尖刻,听着却似什么甜言蜜语。
  他干脆将已经迈进去的那只脚也拔了出来,转身正对着那个瘦小的女子,“本府决不允许庶族进入,你是谁?为何来这里捣乱?”
  女子略微有些菜色的脸孔浮现一丝淡淡的愤怒的红晕,声音却是脆生生的,“你又是谁?再敢无礼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朱弦哑然失笑,“我是谁你管不着,不过,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何德何能居然敢在这里放肆!”
  “肆”字尚未脱口,朱弦忽然眼前一花,饶是他反应极快,也觉腰间一松,他心里一凛,只见对面的女子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正是自己腰上的一块荷包。
  女子本来是要取他腰上那把玄铁短剑,但见他反应极快,躲了过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胡乱飞舞着那个精致的荷包,然后随手抛了出去,“废话少说,我是来赎人的,赎一个叫做锦湘的女子,你快快交出来,本姑娘马上走人。”
  第一次被人徒手夺走身上的饰物,朱弦勃然变色,手下意识地按着玄铁短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锦湘?”一边的朱顺,脑里飞快地闪过这个名字。那是朱府刚买回来不久的一个丫鬟,这个女子大动干戈找上门就是为了赎那个丫鬟?
  这时,大群武装的侍卫和家丁已经闻讯赶来,其中还有不少客人也追了出来。
  朱弦一挥手,将众人拦在了门里,目光看向朱顺,“锦湘是谁?”
  “府里刚买回来的一个贱婢。”
  朱顺怒向女子,横笑一声,“那个贱婢已经签下终身卖身契,嘿嘿,岂容你想赎就赎?!”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5)
  “不赎也行,你们直接将锦湘给我,免得我自己进去搜。”
  “好你个不知进退的贱婢……”
  朱顺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对你这种蛮不讲理的东西,就得用蛮不讲理的办法。居然敢对蓝熙之出言不逊,打得好啊,打得好!”一串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一个俊秀的公子闪过人群站到了瘦小的女子身边,他粉嫩如某种刚剥开的新鲜水果一般的脸上有细细的汗珠,又有些气喘吁吁的,显然是拼命赶路的缘故。众皆变色。很快,围观的宾客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她就是蓝熙之?”
  “就是画维摩诘像的那个蓝熙之?”
  “蓝熙之竟然是个女的?”
  “不会吧?蓝熙之怎么会是一个庶族女子?”
  “一个庶族女子如何能画得出维摩诘?”
  这些日子,京城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就是寒山寺照壁上的维摩诘像,而作画的“蓝熙之”更是在口耳相传里成为了天纵奇才。
  可是,此人太过神秘,除了一个名字,谁也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方大才子。有好事者,甚至赌下东道,要在某个时段之内找出蓝熙之,并邀请他(众人以为必定是士族的某位公子)为诸人作画。
  朱涛喜好书画,半月前曾带领朱氏子弟到寒山寺观摩了一整天壁画,回来时,唏嘘不已,当即吩咐随同的朱氏子弟留意此人行踪,若能结识如此仙才,定要将“他”举荐重用。
  朱弦并不十分喜好书画,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可是如今,见到“蓝熙之”本人忽然出现在自家门口,且指手画脚,放肆之极,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挨了一耳光的朱顺,知道朱大公子性格倔强、不善言辞,见他愣在原地,立刻走到他身边,正要开口,宾客中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她就是拍塌张太守藏钱夹墙的那个妖女!”
  “对,就是她!!”
  “杀金谷园别墅石大人的也是她!!!”
  张太守家的夹墙不堪重负滚出万千铜钱、石大人蒸人为乐自己的头也终被装在盘子里、维摩诘画像冠绝天下——这三件大事,无不是近日街头巷尾,茶前饭后的热点话题。如今,做下这三件大事的主人竟然就站在面前,竟然就是这个毫不起眼的瘦小女子?
