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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 作者:毕淑敏
第一章
自习课,高海群对同桌说:“浦小提,你家距猪食堂50米。”
浦小提正在写造句,低着头说:“不对。”前些年大跃进,浦小提的爸在大院猪圈门口,用红油漆写下了“猪食堂”。
高海群不服:“从猪圈门到你家门,我一共走了100步,一步是0.5米,你算算,是不是这个数?”有理有据,声儿就壮起来。班长宁夕蓝扭回头看他们,示意轻声,眼光从长长的睫毛丛里滤出来,像夏天的阳光透过树叶。
浦小提写完句号,又端详了一番,就像妈妈钉完钮扣咬断线头。抬起头说:“是53米。我用尺量过的。”
宁夕蓝觉得自己的扁桃腺一下肿起来了。宁夕蓝的扁桃腺经常肿,伴随着恶心。久而久之,宁夕蓝就分不清恶心和真正的扁桃腺肿有什么分别了。浦小提简直相当于睡在猪身边,居然还量过,再不向浦小提借尺子用了。
中队长浦小提丝毫也没有察觉到班长的心思,专心做作业。班上考试的优胜者,总是她俩包揽,闹得大家打听考试成绩的时候,常常说,就甭问第一第二是谁了,从第三名说起吧。宁夕蓝的爷爷是教授,每天都对宁夕蓝有所指点。浦小提爷爷是杀猪的,爸爸是养猪的,浦小提一回了家,就从学生改童工了,帮着爸爸到处收泔水。
宁夕蓝和浦小提一道加入少先队,事先登记谁买什么样的红领巾,按价钱收费。宁夕蓝问爷爷,爷爷说,绫罗绸缎,按这个顺序选。没有红绫,宁夕蓝只得选了红绸。绸领巾打出的结细致紧密,仿佛樱桃。垂下的两个角柔软轻盈,像一双飘飘欲飞的红翅,把宁夕蓝苍白的小脸衬托出喜气。浦小提根本就没登记,一入队就像个饱经沧桑的老队员。领巾是超龄退队的姐姐浦大会传下来的,角都洗破了,披头散发地耷拉着,好像被鞭子暴抽过。
放学了,高海群说:“宁夕蓝的红领巾那才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烈士肯定刚牺牲,血那叫红。小提,你的红领巾是烈士刷牙时呲出的血染的,白里带红。”
浦小提正在收拾书包,她说:“高海群我告诉你,你不能叫我小提,除了我们家的人。”
高海群说:“名字起了就是让人叫的。你就可以叫我海群。”
浦小提说:“想的美!谁叫你海群,还叫你海带呢!还拍几瓣蒜凉拌呢!”高海群抓抓圆圆的脑壳说:“那我叫你什么呢?”
浦小提说:“叫我全名啊。就像钟老师上课提问那样———浦小提,这个问题你回答。”高海群一激灵,说:“别提钟老师好不好?她刚给我判了一个59分,你说我冤不冤啊?她就不能多给我半分吗?来个四舍五入,我不就及格了?她怎么这么狠呢?跟周扒皮似的!”高海群忿忿然。
浦小提说:“高海群你别以为自己姓高,就假装高玉宝。自己不好好学,赖谁呀?我不跟你瞎扯了,得帮我爸收泔水去。告诉你,血染不了布。只能放了盐,结成血豆腐。”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姐姐留下的旧书包,带子长,拍在屁股上噗噗响。
第二章
这一年夏天来得格外早,苍蝇满世界飞。学校号召人手一拍打苍蝇,每天各班统计打死苍蝇的数字,下午在红领巾广播里,向全校公布战绩。钟怡琴看着大家报上来的数字,心生疑惑。她原是大学助教,反右时说话太冲,虽没被正式划成右派,大学也不敢用她了,下放到小学任教。她双肘支在讲台上,褐色的长衣袖松松垮垮地褪下来,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好像一挺旧机关枪的两条腿。她说:“打苍蝇的积极性高,这很好。可是不能浮夸,不能以为反正我报上一个数字,你也没法查,没边没沿瞎报。少先队员要老老实实的做人,要对得起自己胸前的红领巾……”
老师一说,孩子们就人人自危起来,纷纷缩减了自己的数字。下课后,劳动委员白二宝找到浦小提,说:“钟老师让我重新核一下数,全班就数你和高海群的死苍蝇多。”
白二宝是附近菜农的孩子,学习虽不好,但会来事。浦小提看看自己名下有230只苍蝇,很肯定地说:“就这么多。”白二宝对高海群毫不掩饰他的不信任:“你真打死了290只?吹牛吧?”一旁的宁夕蓝,不等白二宝履行职责,忙说:“我打了100只……”白二宝说:“你家那么干净,能攒出100只来等着让你打吗?”宁夕蓝低下头,说:“我只打了几只……”
白二宝如获至宝道:“没想到你才是吹牛大王。”他已经开始变声,嗓门沙哑而粗砺,加之特别用力,全班同学都听到了。宁夕蓝尴尬万分,揉搓着红领巾的角说:“我没有打死那么多苍蝇,可的确有那么多的苍蝇死了。”白二宝讥笑道:“苍蝇分分秒秒都会死,100只少了,应该写1亿只啊!”宁夕蓝平日成绩太好,各户家长都以宁夕蓝做模具,比量自家的孩子,无形中犯了众怒,大家这会儿得了机会,就起哄道:“也不能把老死病死摔死碰死的苍蝇都算你的功劳啊!”
宁夕蓝窘的几乎哭了,说:“我也没算别人的,只算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苍蝇。为了让我够数,给咱班争光,我奶奶天不亮就到菜市场打苍蝇去了。人家都笑话她,说苍蝇还没起床呢!”大家不知如何应对,还是白二宝脑筋转得快,说:“宁夕蓝你也不用这么委屈,你爷爷奶奶也不戴红领巾!”
放学了,高海群紧跟在浦小提后面。浦小提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高海群说:“我没跟着你。我跟着苍蝇呢!”
这倒是不假。大团的苍蝇向猪食堂方向飞去,猪就要开饭了。
一摊猪食铺在地上,吮满了苍蝇。高海群急忙拉住浦小提:“浦小提,你说这摊上有没有100只苍蝇?”浦小提猛一下被拽住,本来就不结实的白衬衣袖子差点没裂下来,不耐烦地说:“有1000只咧!”高海群倒是很客观,说:“1000是没有的。100只多不少。浦小提你先不要走,给我做个证人。”浦小提不知道要证什么,就停下脚步。高海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石头,狠狠地向地上的猪食砸下去……
高海群傲然地对浦小提说:“看到了吗?”浦小提大惑不解,说:“看到什么了呀?”高海群说:“你刚才都承认了,说这里有100只苍蝇,现在,我已经把它们全部消灭了。明天谁再怀疑我的数字,你要勇敢地站出来。”高海群说得非常认真,很有气派地挥挥手,神态就像一个将军。浦小提本来是想大肆嘲笑高海群一番的,但对方这个动作,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威慑力。高海群的爸爸是个军人,一定经常在家里这样挥手的。浦小提就缓和下来说:“苍蝇是砸不死的,只要你的眼睛一转,苍蝇就猜透了你的心思,半个翅膀就竖起来了。”
高海群不服气地说:“苍蝇比钟老师还厉害,我还没动,它们就知道了?我才不信。”浦小提说:“你不信?蹲下来仔细看一看,地上可有一只死苍蝇?”高海群捂着鼻子头趴在地上四处寻找,半天站起身,沮丧地说:“真的一只也没有。”浦小提看他难过,就说:“你以后别报了就是。以前的,我替你补回来。”
第三章
第二天白二宝统计苍蝇,浦小提报上来的数是150只,宁夕蓝是7只,高海群是14只。按说浦小提的数目已经比前一天减少了80只,可因为别人压缩的更甚,反倒更显鹤立鸡群。白二宝说:“今天好多同学都实在了,虽说中队整个的数没有以前多了,可这是真实的成绩。”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看看浦小提。同学们也都看看浦小提。浦小提就不声不响地打开自己的书包,拿出一个黑色的瓶子。大伙不知道这是什么秘密武器,就围拢过来。高海群的爸爸是侦查英雄,好眼力遗传给了他,他第一个眯缝着眼惊叫起来:“都是死苍蝇!”
