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
作者:十四郎
楔子
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么点儿反应不过来,湖畔积满白雪,天外高山峦峦,一切都好似一场梦。
深雪湖心的一场乱梦。
她应当还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练武,和杨慎拆了几招,他输掉一个馒头,似笑非笑赖账。
也可能是与他下了山,露宿林间被蚊子咬个大包,醒来发现什么都没变。
她在,她好好的。他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寂静的夜里闻得如此美妙的歌声,让人怀疑是遇到仙人。
伊春于是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汽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
舒隽于是丢了一个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帕子盖在脸上,又软又轻,还带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幽香。不过很快它就湿透了,冰冷冷一块贴在眼皮上,像是要结冰的刺痛。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后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后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姐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么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可惜她差一点点就要死掉。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么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叫你喜欢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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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一章
那天是下着雨,雨丝细细密密。
伊春早早给墨云卿留了书信,约好在后山桃林见。
她打着紫竹骨的伞,伞上还画了两只蝴蝶并一朵花,精致的很。她整个人也难得打扮的精致,丁香色的新罗裙,头发梳得整齐,面上薄施粉黛,自觉不输给他人。
走到桃花林里,那桃花快要谢了,沉甸甸地垂下来,墨云卿就站在树下,抱着胳膊,脸上满是不耐烦。
伊春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喜欢,他往桃花树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飞扬的脸,像刚从云海里蒸腾出的朝阳,旁人都要靠边的。
决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说。
要问问他,自己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还有,他和文静走的太近了,虽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为的),但总是叫她心里不舒坦。说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静好,来气她(还是自己以为的)。
最后,她怪喜欢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愿不愿。
“到底什么事叫我?”因着她不说话,他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
伊春露出个温柔的笑来,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试探着问他:“吃饭了没?”
他眉头皱得更深:“你废话什么?到底说不说?”
伊春只得正色道:“好吧,云卿。我喜欢你,你看我如何?咱们和师父求情去,让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群猪突然飞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伊春脸上红红的,好像比桃花还要艳丽几分。
“我说,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你中意吗?”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雨水打在伞上啪啪的声响,伊春越等越觉得自己心跳就和那声音一样杂乱。
他突然露出一个被侮辱或者被戏耍的愤怒表情来,眉毛倒竖:“你玩够了没?安分点行不行?老子生下来就是被你耍着玩的吗?”
伊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我什么时候耍你了?是说正经的呢。”
他厌恶地甩着袖子,把身上的积水掸掉,冷道:“你有过正经的时候吗?好罢,退一万步来说,你是真的。你喜欢我,要同我成亲。你又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配叫我娶你吗?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照照镜子!”
他掉脸就走。伊春赶紧追了两步:“哎,我真的是正经的呀!你同我发什么火?文静当真比我好?”
他回过头来,只丢下一句话:“她什么都比你好。说什么喜欢我,你是什么东西!”
紫竹骨的伞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里发了很久的呆。
她向来迟钝,还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对待。
仔细回想一下与他相处的这八年,长久的时间,像流水一样从脑海里缓缓延伸开。
和他相遇的时候她才六岁,因为父母都是减兰山庄的下人,她便认定了自己将来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着块抹布到处擦擦洗洗,权当事先练习。
从某方面来说,伊春是个很认真负责的好孩子。
后来在河边遇到墨云卿,他仗着主子身份骂着打着要她陪自己玩木剑,伊春被缠得不耐烦起来,夺过木剑刷在他脸上,将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谁曾想这一打却从此改变了她的身份,山庄主人当晚就找了过来。爹娘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吓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绑丢在门外,随他处置。
山庄主人非但没打她,反而还摸着她的脑袋夸她是好孩子,顺便把绳子给解了。
她爹从窗户里探出个头,语带哭腔:“老爷,这孩子冒犯主子,实在是……天大的罪,随您处罚我们绝不敢吭声!”
山庄主人于是笑道:“我看这孩子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干脆做我徒弟吧。”
说罢低头又来问伊春:“如何,要跟着师父学武吗?将来把斩春剑给你继承。”
斩春剑锋利无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减兰山庄的代表。
伊春想,那剑利的很,拿来切菜切瓜,必然顺手之极。于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减兰山庄的弟子。
听说减兰山庄的功夫是只传血亲,而且传男不传女,她师父却硬把旧规矩改了,打着什么不能闭关自守的名号,不限男女,招了四五个孩子进来传授武艺。
当然这些伊春并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身份变了,不是丫鬟,成了师父的徒弟,日后须得敬业地练武,不丢人。
从此跟着师父每日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习武。
连着她与墨云卿,师父共有六个弟子,最大的那个十八岁了,成天被师父骂懒惰,好色忘本。后来伊春长到八岁的时候,大师兄就失踪了,听说是拐了山庄下的某户民家女子私奔来着,有没有被抓到她就不晓得了。
再后来,伊春长到了十一岁,二师兄拐了三师姐也私奔了,临行两人还留下一封信,痛骂师父严苛似鬼,不近人情,气得他把信当场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岁的时候,四师兄偷了斩春剑想下山,为人发觉,师父砍了他一条胳膊逐出师门,以后再也没看见过。
伊春从此很少见到师父笑,他总是抿着嘴,皱着眉,指导他们剑法的时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
六个弟子,到头来只剩自己儿子和一个女徒弟。师父偶尔喝多了,便感慨:“为师收错了许多弟子,却也收对了一个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别叫师父失望。”然后摸摸她的脑袋。
因着师父严厉异常,墨云卿也受不了,时常不是躲在后山桃林哭,就是当面和伊春吵架。
她学什么都又快又好,把他远远甩了几条街出去。下人超过了主子,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云卿看她非常不顺眼,常常当面骂她:“男人婆!你比猪圈里的猪还脏!少凑过来和我说话!”
