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7-15 20:11:03
兰陵相思赋 作者:紫百合


  卷一 东风舞

  独舞纷如雪
  我半睁半合着双眼,慵懒躺卧在灵溪畔。
  洁白的雪花从天空飘落,沾到我身上化为点点水珠,我伸出小舌头舔尝雪花的味道,淡淡的沁凉中带着清新甘醇,一如灵溪的圣泉水。
  历经千年,灵溪的流水从未冻结过,潺潺的水声悠扬动听,我换了一个舒适的睡姿,正欲入梦,远方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双美丽的纤纤素手托起我,她抚摩着我身上的白色外衣,无限温柔。
  我脑海中睡意全消,是她回来了!天地之间惟有她的手,才能让我感觉到温暖和安全。
  我趴在她肩上,发出一声惊喜呼唤:“妈妈!”
  她握住我的小手掌,亲吻我的头顶:“紫萱……妈妈回来了。我在红尘界早已渡过劫难,天帝赐我位列仙班,在西王母处司职,最近才有闲暇回来看你。”
  狐仙,是狐族修炼的最高境界。
  这个消息让我既欢喜激动得手爪微颤,不经意间,勾起了她衣衫的一缕金线。
  她身穿着价值百万黄金的天蚕金丝衣,她发间的一枝钗环,足够买下十座富庶城池。
  人间帝王萧宝卷,为她大兴土木修建“仙华”、“神仙”、“玉寿”三座华丽巍峨的宫殿,壁嵌琉璃美玉,地铺金砖,雕琢成莲花图案。她在殿中跳舞的时候,仙风袅袅,步步生莲。
  她化身凡间女子的名字,姓潘名玉奴。
  “南齐天子宠婵娟,六宫罗绮三千,潘妃娇艳独芳妍。椒房兰洞,云风降神仙。纵态迷观心不足,风流可惜当年,纤腰婉婉步金莲。妖君倾国,犹自至今传。”
  萧宝卷国破身死,玉奴香销玉陨,她修行了万年,在红尘中历经九劫,终于得道成仙。
  然而,这个梦想对我而言,却是那么那么遥远。
  我是翠云山中一只修行千年的小灵狐,是狐仙阿紫的女儿,却还不具备幻化人形的能力。
  我带着羡慕的眼神看向阿紫,细细白色绒毛的小手掌触碰着她迤俪如乌云的长发,说:“妈妈,我想变成小狐仙,象妈妈一样美丽的狐仙!”
  阿紫微笑不答,眼波温柔妩媚,她将我抱在怀中,舒展开掌心,我看见了一颗晶莹闪亮的圆圆红豆。
  那种红色,纯正鲜艳如朱砂,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紫萱,猜猜这是什么?”阿紫轻启朱唇,问我。
  我凝视着那颗红豆,小心翼翼捧起它,回答:“是红豆。”
  阿紫微笑:“它不是普通的红豆,是相思子。相思子是我在西王母的花园中采摘来的神果,吃下它,你就可以如愿变成美丽的女孩了。”
  我睁大了眼睛,这颗红豆竟然如此奇妙,胜过我体内千年汲取日月精华凝固的神丸,能让我立刻变化成人间少女?
  阿紫接着说:“成仙之路万分艰难,不是每只狐狸都有这样的机缘,一旦中途三心二意,必定遭受灭顶之灾。妈妈不愿看你经历残忍的红尘历练,向西王母求了一颗相思子,让你从此幻化人形,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小狐仙。”
  我是阿紫惟一的女儿,一千年以前她在翠云山中生下了我,翠云山多有萱草,她给我起的名字叫紫萱。
  阿紫是风华绝代的玉面狐狸,数千年来她迷惑过无数男人,却从不曾对任何人动心过,她肯为父亲生下我,必定有一个非常非常特殊的理由。
  但是阿紫对我说,紫萱没有父亲。
  阿紫是最疼我爱我的人,她忍受过千般磨难才成为仙界的一员,所以她要利用相思子,帮助我逃避这千载万年的痛苦修炼。
  我欣喜万分,用鼻尖蹭蹭她的长发,表达我的亲昵和开心,然后迫不及待吞下那颗红滟滟的相思子,等待着奇异的变化发生。
  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如同被烈火焚烧灸烤,阿紫将我放入灵溪的清流,我低下头,看清了溪水中自己的影子。
  水中裸体少女美丽的脸和阿紫有七分相似,但她却不是阿紫;手掌不再有细小的白色绒毛,不再有尖锐突出的勾刺,是一双莹白如玉的手;长长的黑发漂浮在溪面上,是我梦寐以求的如云长发。
  这个少女就是新生的我,幻化成人形的我。
  我撩起一掬清泉,欢呼着从溪水中站起:“妈妈,我变成女孩了!不是小狐狸了!”
  阿紫手中托着一件缀有累垂花边和精致刺绣的翠绿色纱裙,她将衣服披在我身上,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穿衣服。”
  我穿好衣服,注视着身上那些珠饰,爱不释手,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阿紫打量着我,脸上荡漾着开心的笑容,说:“试试看,你会不会跳舞?”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犹豫不决看着她,片刻之前,我尚且不能直立行走,我能跳舞吗?
  她说:“舞者随心,相信自己,只要你有信心,一定可以跳出世间最美丽的舞蹈。”
  雪落人独立,翠衣舞翩迁。
  阿紫不仅赐予我生命、助我修成成果,还教会了我如何跳舞。
  翠云山顶一片寂静,伴随着雪落的声音,我舒展绿衣长袖,旋转飞舞。
  身体和心灵无限舒展,舞蹈的感觉仿佛与生俱来,肩际的长发随风飞扬,裙边镶嵌的璎珞环佩撞击出一声声清脆的绝响。
  阿紫远观良久,发出一声低叹:“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紫萱是天生的舞之精灵,远胜于我多矣!”
  我踩踏着皑皑白雪,脚心传来柔软微凉的触感。
  驻足停歇,我低头审视着自己的赤裸双足,足部肌肤雪白柔润,粉红的趾甲如同飘落的小小桃花瓣点缀其间,脚踝骨骼分寸玲珑,精致小巧、恰到好处,完美犹如白玉雕琢而成。
  我的视线转移到阿紫的足上,她穿着一双淡紫色的鞋。
  我扑到她怀中,撒娇说:“妈妈,我要穿鞋子,还要梳头发!”
  阿紫变化出一双翠绿色软缎鞋,又替我挽起一个双环发髻,看向我的眸光无限温柔:“紫萱,相思子能助你幻化人形,却不能让你成为真正的狐仙进入天庭,妈妈法力有限,只能助你到此境界。若要再进一步,只有依靠自己,你若愿意,可以和青蒿她们一样,到人间游历一番。”
  红藤、黄芩、青蒿都是翠云山中的小狐狸精,是我结拜的好姐妹,她们只修行了五百余年,道行并不比我高深,也没有我这般幸运,至今不能随意变化人形,法术时常会失灵。
  黄芩三百年前下山过一次,无意中显露原形,被人驱使猎犬追咬伤及左腿,至今行走不稳;红藤五百年前下山恰巧遭遇雷鸣闪电,她躲在大树底,不幸被山火焚烧,美丽的脸上留下了一大块烧灼的疤痕。
  每百年一次的“天雷大劫”,会毁灭掉我们中的绝大部分,妖狐之族亿万年来遭受天怒人怨,却未必全是我们的错。
  我们想摆脱卑微的“虐畜”身份,我们努力、我们挣扎,只因我们从未放弃成仙的希望,无论人世如何危险艰难,我们还是会下山游历,增长见识,以助修行。
  阿紫为了保护我,一直将我禁锢在她修行的清风洞中,与世隔绝,任我百般撒娇哀求,她都不肯应允我下山。我知道她不忍心见到黄芩、红藤遭遇的灾难发生在我的身上,只能将对人间的渴望默默压抑在心底,依靠从红藤那里听来的逸事传闻,想象着翠云山外的风土人情。
  现在,我变成了少女,阿紫终于肯放我下山,我激动得跳跃起来,叫道:“真的吗?我可以下山去了吗?”