墨绿色的广口瓶子,周围丝丝缕缕,以前没准装过浆糊吧?瓶口被一块破布盖着,破布又被猴皮筋勒得铁紧,好像古时封酒的坛子。瓶子里黑鸦鸦密麻全是蝇尸,淹到瓶颈,看上一眼浑身的皮肤就耸起来。浦小提赶紧把瓶子藏起来,说:“我不是非要恶心你们,是怕大家不相信,每打死一只苍蝇,就把它捡到瓶子里。做个证明。验完了,我这就把它们埋了。”
宁夕蓝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用什么……把它们装进瓶里的?”她一边躲闪,一边好奇这个技术性的问题怎样解决。高海群抢先答道:“用筷子呗!”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便捷的工具了。浦小提急急分辩:“呸!我们家一人一双筷子,根本就没有富裕的,用了筷子,我用啥吃饭?我用树枝削了两根小棍儿,用完就扔了。”高海群捍卫自己的思路:“意思差不多。”
白二宝歪着脑袋说:“浦小提,你是把苍蝇都拿来了,可它们是你说的那个数吗?我怎么觉得好像不对啊?”
大家就傻了眼。150只死苍蝇到底有多大体积,一般人还真没概念,最重要的是浦小提腾地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反正是够了。不信你们可以数啊。”话虽这样说,手却把广口瓶子捂得紧紧,一点也没有让人验明正身的意思。钟老师正好走进来,她有洁癖,平日在自己房间看到苍蝇,都是用蝇拍轻轻地把苍蝇赶到窗户跟前,打开纱窗,放走了事。当然她也不能公开反对打苍蝇,毕竟是四害之一吗,就一直隐忍着。此刻看到整瓶的死蝇,怒火就中烧了。依她多年当教师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浦小提神色慌张,断定其中有诈,很严厉地说:“苍蝇到底是多少只?”
浦小提咬紧牙关说:“150只。”白二宝平日看不顺眼浦小提,觉得她和自己一样是苦孩子,可总是清清爽爽,不似劳动人民的风格,见老师查问浦小提,马上伸手说:“给我。”浦小提说:“我没拿你东西啊。”白二宝说:“瓶子。”
浦小提很执拗,说:“就不给。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
白二宝说:“你报的数不准,我要重新数数。”
浦小提双手罩在浆糊瓶子上,好像那是她家祖传的宝物,涨红了脸说:“爱信不信,随便你报吧,我就是不让你数这里头有多少只苍蝇!”
不知这场苍蝇大战如何收场,大伙儿饶有兴趣地等着看好戏。钟怡琴不干了,不耐烦地说:“可真有你们的,居然一只只地数苍蝇,也不怕得霍痢拉!告诉你们,谁也不许学他们的样,谁也不许用手碰苍蝇……”
她堵的心慌,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被浮夸和大话腌透了,转而可怜起自己,当初从大学被贬到小学,还自我安慰,说整天面对祖国花朵,少有虚伪和阴险,心情也会轻松和快活起来,没想到大学和小学,是乌鸦落在猪背上。花朵们人小鬼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吹牛和炫耀,伤感之外又加怨怒。这一切钟怡琴当然不会对孩子们讲,只是十分烦躁。浦小提看钟老师不再追究,心略略放下。惟有白二宝忿忿不平,觉得自己不怕苦不怕脏,本想出头露脸,不想碰了一鼻子灰。他恨浦小提,对钟老师也是强烈不满。
第四章
钟老师一时无法舒畅自己的坏心情,只有靠训斥学生才能让自己渐渐恢复平静:“我从大学到小学来,就像林则徐从京城到了新疆,我想把自己的学识贡献出来,让你们成为有知识有教养的人,没想到你们对苍蝇的兴趣更甚过对……”
话说到这里,校工老姚走了进来。满脸的络腮胡子和一套说灰不蓝的旧衣服,让人猜不透他是40岁还是50岁了。老姚没敲门,罗圈腿三拐两拐就到了讲台边。钟怡琴不高兴了,她有等级观念,校工就是校工,怎能直闯课堂?还没来得及阻止,老姚就把一句用大葱拌过的话吹到了她薄如白纸的耳朵边。
钟怡琴很快把手中的粉笔投到粉笔盒中,跟着老姚走了。同学们愣愣地坐着,感到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很是高兴。老师上着课,突然一走了之的事,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小孩子总是对新发生的事充满期待。
等了好一阵,钟老师还没回转。白二宝说:“也许是钟老师的家里人死了,来了电报。”白二宝想事比较狠,大家不愿同意他的猜测,可也想不出其它原因。钟老师终于回来了,顺手从粉笔盒里拣出半截粉笔。她上课的习惯,不管用得上用不上,从站上讲台的第一分钟,就把粉笔捏在手里。这一次,她旋即又把粉笔摔入了盒。钟怡琴不看她的学生,仰着脸,冲着教室里的日光灯说:“从今以后,不用上课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大家这个高兴啊!不用做作业了,不用回答问题了,不用考试了,不用扫地擦桌子了……见了老师,先是不用问老师好和敬少先队礼了,紧接着就可以骂老师了。高海群最高兴的是不用打苍蝇了,自从他知道了砖头砸不死苍蝇这一真理之后,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打死几只苍蝇。打苍蝇靠的是耐心,他缺乏的就是耐心。如果他富于耐心,劳动委员就是他而不是白二宝了。
白二宝是最先造反的革命小将。很长时间内,小学生们都无法摆脱对老师的敬畏,批判就处在温吞水状态。造反司令部发出了“中学生返回小学闹革命”的号令,几个早年从小学毕业的孩子杀了回来,白二宝就和他们拉上了关系。白二宝兴奋极了,原来根本就不用努力学习做作业打扫校园什么的,自己出身城市贫民,一好顶千好,骨髓都是红的。自己是最红的红小兵,就要有相应的表现。拿谁开刀呢?他找老姚商量,老姚现在是学校里唯一的劳动人民代表。
老姚说,这还用找?钟怡琴是上等货色。白二宝愣了,一时想不起钟怡琴是谁。老姚说,就是你们的钟老师。