伊春于是便低头看自己汗叽叽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发髻,自觉一切都很好没什么异样,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么气。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听她说起这些事,便挤眉弄眼地告诉她:“姐,我听说男人只会欺负自己喜欢的女人,云卿少爷是喜欢你吧?”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以前大师兄他们都在的时候,也不见墨云卿挑他们的茬。
唉,这孩子,喜欢就大胆说出来,有什么好害羞的。他长得那么漂亮,后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个笑,她当然很愿意。
从此往后,她看墨云卿的眼神难免带点“那啥啥”。
有一次听见师父和他私底下说话,师父说:“你总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顺眼,因我向来宠她,你心里不满。你若真是不情愿,我便将她也赶走,山庄斩春剑从此都是你一个人的,怎样?”
墨云卿急道:“你赶走那么多人,眼下又要赶走她,是要我一个人在山庄里闷死吗?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听了甚是感动,果然他心里是有她的。
她决定以后答应他,陪他下山玩,要对他好一点。
谁知过了半个月,师父又从山下带回两个弟子,一男一女。
男的叫杨慎,比伊春小一个月,今年十四岁。
女的叫文静,比伊春小一岁,今年十三。
文静来了之后,什么都变了。
她像是天边突然出现的一道绚丽彩虹,款款落入减兰山庄。
伊春也不得不承认,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当真是人如其名,文弱安静。
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点也不冤枉。文静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约都比她干净三分。
文静怯生生地上前给师父和伊春他们行礼,声音也软得能滴出水,带着江南的口音:“文静拜见师父,师兄,师姐。”
骨头快要酥掉。
墨云卿低低咳了一声,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像火在烧,把少女白玉般的脸庞给烧红了。
他俩很快好的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墨云卿再也不会喊闷了,十二个时辰都恨不得缠着文静,他根本没时间闷。
在连续三次被墨云卿拒绝下山玩耍的要求之后,伊春终于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像是原本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发现他打算溜走。
所以她要找墨云卿摊牌,跟他说个清楚。
可她盘算过无数种可能,他会说什么,脸上有怎样的表情变化,是故作恼怒的羞涩,还是恍然大悟的喜悦。
就是没算到他拒绝的那么彻底。
好吧,那已经不算拒绝,而是羞辱了。
恍然大悟的人是她。
原来他根本不是喜欢她——不,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他心里其实特别讨厌她,嫉妒她抢走了师父的所有注意力,要不是因为闷得发慌,他绝对不会找她玩。
她根本是送上门欢迎人家来羞辱。
伊春在桃林里发了很久的呆,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去哪里。
头上沉甸甸的珠花,还有身上美丽又繁复的罗裙,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怜惜似的,摸摸柔软的腰带,要安慰的不是这身可怜的没派上用场的衣服,而是她这个自以为是的人。
春天已经过去啦,这满山的桃花,也该谢了。
伊春转过身,就见杨慎清瘦的身影在桃花林里一晃而过。
对上她漆黑的眼睛,他难得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想了想,解释:“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不小心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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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二章
说到这个杨慎,其实伊春以前根本没注意过他。
师父带人上山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珠美玉似的文静身上,压根没人看他。
在伊春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豆芽菜似的少年,爱用大把大把浓密的头发把脸遮住,很少说话,总是静静站在一边,没有半点存在感。
那会儿师父让他们两个带新人参观一下山庄,墨云卿老早把文静给拐跑了,不见人影。
她就只好回头对一直默不作声的另一个新来师弟笑道:“我们也走吧,呃,你叫杨、杨……”
这位师弟简直黯淡的没有一点光芒,伊春连名字都忘了。
“杨慎。”少年低低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师姐,我叫杨慎。”
“哦,对对!养肾养肾!”伊春口音古怪,好好一个杨字给她念成养。
养肾两个字响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围不明所以的烧火大婶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过来。
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她一定是故意的。
杨慎决定讨厌她一辈子。
伊春很快就发现这少年很了不得。
明明生得像豆芽菜,执拗之处却令人惊愕,玩命似的练功,好似身体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连向来严苛的师父有一次都忍不住开口让他不要操之过急,习武是循序渐进的过程。
话虽然这么说,杨慎可算是师父为师十几年来,最为勤奋的弟子,加上天赋虽然不如伊春,却也比自家儿子要强,稍稍打磨便显出光彩来。师父不由把专宠伊春的心思稍稍移了一些去他身上,甚至破例每日酉时后单独指点杨慎一个时辰。
很明显,眼下杨慎与伊春才是他心爱并且关注的弟子,墨云卿虽是他的亲生儿子,居然被排到了后面。
眼下她跟墨云卿告白的事情被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弟撞破,他嘴上虽然说不是故意撞破,但还不知道怎么在肚子里笑话她。
伊春耸耸肩膀:“……没关系,反正就这样了。”
她已经闹了个全世界最大的笑话,所以后面再来什么笑话,都可以面不改色。
杨慎默然站在对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事情当真尴尬的很,虽然他早就看出伊春喜欢墨云卿,也知道墨云卿心里压根就没她,不过自己撞破了此等场面,确实挺为难。
伊春走了两步,轻道:“走,去一寸金台。上次的剑法师父还没教全,你很想学吧?我来教你。”
杨慎犹豫着点了点头,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底忍不住,低声道:“师姐……”
伊春没回头,声音也轻轻的:“别安慰我,没事啦。”
他的声音更轻:“不是……我只是告诉你,一寸金台不是往这里走。”
她不由停了下来,杨慎默然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道:“师姐,今天就算了吧,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伊春索性把漂亮的紫竹骨伞轻轻抛在地上。
她转过身,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我真的以为他也有那么些喜欢我。以前,是他自己说,因为大师兄他们都走了,山庄里就剩咱们两个,所以伊春不可以走,不然他会很寂寞。我于是留下没走,不过看起来,先走的人似乎是他。”
杨慎垂下眼睫,隔了一会,轻声道:“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师姐这么洒脱的人,应当能看开。”
伊春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杨慎别过头,声音越发轻:“所以……别哭了。”
伊春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叹道:“不,只是雨水而已。”
杨慎没说话。
手上什么东西黏黏的,很不舒服,伊春低头一看,才发现掌心红红白白,居然是先前抹在脸上的脂粉,这下好了,全被雨水给淋湿,自己现在只怕是个可笑的大花脸。
她赶紧用袖子使劲擦脸,然后发现脂粉又染在新罗裙上,真是乱七八糟一大片,她“哎”地苦笑了一声:“真是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衣服可是第一次上身,回头娘要骂死我。”
杨慎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身后,摸摸鼻子,突然开口道:“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挺好的,和以前很不一样。”
伊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少年大抵是很少说这种安慰女孩子的话,耳朵都红了,别过脑袋,故作自然。
真的没想到,第一个称赞自己打扮不错的人是他。
她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笑。
杨慎转身便走,早知道他就不说了,这是什么破反应!
