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9-08 10:57:59
  江山多少年 作者:大风刮过

  第一章

  大槐庄与蛤蟆村是世仇。
  两家结梁子的源头据说能追溯到玉皇大帝的姥姥,所以结怨的本源无从可考。两个村庄的后代们从睁眼的第一刻起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隔壁的村子,大槐庄或是蛤蟆村,是他们这辈子的对头。
  大槐庄与蛤蟆村每辈各有人才出,独领风骚这几十年的是朝廷里的两个大员,吕右丞跟程将军。吕右丞是蛤蟆村人,二十多年前的文状元。程将军大槐庄土生,二十多年前的武状元。蛤蟆村和大槐庄的老人们时常亲切地回忆起吕右丞与程将军穿开裆裤时的模样,回忆的时候也必定会念他们的小名:二转子与三剩儿。
  吕二转子与程三剩儿都是发达不忘根本的人,所以全天下人都知道吕右丞与程将军是朝廷里的死对头。七八年前万岁爷爷驾崩,崩的突然,没来得及写遗诏。朝廷的大臣分成两派,吕右丞当时还是大学士,保三皇子;程将军理所当然投奔对面,拥戴二皇子。两边争来争去,争到最后,两派折中,一起推了个还在吃奶的十三皇子登基。功劳两边都有,皆大欢喜。两派握手言欢,吕右丞与程将军依旧做对头。蛮夷进犯边关,程将军主战,吕右丞一定主和;山窝里闹草蔻,程将军主镇压,吕右丞一定主招安。蛤蟆村跟大槐庄的人都爱讨论家国天下事,每听到这种事情,都是又欢喜,又赞叹。
  蛤蟆村与大槐庄都很穷,穷到两个村子只能养得起一个教书先生。教书先生王夫子原是三十里外城中的老秀才,自家在大槐庄与蛤蟆村搭界的地方开了个学堂。学堂正中拿大板凳隔了条界,一边坐蛤蟆村的孩子,一边坐大槐庄的孩子。王夫子讲书时便依界限的板凳头为对照站在圣人画像下,不偏不向。
  这一天王夫子讲半天书累了,让学生自去背背三字经演练。凡来上学堂的孩子预先都在家里被大人嘱咐过,一定要把隔壁村的小崽子们比下去。因此界限两边背书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逐渐往上拔,拔到让王夫子眼冒金星的响亮。王夫子终于忍无可忍,扬起界尺,狠命敲了一下桌子:“肃静!”
  顿时万籁俱寂,王夫子只觉得天地豁然清明。正待微笑,界限左手蛤蟆村方位忽然一声喊叫:“先生,窗户外头有个偷听的!”
  喊叫的孩子身手矫健,这厢喊那厢已经伸手到窗外扣住了偷听的胳膊,王夫子踱过去,只看见半敞的窗户外一个满脸通红的六七岁孩子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向扣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啃下。抓他的孩子陡然惨叫,王夫子在电光火石间伸出手,扣住咬人的肩头,动一动胡子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来学堂反在外面偷听?”
  被咬的男童一壁龇牙咧嘴地甩手一壁喊:“先生,先生,我认得他!他是大槐庄村口程老拐家的小六!他家连裤子都穿不起哪有钱上学堂!”四周蛤蟆村的孩子顿时一起大笑,齐唰唰地起哄:“欧,欧,大槐庄的!大槐庄的!”
  偷听的孩子脸更红了,扭了两下,忽然一缩肩膀。王夫子一个没扯住,被他闪开身,一溜烟闪向墙角无踪无影,蛤蟆村的孩子笑得更响了:“欧……欧……欧……大槐庄的偷听贼跑喽!”王夫子摇头叹气放下窗屉,正要上闩,窗户忽然猛地被捶了几下,连窗纸都捣破了。王夫子大怒,再度开窗,刚才那个偷听的孩童气喘吁吁地在窗下站着,一只手还扯着另一个犹在挣扎的男童,挺胸抬头地大声说:“他是蛤蟆村的,刚才跟我一样偷听来着!”