  猜测议论声越来越响,围观的宾客越来越多。
  朱弦挥挥手,低声吩咐了几句,朱顺立刻转身进门招呼众宾客先行赴宴。看热闹的宾客哪里肯轻易离开。朱顺率领一众家丁、侍从连劝带拉,好不容易将宾客全部带到了宴会大堂。
  大门外,只剩下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以及远处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进门的司徒公子和他的马车。
  “蓝熙之,我可找到你了。”俊秀的公子已经喘过气来,脸色白里透红,笑得有点儿呆呆的,态度旁若无人,眼中却只有一个蓝熙之。
  此时,天色快黑了,女子看看他水果般鲜艳的面孔,似乎很想伸手去掐一下,却生生忍住,咯咯地笑起来,“你是第一个布施十万钱的傻瓜,你叫什么名字?”
  “石良玉。”
  “嗯,幸好是良玉!不是顽石,好!”
  石良玉拼命点头,“好眼力,在下可不是顽石。这里不是谈话之地,我们换一个地方谈谈书画如何?”
  “这里的确不是个好地方。”蓝熙之笑嘻嘻地看着石良玉,话却是对朱弦说的,“快将锦湘交出来,不然……”
  朱弦沉声道:“好,那个丫鬟就交给你。”
  蓝熙之见他如此爽快地答应,倒有点意外,“赎金多少?”
  “不要赎金。”
  “哦?为什么?”
  朱弦一时语塞,冷冷道:“本府不想和庶族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蓝熙之瞄一眼那豪华的府邸,“这府邸,不知多少民脂民膏堆积,能不进去还是不进去的好,免得脏了本姑娘的鞋子。”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6)
  朱弦怒容满面,这时,朱顺已经带着一个十分秀丽的女子走了出来,正是那个叫做锦湘的丫鬟。
  锦湘一见蓝熙之,立刻奔了过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蓝姐……”
  蓝熙之拍拍她的手,轻轻抱她一下,“锦湘,你可以回家了。”
  锦湘身材高挑,蓝熙之则很瘦小,就如一个孩儿抱了个大人,显得少年老成,特别滑稽。
  石良玉正在一边发笑,朱弦纤长的睫毛盖住眼睛,冷冷地道,“石良玉,你也不是来做客的吧?请便!”
  “石某只为美人和才子折腰,抱歉,你朱弦两样都不是,喔?”
  他回头,蓝熙之和锦湘已经走出几丈远了。眼看她们就要走过司徒家那辆马车了。
  “蓝熙之……”
  “我今天没空和你谈书画。”
  司徒公子见场面已经平息,开了车门探出头来,忽然看见蓝熙之经过,吓得将头缩了回去。直到她完全走过,才松了口气,慢慢跨出马车。
  司徒公子的右脚刚要接触到地面,忽然一个人影晃过,竟是蓝熙之又折了回来。她大笑着跃身而起,一掌拍在马背上,那马受惊扬蹄乱奔,马车一阵狂颠,足有半尺的高度。司徒公子却不知收脚,猛地滚在地上,滚出了红毯,一直滚到了青草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气恼不堪的朱弦,见司徒公子满头满脸的青草汁水,浑身如筛糠一般,恰巧又被草地上的一截树枝刮破了薄丝的裤子,露出一点儿白生生的屁股来。
  他闭了闭眼睛,纤长的睫毛扇啊扇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边,石良玉已经狂笑起来,边笑边喊:“蓝熙之——”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蓝熙之的声音唧哩呱拉地传来,“石良玉,今天我有事,改天再找你玩耍。”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1)
  夜,已经很深了。
  走在路上,夜风呜呜地直往脖子里钻。
  蓝熙之加快脚步跑了起来,越是快跑,身后的呼呼风声就越响,就像跟了个附体的妖魔,怎么甩也甩不脱。
  远远的,亭台的影影幢幢已经进入视野,她忽然松了口气,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又紧走几步,不一会儿,已经来到了紧闭的大门边。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手里提了盏灯,“快进来,你这么晚赶路,不害怕了?”