伊春赶紧抓住他,笑道:“好啦,谢谢你,养肾。”她忽然觉得这瘦弱矮小,总用头发遮住脸的少年看上去顺眼多了,于是又道:“养肾你也不错,以后必然是美男子。”
杨慎皱眉看着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要多事安慰她,她的神经比老竹子还粗,根本不会受什么伤害。
“是杨慎啊杨慎!什么养肾!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你好得意吗?!”
他忍不住爆发了。
伊春赶紧纠正:“对不起,羊肾,我再也不会念错了。”
她娘是外地人,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音,伊春从小听习惯了也没什么,旁人听来,那口音确实土气的很。
“真是受不了这人……”杨慎咕哝了一句,“今天不练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
伊春摇摇头,把湿淋淋的发髻拆开,全部抹到后面去,用丝带系紧:“不,一起练剑法吧,我想找点事情来做。”
杨慎握住腰上的木剑,倒也有些佩服她,说道:“也好。不过今天不学拂柳剑法,我陪你拆剑招,要耍多久都可以。”
话音刚落,只觉一道劲风袭面而来,他急忙用木剑架住,大叫:“还没到一寸金台呢!你动手也太快了吧?!”
伊春湿淋淋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说:“你接好了,我可不会手软!”
冒雨在桃林里拆了一下午的剑招,后果就是两人都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师父来探病的时候,伊春正烧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炉当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师父于是无奈地叹息:“去躺着,别乱动。”
爹娘在干活,家里只有妹妹二妞,她见到老爷就腿软,根本不敢进来端茶送水,师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尝一口便厌恶地丢在旁边。
“烧得厉害么?”他坐在床边,拧了新帕子给她盖额头上,顺便把被子给掖掖。
伊春鼻塞严重,一个劲摇头:“没事没事,师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师父默然片刻,低声道:“云卿来求我,希望尽早和文静把亲事定下来,我已经答应了。”
伊春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鼻涕满面,赶紧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他用得着这么急吗?前天去找他摊牌,今天就收到他急着和文静成亲的消息。她跟他告白一下,又不是吃人,至于受了那么大的刺激?
难不成还以为她会死缠烂打?
师父见她神色平静,便稍稍放下心来,又道:“文静年纪还小,才十三岁。我打算安排他俩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干笑。
“伊春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突然发了一句感慨,“所以师父对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许多。希望你能成才,继承斩春剑,让减兰山庄名满江湖。师父不愿你像普通孩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说道:“我、我没事,师父,我知道的。”
“你和杨慎都很用功,师父很欣慰。杨慎如今所学不多,稍显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时候难免疏忽,你身为师姐,也算他半个师父,得空可以多指点他一些。”
这是当然的,她连连点头。
师父顿了顿,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伊春,你知道若想继承斩春剑,需要怎样的试炼吧?”
“……知道。”
要继承斩春,并不是师父认同就可以。
师父的师父,在临终前早已留下锦囊,内封密策一条,写着继承斩春之人须得办到的一件事。只有出类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锦囊里的密策,然后,谁先办到此事,谁就能得到斩春。
师父与她说这话,等于是告诉她,她与杨慎两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为了继承斩春,他们必须完成一个任务,谁先办好,谁来继承。
伊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师父,您是要马上决定谁来继承斩春剑了?”
她和杨慎才十四岁,现在继承是不是太早了?
师父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继承,我是要你们随时做好出去试炼的准备,山庄里虽有师父教你们武艺,但经验与人脉却是教不来的,趁着年轻,多闯闯总不是坏事。”
伊春点点头,师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为师要开始传授回燕剑法了。”
伊春登时大喜。
回燕剑法可是减兰山庄最精妙的武功,她觊觎已久,巴不得马上就生龙活虎地蹦回去开始学。
几乎把墨云卿丢在脑后。
果然她还是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继承斩春才是她的目标,那些情情爱爱的,就让它们随风飘散吧。这些柔丝,最伤人。
回到山上的时候,遇到了杨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挥舞木剑。
伊春走过去,咳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杨慎满头大汗,懒得回头搭理,隔了一会才道:“你放心,我不说。”
伊春小声道:“真的不说哦?”
她还不太了解他,有点不相信。这小子看上去蛮阴险,肚子里或许要耍小九九,不能掉以轻心。
杨慎不由大怒,把木剑一丢,把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喂!大家都过来啊!前两天后山桃林有个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说了不说!”
杨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来:“原本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当作没发生过,但师姐的怀疑态度让人很不爽。给我五十文钱好了,当作遮口费。”
这次轮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诈!”
他于是继续嚷嚷:“大家都来啊——那天后山桃林里的事——”
伊春头发都要竖起来,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往他手里一塞。
“三十文,不许还价!”
杨慎立即闭嘴了,把钱在手上掂掂,满意地塞进怀里,拾起木剑,和没事人似的继续挥舞。
伊春做贼心虚,左右上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被引诱过来,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师父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后山桃林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顿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
师父心情似乎不错,面上还带着一丝笑,走过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都是他钟爱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杨慎故意回头看了看伊春,神情诡异,吓得她脸色越发白了。
“哦,是那天在后山桃林发现了一只狐狸,怪漂亮的。”他说的无比自然。
伊春一瞬间从紧张的高峰滑落下来,浑身都软了。
偷偷瞥一眼杨慎,他也正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倒有些狡黠的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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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三章
光阴荏苒,眼看着年关将至,山上早已下了两三场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杨慎各自病了一大场之后,师父就把四个弟子分开指导了。
他俩算重点培养对象,整个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师父都会亲自传授剑法,指点两人拆招。而上午他俩就在一寸金台上练剑,师父则在山庄里另一处比较小的演武堂里指导墨云卿与文静。
两边练武的地方隔着挺远,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见到了暌违大半年的墨云卿,他穿着新裁的鸦青褂子,个头似乎又窜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文静柔顺地站在他身侧,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
见到伊春与杨慎过来,文静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师姐,见过二师兄。”
伊春点点头:“新春快乐,恭喜发财呀!”