  阿紫说:“你必须学会许多东西,才能保护自己。”
  我向阿紫投以期盼和渴望的喜悦眼神,等待着她教我如何保护自己。
  阿紫从金光闪烁的衣袖内取出一枚小玉片,递与我说:“玉片内有字迹,系我罄尽心血编着而成,每晚月明之时,你用心对月修习其中秘诀,定会大有收获。待你学会我书中所写要义,我就送你下山。”
  我接过小玉片,上面隐约写着篆体的《娘缳诀》三字,心道:“这玉片会教我什么呢?是护身的法术,还是玄妙的武功?”
  阿紫飘然远去,说道:“记住我书中要诀,明年此时,妈妈再来看你修习得如何了…….”
  雪夜,月圆如镜。
  灵溪水映照出我孤身独坐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曾经如此在翠云山中渡过千年岁月。
  阿紫临走前给赠予我的玉片闪烁着光华,我屏息静坐,将真气在全身运行数周后,举起玉片对月凝望,玉片内竟然别有洞天,闪现密密麻麻的字迹,其中所写的内容,正是我如今最希望知道的------如何做一个美丽的女孩。
  第一个月,我学会了如何化出淡雅的妆容。
  第二个月,我学会了如何挑选适合自己的衣服。
  第三个月,我学会了熏香。
  第四个月,我学会了微笑。
  第五个月,我学习莲步凌波,仪态娉婷。
  第六个月,我学习诗词歌赋。
  ……
  和阿紫相约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我终于翻到了《娘缳诀》的最后一页,我如同往常一般向玉片看去,却一无所获。
  我运气数周,镇定心神后再看,依然如故。
  我愁眉紧锁,托腮冥思苦想时,身后传来青蒿的一声娇俏轻笑。
  我灵机一动,回眸说道:“青蒿,快来帮我看看,我妈妈写了些什么?”
  小艳狐青蒿一身青色纱衣,面容精致艳丽,发髻挽成欲坠未坠之形,长长的黑发垂落胸前一侧,她身上传来幽幽的香气,我轻轻一嗅,立刻分辨出是铃兰、香鸢尾、玫瑰三种香料混合所制成,这种香气馥郁中带着甜香,令人心旷神怡。
  她一直很擅长打扮自己,或许她能看得懂阿紫的《娘缳诀》。
  青蒿接过我手中玉片,对月凝望,笑得花枝摇颤,说道:“原来小妖精开始害相思病了!这么好玩的东西,你居然看不见么?”
  我靠近她身边再看一眼,却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央求她道:“你见多识广,给我讲解讲解,明天我送一瓶上好的玫瑰花精给你,好不好?”
  青蒿抿嘴笑道:“好,既然如此,就成交吧。我告诉你,紫姨写的是……”
  她附耳低声细语,我听见她的话,面上一阵阵发烧,她顺势将我抱入怀里,以手轻触我的脸颊,用一种柔媚之极的声音对我说:“要不要我帮你找个人来试一试?或者,我们也可以……”
  我明白她有意戏弄玩笑,伸手到她腋下轻挠痒痒,青蒿立刻退后几步,笑道:“不试就不试,可别拿我出气!”
  我咯咯娇笑,说道:“你经常下山去,恐怕就是为了这个吧?你的情郎,如今有几位了?”
  她举手掠了掠鬓发,姿态娇娆撩人,《娘缳诀》有记载如何让举手投足仪态万方,我虽然精心练习过整整一个月,可以比她学得更像,心中却不太愿意使用阿紫的教程,更希望做原来的自己。
  青蒿毫不掩饰,悠悠然道:“我记不清了。我从不问他们名姓,清晨他们醒来见不着我,只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梦,纵然有痴心男子,当时念念不忘三五日,久而久之自然就淡了,彼此快乐,两无牵挂,如此而已。”
  我听着青蒿的话,心中微微一动。
  狐族向来不会对男人动真感情,阿紫如此,青蒿亦是如此,莫非男女之间一切皆如叶上露珠,朝散夕聚,永远见不到太阳的光芒么?阿紫《娘缳诀》最后一页,写下的原来是男女之爱欲,我之所以见不到,是因为我心中从无此念,她有意将它写在最后一页,又在暗示我什么呢?
  这个月圆的雪夜,是我千年来首次彻夜无眠。
  漫天雪花继续飘落飞舞。
  站立在阿紫面前的我,依然身着翠衣,依然长发垂肩,依然赤足立雪。
  阿紫审视着我,轻轻问:“为何不穿鞋子?”
  我略低头,眼波顾盼嫣然一笑,用娇软甜润的嗓音说道:“仙子下凡,自然步步生莲,为何一定要穿鞋子呢?”
  阿紫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学得很好。紫萱,你去往人间,应是游刃有余,决没有男人忍心伤害你。”
  我无限欣喜,一时忘记了矜持,欢呼着说:“我可以下山了吗?”
  阿紫见我又显露出活泼顽皮的本性,柳眉轻蹙道:“一不小心就现原形了!你这样子怎么让我放心得下?人间繁华景象虽好,世事却诡谲难测,终非我们久留之地。既然游历人间,不可空手而回,我交你一件任务,如果能够完成,西王母娘娘一定会嘉奖你。”
  我见她蹙眉,立刻恢复了刚才娇柔婉媚的模样,低头道:“我一定记住妈妈的话。”然后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阿紫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相传亿万年前,天地混沌一片,造物神盘古手执利斧劈开天地,是为清、浊两界,他独居在天地之间,又过了数万年自解全身,呼吸变成风云雷电,双眸变成了日月双神,须发变成灼灼星辰,躯干幻化三山五岳,血液汇成江河湖海。他的指甲进入清界,吸收凝聚了天地之间的精魄与灵气,变成天神。
  数万年后魔神禀赋天地间浊气而诞生,和女娲造出的人类、兽类交合,诞生了许多妖族,我们狐族正是其中之一。
  神魔交战的“血海之劫”后,妖族所剩无几,狐族先祖侥幸存活,是因为他们偷偷采摘分吃了西王母仙苑中相思树所结的“瑶果”,他们躲过了大劫,相思树却不再结“瑶果”了,结出的是红色的相思子。
  我轻轻问道:“妈妈,瑶果是什么样子?它和相思子很相似吗?”
  她道:“瑶果、相思子、红豆都是相思树的果实,红豆属于其中最下品。瑶果在日光照耀下可变幻七彩颜色,异香持续数载不灭,西王母娘娘在昆仑山中种植一株,海外皆闻其香。一颗相思子可增加千年功力,若是食用一颗瑶果,即刻位列仙班,与天地同寿。”
  我心中仰慕不已,说道:“瑶果真神奇!”