白二宝明白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已经发生,钟老师变成了钟怡琴。就像哥哥活着的时候,白二宝是老二。哥哥得了阑尾炎病死了,有一天娘突然管他叫“老大”,他知道这表示自己从此代替了哥哥的位置。
白二宝想起钟老师打击自己的往事,就说:“姚叔叔,我听您的。”老姚说:“不能叫叔叔,叫司令。也不能说您,资产阶级才那么叫。”白二宝就说:“好,姚司令。从哪儿斗起呢?”姚司令说:“就从她包庇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开始。”白二宝说:“孝子贤孙是谁啊?”姚司令说:“就是你们班的宁夕蓝。她爷爷是反动学术权威,她爸爸留学苏联的时候就成了苏修特务,她每天香气扑鼻到学校,一心想上大学,把臭老九的第三棒传下去……”
白二宝茅塞顿开道:“宁夕蓝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起,宁夕蓝的爷爷和奶奶就被赶回了乡下,父母也住了牛棚,音讯皆无生死未卜。只剩下宁夕蓝和保姆守着风雨飘摇的家,她改口管保姆叫姥姥。造反派让姥姥反戈一击,姥姥就是装聋作哑。逼急了,姥姥就说:“我家三代雇农,比贫农还穷一等呢,你们谁有我出身好?我就愿意留在这反动窝子里,和你们里应外合。”
第五章
姥姥肚子里自有一盘城池,造反派只得由她住在虎穴里红旗不倒。宁夕蓝虽有姥姥呵护,但以她敏感聪慧的心愫,早已明白自己再不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如果姥姥哪一天突然倒下,自己就无依无靠成了孤儿,一叶飘零。风暴让宁夕蓝在痛苦中成熟起来,她要为自己寻一个救命的垫子,一旦从天上掉下来,还有一个缓冲。掰着手指算算,所有的亲戚都成了黑五类,只有班上的同学可以依靠。高海群的爸爸成了支左的解放军,这自然是最保险的,可高海群有点没心没肺。其次就是浦小提和白二宝。浦小提是首选,她杀猪的爷爷和养猪的爸爸,如今都是工人阶级了。白二宝的爸爸是菜农,这在成色上就略逊一筹。宁夕蓝看起来柔弱不堪,但爷爷多年指导加之她的灵慧,已无师自通地确定了方向。
她把家中以前存下的进口的饼干拿给浦小提吃。浦小提尝了后吐了口咖啡样的唾沫说:“一点也不好吃,一股糊豆子的味道。”那可是最好的巧克力饼干啊。宁夕蓝又把一些书借给浦小提看,浦小提说:“这还差不多。”但浦小提书看得很慢,还回来的书总是一股馊味,宁夕蓝只好叹口气,把浦小提看过的书专门放在通风的地方,等待着时间让那些书重新芳香起来。
白二宝要比浦小提难对付得多了。她把饼干拿给白二宝,白二宝看都不看,说:“你甭想用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腐蚀我。肯定是你们家吃不了剩下的,我不稀罕!”她把书借给白二宝,白二宝冷笑着说:“我才不看呢!都是才子佳人的破故事,如今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了。”宁夕蓝黔驴技穷,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进贡给工农的后代了。姥姥看到宁夕蓝发愁,就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说给姥姥听。”宁夕蓝就说:“姥姥,你算不算是劳动人民呢?”姥姥说:“我要是不算,就没人能算了。”宁夕蓝说:“劳动人民最喜欢什么呀?”姥姥说:“劳动人民最喜欢劳动了。”宁夕蓝说:“还有呢?”姥姥说:“劳动人民还喜欢打架。看见不平的事就打架。革命就是和坏人打了一大架,现在不是又打起来了吗。”宁夕蓝说:“除了打架还喜欢什么呢?比如吃的穿的?”姥姥说:“劳动人民喜欢喝酒吃肉,喜欢穿结实的衣服。”
一老一小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姥姥做饭去了,浦小提就走到爷爷的橱柜旁边。橱柜上贴着封条,大概是造反派太匆忙和自以为神圣不可侵犯,那盖着红章的白纸粘得很潦草。宁夕蓝小心地把封条揭开一个角,从夹缝里抽出了一瓶外国红酒,再把封条复原。第二天,她把红酒呈送给白二宝。宁夕蓝很怕白二宝说她是糖衣炮弹,但这一回白二宝什么都没说,飞快地把那瓶红酒像手榴弹一样地揣进了衣兜。红宝石一样的颜色诱惑了革命小将。
正当宁夕蓝凭着她从水浒中得到的知识,以为酒能打动她的同学时,白二宝毫不留情地把宁夕蓝揪到台上当了钟怡琴的陪斗,宁夕蓝弯着腰大惑,心想是不是白二宝在回家的路上,把那瓶红酒打碎了,要不然为什么一点不讲情面?
白二宝是那种吃了别人不手软的男孩,他在老姚的示意下,用皮带抽钟老师的时候,有一种回答考卷的快感。当然第一鞭子还是很不熟练的,原本想抽肩膀,不料一下子抽到了钟怡琴的脸上。钟怡琴注视着他,充满了惊讶。这是白二宝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手就不争气地哆嗦了一下,皮带拐了一个弯儿,暴起的血痕仿佛一个倒插笔的对号。当着姚司令的面,白二宝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干的不漂亮,便加倍弥补。万事开头难,打人一旦开了头,就像马拉松跑过了极限期,剩下的就是惯性和欢愉了。此后的皮带,白二宝有意识地左一下右一下,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叉号。从前钟老师大笔一挥在白二宝卷子上打叉的时候,一定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学生的还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钟怡琴当年用的是红墨水,如今白二宝复制时用的是老师的血。
第六章
打人如抽烟一般容易上瘾,白二宝长臂挥舞,风声呼呼。钟怡琴只在最初看了一眼她过去的学生,就紧紧拢上了眼皮。她怕的不是疼痛和自己的血,而是无法近距离地观看自己的学生因鞭笞老师而起的亢奋,那笑脸是如此的年轻而鲜艳。老姚看白二宝欲罢不能像个行刑的特务,不得不出来阻止。他先示意宁夕蓝可以下台了,然后对白二宝说:“停。”
白二宝擦擦汗说:“我不累!”