  蛤蟆村的孩子顿时鸦雀无声,一直不吭声的大槐庄孩子都抖擞精神扭过头,其中几个窜上分界板凳一张望,顿时出现一声洋洋得意地大喊:“没错!是蛤蟆村的!蛤蟆村顾小寡妇家的顾小幺!”
  被拖住的叫做顾小幺的孩子跳起来,抹了一把鼻涕,伸手指程小六的鼻子:“他,他比我先来的!”
  程小六恶狠狠地揪着他:“你胡扯,我来的时候你都在那里趴着了!你先来的!”
  “你先来的!”“你先来的!”“你!你先来的!”“你!你!”“你!”“你!”
  ……
  两个孩子打成一团,学堂里天下大乱。王夫子拿起戒尺,重重在桌上一敲:“肃静!”
  大槐庄与蛤蟆村这场对战依旧算不输不赢落场。双方的孩子回去汇报战况都受到奖赏,只有两个人从此很凄凉。蛤蟆村的孩子都不跟顾小幺说话,大槐庄的孩子没人同程家小六玩耍。
  不过这个从此也没从此多远,只过了半年左右。半年后天下大乱,镇北节度使起兵开往京城,要夺龙椅做皇帝。
  镇北节度使想做皇帝全天下人都知道,但皇帝不是随便做的,不是龙子龙孙想做皇帝总要给天下人一个理由。镇北节度使为了这个理由按奈了五六年,终于,今年的这一天,老天帮忙,天狗吃了一次太阳,当天晚上又降了一场流星雨,据传一颗异常闪亮的星落往西北方向。于是镇北节度使说,此乃天意。天意如此,吾虽痛心,也只得为之不能为。发了一纸祭文,起兵了。东、西、南另外三方的节度使与镇北节度使不是亲戚就是旧交,龙椅上那个刚换牙的小皇帝顿时四面楚歌。
  朝廷单靠一个吕右相战场只有一个程将军,两个人死撑,两个人还意见不合。镇北节度使长驱直捣京城,在半路上给自己加了冕,改了国号。打着打着,就快要打到蛤蟆村跟大槐庄旁边。不管谁是天命谁是王师,只要打仗老百姓一定遭殃,所以蛤蟆村跟大槐庄的男女老幼纷纷收拾了包裹,逃难去了。
  满天下都在打仗,所以大家对哪地方最安全的见解各个不同,逃难的方向也不一致。程小六跟着爹妈兄妹奔的是京城方向。照程老爹的见解,京城是天子住的地方,一定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穷人家逃难不比富人家出游,首要问题是吃饱,吃饱才有力气走路。到处都是逃难的,有钱也难买到东西吃,何况没钱。

  第二章

  程小六的逃难生涯因为口粮问题,夭折在离京城几百里地的省城。
  老程家爹妈孩子共十一口拖着饿到只有半口气的身子挣扎在前往京城的漫漫土路上,遍地只寻到两把菜头。作为一家之主的程老爹终于认识到局面的紧迫,要么大家一起饿死,要么保全几个,丢下几个。黄土的官道上到处是被家人丢弃哀哀号哭的小儿。程家的孩子从最小的小妹到最大的大姐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程小六眼前。等进了省城,十一个人变成五个。只剩下爹妈大哥二哥程小六五个。
  趴在省城路边的石板上睡觉的那天夜里。程小六听见了爹的叹息娘的哭泣,他娘将他抱在怀里抖得实在厉害,哭声也实在太大,想不醒都难。但是程小六始终闭着眼,没有动。等踉跄的脚步声消失了快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动。程小六就这样一动不动躺到天亮。
  等太阳晒得肚皮发疼,程小六才爬起来。他看着街上来往的逃难人群,觉得天地跟以前大不相同。从今天开始程小六是个男人了,要靠自己在这大千世界活下去。他要靠自己吃饱喝足,还要靠自己走到京城去。程小六看了看街边的一个旮旯,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
  程小六走到旮旯那里,一拳打在缩在旮旯角的男孩脸上,一把夺过他手里正在啃的半块馍干,径直塞到嘴里。男孩哀号一声顾不上捂脸,直扑过来:“还我!”一把抓向程小六脸孔,力道也不轻。程小六后退几步,只闪不攻,对手眼见他白眼翻了翻,伸长脖子硬生生把馍干吞下肚子,终于哀号变成号哭:“你还我!你还我!那是我娘留给我最后一块馍……你还我!”