  她美眸中略带遗憾,喟叹道:“仙树性灵,我寻访多年都没有收获,如果你在人间能够找到一株可以结出‘瑶果’的相思树,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仙女了,西王母娘娘也会开心。”
  我见阿紫如此说,有些微的失望,说道:“如果连妈妈都找不到,我更找不到了……”
  她摇头道:“紫萱,世事本无绝对,一切都是机缘注定。或许我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够做到。”
  我看到阿紫温暖信任的眼神,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阿紫牵着我的手,在灵溪畔坐下,叮嘱我许多事情,例如不得随意施用法术、不得欺压弱小良民等等,我都一一记下。
  她停顿了一瞬,对我温柔说道:“《娘缳诀》中最后一页所记载之事的要义,你可曾看懂么?”
  我红着脸,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道:“没有,我看不清玉片上的字迹…….是青蒿告诉我的。”只要一想起青蒿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我就觉得脸上发烫。
  阿紫久久注视着我的脸,抚摸着我的发丝道:“男女交往发之于情,情到浓时免不了爱欲纠缠,没有什么可害羞的。我将你禁锢了千年,一直不让你尝试男女情爱之事,就是担心你无法控制心神,受人蛊惑铸成大错。你下山以后,如果遇到合心意的人间男子,可以尝试……但是你要记住,无论你们之间有多亲密,你都不能对他们动真心,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
  我垂下头,对她说:“妈妈希望我象青蒿一样,对吗?”
  阿紫轻轻道:“青蒿这小妮子太过恣意放纵情欲之道,万事过犹不及,我担心她迟早要遭受天雷惩戒。不过,即使如此,较之坠入情网无法自拔,遭受永生之痛,却要幸运得多了。”
  我明白阿紫所指“永生之痛”的涵意。
  狐仙可以长生不老,人间男子的寿命却是有限的,如果狐仙爱上凡人,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年华飞逝、生老病死,进入六道轮回。即使来生还能再见,凡人却早已遗忘了前世的记忆,彼此形同陌路。
  虽然我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但是我可以假设。阿紫是我目前最爱的人,假如有一天我认识她,她却不再记得我是她的女儿,我一定会万分痛苦。
  阿紫所言,似乎有感而发。
  难道她曾经历过这样的“永生之痛”?难道在她冷漠绝情的心底,也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心动?
  但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对所有男子都是一般冷酷。
  她成仙前的最后一个男人是十八岁的南齐皇帝萧宝卷,我借助着与她心意相通的法力,感知到了那痴情的少年男子对她的宠爱和眷恋,而她对萧宝卷自始至终心如磐石,眼看着他自尽而死却无动于衷,连一丝丝的愁绪都没有。
  所以,我不相信阿紫身边的男人会有例外,甚至包括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在内。
  阿紫借助法力,乘风将青蒿和我带离翠云山。
  我回首遥望,翠云山顶云雾弥漫,苍翠的绿树将白云烘托成青翠之色,山高达千丈,凡人永远都无法企及。
  青蒿拉着我的手,向脚下看了一眼,回头对阿紫说道:“紫姨,您要送我们去哪里?”
  阿紫轻轻道:“九步之内,必有芳草;美酒馥郁,百里飘香。”
  青蒿笑道:“原来是兰陵!紫姨真会给我们选好地方!兰陵的香草多,美酒多,我最喜欢兰陵的郁金香了!”
  兰陵,会是一个怎样美丽的地方呢?
  我脑海中闪现着美妙的憧憬,青蒿对我描述过的人间美景、美食,都让我艳羡了很久很久。
  阿紫将我们放落在一片野外桑林中,说道:“你们不要过于眷恋人间风物,明年此时返回翠云山,我来接你们。”随后翩然而去。
  我赤足踩踏着人间土地,青翠嫩绿的小草刺着我的脚心,心底油然而生一丝胆怯和迷茫,紧握着青蒿的手。
  绿野映桑枝
  人间三月,阳春时节。
  眼前是一片美丽的田野,附近林中数名农家女子正采摘着青青桑叶,不远处一条小河静静流淌。河中央的小桥上,几名吹奏木笛的小牧童,骑着小毛驴悠然经过。
  和风缓缓吹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清淡幽远香气袭入鼻端,我从未见过这样男耕女织的静谧田园景象,伫立桑间陌上,心情无比愉悦。
  采桑女一边摘取桑叶,一边曼声而歌:“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我时常吟诵这首《诗经?七月》,至今记忆犹新,见她们的歌声优美动听,不由和着她们的声音唱道:“蚕月条桑,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为公子裳!”
  青蒿采了几株香草在手,倚在桑树下,远远欣赏那些年轻农夫弓身劳作,并不理会我们唱些什么,她一向厌恶诗文,虽然识字,却并不精深。
  那些采桑女继续歌道:“八月其获,十月陨箨,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我心存忌讳,停止了歌唱。
  青蒿偏偏听见这最后一句,登时柳眉含怒,大叫道:“这些贱妇,好生无理!我们又没招惹你们,何苦如此诅咒谩骂!”
  她心生怒意,将手中芝兰扯碎,向桑林之中投掷而去。
  林中霎时飞起无数只细小的黄蜂,向那些采桑女子嗡嗡扑落,她们乍见一大群蛰人的黄蜂出现,惊慌失措躲闪不迭,纷纷解下头巾或掀起衣角遮蔽头脸,四散奔逃。
  其中一名身形瘦小、头扎青花巾的蓝衣少女,情急之下跌倒,她手中所挎小篮筐滚出数丈远,辛苦采摘半日的青翠桑叶于桑林中撒了一地。
  青蒿见此情形,犹不解气,忿然说道:“当年红藤被那贪心的猎人追赶,可不正是因为她那身难得一见的红色皮相!如果可以,我真想将所有的猎人、猎犬都痛打一顿!”
  我只要想起红藤如今行走时一瘸一拐的模样就不免心疼难过,本不欲插手干涉青蒿使出法术变幻黄蜂恐吓她们,但见那瘦弱少女跌倒,心有不忍,暗施法力,将蜇人黄蜂尽数变化为小彩蝶。
  五彩缤纷的小蝴蝶在茂密桑林中飞舞,姿态优美,煞是可爱。采桑女子们见蜂突然变化为蝶,惊奇得目瞪口呆,不再恐惧逃窜。
  青蒿见我出手阻止,说道:“紫萱,别忘了你也是小狐狸!如果有一天被猎人抓走了,他们可会如此护着你么?”她赌气背转身去。
  我走到她背后,温柔微笑道:“好青蒿,别生气,下次我一定不会了!”
  她板着脸道:“别拿紫姨教你狐媚男人的手段对付我,不管用的……”
  我正欲解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响,隐约可闻人声嘈杂鼎沸,立刻向桑林外小径上看去。
  青蒿察觉有异,急忙拉着我隐身躲藏在一株密叶桑树后。
  一个华服金冠的年轻男子骑乘一匹白色骏马,从乡间小径上疾驰而过,因久未下雨泥土干燥,马蹄过处,尘土飞扬,后面数骑乘坐之人齐声呼喊:“二王爷!二王爷!”
  那男子情绪无比激动,不顾后面众人追赶呼喊,一再挥起鞭梢,策马狂奔。
  我隐约窥见他的面容,见他年约二十开外,面目俊美、气质高贵,眉宇间却带着阴郁愤懑之色,似乎有着极大的难言之隐。
  他的身影几乎一闪即过。
  随后,我们眼前闪现了一个骑枣红色骏马的黑色身影,那人马速甚快,一边加速追赶,一边叫道:“二哥,大哥有命,让你立刻回行宫去!你可听见了么?”
  只听白马一阵长嘶,那骑白马蓝衣男子听见他这句话,将马缰绳勒住,回头说道:“大哥怎会知道?是你告知他的么?”
  那黑衣男子驻马立定,看向他道:“大哥明察秋毫,何必要谁告知他!父皇对二哥向来疼爱有加,二哥切勿听信小人谣言!”