老姚不客气了:“那你也得给别的红小兵留着点啊。”
白二宝这才意识到原来走资派也像窝头中的馒头,要和姐妹们分享,不能吃独食,只得恋恋不舍地罢了手。他对浦小提说:“明天该你了。”
台下的浦小提战战兢兢地说:“还是……你……”
白二宝说:“这是对你的信任。”
浦小提连连甩手说:“求求你就别信任我了……。”
白二宝很豪迈地说:“你是不是害怕了?打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是掉了一颗牙。你以为会特别疼,其实只麻了一下就过去了。”白二宝好说歹说上纲上线,浦小提还是坚决不肯。老姚只得出马说:“这是革命和不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浦小提只得咬着嘴唇不再拒绝。
钟怡琴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她30多岁了,还没成家,一是她曲高和寡,左挑右拣,二是别人听说她险些成了右派,也轻易不敢交往。她独住学校的一间平房,僻静得很。歇息了一阵儿,她洗去身上的血迹,看着一盆暗色而浑浊的污水,想着明天还不知有怎样的恶斗,如其再受学生的侮辱,还不如一死了之。决心下了,正思忖着如何死法,不料门开了,老姚走进来说:“你辛苦了。”
钟怡琴一言不发,一个立志要死的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老姚说:“我是贫下中(农)出身。”
钟怡琴虽然遍体鳞伤,脑子却还不糊涂,她不知自己被凌辱和老姚的出身有什么关系。老姚很快就揭开了谜底,说:“你可以做我的老婆,就再也不会挨打了。”
钟怡琴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老姚,老姚是学校的杂役,负责烧开水和摇静校铃,还有静校之后在校园走来走去看看有无没关的窗户和滴水的龙头。老姚和她,就像活在不同海拔高度的树。同在一座山上,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运动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把界限轻而易举地涂抹干净了。钟怡琴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打了我,还想娶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老姚说:“不怕。打你是为了让你知道,咱们俩是般配的。”老姚说完,就从容不迫地走到钟怡琴的床旁,一把撕开了钟怡琴的衣裳。钟怡琴没有丝毫的反抗,鞭笞夺去了她所有的气力。她仿佛行尸走肉,任由老姚撕扯。
被践踏的灵魂一旦麻木,肉体反倒极端地灵醒。钟怡琴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体里还潜伏着另外一个自己,当她执意要死之后,那个原始的女人就肆无忌惮地复活了。受凌辱的精神已经全面失守,再也没有可坚持的信念了。她曾系于希望的花朵已变成了小蛇,世上还有什么神圣值得她献身?残存的本能告诉她,如果她想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她想活下去,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惊喜的莫过于老姚了,本来他以为会遇到钟怡琴殊死的反抗,老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的。谅她一个弱女子,又在一顿暴打之后,气力所剩无几,再说静校之后,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己只要软硬兼施,不怕她不服服帖帖的。但实际上远没有那般复杂,钟怡琴就像腐朽的大清国面对八国联军的入侵,基本上没有丝毫反抗。
刚开始的时候,她冷硬的像是一块棺材板。好在老姚很有耐心,又是揉又是搓,简直像是在对付一坨冻面。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在无数抚弄之下,这块面居然有了一丝丝柔软和热度。
第七章
第二天,浦小提哆哆嗦嗦地来到学校,不知怎样才能完成革命任务。突然看到老姚从钟老师的宿舍走出来,她第一个反应是钟老师死了。泪水立刻盈满了她的眼眶,劈里啪啦地落下来,好像不是水珠儿是冰雹。但紧接着她就看到活着的钟老师出现了,头发梳的很整齐,在额头打了一个旋,为的是遮住一道鞭痕。衣服也很干净,全然不是昨日失魂落魄的模样,甚至脸上还有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浦小提傻傻地站在那里,比昨天看到钟老师挨打还不可思议。倒是老姚还比较正常,拍了拍浦小提的肩膀说:“今天不斗了。你回家闹革命去吧!”看着浦小提欲言又止的为难样,老姚笑起来说:“明天也没你什么事了。”浦小提鼓起勇气说:“那后天呢?大大后天呢?”老姚说:“大大后天的事,我也不知道。你就回家去吧!”
浦小提往家走的路上,遇到了白二宝。白二宝说:“浦小提你怎么临阵脱逃?”浦小提说:“老姚说今天不斗钟老师了。”白二宝说:“那不能够。昨天姚司令还说要连斗三天呢!一定要把钟怡琴斗老实了。”浦小提说:“你怎么不相信人?要不你自己问去!”
白二宝真就甩开两腿一阵风跑了,片刻工夫又一阵风地跑回来了。浦小提说:“见到老姚了?”白二宝垂头丧气地说“见到了”。浦小提说:“老姚是这么说的吧?”白二宝说:“老姚什么也没说。”浦小提纳闷:“老姚什么也没说,你怎么就明白了?”白二宝说:“我看到了。”浦小提说:“你看到什么了?”白二宝招招手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浦小提迟疑地把头凑了过去,但身子还向后扳着,她想不通有什么秘密需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告知。不想白二宝飞快地在浦小提腮帮子上亲了一口说:“这下你知道了吧!”
浦小提大恼,使劲抠着自己的脸蛋说:“你流氓!”白二宝振振有词道:“你不是问我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的就是这!姚司令和钟老师在亲嘴,你明白了吧?”说罢撩开长腿跑了,他刚才从钟怡琴的后窗户看到了这一幕,因为惦记着浦小提,才跑回来告诉她。浦小提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一锅猪食,咕嘟咕嘟地冒着酸臭无比的泡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该上学的,现在却什么也学不到了。最初不上课的快活已经逝去,无所事事的烦恼像胖胖的蚕宝宝,噬咬着青春的桑叶。她害怕殴打老师,不是出自正义感和对老师的热爱,只是因为天性胆小。但她更害怕被说成是不革命或是反革命,当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个革命派的时候,教导她的人,居然又向老师耍开了流氓。浦小提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流氓,估计他们是会结婚的,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浦小提茫然地看看周围的世界,她不知不觉地走回家了。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都在圈儿里撒欢,睁着大大的特有的双眼皮眼睛和浦小提对视,然后拱拱鼻子颇有深意地哼哼着。浦小提真想变成一只猪。只要不到过春节的时候,做一只猪还是很快活的。
文革继续,大量的初高中毕业生不能离校,小学生就不能升入中学。复课闹革命之后,浦小提他们这拨学生就在原来的小学,进入了初中时代,被称为“戴帽”中学生。他们的文化还固守在小学生的水平内,学的外语都是口号,比如“放下武器,缴枪不杀!”“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等等。高海群学的很认真,每天一上街,眼珠子就四下里乱转,特别想碰上一个外国人,然后冲着他高喊一声“打倒帝国主义”,可惜的是街上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未出现过一个外国鬼子满足他的愿望。浦小提在外语课上回答提问,声音都洪亮到如同在抗美援朝阵地上,对着一大群联合国军在喊话。高海群敬佩地问浦小提说:“你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浦小提说:“我喂猪的时候,都对着它们说外语。不叫喽喽喽,改说够够够(GO-GO-GO)了。
第八章
老姚和钟老师正式结婚了,结了婚以后的钟怡琴好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她不再挨斗,恢复了一部分的教学任务,对学生也不像以前那样苛刻了。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一天,学校宣布他们已经算中学毕业,要参加毕业分配了。
他们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就要走入工作的大军。关于他们的分配方案,上面很有争论。一派意见是把他们分配到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让他们大有作为。另派意见:城里各个行业已多年没有补充新鲜血液了。眼下这批孩子,文革开始的时候,都还是小学生,相对比较单纯,可补充到城市各个岗位,让工人阶级教育他们。据说有造反派头头的一对双胞胎恰在这拨孩子中间,反正争论的结果是第二派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以老姚为首的领导小组,开始决定革命小将的命运走向。
这惟一的留城机会,分配单位天壤之别。大学图书馆需要人,环卫局也要补充背着篓子的掏粪工。老姚从来没有这般踌躇意满,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所有的学生见了老姚都毕恭毕敬,只有高海群除外。一是高海群学不会奴颜婢膝,二是他马上就要到父亲老战友的部队当兵,用不着拍这个家伙的马屁。宁夕蓝被老姚叫去单独谈了几次话,每一次谈话的时间,都漫长到钟怡琴在全校扯着嗓子嘶叫寻找。但钟怡琴叫归叫,并不挨门挨户地搜索,老姚许久之后才会从某个犄角旮旯走出来。
“喊什么喊?我在这个学校里,难道还会丢了?”老姚非常不耐烦。“你跟我的学生谈什么了?”钟怡琴红着眼睛,如同母狮。
“注意,他们不是你的学生,是革命的后代。”老姚严辞纠正。“知道他们是革命的后代就好。你可不要破坏了革命。”钟怡琴恨恨提示。这不单是为了保护学生,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婚姻。
“你也配教育我?”老姚鄙夷地说,“没有我,你的骨头都长蛆了。”话只要一说到这份儿上,钟怡琴就缄口不言了。为了保存自身,她都可以嫁了老姚,还有什么资格来教导别人呢!