  程小六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咂咂嘴。对方抹着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再次冲上来。程小六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眼熟。“蛤蟆村的顾小幺!”
  顾小幺愣了一愣,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果然是蛤蟆村的顾小幺,程小六洋洋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大槐庄的程小六!”
  新仇旧恨,宿敌私怨。顾小幺颤抖,颤抖,大吼一声,冲过去。
  肚子的饱与瘪直接关系拳头的强与弱。硝烟落定,程小六脸上带着两三块乌青骑在顾小幺身上反扣住他双手,大声问:“服不服?”顾小幺骂不绝口。程小六懒得浪费半块馍干的精力,往顾小幺嘴里塞了一把黄土,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搜了一遍,确认没有第二块馍干,拍拍手,站起来。
  顾小幺立刻翻身从地上滚起,啐着嘴里的黄土再扑上来,程小六喊了一声:“今天懒得跟你打。”跋腿就跑。
  顾小幺抬脚追,跑不出一丈远,腿再也提不动。眼睁睁看着程小六的身影越跑越远,抽了抽鼻子,滚着眼泪蹲到地上。
  迎面一个人匆匆走过,没看清脚下,一绊绊翻顾小幺,险些跌了一跤,恨恨骂了一声不长眼的小崽子,又踹了顾小幺一脚,骂骂咧咧地继续向前了。顾小幺揉着腿,抹着鼻涕刚要站起来,一辆马车风驰电掣从眼前擦过,车轱辘又将顾小幺撞了一滚。顾小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马车忽然在几步开外停下来。顾小幺先看见一双干干净净的布鞋,再是一只大手,扔下几个铜板两个馒头。“夫人跟小姐赏你的。”顾小幺捡命一样捡起馒头,啃了一口抬起头,扔馒头的人正往车边走。顾小幺在挑起帘子的车窗里,看见了一张平生见过最好看的脸。
  水灵灵的面庞,像后村春天开的桃花瓣一样,盈盈看他。顾小幺张开含着半口馒头的嘴,呆了。
  车轱辘转起来,帘子放下又一动挑起来,小仙女的面容在顾小幺的视线里再闪了一闪,车窗里飘飘荡荡飞下一块东西。
  顾小幺揣着馒头连滚带爬奔过去捡起来。一块帕子,粉红色,摸在手里滑滑的,放在鼻子跟前香喷喷的,揣进怀里觉得胸口热热的。顾小幺从娘亲留下一包馒头,丢下他跟一个兵爷绝尘而去的那一刻起,头一次觉得,其实老天爷还是个不错的老天爷。
  当天晚上顾小幺决定住到城隍庙去。虽然城隍庙人很多,住到城隍庙里的人都很凶,顾小幺还是要过去住。怎么着也要进城隍庙的门槛一次,给城隍爷爷的塑像磕个头。谢谢他老人家今天的保佑。