文静轻笑一声,捂住嘴,轻道:“师姐真会说笑,我能发什么财。云卿要做山庄新主人,才是发财呢。”
大半年没见,她连师兄两个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话语里,自然而然要带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胜利者的姿态。
伊春毫无所觉,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觉有人看自己,抬头去望,就见墨云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师兄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他没搭腔,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说:“多谢,承你吉言。也保佑你来年多走走桃花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责她有高攀自己的意图。
这顿饭吃得无味之极,伊春专心数着碗里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她好回家。
对面的墨云卿一直在说笑,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提高声音:“伊春师妹怎么不吃饭,听说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里,只怕没这些好饭菜吧?”
她头皮有些发麻,抬头看看他,再看看文静,她在忍笑。再看看师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于是伊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嘛,下人家里的饭菜也还可以,别的不说,喂饱一只多嘴八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喜欢他,所以他可以把她当作泥人,任意揉捏,因为她的喜欢不值钱,大约还侮辱了他高贵的出身。
不过他总要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气。
“你什么意思?”他漂亮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伊春没有说话,继续专心数碗里的米粒子。
场面有点尴尬,隔了一会,杨慎咳一声,过来圆场:“师姐,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过年能去玩么?”
伊春展颜一笑,点点头。
她越发觉得这个师弟很顺眼,十分顺眼。
墨云卿张嘴还要说话,师父突然开口:“天气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杨慎,你俩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万一下起雪来,山路不好走。”
伊春长长松了一口气,得命似的赶紧起身,行个礼,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出得门来,才发现杨慎早早等在门口,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
她奇道:“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突然发现这孩子好像就没怎么换过衣服,常年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满补丁外衣,从春到冬,连稍厚实点的都没有。
如今他身量长高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又短又小,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十根脚趾冻得有红有白,看着越发拘谨可怜。
杨慎说:“没什么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着伊春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云卿少爷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腾了。爹笑呵呵地问他会不会下棋,剑法学的如何,娘则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的名字,爱吃什么。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择菜,道:“这是我师弟羊肾,您二老悠着些,别吓坏了人家。爹,今晚红烧肉要大块的,肥肉多点!羊肾喜欢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应着出去杀猪了,杨慎见伊春她娘擀面很吃力,便自告奋勇洗手摞起袖子来擀。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拢,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
杨慎在大人面前老实的很,答道:“我今年十五岁,比师姐小一个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还健在吧?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杨慎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城里闹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个活着被师父带上山。”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声道:“姐,我听说老爷新收的那个男弟子瘦的像竹竿,长得特别难看。怎么这人和传闻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过谁说长得难看?他长得……呃……”
杨慎长什么样,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会儿回头去看,他刚好嫌挡在额前的浓密头发碍事,全拨到了后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出乎意料,倒是一张精致秀气的脸,睫毛长而浓密,不输给墨云卿脸上那两把小扇子。
但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像是一肚子坏水,又或者可能随时会悄悄在背后给你一下子的坏蛋类型。
伊春回头,说:“他长了一张坏蛋脸,不过人很好。”
有的人长一张好人脸,神采飞扬,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庄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这几天,杨慎与伊春爹下了十七场棋,四负十三胜。帮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对。替二妞从井里打水,拉断绳索五根。与伊春拆招八场,四胜四负,打个平手。
无论如何,他似乎过得很开心,纵然他笑起来像奸笑,睡着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还是用宽大的心胸接纳了这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要离开的那个晚上,伊春她娘拉着女儿说悄悄话:“大妞,这孩子人不错。你可要看牢了,别让他跑掉。”
伊春连连摇头:“说什么呢,他是我师弟!我可没那个意思。”
“没意思?你把人家往家里带,还让为娘的帮他做衣裳鞋子,照顾的那么好,没意思?”
伊春还是摇头,一本正经:“真没别的意思,他是我师弟,和我弟弟一样,我当然要多照顾他一些,师父也这么吩咐。而且我现在满心都想着学好武艺将来继承斩春剑,喜欢啊意思啊什么的,我可再没功夫想了。娘你也别多想。”
她娘不由气馁。
第二天一早,杨慎推开门便见到伊春提着一个包袱冲自己笑。
他奇道:“师姐,这么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递给他:“送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他疑惑地解开,里面却掉落几双崭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致用心。还有几件粗布的新衣,从单到棉一应俱全。
“这是……”杨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抬头怔怔看着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让娘给你做了几套新的,因你还要长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师姐做的。”
“……我可不会拿针线做衣服,别指望我。”伊春摆了摆手。
杨慎默默走进屋子,隔了一会再出来,果然换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焕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脸上也挂着笑,难得笑得不像坏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十五岁少年的清爽笑容。
“谢谢你,师姐。”衷心道谢。
伊春又笑:“别谢我,去谢我娘吧,是她做的。”
杨慎轻道:“师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惨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无意中发觉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头都窜的和自己一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豆芽菜。
“我们以后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后决定把他敲诈自己三十文钱的事情给忘掉,从此要对他更好些。
杨慎摸着新衣,低声道:“谢谢师姐这么关心我……不过那三十文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
伊春觉得自己还是记住这笔账比较好。
他抬脚走了两步,忽而回头对她一笑,神色温柔:“以后赚了钱,我还你三十两银子。”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铺开在眼前,等待他们去采撷。
不过伊春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回到山上之后,师父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准备准备,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两个小山大的包袱,一个给自家女儿,一个给杨慎,托二妞送到山庄里。
伊春随手翻了一下,从里面哗啦啦掉出几双筷子,并着她小时候爱不释手的一堆木头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点发怔:“……娘是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让我搬走呢。”
二妞捂着嘴笑:“那一包是养肾大哥的,姐别忘了给他。”
伊春一本正经地晃晃手指:“是羊肾,羊肾,不是养肾。这种口音以后得改,省得让人笑话。”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么羊肾,我还马肾呢……”
忽见伊春一件一件把东西往外掏,不一会那小山似的包袱就变得娇小玲珑,她奇道:“姐你不要这些东西啊?”