老姚把去大学图书馆的名额分给了宁夕蓝之后,又开始找浦小提。只是他一下子闹不清这个脸蛋像红枣一样结实而鲜艳的女孩子,到底想分到哪里去?
“你为什么叫浦小提?”老姚像一个真正的首长那样和蔼可亲地问。
浦小提有点扭捏地回答:“生我的时候,我爸正好提了一个小组长,我爸说是我给他带来了运气,所以就叫小提了。”
老姚觉得这很好笑,就说:“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吗?”
浦小提说:“还有一个姐姐,叫浦大会。生她的时候,正开大会呢。还有一个弟弟,叫浦远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老姚笑起来说:“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和你姐姐,都是女娃,胡乱起个名字就是了,弟弟就不同了,是个男娃,所以你爸爸叫他远程,就是前程远大的意思吧。”
浦小提默不作声,她是个聪明孩子,不止一次猜测过弟弟名字的涵义,只是不愿说破。如今被人说破了,只有默认。老姚说:“其实男娃女娃是一样的,女娃更惹人爱。要说前程,要看你分到一个什么单位,单位分好了,就像爬上了火车,你不想到哪儿都不行,你一定会到的。我这里有一个分到茶叶店的工作名额,我看于你是非常适合的。茶叶店里冬不冷夏不热,不是人享受,是茶叶娇气。到处是茉莉花的香味,小姑娘能在那儿干活,连骨头缝都是香的,在外国,就叫茶花女。”
浦小提读过茶花女,知道不是这个意思,但她不会告诉老姚,只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要真是分到了茶叶店工作,就不能老掏泔水了,那样会坏了买主的茶叶香。
第九章
老姚看浦小提伸出自己的手看,就把浦小提的手薅了过来,说:“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说着,就用多毛的手指蘸了口水开始抠浦小提的手心。这是他制服女人的前奏,一个女人被抠了手心,不但不恼,还露出舒服享受的神气,勾搭她就有了十分的把握了。浦小提抽回了自己的手,说:“痒痒。”边说边狠狠地甩手,要用风把老姚的口水晾干。
老姚恼了。一个破毛孩子,给你脸还不要,看来猪倌的女儿就是没有教授的后代懂得风情,宁夕蓝就要乖顺得多。浦小提,老子还不宠你了!非让你乖乖地来找我!老姚正色道:“分茶叶店的名额只有一个,你要是真想去,三天以内来找我。不然,我就分你去掏粪!”
浦小提走到阳光下,她想,掏粪就掏粪,平日就常拾掇猪粪,人屎和猪屎有什么大不同?不过更臭罢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高海群站在她面前说:“浦小提,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不知为什么,浦小提很想哭,但找不到哭的理由,她就抹抹眼皮说:“你找我什么事?”
高海群说:“我要当兵去了。”浦小提无限向往地说:“当兵多好啊。军队里没有坏人。”高海群说:“军队里是没有坏人,但军队外面是有坏人的。除了打坏人,我不放心的就是你。”
浦小提笑起来说:“高海群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以前还辅导过你的算术呢。”高海群说:“那就欢迎你以后还辅导我。”
浦小提幽幽地说:“那就辅导不了了。你是解放军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高海群说:“那你还是工人阶级呢。工人阶级是领导力量。对了,我到了部队就给你写信,我的信寄到哪里呢?”
浦小提本来想说,你寄到大院的猪食堂就成,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不想让家中知道自己和高海群通信的事。她就说:“你寄到环卫局掏粪队吧。”高海群说:“你知道自己肯定分到那里吗?”
浦小提说:“肯定。”高海群说:“你就等着我的信吧。小提。”
浦小提刚想对他说“别叫我小提”,但高海群估计到了她要说这句话,就提前跑了。浦小提只有怔怔站着,看着高海群的背影,心想这个影子如果穿上了军装,会变成一个绿影子吗?
学校分配的第一榜上,浦小提果真分到了掏粪队。不料后来事情起了变化,掏粪队(当然人家的正式名称不是这样称呼的,是环卫×队)看了学生的有关简介,说,这个1米60的女生我们不要。空粪桶就有几十斤,满载时就靠百斤了,一个小姑娘还不得被压垮了?老姚说,这可是个好姑娘,吃苦耐劳肯干扎实,最适宜在你们这样的部门工作了。环卫队还是不干,老姚再出身贫下中农,在真正的工人阶级跟前也得让步三分,最后只好把浦小提换下来,另派他人。
这时分配已近尾声,零星单位已满额,调下来的浦小提被统分到一家重工业工厂。老姚无计可施,只好放她一马。
在工厂欢迎新工人的会上,浦小提看到了白二宝。白二宝很高兴,说:“你不是分到环卫局了吗,怎么到了这里?”
浦小提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想上环卫局呢!”
白二宝说:“当老大哥多好!工人阶级有力量。”
浦小提默不作声,看着浓烟缭绕的厂区。工厂的代号叫做“C”,叫人一听就生出保密和重要的感觉。新工人各发了一套工作服,还有劳保手套和帽子胶鞋什么的,每人捧着一大堆,如同打土豪分田地般兴奋。忙不迭地穿戴起来,姑娘小伙都焕然一新,像年画上的领导阶层那样光鲜。
白二宝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走到浦小提面前说:“我要的是最大号的衣服,你呢?”