  顾小幺踌躇了很长时间,还是忍痛把两个馒头都吞进肚里,几个铜板分开在身上藏好。等到天快黑,鼓足勇气来到城隍庙门口。偷偷望进去,城隍庙里黑压压全是人头,有坐的还有躺的。顾小幺两次迈过门槛,两次都被门口躺的几个大汉扔了出去。扔一回,门里的人就哄笑一回。等顾小幺第三次爬过去想伸脚,最靠门的大汉卷了卷袖子,顾小幺犹豫了一下,明智地后退,瑟缩转身,背后忽然听见一个人道:“诸位,一个小孩子可怜见的,何必呢。看我老儿的面子上,让他进来吧。”
  顾小幺热泪盈眶地回过头去,最靠门的大汉道:“既然刘先生说话,咱兄弟哪能不给面子,啧,小子,进来吧。”
  顾小幺一溜烟钻过门槛,四处张望,找刚才帮自己说话的人。一个蓄长须子的老头对他点点头,从坐的草席上挪出一块空来拍了拍。顾小幺心领神会,蹭过去坐下。老先生形容虽然落魄,衣裳虽然破烂,却还能看出穿的是件长衫,顾小幺肃然起敬。老先生细细问他年龄家乡,他必恭必敬地回答。问到姓名,顾小幺顿了一顿,老实回答:“姓顾,自小没爹,娘没给起名字,只叫我小幺。”名字不象样,顾小幺觉得丢脸,头往下低了低。耳朵眼里钻进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姓顾……叫小幺……”
  顾小幺霍然抬起火辣辣的头,一眼瞧见对面火堆旁一张挤眉弄眼的脸。清楚明白是今天上午抢了自己馍干的大槐庄程小六!
  老先生捋着须子呵呵笑了:“小六啊,你这孩子倒淘气的紧。”
  自古冤家路窄,后来顾小幺听刘先生说书晓得了这句话,对想出这句话的古人钦佩的紧。刘先生就是让他进城隍庙的老先生。据说天下没乱以前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说书的。人称刘铁嘴,跟那天坐在程小六旁边的算命先生宋诸葛是旧交。
  那天晚上以后,顾小幺就跟着刘铁嘴在城隍庙安家。程小六要去京城,也被宋诸葛与刘铁嘴拦了。刘铁嘴说:“去京城?我们就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当真打起来,比哪地方都险。”程小六不以为然,宋诸葛只好吓唬他:“我看你的命相里于东方犯煞气,今年须绕道而行,如近京城方向,恐不到便有性命之虞。”
  宋诸葛拽的文程小六其实听不懂,只恍惚明白最后一句。宋诸葛很多年后感叹,老夫那时候就知道这个程小子是个能成大事的,小小年纪便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难得!难得!
  顾小幺和程小六就这样姑且在省城住下了。

  第三章

  刘铁嘴对局势的估计精准,两个月不到,镇北节度使查大帅攻进了京城。天下从此姓查。改国号郢。小皇帝被程将军和吕右丞合力保着逃出京城,据传说两位一个主张逃到东海,一个建议逃到南海。究竟小皇帝往哪个海里去了缺乏线报,天下人都不晓得。
  刘铁嘴坐在街边晒暖的时候便会一边捋胡子一边向程小六道:“看看,当初不让你去京城可是为了你好?”