  “害怕!”她老实地点点头,“我很害怕黑夜,尤其害怕在夜里赶路。刚刚,我老是觉得身后有什么鬼怪跟着,现在腿都是软的。”
  “那是呼呼的风声,并不是鬼怪。”掌灯的人笑起来,“既然害怕黑夜,就不要在夜里奔跑。”
  “今天是要送锦湘回去,没有办法。”
  “锦湘送回去就好了。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蓝熙之走在前面,掌灯的人关了门,走在后面。她赶了长长的路,她害怕黑,所以很自然地走在他的灯光里。她喜欢这样的光明,喜欢这样毫无负累的安宁。
  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铺在地上,蓝熙之退后一步,和那个长长的影子并排而立,伸出手在那个影子上比划比划,然后笑嘻嘻地跳到那个影子上晃荡,想竭力遮住那个影子,却怎么也遮不住,只好徒劳无功地叹口气,“唉,你的影子为什么老是比我的长啊?”
  “因为我比你高啊。”
  橡木的桌子上,灯花新剪,照亮了屋子。左右两边各摆了一把椅子,是用山里那种特别的毛榉树木料制成的,又宽大又舒适。
  蓝熙之整个人蜷曲着靠坐在椅子上,她身材瘦小,眼睛微闭,如此盘腿坐着,也一点不显得拥挤,十分舒服的样子。
  “那个石良玉,真奇怪,他居然知道了我的名字。”
  “他到‘招隐阁’来过,我告诉他你到了朱府要人。”
  “难怪哦。”
  “看见朱弦没有?”
  “看见了。这人傲慢无礼,不过尔尔。”
  “是么?”他笑了起来,“朱弦是世家子弟里少有的清醒杰出之才,而且外放地方官时大有清誉,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糟糕吧?”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她撇撇嘴巴,“那个朱涛,说什么朝野倾心,号为仲父,自比萧何,我看未必。而朱弦更是可恶,我没有报你的名号就驱赶我,真是沽名钓誉之徒。萧卷,你觉得呢?”
  萧卷笑起来,摇摇头,“朱家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今天也是应该的。再说,你没有报我的名号,朱弦都肯将人交给你,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为什么在士族的眼里,我们就是贱民?连和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也不被允许?他们凭什么那么嚣张?他们多凭祖荫,不过是一群寄生虫而已,又有什么了不起?!”
  蓝熙之连珠炮样地说,睁大眼睛地问。萧卷还没有回答,慢慢咳嗽起来。
  烛光下,他的脸色可真苍白啊。这是一张常年带了病容的棱角分明的脸,眉眼坚毅又有几分宽和与善意。他每咳嗽一声,脸色就更苍白一分,目光也更乌黑起来。咳着咳着,嘴角就有了一丝浅浅的血迹。
  蓝熙之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桌边端一杯水给他,看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沾上嘴角边的血迹,就逐渐淡了,慢慢的看不出来了。
  “萧卷,你会不会死?”
  “也许,就看是哪一天吧。”
  “你若死了,谁给我点灯呢?”
  “那,就让天不要黑好了。”
  天会不黑么?怎样才能让天不黑呢?蓝熙之紧紧的皱着眉头,整张脸皱得几乎像一块小小的核桃。
  萧卷微笑起来,“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去休息吧。”
  “萧卷,我要给你画一张像。”
  “今天累了,你应该休息了。”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2)
  “可是……”
  “你的武艺要是有你的画艺那般超绝就好了。有空,就多练练武功吧。”
  说到这个,蓝熙之大为沮丧,“唉,我今天居然没有能够夺下朱弦的佩剑,并且还是趁他不备的时候。”
  萧卷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又看看她瘦小的身子,以她这样的体质,武功能练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要想更进一步,只怕十分艰难。
  现在,她还可以站在朱府门前徒手搏斗并全身而退,改天要是遇上了高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惜自己丝毫不会武功,也不能帮她什么。而以她这样的个性,希望她安安分分,事事袖手旁观,只怕是痴人在说梦了。
  “你这一闹,他们都知道你就是蓝熙之了吧。”
  “对啊。”
  “可张太守和石家人都在追杀你。”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他们两家。”
  萧卷摇摇头,又咳嗽起来,闭着眼睛靠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睡着了,只听得微微的呼吸之声。
  蓝熙之站在他身边,借助越来越昏暗的烛光细细地看着他。他的头发几乎是乌黑的,眉毛那样英挺,鼻子高而且直,薄薄的嘴唇,因为咳嗽浮现的那丝苍白的淡红暂时还没有褪去。他的长长的腿随意地搭在地上,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修长的十指带着一种枯瘦的疲倦。
  她想,如果没有这一脸的苍白和羸弱,萧卷真的是个少见的美男子。有一丝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萧卷的一只眼睛,她伸出手去,轻轻为他拂开,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心想:我一定要为萧卷画一幅像。
  “熙之,藏书楼的第三层第二间密室里面有大量的武学典籍,你明天去找些来看看有没有用。”
  他突然开口说话,她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去,将手背在后面,抬起头,看着蒙蒙胧胧的屋顶。
  只得这一声,四周又安静了下来。她低了头偷偷看过去,萧卷依旧闭着眼睛,就像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之口。
  “萧卷,我给你画一幅像好不好?”