浦小提说:“我是小号的。”
白二宝说:“以后有谁欺负你,就对我说。我保护你。”
浦小提说:“这家厂子有几千人呢,谁知道你分到哪里。”
第十章
没想到浦小提和白二宝分到了同一个酸洗车间,车间里充满了硫酸的气味,呛得人涕泪滂沱。浦小提试行多年应对气味的法子全线失守,对付猪屎人粪行,对付强酸不灵……
白二宝和浦小提同工种,要把酸洗槽子里浸泡的金属板,每隔一段时间翻动一遍,让金属的含量更加纯粹。这其中当然还有很复杂的科学道理,但以白二宝和浦小提那样的文化水平,是没办法理解的,好在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给新工人指派了师傅,浦小提的师傅是女的,姓郝,30多岁,头脸不是很胖,但肚囊已有中年妇女的饱满了。
“小提你倒板子的时候,要这样操作,才能避免工伤。你看我,十几岁进厂,到现在只伤过一次小脚指尖……”郝师傅边比划操作要领边说。浦小提注意看着,低声道:“只有我们家的人才叫我小提……”
郝师傅大惊小怪:“我还不比你家里人和你亲啊?告诉你吧,一朝是师徒,一辈子是父子。大眼瞪小眼的,好些人就这样瞪成了夫妻。后来就改成男的带男的,女的带女的了。”郝师傅说的动情,脸就从黑瓜子变成了红瓜子。浦小提只得接受师傅为亲人,给师傅起了个外号叫“好瓜子”。
白二宝的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40多岁汉子,脸色青黄佝偻着腰,白二宝毫不犹豫地管他叫“老病”。厂区是个巨大的方框,车间在顶南端,厂门在北面,要走一段很长的路。下班时,因为跟谁都不熟,浦小提只有和白二宝一道走。
两人到了厂门口,警卫走过来说:“打开包。”两个人就把背着的草绿军挎打开,警卫仔细翻看。白二宝说:“这是干什么?好像咱们是特务。”警卫看看他们的新工装,也不恼,说:“这是纪律。厂子里的贵金属,严禁带出大门。”
浦小提对白二宝说:“我往东,你往西,明儿见。”白二宝吃惊说:“你们家不是也在西面吗,怎么不是一条路?成心要甩掉我是不是?”浦小提说:“我真的要到东面有事。”白二宝说:“你有事,我没事。我陪你到东面去。”
浦小提叫苦不迭,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拒绝白二宝,只好别别扭扭地和白二宝一道往东走。一直走到了环卫局,浦小提说:“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进去打听个人。”
白二宝这次很听话,不吱声等在外面。浦小提走进去,对传达室的老头甜甜地说:“大爷,跟您打听个事。您这里有一封给浦小提的信吗?”老头的长寿眉飘了起来,说:“谁?啥小提?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这么一号人。姑娘你一定是走错门喽。”
浦小提松了一口气说:“是没有这么个人。可要是来了一封写着这人名字的信,您可千万千万替我收着。”
老人家警觉道,“你是谁?”“浦小提说:”我就是浦小提啊。“
老头大惑不解:“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没事找事呢!你是这单位的吗?不是。可你干吗非让人把信给寄到这里呢……”
白二宝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大声问道:“浦小提,你完事了吗?”浦小提赶紧走出来。两人一道又复向西。
第十一章
浦小提和白二宝开始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车间气势宏伟,如同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稻田里的水就是有着强烈腐蚀性的电解液,稻田里的庄稼就是一块块贵金属板。工人们就好比是插秧的农夫,要一趟趟地在田间忙碌,不断调整金属板的位置,让置换反应完成的更彻底。金属板重达几十公斤,还有呛人的挥发气体和极富腐蚀性的电解液。几天下来,新工人们引以为自豪的新工作服就面目全非,无数洞穴潜藏在衣服的褶缝里,千疮百孔。要是有喷溅起的电解液恰好从破损的窟窿里崩进去,皮肤就会被烧成垩白色。
浦小提欲哭无泪,深感真不如到环卫局扛粪桶。粪桶虽然臭,总还不伤人,在这里长干下去,电解液扑到脸上,就会变成麻子。好在她仔细观察好瓜子的脸庞,虽不甚光滑,却也并不见到明显的坑洼,可见麻子的概率也不是太高。
金属板的分量也着实让人吃不消。浦小提觉得每一块都比自己的身体还重,简直就是重如泰山了。在浦小提有限的知识范畴内,泰山就是重量的极致了。
每当她抬起一块金属板,连尾巴骨都在使劲,从周围不断传出的放屁声,就知道大家都不轻松。
好瓜子袖手旁观,说:“徒弟,我知道你难,可我不能帮你。你也别恨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有你练出了这股劲,你才能在这儿干下去。谁让你是工人呢!”
浦小提于是知道了,工人不仅仅是光荣,更是受累流汗的苦活。她咬着牙,埋头苦干。常常是连续搬动几十块金属板连头都不抬。胳膊红肿得发烫,好像两节烧着好煤的烟囱。连脚后跟都疼,浦小提恨自己太不争气,明明是手在做功,怎么小腿都抽筋。问过好瓜子,才知道这是车间里的强酸在作怪。
隐忍着坚持着,浦小提渐渐攒出了一身蛮劲,瘦骨伶仃的一个小姑娘,伸出胳膊,一疙瘩一块的踺子肉,能把菲薄的皮肤顶透。十个手指,好似练过邪门武功,往金属板上一抓,如同老虎钳子,绝不脱手。
“今后你嫁了哪个男人,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朝他下三路来这么一下子,保管他从此乖乖地再也不敢犯贱。”工间休息时,好瓜子做了一个双龙抢珠的姿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浦小提本不明就里,从师傅们暧昧的笑容中恍惚明白了,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知道绝不能恼,工休的主要娱乐就是这种段子,你要和大家打成一片,你就得适应这种气氛。
大家就向好瓜子起哄,说:“你是不是在家尽来这套路数啊?”
好瓜子说:“哪能老来?自己的家伙什,糟坏了还是自家心疼。还得大鱼大肉地滋养着给他补。也就是吓唬一下,叫他知道厉害就是了。”
大家就说,看不出好瓜子这么贤惠,懂得“围而不打”。
其实大家这一番话具有考察意味。新来的人都要过这一关,练出一身踺子肉容易,内心里还要和大家伙合群。要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坐怀不乱的假正经,大家就得讲话小心。凡事防着点。浦小提虽无大恼,但也未曾喜形于色,看在她是个姑娘的份上基本过关。
白二宝则不然,很快就成了胡说八道的老手。
对白二宝的胡说八道,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很不以为然。老病可不是普通人,是车间副主任。老病对白二宝很严格,白二宝表面上唯唯诺诺,肚子里可不服。
第十二章
食堂开饭的时候,几千工人麇集一处,如同兵蚁大战,蔚为壮观。有的窗口专卖包子,有的窗口专卖米饭,各排一队,龙飞蛇舞。遇上好吃的,队伍更是排出十丈远。白二宝不管站在哪儿,只要一见浦小提进了食堂,就张牙舞爪大喊大叫:“我在这儿呢,我给你站队了。”工人们一阵哄笑,浦小提不理他,站到队尾。
浦小提出了厂门往东,白二宝也不跟着了,独自向西。浦小提到了环卫局,看门人已经换成了一个中年妇女,还没等浦小提开口,就说:“我不是告诉你多少遍了吗,没有一个叫浦小提的人,也没有给浦小提的信。”浦小提彻底绝望了。高海群的父亲已经调走,家也搬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浦小提突然很恨高海群,觉得自己太傻,把一句敷衍的话当了真。她再看一眼环卫局的大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这门都有异样的亲切,从今天开始,她厌恶这个门了,决定以后再也不来了。
白二宝的工作区域和浦小提紧连,就像两个并肩劳作的农民。臂膀是他们的镰刀,金属板就是成熟的稻子。他们埋头倒动金属板,热汗肆无忌惮地挥洒。刚开工,白二宝和浦小提脚前脚后,相差不到一尺。干着干着,距离就拉开了。浦小提再熬炼吃苦,体力上也赶不上人高马大的白二宝。白二宝拎转金属板,好像抚平一块糖纸。浦小提看得发呆,从心底羡慕白二宝那一身腱子肉。没做出不登环卫局大门的决定之前,浦小提对白二宝的一切殷勤视而不见,现在再看白二宝,反感就减低了。白二宝也敏锐地感到了这种变化,干得更加起劲。中午吃饭的时候,割舍了自己酷爱的面条队,排了包子队,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浦小提还是默默地站到了队尾。
饭后上班,又是两人并肩倒动金属板。浦小提翻着翻着,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行的板子,被人提前翻过了。就像割稻子,人各一拢。割着割着,突然发现自己的田垄越来越窄,原来有好心人帮你提前把稻子放倒了。浦小提昂起酸楚的肩颈,看到白二宝正在前头为自己翻板。须臾间又感动又觉没有面子。擦擦汗说:“白二宝,你狗咬耗子。谁求你来了?你赶紧回你工作面去!”