  街上源源不绝扶老携幼逃难的人群,全是从京城方向过来的。
  查大帅,不对,如今应该叫新万岁爷爷,进京城的时候发了一纸榜文。称他的天命大军第一只杀前朝余孽,第二绝不扰民。
  第二条的真假京城逃过来的老百姓不敢说,但是查大帅对第一条委实执行的彻底。老朝廷的皇亲国戚从根干到枝叶被盘查清理,血流成河。
  于是省城的夜晚,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只瑟瑟发抖的手从黑暗的旮旯里伸出来,跟过路人低声讨一口水一块干粮。声音嘶哑,却还能听出很圆润的官话。肮脏不堪血肉模糊的手递出来的常是一块玉佩一支金簪一挂明珠。
  这样的人就是旧王孙。
  用宋诸葛的话说,碰上旧王孙的人算撞到上上签。王孙带着逃命的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心软的给他口水喝换一件,心狠的闷倒一个得一堆,忒狠一点把他的宝贝都搜出来再送到官衙领赏银。怎么算都是赚。顾小幺跟程小六听的很羡慕。
  羡慕了没两天,兵营衙门前贴出告示:凡发现前朝余孽或与前朝余孽干系的一切物事均须交到兵营,如若发现私自窝藏,一律全家抄斩。
  命令发下来,全城的人都恐慌了一阵。
  新皇帝查大帅的天命军进城的时候烧掉了原知府衙门,天命军的一位赵副将在城东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帐篷暂代官府。朝廷没派新的知府大人过来前,由他掌管昌应府的大小事务。赵副将什么都吃只不吃素,告示贴出来没半个月,南城的一家据查曾给前小皇帝的爸爸的一个妃子的哥哥的老丈人的二侄儿一口水喝,全家被赵副将吊在木头架上风吹日晒五天五夜,再放下来杖毙。
  此事一出,夜深人静时,满城上下难说有多少人在被窝里哆嗦。刘铁嘴长叹,宋诸葛摇头。顾小幺与程小六心中暗爽。
  天命军开进昌应后,烧了大片的豪宅。正好腾出空地供城隍庙里的流民搭棚子居住。程小六和顾小幺就跟着刘铁嘴和宋诸葛住在新搭的棚屋里。
  南城那家被杖毙后的第二天,程小六转到街对面,对着经常玩耍的大前拍手:“好喽好喽,下一个吊起来的人就是你喽。”大前含着两泡泪搂紧了怀里的古铜色叭儿狗,瑟瑟发抖挺起胸膛:“才,才不会……来福他是老爷家的狗,不是王孙家的狗。”程小六哧了一声:“上回满街的人可都听见了,你把你这条狗抱给大家看的时候明明说是从官道上一个雕着龙的马车上掉下来的。都是不是?”
  围过来的孩子都同声起哄,顾小幺也想跟着喊是。大前抱着他家来福在顾小幺跟前炫耀过不少回,想摸一摸都不让,顾小幺早看他不顺眼。但这句话是大槐庄的程小六带头喊的,不能跟。一声吆喝硬憋在喉咙里,憋得脸通红。
  程小六偏要跟他过不去,大声喊:“顾小幺!你说是不是?!”
  所有的孩子一起看过来,顾小幺看着程小六的嘴脸,毫不犹豫地大声道:“我不知道!”
  大前和来福四只水汪汪的眼睛一起看向他,大前讨好地笑了。程小六哼了一声:“哧……唏!唏!唏!”围着的孩子一起喊:“唏!唏!唏!”
  等到人都散了,大前偷偷摸摸在街角的窝棚后面拦住顾小幺,抱着来福往顾小幺跟前送一送:“给你摸摸。”顾小幺看着那颗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犹豫了一把,没伸手。大前的眼眶顿时红了,抱着来福蹲到地上:“我爹说,要把来福扔到城外的河里去。他们哄我把来福送到一个好地方。其实商量的时候我听见了。他们要把来福扔到城外的丧魂沟里去。”
  丧魂沟顾小幺常去,城里的孩子都常去。在城外的离官道不多远的一个土丘后。自从落难的王孙没人敢伸手施舍,那条沟里的死人就多起来,时不时漂着一个。所以城里的孩子都成天在那里蹲点,发现漂起一个人就赶紧去兵营报告,最先说的那个能得五个铜子的赏钱。而且就算扒一两件浮尸身上的衣裳,兵爷也不说什么。连程小六都得过一回赏钱。当时本是顾小幺先看见浮尸的,但是头一回见,吓得有些脚软,没跑过程小六,白白看着赏钱被他得了。
  顾小幺看着抹眼泪的大前心想,哪回等程小六先看见了我也跑在他前头。
  来福舔着大前的脸低低吠了两声,顾小幺终于没抵挡住毛茸茸脑袋的诱惑,蹲下去摸了摸来福的头顶。
  来福的耳朵动了动,转头在顾小幺手上舔了一下。凉凉的,滑滑的。顾小幺瘪瘪嘴,拍了拍大前。大前抬了下头,哭得更厉害了。
  到第二天,大前的来福不见了。
  大前哭着跑到丧魂沟找过,没找到。程小六和顾小幺依旧时常在丧魂沟附近蹲点。但最近运气不好,蹲了十来天,只碰见两三个漂起来的,还被其他人抢了先。连块衣裳袖子都没扒到。
  这天顾小幺特地鸡叫就起身,准备去丧魂沟碰碰运气。蹑手蹑脚刚穿上鞋子,棚子另一角草褥子上的程小六电闪雷鸣般迅速地翻起身,抬脚便走。在门口洋洋得意地对顾小幺一伸腿——昨晚上睡觉没脱鞋。
  顾小幺跋腿追上去。路面上还空荡荡的没人影,只有他跟程小六各在路的一边跑。城门刚开不久,程小六跟顾小幺从几个兵爷胳肢窝底下一溜烟钻过去。守城门的兵成天看着他们跑来跑去看到眼熟。有个兵爷还在背后吆喝了一句:“今天瞧仔细了跑快些!”