“我们是去跑江湖历练,又不是出去玩,带那么多东西累赘死了。喏,这些你带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处看了一圈,又问:“姐,羊肾大哥呢?不是说今天就下山吗?你们不一起?”
“哦,师父找他,说有要紧事交代。刚也嘱咐了我好久,还给我几张拜帖,扬州有他几个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顿时亮了:“扬州!姐要带些好吃的回来啊!”
伊春叹了一口气:“刚说的你没听明白?我们是去历练啊,历练!不是游山玩水。”
话音刚落,忽听回廊尽头那扇门被人猛然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紧跟着是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似是在朝这个方向跑。
两人好奇地探头出去望,却见杨慎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色青白交错,这种惊惶的模样极少在他身上出现。伊春不由问道:“怎么了?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他又吃了一惊,像是才发现伊春她们就站在对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没什么。师父说江湖艰险……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来这就把你给吓到了,胆子真小。怕什么,有师姐我在呢,我罩你。”
杨慎“唔”了一声,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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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大修过的章节。
四章
直到真正骑马下了山,走出了减兰山庄的范围,杨慎都没有说话,伊春笑嘻嘻地和他说笑,他的回答只有“哦”或者“嗯”。
“喂,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终于,连迟钝的伊春都觉得他很不对劲,策马靠近,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那一瞬间他浑身都警戒的绷紧,左手装作无事的牵住缰绳,右手却悄悄握住了佩剑。
不过额头上的手很快就拿开了,伊春说:“没发烧啊。你撑着点,前面就是镇子,咱们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再走。”
杨慎的手也不着痕迹地从佩剑上移开,默然点头。
又行了半里路,眼看着天色要黑了,两人却在林中迷了路,左转右转出不去。
伊春索性勒住马,左右看看,叹道:“天都黑了,羊肾,你还能撑住吗?”
他垂着头,淡道:“我没事,不劳师姐挂心。”
话音刚落,却见她飞快跳下马,一把抽出了佩剑,他大吃一惊,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把手按在了自己剑上。
耳畔响起师父临走前告诫的声音:不能掉以轻心,伊春很厉害,一击不中就只有一败涂地等着你。
杨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伊春低声道:“羊肾,前面好像有怪声!听说附近有山贼抢劫行人,咱们要小心。”
他不由一愣——山贼?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前方传来一阵破空声,一把巨大的飞刀旋转着射了过来,头顶又是一暗,像是渔网之类的东西扣下。杨慎将身体一低,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两匹马被从天而降的大网给网住了,嘶嘶直叫,紧跟着又是一声悲鸣,杨慎骑着的那匹黑马被飞刀削去半个脑袋,登时就死透了。
伊春勃然大怒,提剑就冲了上去,一面厉声道:“是谁?!给我滚出来!知不知道现在市集上一匹马要多少钱?!你们赔给我吗?!”
在这危机时刻,杨慎居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眼看对面树上跳下十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脸上蒙着布,还真是传说中的山贼。
他俩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管人多人少,拔剑就是一顿乱砍。好在这帮山贼只会一点粗浅功夫,抢劫普通路人倒还绰绰有余,对付他们两个认真学武的,却难免吃力。
杨慎用剑抵住山贼的进攻,听见后面伊春打得热闹,忍不住回头去看。
师父看重伊春,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看了一会,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现在不会是她对手。
她的每一次跳跃,每一次避让,每一次进攻,都微妙而优美,动作不可捉摸。
很轻,像是没有重量的那种轻,像最薄最利的刀锋,无声无息地靠近,杀人不见血。
就是这种轻巧与安静,令人胆寒。
山贼们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吹着哨子打暗号叫撤退。
杨慎和伊春一左一右追上去,拦住跑得最慢的三四个人。伊春挥着剑,很是凶神恶煞:“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赔我们马钱!”
杨慎很合作地上前一步,神情阴森地瞪着他们。他那张坏蛋脸实在太生动,分明是告诉他们:如果不交出钱财,老子就要把你们剥皮抽筋炖肉吃。
山贼们吓得纷纷把荷包掏出,居然还有一大袋冷馒头,足有十几个,够他俩吃好几天。
杨慎捡起荷包,把里面的铜板倒出来数了数,皱眉道:“只有三百文,也是穷鬼。”
伊春不满意地继续挥剑:“一个子儿也不许留!统统交出来!”
山贼们痛哭流涕,只差脱裤子了:“女大王,真的没有了!杀头也没有!”
伊春只得悻悻收剑,说:“你们以后要是再抢路人的钱财,我就把你们的手都砍了,在你们脸上画王八!”
山贼们屁滚尿流跑走之后,杨慎忍不住望着她偷偷发笑。
伊春正色道:“别笑,方才的三百文呢?收在哪里了?”
他耸耸肩膀:“什么三百文?”
“可恶!你想一个人私吞?!那是留着买马的钱!快交出来!”
“反正死的是我的坐骑,要买也是我来买,师姐就别插手了。”
“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万一乱花掉怎么办?师父就给了二十两银子,能买什么马?现在不节省,用光银子以后难不成去要饭?”
“要你个头!师父早交代了一年内把事情解决,二十两银子怎么也够一年过活的了!”
“什么一年?”伊春疑惑了,定定看着他,“师父有说一年把什么事情解决?”
杨慎倒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隔了好久,他忽然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道:“原来……她不知道……师父没和她说?”