  我静听他们说话,青蒿悄悄在我耳畔道:“你看身着黑衣的那人……气质风度如何?”
  我经他提醒,凝神看过去。
  那黑衣男子眉如短剑,星眸炯炯有神,薄唇如刀削,脸颊轮廓分明,坐在枣红马上身姿俊挺,如同一株修竹,他与蓝衣男子似乎是亲兄弟,二人年纪相仿,面容并不相似,虽然都是俊美男子,但是相较之下,蓝衣男子的面容略觉阴柔,气质稍逊一筹。
  我猜到青蒿的心思,轻捏她的手腕,低笑道:“很好。你莫非已经心动了么?”
  青蒿轻声道:“不是我,是给你的。你既然下山来,紫姨又没说不许你和人间男子在一起,你若喜欢他,不妨……”
  我急忙摇头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不劳你帮我费心了!”
  青蒿远远注目那黑衣男子,说道:“我替你选的人,决不会错。”
  我并不理会她,继续关注那二人说话情形。
  蓝衣男子突然道:“三弟,请转告大哥,并非我不愿回行宫去,只因此事关系重大,我非要弄个清楚明白不可!”
  黑衣男子见他依旧坚持,劝道:“二哥何必如此固执?等候祭祖完毕回转建康(注:南北朝建康即金陵南京),二哥询问吴淑媛,一切自然就清楚明白了。”
  蓝衣男子眼中带着悲愤之色,道:“她敢将真相说出来么?”
  黑衣男子见他掉转马头欲走,策马阻拦,急道:“二哥!即使谣言是真,你就如此抛弃数载兄弟之情不顾么?大哥尚在行宫内,难道你要他亲自前来相请你不成?”
  蓝衣男子似乎对那“大哥”十分敬重,犹豫不决,终于忍住情绪,缓缓道:“好,我随你回去!”
  黑衣男子面容浮现微笑,说道:“大哥料定你会如此,走吧!”
  我万万不料他们离去之时,青蒿突然发出一声娇柔尖叫,唤道:“公子救命!”将我用力自桑树后推出。
  我猝不及防之下,惊见脚旁站立着一只高大凶横的野犬,一时未曾想到是青蒿所制幻象,因狐狸天性畏惧犬类,吓得脱口而出“啊”了一声,向一旁树后躲闪。
  一个黑影迅速向我掠来,捉住我的衣襟,挡在我身前,竟是那黑衣男子。
  我明知青蒿有意引逗他前来救我,心中暗怨不已,恨恨瞪了她一眼,她躲藏在树后露出半张俏脸,神色之间颇为得意。
  黑衣男子驱走恶犬,站定对我说道:“是犬非狼,姑娘勿怕。”
  我不得不说道:“小女子向来胆子小,不料桑林中会有犬类,多谢公子搭救。”
  我抬头之际,恰好碰上他的眸光注视。
  翠云山中从未有过男子出现过,千年以来,我第一次见到男子如此认真打量我,他的眼睛莹亮如黑宝石,带着淡淡的惊喜,眸光转移到我赤裸的双足时,竟然怔住了,说道:“你……
  我低头看了一眼,绿裙下坠珠串不停摇曳,隐约露出洁白的双足,桑林中绿草丰沃,映衬之下显得更加醒目。
  我将赤足收回裙底遮掩住,他顿觉造次,俊脸微红,说道:“对不起,恕在下失态。”
  青蒿不知何时从树后溜出来,拉起我的手,对他款款行礼道:“多谢公子,我们姐妹都是附近绿柳庄中绣匠之女,住在青石畿。公子若有闲暇,可来看看我们的绣品是否合用,今日就此别过了!”
  他似笑非笑,向青蒿示意,说道:“多谢姑娘相告,改日定来府上拜访。”
  青蒿拉着我走出数丈,停下脚步回顾,见那二人都上马离去,顿时笑弯了腰,说道:“如何?我担保,不出三日,他一定前会来寻访你!”
  我眼见她编出一大套谎话欺骗那黑衣男子,说道:“绿柳庄、青石畿,附近有这样的处所么?”
  她笑道:“自然是有,他们本是兰陵人氏,怎能骗得过他们呢?你可知道他们是谁么?”
  我茫然摇头,我的法术还不足以观人之出身来历,青蒿经常在人间游历,知道的事情远远多于我。
  她说:“当年紫姨离开人间,皇帝早已不是萧宝卷了,是祖籍兰陵的萧衍。刚才你所见之人是萧衍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他们兄弟共有八个,每年清明时分都要来兰陵祭祖。”
  我吓了一跳,说道:“既然是皇子,就更不要招惹他们了,妈妈在萧宝卷的皇宫里受了很多委屈,况且,我不想和他……”
  青蒿漫不经心道:“正因他是皇子,我才放心将你交给他呢!过了这几天,他就不在兰陵了,想见也见不着,省得牵挂纠缠。”
  我心中自有主意,不再和她辩论。
  我们走到一个绿柳掩映的小村庄前,只见一弯清溪环绕小庄,庄旁禾苗青翠,果园飘香,景致清幽如画,隐约传来鸡鸣之声。
  青蒿遥指远处小山脚下一所绿柳掩映、青石砌造的大宅院,说道:“你看,此处就是青石畿了!那宅院主人本姓陶,是一名书生,金榜题名后宦任江州刺史去了,并无人居住。你既然喜欢兰陵风景,我们不妨在他家中住上几日,顺便等候今日那公子前来寻你。”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一阵娇笑。
  我见她提及陶姓书生时,毫无陌生忸怩之态,早已明白了八九分,点头笑道:“陶生和你必定有一段姻缘了?你既是半个主人,我们就住下好了!”
  青蒿笑而不答,带我走到宅院门前,轻推大门。
  门锁应声而落,院中野草丛生,一片萧索。堆积的秋冬落叶腐败不堪,蛛网密密层层,水井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光滑的井壁上青苔密布,墙角落处,盛开着一丛野生的粉红刺玫。
  一只野山猫见有人进院,“嗖”地飞窜过墙头,青蒿微微叹息道:“陶郎似乎很久不曾回来过了。家中久无人烟,竟至如斯荒凉!”
  我有意逗她,说道:“既是你和陶生昔日洞房的爱巢,怎能劳驾新娘子亲自动手收拾庭院?我替你整理整理吧!”
  我衣袖轻扬,一阵清风吹起,将院中野草刈去,蛛网、灰土、秋叶尽数拂净,断壁颓垣都修补完整。
  不过片刻之间,荒凉的宅院就被我整饰一新,庭院中干净整洁,园圃中种植着兰草,丛生的野玫变成了娇艳的蔷薇花攀援在起伏不断的粉墙头,繁花如锦,盛开得无比灿烂。
  我们携手走进厅堂之内,正厅门匾的灰尘拭去,恢复了朱底金漆的原貌,上面书写着三个大字“五柳居”,厅堂内窗明几净,桌椅光亮整洁,绣屏纱帷掩映,柳影婆娑,隐约有香闺气象。
  我问青蒿道:“如何?可恢复原貌了么?”
  青蒿微笑环视,说道:“辛苦你了,一切如旧,且更胜似往日。”
  走到侧面书房,桌上笔墨纸砚色色齐备,她随手翻阅那些旧书卷,取出一幅字,看了半日,掩嘴笑道:“你过来看看,陶生昔日所写的玩笑话!没成想他竟未销毁,还放置在此处呢!”