白二宝说:“不识好人心,我是心疼你!”浦小提说:“谁要你心疼!管好你自己。”说话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像上学时的中队长。浦小提不用这种口气说话还好,此话一出,白二宝立刻抖擞精神,面前的这个小女工,毕竟不是当年颐指气使的好学生了,看着旁人离得还远,白二宝说:“小提,你是我的阶级姊妹,我不心疼你谁心疼你!”浦小提说:“不许你叫我小提。只有我们家的人才能叫我小提。”白二宝不屈不挠地说:“我就不能成为你们家的人了吗?我偏要叫你小提———小提———小提……”
浦小提又急又气,忙放下自己手中的金属板,摘下手套去堵白二宝的嘴。工作面的通道本来就窄,白二宝一手抓着金属板,又要躲开浦小提的抓挠,一个趔趄,手中一滑,湿漉漉的金属板就直直地滑脱下来,正正地砸在了脚面上。嘶啦一响,工作靴腐蚀出一窝大洞,金属板的犄角猛扎进去,白二宝哎呦一声,跌趴下去。若不是浦小提鼎力相助,白二宝半个身子就栽进了电解池,会被蚀成一套骨架。
车间里一时鸦雀无声。这是最怕发生的事故,人一旦蘸上了电解液,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平日里千叮咛万嘱托,就怕出事,还真正就出了事。
浦小提的师傅好瓜子跑过来说:“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叫救护车,快送医院!”白二宝的师傅老病是当班的负责人,看了看现场,沉稳地说:“白二宝,你就是伤了自个儿,也该在你的工作面上,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白二宝痛得龇牙咧嘴,脑子却还不糊涂,知道这是师傅要救他,马上就坡上驴:“小提人小力弱,差点跌到电解池里,我来救她,没想到……”
第十三章
浦小提愣愣地看着事故的发生,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人来问她事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毕竟人是倒在她的工作面上啊。但是,即使有人来问,她又说什么好呢?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一路拉着警笛。重工业厂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救护车怪叫,意味着一起严重的工伤已经酿成。大家相互打听,越说越玄。到了晚上,流传的版本就成了电解车间的一个小女工差点掉到电解池子里,一名男工奋不顾身拼死相救。结果是小女工全须全尾毫发未损,男工受了重伤。
浦小提沉默无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赶到医院去看白二宝,医生说白二宝右脚粉碎性骨折,术后暂不能探视。浦小提眼泪汪汪地说:“他的骨头还能长起来吗?”医生说:“这很难说。”浦小提说:“报上都登过了,连人的小手指头扔到垃圾堆里多少个小时拣回来,还能接上,他那么大的一只脚,怎么难说呢!”医生说:“你是他什么人?”浦小提说:“工友。”医生说:“我还以为你是他妹妹呢,那我就不说了。既然是工友,你就该明白,骨头碴子都被强酸泡酥了,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浦小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张口就问妈:“人骨头断了,吃什么最好呢?”妈妈说:“吃新鲜的猪蹄子啊。和接骨草一起炖汤,脊梁骨断了都能接起来。”
浦小提找到父亲,说:“爸,你就杀一头猪吧。”老父说:“我家小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馋了?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杀的哪门子猪啊。”
浦小提只得实话实说,说车间里有一个工友骨头断了,吃这猪蹄子大补。老父说:“这猪又不是咱自家的,是公家的。哪能说杀就杀呢!”浦小提耍开赖,说:“不管不管我不管。我只要新鲜猪蹄子,您要是不杀猪,我就自己到圈里砍下一只猪脚。”
老父虽然知道女儿绝无持刀砍猪的能力,但此话一出,知道了小提的决心,也就不再说什么,磨刀去了。当浦小提拎着香气扑鼻的瓦罐子走进病房的时候,前来慰问白二宝的工人们一下子都闪开了。
医生的担忧成了现实。白二宝被强酸腐坏的脚骨拒绝愈合,被酸剥蚀的皮肤也长久地保持溃烂状态。浦小提刚开始还想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错,但看着白二宝的烂脚掌,觉得什么话都抵不上人能举步如飞。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在第一时间拿下的口供,对认定事实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个工人受伤,若如实报上,就成了工作时间打闹玩耍。责任自负之外,从上到下都要受到严厉的批评。现在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白二宝被断为“工伤”,劳保福利一概享受,还不停地有人提着麦乳精代乳粉之类的营养品慰问。浦小提只要不当班,就到医院帮着白二宝洗脸洗衣。其实白二宝伤的是脚,虽说行动不便,但日常生活并无大碍,只是浦小提生性善良,不如此就觉得良心不安。她总想等白二宝的伤彻底好了,自己的过失也就算赎完了。桥归桥,路归路,咱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不想白二宝的脚伤好的极慢,时不时地还有恶化趋势。炎症变成了很少见的产气菌感染,整个腿肿的像老树桩,一按直冒泡。医生说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要截肢了,要白二宝家里人有个准备。白二宝的妈哭鼻涕抹满了医院的半面墙,他爹说,保命要紧,该咋治就咋治。不过人是叫厂子给闹残的,厂里要一养到死。
好在最后用了一种进口药,白二宝才算保住了一条囫囵腿。右脚变成了一疙瘩肉球,走道再也使不上劲。出了院后,白二宝特别爱在人前夸张地显示自己的瘸和拐,一来二去的,全厂没有人不认识赫赫有名的瘸勇士。
白二宝终于可以重新上班了,只是干不得重活,在车间里当安全员。浦小提真比白二宝自己还要高兴。觉得自己的有期徒刑算是出狱了。
第十四章
这天,白二宝在工厂的主干道上拦住浦小提说:“咱俩啥时候办事?”浦小提说:“啥事?咱俩的事不是都完了吗?你也成了英雄了,我也当了你的护理员了。你的脚也好了。”白二宝说:“可我瘸了。我得娶你做媳妇。”浦小提说:“那我要是不乐意呢?”白二宝说:“那我就说你在医院里伺候我的时候,已经是我的人了。”浦小提咬牙切齿地说:“白二宝你不要脸!你不能胡说!”