“说什么?”伊春也跟着蹲下去,眼睛瞪得溜圆看着他。
他眼珠一转,敷衍地笑道:“没什么……师父的意思是,让我们用一年时间决定谁来继承斩春。”
伊春犹豫了一下:“奇怪,师父怎么没告诉我这件事……”
杨慎张嘴,正要说话,忽听不远的前方又传来骚动声,像是有人在喊叫,声音急切。
两人对望一眼,赶紧牵了马追过去,没走一段,便见方才抢劫他们的那几个山贼被人用绳子高高吊在树顶,正在哭爹喊娘。
树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形容十分俊俏。
女孩子看着年纪不大,一双眼生得十分灵动,抬头看着那些山贼,正在拍手叫好:“活该!谁让你们做山贼还那么穷,身上居然一个子儿都没有!”
那些山贼自然是有苦说不出,难道说他们方才想抢劫路人来着,结果反而被路人把身上的钱给抢光了?
那男子站在一旁,身上衣服甚是风骚华贵,晚霞红似的外袍,一头好长青丝也不束,垂了一半在背后,像一匹黑色锦缎。
他懒洋洋的,打着呵欠说:“小南瓜,先把人放下来。身上没钱,衣服还值几文,都剥了吧。”
被叫做小南瓜的女孩子皱眉道:“主子,这事儿太阴损了!衣服好歹给人家留着吧,现在天还冷呢!”
那年轻男子声调还是懒洋洋的:“人家抢劫咱们的时候,可不会这么好心,想着天冷留衣服。”
小南瓜果真要把那些山贼放下来剥衣服,伊春忍不住走过去说道:“剥衣服就不要了吧?他们又没真的抢到你们什么东西。”
那两人一齐回头,伊春和杨慎都是一怔。
那个男子,有一张新雪般白皙的脸庞,看上去又温柔又纯善,像是专门做好事从来不做坏事那种老好人。
而且,他生得很美。色如美玉四个字用在男人身上并不合适,但他绝对当得起。
他上下把他俩打量一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走了,一面说:“小南瓜,善后。”
小南瓜飞快答应,袖子一挥,里面登时弥漫出一股黄色烟雾,伊春反应快,赶紧退了好几步,鼻前还是嗅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里面的杨慎和山贼们就没那么幸运了,被那药粉熏得鼻涕眼泪乱飙,总算杨慎底子在那里,没像山贼们一样当场晕过去,可是等药粉散开之后,还是双眼红肿,喉头剧痛,脑子像有针在扎。
那对神秘又可恶的主仆早已不知跑哪里去了。伊春一把扶住杨慎,急道:“你没事吧?!是不是毒药?”
杨慎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紧跟着白眼一翻,终于也撑不住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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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因着杨慎“中毒”,伊春只得先在贤德镇找了个客栈,安顿杨慎睡下,自己出门请大夫。
出门的时候,师父资助了每人十两银子,很严肃地告诉他们:要省着花,花完就没了。
伊春摸摸瘪瘪的荷包,抬头看看医馆门口的大字:出诊费五十文起,疑难杂症百文起价。
一瞬间,突然觉得贫穷很可耻。在医馆门口踯躅了良久,也下不定决心到底要不要进去。这年头出门在外不容易,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钱?身上的佩剑万一损坏了,修整一下也是大笔的银子。若是水土不服,动不动来个头疼脑热,十两银子估计没两天就花完了。
“这位姑娘,可否让在下进门?”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伊春赶紧说个抱歉,退两步让人家先进。
那是一个穿着窄袖猎装的男子,左边胳膊鲜血淋漓,染湿了衣服,不过看起来好像他一点也不觉得疼,面不改色,温言道:“请邱大夫出来。”
前面招待的伙计大约是新人,没见过他,又见他衣料上乘,举止不凡,只道是钓上了一头肥羊,当即笑眯眯地说道:“这位公子,邱大夫是咱们医馆的招牌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没有一千也有一百,和寻常大夫可不一样。你要叫他,须得先付一两银子的订金。”
一两银子!黑店啊!伊春唬了一跳。
那个年轻人顿了一下,摘下腰间的一块木牌,道:“你拿着这东西去找邱大夫,他自然知道。”
伙计没捞到订金,只得嘀嘀咕咕地进去喊人了。过了没一会,门帘一掀,一个年约三旬的青年大夫快步而出,朝那年轻人抱拳道:“抱歉,晏少爷,新来的孩子没规矩,不认得你,让你久候了。”
那位姓晏的少爷摆摆手不当一回事,自己将袖子摞起露出伤口,道:“你看这个。”
邱大夫凝神看了一会,倒有些吃惊:“咦,这伤口很是古怪!莫不是巴蜀那几个……”
话未说完,晏少爷忽然抬头朝伊春这里望过来,雪白的一张脸,长眉秀目,端的是好清俊容貌,更难得的是眉宇间那种气质,清而不浊,与墨云卿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神采飞扬。
“姑娘是来求诊的?”晏少爷声线略低,隐含威势。
伊春原本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求医,被他这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走进来,低声道:“有没有……便宜点的大夫?五十文实在是……”
晏少爷看了一眼邱大夫,他会意点头,道:“那请姑娘稍候,待我为这位公子疗伤之后,再随姑娘出诊。”
她又吓了一跳,摆手道:“不用你!你是名医,一两银子的订金呢!”
邱大夫笑道:“那是新来的孩子乱说而已,我算什么名医。何况医者悬壶济世,救人为先。姑娘请稍候。”
伊春稍稍放下心,抓了把椅子靠窗坐着,此时再听他二人说话,声音果然小多了,常人的耳力只怕根本听不见。
但这种程度,对她而言还是小菜一碟。其实她也不是故意要听,但医馆里静悄悄的,他俩自己要说话,她就算不听好像也不行。
“巴蜀那几人居然追到了这里?少爷身边竟没有半个护卫么?”