  那松涛纸笺微微泛黄,上面字迹清秀洒脱,恣意挥洒,无拘无束,我心中暗自猜度陶生定是狂傲不羁之人,却见那纸笺上是一篇歌赋,标题书《闲情赋》三字,下面洋洋数言道: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我静心读完,不觉掩卷叹息,陶生《闲情赋》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青蒿的真诚和衷情。
  “瑰逸之令姿”、“倾城之艳色”形容青蒿美貌;“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暗恨自己不能化为她身上之衣,以期能够永不分离,却又担心夜幕降临时美人会除下衣物;“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更是明明白白直率坦言自己的万千忧虑,奉献一片真心挽留美人。
  陶生对青蒿之热恋毋庸置疑,青蒿却不为所动,依然离开了他。
  她见我叹息,诧异问道:“为什么你不觉得好笑,反而叹气?”
  我问道:“陶生向你解释过赋中之意么?你可明白他为何要写下此赋么?”
  青蒿接过纸笺,点头道:“他进京赶考前写给我的,我还笑话过他呢,说什么做我身上的衣服、脚下的鞋子,这么羞人的话亏他能想得出!我本以为他烧毁了,谁知道他竟还留存着。”
  我低头念道:“‘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他一直担心你会遗弃他如空履,你离开他,他一定很伤心。”
  青蒿道:“金榜题名后他娶了宗师之女,洞房花烛夜他就不会伤心了!”
  我问道:“你还想见他一面么?”
  青蒿摇头笑道:“和这些文人雅士风流,不过是逢场作戏,见他做什么?徒惹麻烦而已!我们不提这些了,我们若是装作开绣坊,有些东西可得赶紧置办置办,看那萧三公子怔怔看你的情形,只恐他明日就会前来了!”
  她毫不顾惜,将手中纸笺撕毁,丢弃于书房外溪流中。
  夜幕降临,青蒿不知自何处取来一坛美酒,倒入白瓷碗中,那美酒在灯下呈现金黄琥珀之色,颇似花瓣色泽,顿时清香四溢。
  她饮下一碗,开心笑道:“真是好酒!此酒名为郁金香,系兰陵佳酿中的极品,你也来尝一尝!”
  我吃下几枚松果,摇头道:“我不会喝酒,会喝醉的,你自己喝吧!”
  她给我斟上小半碗,说道:“紫姨看管了你整整一千年,她肯让我带着你出来,就是有意让你增长见识,人间美酒、美食、赏心乐事,你都体会一遍,才不枉随我走这一遭!品尝一点吧!”
  我不便再推却,端起碗浅尝了一小口,甘淳浓香即刻在唇舌间弥漫开来,最初的麻涩之后,竟然是淡淡的甘甜,清洌芬芳的感觉让人神清气爽。
  她留神注视我的表情,问道:“如何?”
  我微笑道:“果然是美酒,我陪你一起喝。”
  月上中天之际,我斜倚在枕上,微觉有些昏沉,想起今日所见陶生之作《闲情赋》,文辞华美,情意真切,心中仰慕不已,遂低声念诵道: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念至此处,心潮起伏,我不觉走到桌案前,提笔将赋文重新写出,却不料听见有人将院门轻轻开启。
  我隐身在窗纱之后,借着皎洁月色,见青蒿肩披薄衣、踏露而出,心中顿时明白,她在桑林中所注视数名年轻农夫中不乏俊伟之人,或许早有中意者,夜晚前去寻访。
  我只作不知,转身吹灭灯火,将锦帐放下,合眸而寐。
  次日清晨,我走到青蒿房间外自门缝向内张望,见她安然卧于床榻上,才放下心来。
  后院小门正对一片竹林,春笋纷纷出土,青翠的笋尖是我们都喜欢的食物,我欣喜不已,走到竹林中挑拣嫩笋,随手将其拔起。
  兰泽多芳草
  我的手即将接触到笋尖的那一刹,一只手替我将它轻轻拔了起来,那是一只男子的手,视野之内依稀可见他黑色的衣袖边上镶嵌着流金云纹,一看即知并非普通人家子弟。
  我没有抬头,心中却猜到了他是谁,青蒿有意将我们的踪迹透露给他,正是要引诱他前来寻我。
  他将那株青笋放进我身边的小竹篮中,对我说道:“在下萧纲,贸然前来府上拜访,希望没有吓到你。”
  我轻轻抬起头,三皇子萧纲身着一袭黑色锦衣,明眸神采奕奕,在黑衣衬托之下面容俊秀如玉,气质温纯如水,却又带着几分洒脱的气息,可谓浊世翩翩佳公子。
  他目光没有看我的脸,却扫向我的赤裸双足,又说道:“清晨风大露重,姑娘为何不穿鞋子?当心感染风寒。”
  我向他凝眸一笑,说道:“我从小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
  他微微露出惊讶之色,道:“走在草坪上倒是不妨,若是跋山涉水,你就要吃大亏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说道:“兰陵周围没有高山,我从来不出远门,更不用跋山涉水,穿鞋子反而觉得累赘。”
  他似乎有所感悟,从袖中取出一双小巧精致的草绿色绣鞋,鞋尖上还缀着两只展翅欲飞的大蜻蜓,初看并不觉得出奇,仔细观察,那双蜻蜓的眼睛晶莹透亮,竟然是两颗光芒四射的小小明珠,蜻蜓的翅片系纯金片所制,薄如蝉翼,反射出夺目的光晕。
  这双鞋一定非常珍贵,我久久注视着那些美丽的装饰,不禁流露出羡慕赞叹的眼神,我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不知道穿鞋的感觉是否胜过赤足?
  萧纲将那双鞋托在掌心,递给我道:“初次见面之时我见你没有穿鞋,想送你一双,这是连夜命行宫匠人赶指出来的,区区薄礼,希望你能收下。”
  我与他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不太想贸然接受他的馈赠,但是那鞋子精巧细致,我想拒绝,又犹豫了片刻。
  他见我略带踌躇,说道:“穿上试一试好吗?如果觉得不合适,我立刻让人去改。”
  我爽快从他手中接过那双鞋,转身走出竹林,将赤足浸在溪流中,荡涤清洗掉走路时沾染上的泥沙,等待水痕渐干,低头将一只绣鞋套在左足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从足部传来,没有想像中的束缚和不适,只觉得温馨柔软,绣鞋的丝绸衬里细腻柔滑,大小恰好合适,鞋面上的蜻蜓微微颤抖,似乎正欲高飞。
  萧纲似乎一直在注视着我,见我将鞋子穿上,向前走近一步说道:“天衣无缝,刚好合适,另一只我来帮你穿吧!”
  一种清新而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顿时心生戒备。
  我不料他竟突然之间对我如此亲近,见他似乎准备来拉我的手,立刻闪身一跃,飘然退到溪流对岸。
  他瞬间并没有看清我的动作,见我迅速从他触手可及处逃走,眉心微簇,黑眸闪现一丝疑惑的神情,对我说道:“你跑得这么快,我都赶不上你了。”
  那小溪流并不宽阔,他没有跨越小溪,静静站在对岸看着我。
  我弯腰将另一只鞋子套上右足时,长过腰际的乌黑秀发自肩头斜斜垂落,在晨风中摇曳,散发出萱草的淡淡香气。
  他轻声道:“好美的头发!你喜欢萱草吗?”
  这美丽的秀发只有人间少女才会拥有,我见他赞我的头发好看,不禁抬头微笑了一下,说道:“喜欢,我的名字就叫紫萱!”