  顾小幺卯足了劲超了程小六两三尺,一鼓作气冲上土丘,下坡路刚跑到一半,忽然发现丧魂沟前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依稀是个小小的黑影,在向沟里走。
  顾小幺顿时收住脚步,俯下身。程小六也在他不远处趴下来。看沟边的情形,很有可能是个立刻要到沟里漂起来的。这种事情听说多,许麻子家的磨子就碰见过一回。他说这种情况要有耐心,等着人下去,没顶。尤其没顶到漂起来的时候最久,要天把。这样等有风险,憋屎憋尿忍着饿,等人漂起来腿趴麻了,兴许跑不过后面刚来的。顾小幺暗暗瞟了一眼旁边趴的程小六,再向后面张望了一下。还好,没其他人过来。
  程小六忽然往前爬了爬,顾小幺甚是疑惑地看他。磨子说过趴着等有讲究,趴的离沟越远越好。等爬起来回头跑的时候能跑在其他人前头。磨子说话的时候程小六也在,怎么他反倒往前爬?
  顾小幺看着程小六匍匐的身影心中念念有辞:再前,再前,再前。
  程小六果真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向前,还抬头似在张望。顾小幺仔细端详他,也忍不住向前爬了爬,刚悉索地爬了两尺,程小六忽然回头低声道:“嗟,动静小点!”
  顾小幺更疑惑了,小心再爬了几尺,抬头向下张望。方才发现正在蠕动的小人影身后丈余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形。顾小幺再向前爬,渐渐看清那个人形伸着一只手躺着一动不动,像是个尸首。程小六突然又回过头来低声道:“大的归我,小的归你。怎么样?”
  顾小幺只留意躺倒现成的,忘了还有个正在向沟里去的,再伸头看一看,怎么越看越像个小孩子。忍不住再挪了挪,啊了一声。没留神动静有些大,正向沟里去的小人影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程小六肚子里骂了句娘,赶紧把头埋进草丛里。数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继续向前。程小六向旁边横了一眼,顾小幺半张着嘴傻愣愣地趴着。程小六压低声音阴阳怪气道:“若是小的被你吓跑了,可别想着分我那个大的。”顾小幺还是张着嘴一动不动,忽然低声结结巴巴道:“小,小丫头。”
  程小六皱皱额头,叼了一根草棍在嘴里:“小丫头,什么小丫头?”蛤蟆村的小崽子个傻鸟样!