“不关殷三叔的事,是我自己想单独走走。只没想到他们竟不惜化装扮作妇孺,用别致暗器伤我,所幸还有余力逃出,但这暗器却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只得劳烦邱大夫。”
“暗器还是小事,看起来像是有毒。”
邱大夫自伤口中挤出血来,放在鼻前一嗅:“癫狂百蛇……唔,似乎还有些许仙人散。并非不可解,少爷莫急。”
说罢也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单薄锐利的小刀片,一刀切下去,伤口顿时绽开,血流的更多了。那位晏少爷却神色平静,另一手兀自端着茶杯,茶水晃也不晃一下。
忙活了半日,邱大夫从那伤口里取出三枚带着倒钩的铁针,针头蓝莹莹的,显然是放在毒药里炼过。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淬了毒的暗器。伊春一手撑着脸,拿眼睛偷偷看,看得目不转睛。
邱大夫取了药粉撒在伤处,细细包扎了,这才拿笔写药方:“我马上就取药。”
晏少爷摆了摆手:“我自己取,那位姑娘还等着你呢,救人要紧。”
这话说的很轻,寻常人绝对听不到,可伊春分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他不由朝邱大夫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起身,对伊春温言道:“姑娘,我们这就走吧。”
伊春有点尴尬,抓了抓头发,小声道:“那……大夫的出诊费是多少?”
她是穷人,花不起太贵的出诊费。
邱大夫温和一笑:“不多,十文钱就可以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杨慎还躺在床上,脸色却好了很多,双眼不再像桃子一样肿。
伊春摸摸他的额头,轻道:“羊肾你别担心,我请了大夫,你马上就好啦。”
“把手给我。”邱大夫坐在床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两个少年。
杨慎慢慢把左手递给他,邱大夫凝神把了一会脉,这才说道:“不是毒,只是一种刺激的药粉罢了。不碍事,我马上开药方,明天就能痊愈。”
伊春这才松了一口气,摸摸心口。
邱大夫想了想,又道:“公子是否经常心悸盗汗?莫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凡事想开些比较好。”
杨慎微不可闻地颔首,眼睫微颤。
邱大夫写了药方,和伊春一起出门,装作搭话的模样笑道:“我看姑娘和那位公子身上都佩剑,想必是江湖中人。贤德镇附近有减兰山庄的势力,两位年纪还小,行事要低调些,莫要招惹了减兰山庄的人。”
伊春很奇怪:“招惹?减兰山庄很可怕?我们就是减兰山庄的人啊。”
邱大夫自嘲地一笑:“是我多嘴了,只是听闻了一些江湖传言,虚无缥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伊春本想问他江湖上有什么传言,他却将药方递给她,交代:“姑娘这便去抓药吧。我还有别的病人要出诊,告辞了。”
他走得飞快,眨眼就下了楼,消失在人群里。
七拐八绕在小巷中走了一段,确定身后没有人跟着,这才抄近路回到医馆。晏少爷正在后院书房中坐着,新茶热气氤氲。
“是减兰山庄的人,一男一女,年纪不过十五六,想必就是传闻中山庄主人钟爱的两个弟子了。这次应当是下山历练。”
邱大夫放下药箱,说出自己的判断。
晏少爷沉思片刻,低声道:“原来是那个过气的武林门派,听说还最喜欢血亲间自相残杀。如今这位主子倒挺开明,收外人做弟子,不过想必他的亲生独子心里不会好受。人那么多,斩春剑却只有一柄,到头来不过是血亲残杀变成同门残杀。”
“少爷,您要如何?”邱大夫问。
晏少爷摇了摇头:“不必管他们,年轻小弟子而已。”
****
伊春熬好药端去杨慎房间,却见他在床上坐得笔直,抱着枕头也不知想什么心事。
“羊肾喝药啦。大夫说不能着凉,你快把被子盖上。”
她走过去把他一推,杨慎却动也不动。
“你在想什么?”伊春很奇怪,忽而又恍然大悟:“是想那对讨厌的主仆?你放心,我记得他俩的样子,下次一定找他们算账。”
他慢慢摇头,沉吟了一下,轻声道:“不是想他们……师姐,你看过太师父的锦囊吗?知道继承斩春剑有什么条件?”
她想不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摇了摇头:“我没看过,你知道有什么条件?”
他没回答。
过了很久,他将药端起一口喝干,这才抱着被子倚在床头,声音很轻:“师姐,我和你说过,家人都死在瘟疫中吧?”
她点了点头。
“……是我骗你,其实家人是死于仇杀。”
伊春略有些震动,低头怔怔看着他。烛火的微光在少年的脸上跳跃,令他看上去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爹是个落魄江湖浪人,设馆授徒不行,摆摊做生意也不行。他笨的很,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娘成天骂他不中用。那时候,他每天过得都挺难受。后来有个旧友引荐他到一家新开的镖局去做镖师,第一趟镖行就是越过中原,将一批货物送到西域。路上遇到强匪劫镖,他杀了几个人,原本以为是山中盗贼,也没在意,顺利回来之后得了大笔的赏银,说要带我们一家人去吃点好的。刚好那天我因为闹肚子没能出去,爹娘便将我托付给邻居马大婶,带着我哥出去了。这一去便没能回来,三个人都死在路上。”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十分平静,语气连一丝波动也没有。但拳头却捏得极紧,像是要把骨骼都捏碎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爹杀的那几人是郴州巨夏帮的,虽然与劫匪不是一伙,但那天路过见有利可图,打算浑水摸鱼来着,却被爹给杀了。他们在郴州也算一个大派,当然不会忍得下这口气,唯一能庆幸的,就是爹娘他们都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
伊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慎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师姐,我一定要继承斩春剑,我得报仇。”
伊春走过去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大声道:“拿出点精神来!要想着你一定能继承斩春剑!别这么苦着脸,光靠想的,斩春也飞不到你手里。”
“师姐难道不想继承斩春剑吗?”他抬头问。
伊春愣了一下,摸着下巴喃喃道:“我当然想……从小到大就这个任务了,不过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要继承斩春不是须得办成太师父交代的任务吗?还早呢。咱们现在努力闯荡江湖,多积累点经验就好啦。”
杨慎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一下,轻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干脆让给我。”
“我说这种话,你也不会高兴吧?”伊春把药碗端起来,“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得到斩春,你一定不愿意的,对不对?”