  “夜深了,快去休息。”
  蓝熙之摇摇头,又回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盘腿坐下,慢慢闭上了眼睛。烛火已经燃尽,屋子里突然一团漆黑。那扇惟一的窗子虽然开着,可是外面高大繁茂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天空,呜呜的风吹着树叶摇曳,依旧透不进半分光亮。
  “熙之,害怕不?”
  “不害怕,有你在,灯就一直亮着。”
  晨曦微明,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往侧门走去。他的手刚要触摸到门柄,忽然听到一声大喝:“站住!你要去哪里?”
  石良玉回过头,嬉皮笑脸地看着面前的美妇人,“娘,我只是出去走走。”
  “走走?家里这么大的花园,不够你走么?为什么要出去?”
  石夫人一脸狐疑地看着儿子,“我看,你想跑路是真的。”
  石良玉见被母亲识破,干脆拉下脸皮,气呼呼地道:“娘,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什么驸马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石家那么多子弟,不见得礼官就会选上你,你担心啥?”
  石母揪住了儿子的衣袖,“小子,即使应付你也要给我应付过去。这是圣旨,族中所有未婚配的子弟都要参加,你不去也不行了。”
  “做驸马有什么好的?你看那些娶了公主的,无论如何英雄的男人也不得不摄威敛气。而且公主们往往颐指气使。娘,难道你希望娶回来一个恶妇,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石良玉并非妄言,现实往往就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
  远的不说。本朝山阳公主嫁与孙家,孙家以为攀了高枝。不想,山阳公主不肯安分,公然置了好几个面首,孙公子的绿帽子戴得高高的,却一声也不敢吭。
  而嫁与周家的旬阳公主,因嫌弃周家公子矮小,断然不肯圆房。每次周公子一进她的闺房,就看到房间里贴满自己祖父、父亲的名讳——士族即便著书立说遇到长辈名号,也要避讳找其他别字代替。现在,遭到这番公然羞辱,周公子不得不一次次嚎啕大哭,羞愧退出。以至于结婚几年还从来没有挨到过公主的身子。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3)
  就连勇武如桓大将军,娶了公主,在家也是低眉顺眼。朋友约请喝酒,都不敢痛饮狂欢,生怕错过公主规定的时间。
  石母姓王,出自四大士族的王家。她自己的一位族兄也娶了一位公主。偏偏那公主是个虐待狂,经常将丈夫捆绑在院子里凌辱。去年寒冬的一天,因为夫妻之间的一次小口角,这个族兄又被公主剥光了衣服绑在一棵大树上。若不是他的大哥及时得报打上驸马府,几乎要跟公主玩命——只怕这位族兄早已被冻成僵尸了。
  所以,只要没有昏头,哪个小伙子都不愿轻易接下公主这个烫手山芋——唯恐攀龙附凤不成,先玩掉了自己的小命。
  王夫人听着儿子滔滔不绝的举例,这些事情,她自己也是件件耳闻目睹——她的身子不禁抖了抖,拉着儿子衣袖的手不由得一松。
  石良玉心里一喜,可是,转瞬衣袖又被牢牢抓住,“儿啊,可是皇命难违啊。你爹就是怕你溜走,早就吩咐我看着你。你随便准备准备,对付一下吧。”
  石良玉白玉般的脸变成了苦瓜相。无奈母亲抓得太紧,又不敢强行挣扎,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母亲一步一趋往回走。
  石府,大花厅。
  十几个年青未婚的男子拥挤一堂,窃窃私语,一个个心情紧张不已。看见石良玉垂头丧气地进来,他们的目光立刻全部落在了这个家族里名声最响亮的美男子脸上。
  “你们看着我干啥?”石良玉又急又怒。这一急,白玉般的脸几乎成了红色的苹果。
  众人都笑了起来,“良玉,你——不——保——了。”
  石良玉冷笑一声,“你们先别幸灾乐祸,走着瞧好了。”
  众人并不理会他的冷笑,都大大松了口气。有石良玉在,就有替死鬼了,还怕啥?