  顾小幺满脸通红,结巴得更厉害了:“小,小丫头,是,是是,个小,丫头……喂喂……不能下~!!!下去就淹死了!!!——”
  程小六张大嘴,眼睁睁看着顾小幺从草地上窜起来,投胎一样直奔下去。伸出食指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站在沟边的小人影一哆嗦,一头栽进了沟里。程小六唾了一口草沫,一撑胳膊纵身爬起来,快跑到土丘下,眼瞅着顾小幺甩掉破褂衫扎进沟水。程小六的嘴歪了歪,又伸指头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顾小幺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一个猛子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沟里看了看,先跑到那个躺着不动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脚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试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确定应该是个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胆地蹲过去,扳着脸瞧了瞧。死人的眼还圆睁着,嘴唇开裂,模样狰狞。这种死相程小六见得多,应该是跑多了路,气闷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个肚子朝天。在领口怀中腰间袖子里搜一遍,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兴味寡然地去看沟边。水淋淋的顾小幺挟着个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草地上啐嘴。
  顾小幺边啐嘴边扳着刚捞上来的小人脸仔细看。程小六踱过来,又从地上拔了根草棍叼着:“你刚才说这是个小丫头?”斜眼向这边偏了偏头:“穿的是男伢子的衣裳,男的。”
  顾小幺把手指伸到小人的鼻边,喜滋滋地说:“还有气,是呛晕了。你看她长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女娃娃。”扳着脸让程小六看。程小六叼着草杆眯着眼,觉得眼前被反着太阳光的镜子面晃了一下似的。忍不住挪过去蹲着,伸手摸了摸水豆腐一样的脸蛋,嗯,嫩嫩的。
  顾小幺抱着水豆腐后退半尺:“小的归我,大的归你,你说的!”
  程小六眼珠子转了转,转着牙间的草杆,笑了:“顾小幺你想把她带回家做老婆?羞!”顾小幺脸通红,程小六的牙齿露的更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要把喝的水挤出来,挤晚了一样蹬腿。”睨眼看顾小幺手忙脚乱地把女娃娃放到地上按肚子,从鼻子里道:“要是不会挤,挤错了地方死的更快。”
  顾小幺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来,才大模大样地蹲过去,“啊呦,你看你看,嘴里都冒泡了,快死了。”顾小幺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会不会挤?”程小六点头,“会是会,不过,有条件。”从嘴里拔出草棍,“我救了她,这个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么样?”顾小幺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点头:“好!”
  程小六大乐,伸手在小人的胸口捶了两下,又在肚子上按了两把,其实那小孩子下沟原本就没喝到几口水,不过是呛住气晕了,被程小六一敲打,回过气,咳嗽了两声,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顾小幺跟程小六头凑在一处看女娃娃睁开眼,程小六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怎么样,我一挤她就醒,你刚才说的分我一半不许赖。”顾小幺却十分想赖:“人怎么分一半?”
  程小六说:“你是不是想带她回家等长大了做老婆?”顾小幺红着耳根说:“没有!”程小六说:“那卖她的钱你要分我一半。”
  女娃娃一双水银一样的眼珠闪了闪,顾小幺说:“啊。”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前几天磨子他爹在官道上捡了一个女娃娃,卖给兵营衙门临街的宋妈妈得了一两银子。所以人都说,金子银子死宝贝,路边的女娃娃活宝贝。怪不得顾小幺跑那么快。可惜输给蛤蟆村小崽子的一双贼眼。要是自己先瞧出来她是个女娃娃,一两银子都是我的。
  顾小幺四处望一望:“赶紧先把她背回去,别马上来其他人看见了。”程小六说:“好,你背。”两人用破褂子把小人从头到脚裹严了,顾小幺背着。女娃娃当时不愿意伸手,顾小幺吓唬她:“听话!不听话把你交给兵爷打死你!”这句话街上的大婶吓自家孩子时惯用,果然灵验,女娃娃乖乖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小脑袋挂住他肩膀。任顾小幺背着走了。
  这时候还是早上,路上的逃难的人来去匆匆,守城的兵忙着盘查,没在意两个小孩子。顾小幺背着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窝棚前,程小六收住脚,眼珠四下转转,道:“你先背她进去,我还有点事。”顾小幺知道他要去跟兵爷报告那个死人,撇了撇嘴,背着女娃娃钻进窝棚。
  窝棚里没人,刘铁嘴跟宋诸葛都出去了。顾小幺把背上的小人放到草褥子上,扒下他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着不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看顾小幺。顾小幺也在草褥子上坐下,歪头看她的脸。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和他那天在车窗里看到的小仙女一样好看。人怎么能长成这样呢?顾小幺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脸,又拿指头蹭蹭自己的脸。她的脸怎么就能这么滑呢?顾小幺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脸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两条黑黑的眉毛越皱越紧,顾小幺连忙收回手,问:“你叫什么?”