他怔了一会,慢慢点头:“……你说的对。”
说罢,他又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师姐,你很好,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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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
夕阳西下,林中起了一阵风,伊春不由打个寒颤。
“啊,太阳好像鸭蛋黄。”她忍不住感慨,肚子也很合时宜地叫一声。
杨慎牵马在前面领路,拨开一丛杂草,他说:“昨天抢来的馒头被你分走大半,难不成今天就吃光了?”
伊春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师弟,你一定还留着,分我一些好不好?到了潭州我买十个还你。”
“没门。”他拒绝的十分干脆。
出了贤德镇,他们已经在林子里赶了好几天的路,又遇到山贼十几次,每次都从好心山贼那里搜搜刮刮抢钱抢吃的,还抢了一匹马。
大抵因为这里也算穷山恶水,山贼们亦穷得可怜,昨天能抢到十几个馒头简直要偷笑。
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下山了,一线墨蓝在天际缓缓铺开,杨慎把马拴在树上,道:“今天也只能露宿,我去捡树枝,你把毯子铺好。”
他回来的时候不光带了树枝,手里还提着两只洗剥好的野鸡,串在匕首上慢慢烤。虽说他手艺很一般,两只鸡给烤得糊了大片,但那滋滋作响的金色油脂,带着焦糊的肉香,还是成功的让伊春口水泛滥。
伸手想拿,却又不敢。杨慎的脾气这几天她也总算摸透一些,真要把他惹火了,他那根毒舌是绝对不饶人的。
伊春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两只野鸡在火里翻滚,滚过来,滚过去。她的眼珠也跟着滚来滚去。
他把外面一层烧焦的皮剥了,将鸡腿肉切成小丁夹在馒头里,放在手上掂掂,忽然抬头看她。
“想吃?”他很好心的给她一个台阶下,“十文钱一个,卖给你。”
伊春别过脑袋:“我不饿!哼,小气!”
“那我自己吃了。”
他张嘴便去咬那塞了鸡肉的馒头,伊春馋得眼睛都快冒绿光,忽觉嘴里一咸,被他塞进一块滚烫的鸡肉,烫得差点跳起来。
杨慎笑道:“傻子,我不给,你不会自己拿么?”
伊春登时大喜,忙不迭地抢了一只鸡,毫无形象地大嚼大吞,惹得他连连皱眉:“不像样子!男人婆啊!”
她舌尖上喉咙里胃里都塞着鸡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意味不明地哼两声,换来他一句定论:“猪。”
吃完饭两人一起躺在毯子上,隔着树影看星星。
“啊,那两颗就是牛郎织女星。”伊春指着天顶最亮的两颗星子,不懂装懂,“你看,确实隔着一条天河吧?他俩一年只能见一次,怪可怜的。”
杨慎淡道:“师姐,夏天才有牛郎织女星。这两颗就是普通星子而已。”
“你把它当作牛郎织女星会死啊?”伊春有点发窘,“你再这样讨厌下去,当心以后没女孩子喜欢哦!”
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我从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旁人喜不喜欢我,和我没关系。”
伊春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年纪还小呢。你看,牛郎织女明明是夫妻,孩子都生了,却不被允许在一起,一年只能见一次。这种故事你听了不觉得很凄美吗?”
杨慎静静望着墨蓝的苍穹,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们至少还能相见,我却永远也见不到家人了。”
她无话可说。
杨慎翻了个身,用毯子将身体一裹:“我睡了,你莫忘了加点树枝去火堆里,别让它熄灭。”
他才十五岁,却背负着血海深仇,真不能想象平日里他怎么能神情平静地度过。
如果是她,想到自己老爹老娘和老妹要被人杀光,估计立即就会疯掉。
伊春摇了摇头,心里对他的怜悯又多了一层。
到了半夜,伊春早已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居然觉得头顶有人在看自己。那种眼神,不是杨慎,是陌生人!
她本能地摸向佩剑,谁知那人出手更快,眨眼就点了她两个穴道,她顿时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是谁?!伊春狐疑地瞪圆了眼睛,这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白衣人,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与平日里遇到的山贼截然不同。
为首的白衣人点了火把,看看她,再看看杨慎,最后低声道:“没错了,公子想找的人应当就是他。身边跟着一个侍女,为了掩人耳目穿了粗布衣裳,面容清秀——他一定就是那个舒隽。把他带走!”
那伙白衣人一声不响地把杨慎用毯子裹好扛走了,他没有挣扎没有叫嚷,估计也是被点了穴道。
“这个侍女怎么办?要杀掉灭口吗?”有人问。
“不,公子交代了不得见血。将她放这里就是了,一个小小侍女而已。”
说罢众人飘然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树林中。
伊春僵直地躺在地上,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书卷?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为什么,他们才下山两三天,就要遇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师父有说过江湖是这么乱糟糟的吗?
夜已经很深了,林中风大,吹得伊春遍体生寒,她不由打了个大喷嚏,只觉鼻涕快要流出,偏不能抬手去擦。
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悠闲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主子,这里有人点火露宿。”
脚步声渐渐靠近,伊春瞪圆了眼睛使劲朝上翻,试图看清来者何人。
鼻前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和以前在香炉里闻到的那些香饼香块都不同的味道,那种香像是要侵入五脏六腑一般,极清极淡,令人心胸顿时一畅。
一幅绛纱落在她眼前,纱后是一张倒过来的脸,脸孔似新雪一样白,乌溜溜的眼珠,看上去无比纯善,十分无辜。
很熟悉的人,正是那天在林子里见到的那对可恶主仆。
那双漂亮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会,眨了眨,眼睛的主人突然开口道:“啊,好脏的小野猫。”
野……猫……是说她?
绛纱忽然消失,紧跟着另一张端秀的脸倒着出现在她眼界里,是小南瓜。
她低声道:“这位姑娘,我们也是赶路人,如今迷失在山林里无处可去,能否容我主仆二人暂借此地一同休憩?”
看起来他们已经不记得她了,说话这么文绉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