  他嘴角露出笑意,说道:“《诗经》有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萱而忘忧,令尊令堂起的这个名字很好。”
  我见他提起“令堂”,想起阿紫的嘱咐,急忙收敛了笑容,作出端庄之态,没有回答他的话。
  东方朝阳初升,霞光万丈。
  他凝眸看了我片刻,抬头看向天边朝霞,说道:“今天是清明节,天气正宜泛舟,明天我想约你一起同游仙人湖,你能去么?”
  我从来没有见过湖光山色的美景,心中无限向往,问道:“仙人湖在何处?”
  他道:“兰陵郊外四里,并不太远……”
  耳畔传来青蒿的笑声:“公子且慢,难道你只请她一个人,不请我么?”她从后院走出,沿着小径走到我身边。
  萧纲见她出现,说道:“昨日多谢姑娘指教路径。姑娘若是愿意同往,在下当然求之不得。”
  青蒿笑道:“我不过说说而已。我就不必去了,让紫萱去吧。”
  我见她满口答应下来,不便再推辞,点了点头。
  萧纲面带欣然之色,行礼道:“今日有扰二位姑娘清净。我还有些事需要料理,明日此时,一定在仙人湖扫舟恭候。”
  萧纲去后,青蒿的视线投向我脚上的绣鞋,我将裙角微微撩起,让她看那双栩栩如生的蜻蜓,说道:“这是他送我的鞋子,好看吗?”
  青蒿“扑哧”笑出声来,说道:“当然好看了!萧三公子的眼力怎么会差?我只恐你穿上了他的鞋子就再也脱不下来了。昨天你还说不愿意和他……今天就将别人的定情之物收下了!”
  我急忙道:“不要胡说,这可不是定情之物啊!”
  她撇嘴道:“人间女子是不能随便接受男子馈赠的,更何况是贴身的绣鞋?”
  我不以为意,抚摸着鞋尖的蜻蜓,欣赏那精美的工艺,说道:“我觉得这鞋子很美,无论谁将它送给我,我都会接受。”
  她叹了一口气道:“这些男人未必如你所想……他见你接受他的馈赠,自然以为你对他有意了,所以邀请你一起去游湖,你还不明白么?”
  我抬头笑道:“我从来没有游过湖,有人陪我观赏美景,有什么不好?我对他有没有意,他迟早会知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她将我的竹篮接过,向竹林中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我不去。”
  我见她无精打采、兴致阑珊,和往日大不一样,仿佛有无限心事,问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她伸手采摘竹笋,漫不经心道:“行宫,萧三公子所住的地方。”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她接着道:“你别担心,我去找的人不是萧纲,是他哥哥。”
  萧纲排行第三,其上应该还有两位兄长,我料想青蒿昨天见过身着蓝衣的萧二公子,说道:“是昨天所见的那一位吗?”
  青蒿略带懊恼,将手中拔起的嫩笋折断,说道:“不是,是他的大哥太子殿下。我上次下山之时在建康见过他,没想到过了几年,他还是如此!”
  我顿时明白原来青蒿钟情于太子,曾经想和他同偕鸳梦,却始终未能如愿。她本是绝色美女,星夜前来投奔,世间能够不为其美色所迷惑的男子恐怕极少,不知那太子是何等出众人物,竟让她有如此深重的挫败感觉。
  我接过她手中的竹笋,柔声哄着她道:“别生气,你是翠云山中最漂亮的小狐狸,仰慕你的人遍及宇内,不必理会他了。你难道为他动心了么?”
  她回嗔作喜,说道:“我才不是为他动心,只是觉得心有不甘罢了!你想看看他们的模样么?今天是清明正日,他们兄弟都在皇陵祭祖。”
  我心生好奇,很想看看那太子的真面目,立刻点了点头。
  萧氏皇陵就在城郊不远之处。
  我和青蒿到达皇陵前,远远望见数座佛塔伫立于陵区之内,或似宫殿、或似城堡,外形千姿百态,塔基、坛台、钟座、莲台、宝伞、风标各不相同,虽然数量众多,却并未予人千篇一律的感觉。
  数名僧人在塔前跪地诵经,一阵磬乐声过后,数人簇拥着一群年轻公子从皇陵入口处踏着红毡走近。
  青蒿拉着我跃上围墙头,杨树茂密的枝叶恰好遮挡住我们的娇小身形,她轻声道:“快看,他们过来了!”
  她一边看,一边向我介绍那些公子的来历,我拨开密叶间隙,向来人看去,顿时大为惊奇。
  那些年轻皇子年纪大多相近,年纪都在二十开外,一个个如同临风玉树,风华气质迥异于常人。
  为首之人是昨日所见蓝衣公子,他旁若无人行走在最前面,步履稳健、目不斜视,神情中却带着忧郁之色,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
  青蒿悄声道:“这是二皇子豫章王萧综,后面是三皇子晋安王萧纲和五皇子庐陵王萧续。”
  二皇子身后两人并肩而行,那黑衣公子正是清晨所见的萧纲,脸色肃重,目光清冷,与清晨时分对我温柔说话之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五皇子庐陵王萧续身穿一袭绯红间黄的锦袍,发髻上所插玉钗极其精致,与其他皇子都不相同,神情优游散漫,目光四处游移,似乎正和萧纲暗中低语着什么,萧续见他冷酷严谨,立刻收敛了神色,不再说话。
  我直觉他的衣服颜色过于眩目张扬,说道:“萧续……我不太喜欢这个人。”
  青蒿道:“龙生九种,种种不同,他和太子、三皇子萧纲都是丁贵嫔所出,人品比他二位哥哥差得远了!你快看,萧绩过来了,要说品行恶劣,没人能比他更坏了……”
  目光所及处是一名身着淡紫锦衣的皇子,他神态骄傲,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对随行宫人不屑一顾,眉目间带着些许邪魅之色,是四皇子南康王萧绩。
  我见他举止优雅,实在难以想像他品行如何恶劣,问道:“他怎么了?”
  青蒿低啐道:“萧四在建康一向横行霸道,他的兄弟们都容忍着他,有次他在城门骑马,一个卖泥鳅的农夫撞到了他的马,他非逼着人家将活泥鳅吃下去……真叫人恶心!”
  我惊呼道:“后来呢?”
  青蒿略带不屑道:“那农夫吃下活泥鳅,腹痛了整整几个月,还好没有穿肠烂肚。别提他了,你看六皇子邵陵王萧纶,此人和陶生倒有几分相似。”
  我来不及调侃她还念念不忘陶生,看向那青衣公子,见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华丽装饰,气质质朴无华,眼神清澈中透出宁静与和谐,令人不禁想到漫天彩霞笼罩下的一片绿色原野,点头说道:“果然象他。”
  再往后看是一名身着浅粉锦衣的男子,他的年纪很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嘴角挂着慵懒的浅浅笑容。
  我问道:“这是老七还是老八?”
  青蒿道:“是八皇子武陵王萧纪,七皇子在后面。”
  最后一名皇子却让我惊讶不已,他身着灰色锦衣,五官轮廓分明,气度沉稳内敛,年轻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走得很慢很慢,内侍宫人在他附近不远处跟随保护着他,却不敢过于靠近,他从我们所藏身的树下经过时,我留心细看。发觉他的一只眼睛虽然俊秀,却并不明亮,微觉诧异,问道:“难道……他的眼睛看不见吗?”
  青蒿微微叹息道:“七皇子湘东王萧绎生下来就是半个瞎子,这样的英俊人物,偏偏时乖命蹇,真是可惜之至!”