  门口侍立的一名小厮悄声道:“来了,来了。”
  原本窃窃私语的一众男子立刻正襟危站,很整齐地列成两排,大气也不敢出。
  很快,石家的大家长石茗就陪着礼官说笑着走了进来。
  礼官挑剔的目光扫过一众子弟,被他目光扫中的人,心里无不砰砰直跳。礼官边看边点头,来回走了两圈,忽然道:“哪个是石良玉?”
  石良玉的帅名早已传遍士林,来为公主选婿的礼官自然作足了功课,兜了一圈就直接问石良玉。
  一众子弟暗暗吁了口气。只见石良玉漫不经意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微微佝偻着腰,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的。
  礼官迎着他的视线,不禁皱了皱眉。面前的小伙子虽面目白净,但是双穴鼓起,眼角下吊,目光无神,正是命相上很典型的“克妻相”。而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没精打采,形容委琐。
  礼官暗道传闻往往言过其实,摇摇头,目光又转向了其他男子。原本以为可以就此逃过一劫的一众子弟,心口又全部提到了嗓子眼,无不狠狠瞪着石良玉,几乎要用目光杀死他。
  就连石良玉的父亲石茗也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子眨眼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青草上的露珠晶透欲滴,微风吹来,露珠纷纷滑落叶子坠落地上。有一颗露珠微微偏了方向,却落到了一根细细的青草上,立刻压弯了青草的腰。
  萧卷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面,阳光透过叶子洒得他满头满脸一片金黄。
  他乌黑可鉴的头发从束好的冠帽上掉下一缕,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同样乌黑的眼珠几乎算得上是炯炯有神,和着英挺的眉毛一起,似乎与整个的病容完全独立开来,自成一派,显得异常的生气勃勃。
  春日的鸟鸣、花香、萧卷,一切都刚刚好。
  蓝熙之看看面前这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想自己初来时,是个寒冷的冬天,只看到一地的枯黄,随手晃了下火褶子就燃烧了一大片的枯草。如今,奇妙的季节忽然施展魔手,漫山遍野蓦地换上了新装。
  “萧卷,我第一次来时,这草地是枯黄的。”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4)
  “草木只知一岁一枯荣。它们现在绿了还是要枯黄的,凋残是它们惟一的宿命!”
  “草木枯了还能荣,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也许,在那枯萎的草根上长出来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棵草了。就比如人死了,留下的是他的子孙,有他的血脉。可是,无论如何,他是他,子孙是子孙,再流着相同的血,他们也绝非是同一个人了。”
  “那棵枯的草早已死了,再荣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株草了,只不过我们以为是那棵枯草复生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归根结底,万事万物都会死亡的!萧卷,你是这个意思么?”
  萧卷微笑起来,“熙之,草木没有什么子孙。”
  “人有子孙,草木就有子孙!可是,子孙又怎能代替那个逝去的人?”
  蓝熙之蹲在地上,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脚下的青草,又扬起头看看萧卷。
  萧卷不咳嗽的时候,他总是站得那样挺拔、坚毅,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她长久地盯着他,心想:萧卷真是好看!可是,为什么自己盯着他时,他的相貌是如此清晰,而一闭上眼睛或者一个转身,自己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样子呢?