白二宝说:“浦小提我特地挑在大马路上跟你说这个事,你看看周围人看咱的眼光,你就知道,我要真那么说了,你甭说跳黄河了,就是跳到电解池子里也洗不清了。”浦小提朝四下里这么一望,才发觉大伙儿看他俩的目光,真是暧昧不清的。浦小提气得转身就跑,白二宝也不去追。一是他瘸拐着根本就追不上,而是在心中窃笑,浦小提你跑不了。
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已经当了车间主任,白二宝请老病当红娘。老病说:“二宝你要给我猪头,我才保这个大媒。”白二宝说:“那还不容易吗?我老岳父是养猪的,我住院那会儿,小提天天送猪蹄子,差点把奶汁给催下来。”
老病自己不出马,找到浦小提的师傅好瓜子。好瓜子听了老病的话,说:“一个好姑娘。可惜了。”老病说:“白二宝是个害群马,要是没有浦小提这样的好姑娘管着他点,备不住成了个祸害。再说啦,他是工伤,瘸着半截腿,以后找不着对象,还不得咱车间里帮着忙活?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吧。”
好瓜子找到徒弟说:“小提我跟你说个事,你可以同意也可以反对。乐意了,我高兴。不乐意了,我也高兴。总之要你自己拿个主意,甭看我的面子。要是先乐意了,以后又不乐意了,也别怪师傅我张了这个口。”浦小提说:“师傅,你不必张口。我不乐意。”
浦小提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子,不管师傅们旁敲侧击说什么,就是不松口。白二宝看出大伙都乐意促成这件事,也就百折不挠。每天吃饭时分,饭堂就成了白二宝的舞台,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闹得半个食堂的人为之侧目。浦小提就不到食堂吃饭,每天从家里带个饭盒,中午在车间旁开水房的锅炉边热一热,凑合着吃点就是了。她家离厂里挺远的,路上要倒三回车,公交车挤得人仰马翻,饭盒无论怎样横拿竖握,到了厂里,也是汤水狼籍,汁液洒得到处都是,只好免了菜饭,天天带包子饺子之类有馅的面食。虽说少油缺肉素馅为主,白菜韭菜一统天下,但经浦小提的手做出来,就别有风味。吃饭时候,常常有人问:“呦,什么吃食啊,这么香!”浦小提马上从饭盒里夹出一个包子,说:“自己做的,您要是不嫌,就尝尝。”受到邀请的人也不客气,张嘴就吃。家里不宽裕,包子是有限的,浦小提经常半饥半饱。
白二宝一看浦小提不到食堂吃饭了,也改变策略,带饭上班。他三口两口把自己的饭吃完,腆着脸走到浦小提面前,说:“人家都说你做的包子好吃,给我也尝尝。”浦小提赶忙在最后一个包子上咬了半口,说:“可惜没了。”白二宝嘻皮笑脸地指着浦小提放在饭盒里的大半个包子说:“这还有嘛!”浦小提说:“对不住,我都咬过了。你要是真想吃,明天我多带一个包子给你吧。”她实在对付不了白二宝的死打滥缠,取个缓兵之计。白二宝说:“别拿明天哄我。我饿,现在就想吃。”
车间大部分人都去食堂了,显得有些冷清。浦小提说:“我也不是你们家人,也不欠着你的,你饿不饿的,我管不着。反正包子是没了。”白二宝说:“我就吃这剩包子!”说完,不待浦小提反应,一把抓起浦小提饭盒中的包子,在印着月牙印的包子摺上,狠狠地嘬了一口,把大半个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吸入肚中。连声说:“好香!”浦小提嗔怪之余,也生出一丝好笑。这个男人像小猪一样憨,别人吃过的东西他非但不嫌,还当成了宝贝。看着他的瘸腿,浦小提生出了怜惜之心。
第十五章
第二天浦小提果真多带了包子,馅里还掺了肉,把普通粉换成了富强粉,连包子的摺都多捏了几道,浦小提喜欢别人欣赏她的手艺。不想白二宝变的很拘谨,吃饭时根本就没到浦小提这厢来,远远地缩在犄角旮旯里胡乱垫了点什么,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浦小提看着饭盒里多出来的包子,恨恨地想,这个人真傻,看我以后还理你!浦小提看了不少文学书,知道愤怒出诗人这句话,此时的她,觉得改成愤怒出胖子肯定更对,她一怒之下,把包子都给吃掉了,看着空空的饭盒,怅然若失。
过后几天都是这样,白二宝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避着浦小提。上小夜班,从下午2点到晚10点。腊月天,天黑的很早,下班的时候简直相当于半夜了。工人们裹着大衣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出大门,警卫统着袖子,缩成一团站在门口,吐出一团团白气。
白二宝推着自行车,相跟在浦小提的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浦小提说:“我多带了包子,你怎么不来吃啊?”白二宝说:“吃,哪能不吃。我想吃一辈子呢。”闲话中,浦小提走出了厂门。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断喝:“你停一下!”浦小提吓得一哆嗦,僵立在昏黄的路灯下,不知自己犯了哪条禁令。警卫说:“不是说你,是说他呢!”说着,用警棍示意已经走远的白二宝回来。
白二宝一瘸一拐慢慢走回来说:“怎么啦?天飘粒子了,我腿脚不便,还得赶紧回家呢!”说“腿脚不便”时声儿格外大。
警卫走到白二宝的自行车跟前,说:“打开。”说着就伸手去拿白二宝放在自行车后架上的饭盒。不想,看着不大的旧铝质饭盒,如同被焊在了车后架上,纹丝不动。浦小提把在车间巷道里翻动金属板的手劲使出来,哐啷一扳,饭盒应声打开。盒子满满当当,在黯淡的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磷光,一眼望去,像是一盒洗净码齐的带鱼段。浦小提立刻认出来了,它们是金属,是车间里通过了电解步骤之后完美纯粹的金属。这种金属非常昂贵,在世界金属交易所,喊出的都是天价。警卫露出得意之色,他是有经验的老手,没有任何密报,只凭着自行车带被压下的幅度,就敏感地觉察到所载并非空饭盒,贼就真让他憋住了。
“怎么回事?”警卫问。明知故问。
“我也不知道。我和她在一块吃的晚饭,后来就把空饭盒放在车后头了。再也没动过饭盒。也不知道这是谁,嫁祸于人。把偷来的金属放在我车后面了。真真气死人了!”白二宝振振有词。他们正点下班,因为路远,就压了下班工人的尾巴上,这会儿人都散尽了,几乎没有人看到这一幕。浦小提默默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根本就没有和白二宝在一起吃饭,也没有看到白二宝把饭盒夹在车后面,这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她本来是可以这样说的,但是好像有一块沾满了电解液的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咽喉又呛又苦腐蚀到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警卫有些为难,即使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警卫,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认定就是他偷的金属,但你没有抓住他的手,你就没法确定说是他。还有一个看起来这么本分的姑娘是他的证人,此事鲁莽不得。警卫换了一个口吻,说:“饭盒你是不能拿走了。你写一个东西,在这里。旁的等着明天再做处理吧。”白二宝把刚才所说写了下来,签了名,还按了一个手印。警卫示意浦小提也签名。浦小提愣了一下,她很想不签,看到白二宝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不忍心拒绝。如果她说白二宝干的事和自己无干,依警卫虎视眈眈的眼光,白二宝今天晚上就得蜷在地上冻一宿。她上了8个小时班,白二宝也上了8个小时的班。如果蹲到天亮,多折磨人啊。浦小提提笔签了字。
第十六章
“我们都是苦孩子”,这句话在浦小提心底最嫩薄的地方按下了一枚图钉,黑暗而疼痛。
第二天,白二宝的师傅老病找到浦小提,说:“你能保证是有人给白二宝栽赃吗?”
浦小提说:“我不能保。”老病说:??
真好看的,谢谢,可惜还是没完呀,明知是个坑也要往下跳哇,顶一下
看完心情挺压抑沉重的~~小提是一个学业上聪明但生活中绝对不精明,
“很有原则”跟“替自己将来打算一下”,一点都不矛盾吧!!!
耿直的人一般都不会“替自己将来打算一下”,只有圆滑的人才会吧
呵呵,原来想生活更好,替自己将来打算,也成“圆滑”人的标签?
耿直的人不会勉强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去换取"更美好的生活"
嘿嘿,你只强调“勉强婚姻和感情”换“美好生活”太片面了吧。或者说,
她是赚钱的,赚得比白还多,在家里她怎么一点都没地位和主见?
Totally agree with nn123! she is not really smart... she was n'
she wasn't careful at all when making important life decisions..
完全同意你这两个贴的意见, 我上面的回复是针对你前面的言论的
人生就几个关键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小提错过太多
我开始一直很喜欢她,可是后来一段时期我觉得她的文章有点无病
可能在她的生活圈子里,都是像她这样的老实人。所以她也是,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