  我又偷看了一眼湘东王萧绎,见他虽然缓慢行走,风姿仪态却无可挑剔,心中暗暗替他叹息。
  这些皇子依次走到佛塔之前,按序而立。
  我正在疑惑为何不见那太子和众皇子一起前来皇陵,却见佛塔前盘膝打坐念经的数名僧人同时站起,双手合十,齐宣佛号。
  一名内侍紧走几步,躬身侍候在佛塔出处,大声道:“恭迎太子殿下!”
  那座佛塔形似莲花,高达数十丈,宏伟壮观,正处于众佛塔之中,我见一名白衣男子自塔中步出,立刻向他看过去。
  我在翠云山中修行了整整千年,从未见过如此绝代风华的男子。
  他身形俊挺、面美如玉,双眸光华莹润中透出摄人心魄的光芒,那白衣面料极轻,微风起时衣袂飘飘若仙、襟袖飞扬,我清晰看见他左手手腕上佩带着一串檀香木所制佛珠。
  如果将他形容为一株玉树,一定是玉质最纯粹、最洁净的那一种。
  他并没有对任何人微笑,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善意与温和,他的身上有一种天然生成的宽容和高洁气质,让人见过一面就再也无法忘怀。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佛塔之前,萧氏皇族一众皇子,无论是散漫张扬、或是高傲跋扈、或是忧郁内敛之人,脸色顿时都变得整齐肃穆,齐声呼道:“拜见大哥!”
  他缓步走到他们身边,说道:“时辰已至,都随我来吧!”
  他的声音柔和舒缓,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和威仪。
  那些皇子齐声称是,纷纷跟随在他身后,他轻轻转身,对湘东王萧绎道:“七符,稍后祭祖之时,第一柱香由你来上。”
  话音未落,五皇子庐陵王萧续脸色微变,三皇子萧纲向他投去一眼,二人眼神交汇一刹那后,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并没有太多反应。
  二皇子豫章王萧综面无表情,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四皇子南康王萧绩剑眉动了一下,向湘东王斜睨过去,见他慢慢走近太子身旁,眼神立刻收敛了锋芒,略略垂首。
  六皇子邵陵王萧纶和八皇子武陵王萧纪沉默不语。
  他们似乎对身有残疾的七皇子湘东王萧绎甚是不屑,不满太子如此特别关照爱护萧绎,却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不悦的神色。
  太子见他们无语,似乎有所察觉,和颜悦色道:“七符前几年清明时节都没有来过皇陵,理所应当最先向皇祖祈求福运,自第二柱香起,众位皇弟可不分先后了。”
  三皇子萧纲环顾众人,朗声说道:“大哥所言极是,大哥都不争这些名份,我们谁先谁后都没有关系!”
  四皇子萧绩一直盯住他,见他开口,语气轻轻淡淡道:“大哥的决定我们从无异议,三哥这话未免有些多余。”一片梧桐飞絮飘落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淡紫锦衣染上一点纯白,他伸手掸去浮絮,傲然前行,却并不看萧纲。
  萧纲眸光深沉,五皇子萧续轻哼一声,他们见太子携着湘东王的手缓缓往神坛而行,急忙跟随上去。
  他们行至神坛祭祖之时,青蒿轻触我发梢,恨恨说道:“你看见了么?太子萧统,就是此人了!”
  我回想起阿紫给我讲过的一些宫廷故事,凝神遥望他们祭祖的情形,感觉他们兄弟之间似乎不太和睦,却似乎都很尊重太子,对她道:“皇族的关系真是复杂,像他这样的人,不应该生在皇家的。”
  青蒿道:“你也如此觉得么?整日面对着这群兄弟,怨不得他经常住到皇宫外面去。只可惜……”
  我明白她的心事,微笑道:“妈妈的书中写过,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必须投其所好,你若想让他喜欢你,可得好好下一番功夫才行。”
  青蒿远远看了一眼萧统的侧影,突然笑道:“既然无缘,就此作罢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何必为了他让自己不开心?我可没兴致对男人下真功夫!”
  我见她重展笑颜,问道:“你真的放下他了?”
  青蒿拉着我准备跳下树梢,道:“我说放下便是放下了,且别管他们,我带去见识见识好玩的东西。”
  我心中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却不知为什么,离开之际又回头看了他们一次。
  天空晴朗如蓝色的丝绸,间杂着几片微云,不远处佛塔尖上,反射出七彩佛光,风中隐隐飘来兰陵独有的香草味道。
  萧统静静伫立神坛之上,手拈三枝净香,望天际祈祷,神态端庄肃穆,眼神清澈如水。
  天、地、人,仿佛瞬间在他身上融合,和谐而完美。
  我凝望着他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树下传来一阵兵刃敲击之声,兼有粗鲁男子大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私闯皇陵禁地!”
  碧竹荫清池
  我们看向树下,只见围墙之外密密层层站着数十名禁卫军,身上铠甲整肃鲜明,手执刀剑斧钺,为首之人似乎是个统领,模样威武,满脸虬髯,一双眼睛瞪得硕大无比,向我们藏身之所怒视看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武士,心中略微有些惊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青蒿拉着我的手跃到地面上,向那统领嫣然一笑,说道:“我们不是刁民,今天无意中路过此地,请将军容宥。”
  那统领丝毫不为所动,仔细审视着我们的着装打扮,我和青蒿所穿衣服虽然并不华贵,但是绣工精致、色泽优美,一眼即可看出与那些采桑农家女子的区别,他冷然道:“你们是何方人氏?为何来此偷窥?竟敢爬上大树窥探皇陵内的情形,看你们形容言语,定非良家闺阁女子,速速从实招来!”
  我见他严词逼问,答道:“我们并不知道里面是皇陵,攀上大树只为远观出城路径,将军为何断定我们非良家女子?”
  青蒿轻捏我掌心,示意不必解释,我感觉到她的暗语是让我准备好一起逃出包围,轻轻点了点头。
  青蒿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招认就是了,我们今天前来皇陵……”
  一阵狂风乍起,将树上枝叶拂落,吹起地面上的沙石遮蔽着他们的视线。
  那些侍卫纷纷捂住眼睛,我们看准时机向他们包围之外冲出,很快就冲出了数丈之外。
  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我听见了青蒿的一声呼叫:“紫萱!”
  我见她面色苍白,急忙扶住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
  她深情委顿,说道:“不好了,我这些天一直耗用法术,刚才那阵风动用了体内积蓄的真气,恐怕……要现出原形了,你抱着我快逃,他们会追过来的!”
  她说完这句话,我双手中倏地出现了一只藏青色的小狐狸,她乌黑的眼珠依然在转动,还带着焦急和催促。
  我将她抱在怀中,加快速度奔跑,越过桑林、草地和禾田,却不料迎头撞见一名屠夫推着一辆架子车,车中囚笼内关押着数只待宰的肥犬,一起汪汪吠叫。
  我心中一阵惊慌,不敢再向前跑,躲藏在密林中,等待他先过去。
  突然只觉眼前疏疏落落的黑影闪过,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迎头罩下后立刻收紧,将我们困于网中,且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好玩好玩,真的有人掉进了陷阱!那只青色的小狐狸好漂亮,你们快去,我要那只狐狸啊!”
  我试图挣扎,却不料越挣扎越紧,青蒿在我怀中动弹了一下,暗示我道:“那是皇宫中的宝物‘天罗地网’,受到张力会反弹紧缩,万万不可再触碰!”
  我看着她的眼睛,答道:“我知道了,我会见机行事。”
  几名侍卫打扮的人走近我,却并不放开,对我说道:“得罪姑娘了,安吉公主在此设网捕猎,公主喜欢你的小狐狸,请姑娘售卖给我们,不知价值几何?”