  蓝熙之呆了好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人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对面的山路上猛冲过来。
  他的脚步一瘸一拐,可是偏偏速度又那样快捷,看起来十分诡异。她吓了一跳,赶紧拉了萧卷退到一边。来人收势不住,差点撞在那棵大松树上。
  石良玉?
  石良玉靠在松树上,口里呼哧呼哧如拉风箱一般,连连道:“好险,好险。”
  蓝熙之见他原本如某种新鲜水果般的脸上,忽然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像被谁揍了一顿。再细细一看,他的脸上又没有丝毫伤痕、血迹,似乎是某种颜料所致。
  再看他的脚,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一瘸一拐——水果男受伤了!
  蓝熙之有些意外,“水果男,你干啥?”
  “你说谁是水果男?”
  石良玉拼命瞪着她,脸上的汗水密密的浸湿几缕头发,斑驳得一张原本粉妆玉琢的脸庞更是五颜六色。
  “你啊,你现在就像一个被砸烂的苹果。”
  萧卷看着他一脸的五颜六色,倒真像一个破相的苹果。他强忍了忍,嘴角牵了几下,还是笑了出来。
  石良玉的脸红了一下,不过他的脸已经够花了,红得也不是很明显。蓝熙之看他哭笑不得的样子,奇道:“有老虎在追你?”
  石良玉恶狠狠地道:“好厉害,你怎么猜到的?”
  “真有老虎追你?这山上哪里来的老虎?”
  他一本正经地道:“是母老虎,比老虎还厉害。”
  一边的萧卷见蓝熙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微笑起来,“石良玉,礼官去你家选驸马了?”
  “还是您了解情况!”
  石良玉向他行了一礼,口里依旧呼哧呼哧如拉风箱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好可怕,差点就被看上了,要不是我英明,早做准备自行毁容,真要落入魔掌。哈哈哈,我那些族兄弟还指望我做替罪羊,现在,不知道他们哪一个会成为倒霉蛋,哈哈哈——”
  他越笑越开心,萧卷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蓝熙之狐疑地看着他,“你脸上大概是某种特别的油彩,这个不稀奇。可是,你的脚是你自己‘毁容’的?”
  “对啊,我自己用蜡烛炙伤的,好疼”,石良玉伸手擦擦眼睛,“为了装成‘克妻相’,我整整练习了三天鼓突方法,又临时在眼里加了点东西。可是,现在要弄出来就难了。”
  他一甩衣袖,里面掉出来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好险,幸亏准备充分。哈哈,我真是有点佩服我自己了。”
  他伸手,想擦去脸上的污迹,可是越擦脸越花,眼眶也揉得通红,就像要泪流满面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蓝熙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羞不羞啊,你!”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5)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石良玉的“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一下掉了出来。
  “泪流满面”的石良玉分辨不得,气恨交加,“蓝熙之,枉我那么崇拜你,你居然看我笑话!”
  “公主是什么夜叉猛兽?叫你怕成这样?”
  石良玉还没有回答,萧卷忽然道:“我先回去休息一下。”
  蓝熙之原本满心好奇,但见萧卷已经转身走了,只得道:“嗯,萧卷,你该好好歇着,我们回去吧。”
  她转身要走,石良玉飞快地拦住了她,“蓝熙之,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你先别走。”
  萧卷微笑起来,独自慢慢地往不远处的阁楼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得一点也看不见了,石良玉才收回视线,狐疑地看着蓝熙之,“你直呼他的名字?”
  蓝熙之反问:“不叫他的名字叫什么?他不是叫萧卷么?”
  石良玉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来读书台多久了?”
  “我不是读书台的人。”
  “招隐阁”里的“读书台”是个专门接纳士林中贫寒读书人的地方,很多才能杰出却因为各种原因落魄的人士,纷纷闻风投靠在这里。“读书台”为他们提供食宿、让他们安心著书立说。
  石良玉想,能画出那幅
画眉深浅2009-05-10 19:29:43
乱世太子妃 作者:月斜影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