  我见他口称“公主”,不觉抬眸向那少女看去,见她年约十六七岁,模样娇美动人,身穿大红色华服,手执一条粗大的锁链,目光灼灼看向我怀中的青蒿,似乎对它极有兴趣。
  青色狐狸极其稀少,在我们狐族中仅此一支,青蒿家族人丁单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人间更是难得一见。
  我本想断然拒绝,青蒿小黑眼珠转动,示意道:“我虽然暂时法力缺失,不过几日就可恢复,先设法出网再说。”
  我明白她的话意,心中转念,答道:“这只小狐是我从小养大的宝贝,极通人性,既然公主喜欢,就送给公主了,不要售价。”
  安吉公主大喜,急忙对左右说道:“快快将她们放开!”
  那侍卫对她低头耳语了几句,她眉目间带着不耐烦的神色,说道:“随你们吧,我只要那小狐狸!”
  那侍卫解开‘天罗地网’,从我手中接过青蒿,却从袖中掏出一副锁链,“喀嚓”一声将她的手脚套住,说道:“狐性极灵,公主唯恐它不听约束私自逃窜,所以先管束它几日,待它对公主驯服了再放它。”
  他捧着小青狐向安吉公主走过去,青蒿被铁链锁住,不断扭动手爪,回头看我。
  我从网中逃脱出来,追赶上他们说道:“不要锁它,它一定不会逃的!”
  安吉公主伸手去接小青狐,小青狐却不肯让她抱自己,不断躲闪,我忙道:“我来替公主抱着她吧!”
  她看了看我,将手中的粗大铁链交给那侍卫,下令说道:“一起带走,将她的脚也锁上。”
  我手中抱着青蒿,虽然双足被锁链套住,却暗自欢喜不已。
  我的法力还不足以腾云驾雾,但是重物不会影响我奔跑的速度,这副锁链虽然是精铁所铸,对我而言却并不沉重,只要我们自由出得网来,青蒿回到我手中,我们可以很快逃离。
  安吉公主坐进一乘软轿,说道:“快回去,我到行宫找一个金笼子把它关起来,再和她们玩。”
  众侍卫侍女簇拥着她上轿之时,我不再犹豫,为了避免遇到陷阱,没有选择了人烟稀少的道路,抱着青蒿沿着官道向东而行,一口气奔跑出数里之外。
  眼前是一片天然生成的宽阔湖泊,湖面青烟袅袅,天水一色,分外清幽动人。岸边是一片茂密竹林,数丛芦苇,湖面似有人泛舟。
  我隐身在芦苇丛中,将青蒿放下,施展法力去除了捆缚她的锁链,待我同样对自己施法之时,却发觉那副铁镣铐纹丝不动,无法打开或者让它脱落,只得看向青蒿。
  小青狐眼中带着焦急之色,示意道:“那铁链是‘万年玄铁’所铸,紫萱,除非能够找到钥匙,否则我们打不开它的!”
  我见她着急,安慰她道:“你别急,我不怕铁链沉重,不妨碍我行走的,以后有机缘之时再设法解开。”
  湖边有座草庐,我将小青狐放置在草庐中,让她屏息凝聚真气,走到庐外静静守护着她。
  我在湖畔席地而坐,习惯性伸出足尖去撩拨碧绿的湖水,却突然发觉洁白的足踝上多了一双美丽的绣鞋和一副丑恶的铁锁链,这绣鞋与锁链却都是萧氏皇族之人所赐。
  我心中暗暗自责,今日两次历劫,险些被皇宫侍卫所擒获,如果我是真正的狐仙,一定不会惧怕任何人间的伤害,也能够保护我的同伴和姐妹。
  可是,如今我并没有这种能力。
  除非如阿紫所说的那样,我找到一株能结出“瑶果”的相思树,获得西王母娘娘的格外嘉奖提前位列仙班,否则,不知道还要茫茫等待多少年才能成为真正的狐仙。
  我注视着烟雾弥漫的湖面,手托着腮帮,喃喃自语道:“妈妈,哪里才能找到相思树呢?”
  湖面一片寂静,偶然有几只鸥鹭飞过,它们的翅膀擦着湖水,将水面激起阵阵涟漪,激荡起一个个环形的圈纹。
  我取出珍藏的小玉片凝视端详,阳光下的玉片并不是一本有字迹的天书,只是一块平常的无暇美玉,我仔细看着上面雕刻的花纹,正面是一条出水的蛟龙,反面是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
  正在此时,湖心突然传来一声水花溅的声响,似乎有人失足跌落水中,我急忙将玉片收回藏好,向湖心看去。
  湖心小舟上两名垂髫丫鬟,神情惊恐,吓得六神无主,对着湖心大声呼喊:“小姐!小姐!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那是一艘装潢得富丽堂皇的游船画舫,船头两名划桨的小家丁立刻扔掉船桨跳入湖中,寻觅那落水小姐踪迹,他们二人沉入水中片刻,一人探出头急道:“湖水太绿,看不清小姐漂流的方向!”
  另一人同样急道:“这边没有,也看不清!”
  我站起身,利用法术向那碧绿幽邃的湖水中望去,隐约可见一名身着粉红衣衫的少女随着水底漩涡载浮载沉,长发宛转荡漾,她双眸紧闭,却有气泡从樱唇中吐出,似乎喝了不少湖水,将近窒息,如果再不及时救起,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处,我向那二人呼喊道:“你们寻错方向了,湖底水流向南,你们应该往南寻,她一定在两丈之内!”
  那二人齐齐向我看来,又一头扎入湖水中,过了片时,果然将那红衫女子救起,两名垂髫丫鬟蹲在她身边,设法让她吐水,过了些时候,那红衫女子竟然醒转过来。
  一名家丁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说道:“多谢姑娘指点!请问高姓大名,可是兰陵人氏?我好回家禀告老爷夫人酬谢姑娘!”
  我微笑道:“我并非兰陵人,你不用问这些了!”
  他遥遥深施一礼,说道:“救命之恩,我代我家小姐谢过了!”
  我见他们的小舟向对面湖岸行去,提起裙角正欲回草庐,却见另一艘简洁的画舫从西面缓缓行驶而来。
  船头所立之人一身白衣,神秀俊朗,左手上的佛珠格外醒目,右手轻执一支紫玉萧,夕阳余晖洒落在他双肩上,将他的身影笼罩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正是我们午时皇陵所见过的太子萧统。
  我在湖边大石后悄悄蹲下,暗中观察他的行为举止。
  他独自一人立于画舫之上,似在欣赏湖光山色,轻轻吟诵道:
  “江南采莲处,照灼本足观。
  况等连枝树,俱耀紫茎端。
  同逾并根草,双异独鸣鸾。
  以兹代萱草,必使愁人欢。”
  我听见诗中一?
画眉深浅2009-07-15 20:12:31
兰陵相思赋 卷二 西风乱 作者:紫百合
画眉深浅2009-07-15 20:13:43
兰陵相思赋 完结 作者:紫百合
念亲~2009-07-16 09:44:20
谢谢,小狐狸的故事还满好看的
nancy_yj2009-07-17 11:16:33
真的很好看,谢谢~~
ireneirene2009-07-17 21:12:15
确实是很好看的故事,文笔也好,谢谢画眉MM
nana12009-07-18 14:05:25
Like it.
poof2009-07-21 19:50:02
谢谢, 感动中。。。
jhnn2009-07-22 20:54:01
好看啊,可惜是个童话故事,现实生活里那能找到这样的萧郎?
乱世桃花2009-07-25 18:00:25
好看好看,嫉妒死天下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