  眼前的小人不吭声。
  顾小幺说:“我姓顾,叫顾小幺,人家都喊我小幺。你姓什么?”
  女娃娃还是不吭声。
  程小六跟兵爷报告完尸体领了赏钱从外面钻进来,顾小幺暂时抛弃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问她啥她都不说。”
  程小六道:“那是你不会问!”一屁股在草褥子上坐下,伸手捏捏水豆腐脸:“喂,大哥问你,你叫什么?”
  女娃娃依旧不吭,程小六再捏一把。别说,怎么捏都滑滑的,捏红了也好看。“你,多大?五岁?六岁?七岁?肯定没有八岁吧。比我低这么多。喂,我叫程小六,不过从今后你要叫我大哥,大哥你懂吗?我再过几天就十岁了。你要叫我大哥。”
  顾小幺说:“你问她也啥都不说。”
  程小六不能承认自己失败,“她全身都是湿的,你还让她坐在草褥子上。快把她的湿衣裳脱了。”
  顾小幺忽然低头,从头发缝里看了女娃娃一眼,吞吞吐吐地说:“程小六,她,她是小丫头。刘先生说……男女……那个啥不亲。”女娃娃的眼睛眨了眨。
  程小六趁机在顾小幺脑袋上敲一记,“你笨,刘先生说男女不能亲,没说不能脱衣裳。你不脱我脱!”
  女娃娃被程小六按住,挣扎了两下。她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还穿了不少件,都是有钱人穿的又软又滑的料子。程小六手脚麻利,从小袍子到小褂子,扒到小肚兜,兜兜里滑出一块牌子,用根绳子栓在女娃娃的脖子上。程小六一把扯断绳子,女娃娃抽抽噎噎哭起来。程小六把牌子用手摸摸,放在鼻子底下仔细看,顾小幺瞪大眼趴在他身边咽唾沫。程小六再把牌子放进嘴里咬了咬,身后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两个干什么?”
  程小六吓得门牙在牌子上一硌,生疼。跟顾小幺一起回头,原来是宋诸葛回来了。宋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惊:“这孩子哪来的?”
  程小六乐孜孜地扬起牌子:“宋先生,你看,是不是玉的!”
  宋诸葛呆了一呆,大踏步过来一把夺过牌子,放到眼前,两手不住颤抖。顾小幺顾不上看程小六扒衣服,仰头瞧宋诸葛的发白的脸色。却见宋诸葛颤着手把牌子在眼前翻来覆去看,渐渐脸色和缓下来,长吐一口气:“还好……”
  程小六忽然哀号一声:“啊!”
  宋诸葛与顾小幺都吓了一跳,程小六从褥子上直跳起来。
  “不好了!是个男的!”

  第四章

  男的,确实是个男的。顾小幺很悲愤,顾小幺很沮丧,顾小幺很懊恼。
  程小六坐在草褥子上,从怀里摸出方才买的一包冰糖,扔一块到嘴里化了,摇头晃脑地说:“我当时就说穿的是男伢子的衣裳,你非说是女的。怎么样,就是男的罢?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里。玉牌子归我,衣裳归你。”
  顾小幺苦着脸,看看宋诸葛。宋诸葛犹自直着眼睛出神,喃喃自语:“窦,本朝京城里做官的没听说过有姓窦的……没有,没有……”草褥子上的小人裹着宋诸葛的破长衫老老实实地坐着,小脸嫩得跟水豆腐一样。顾小幺抱住头,怎么就是个男的呢?
  程小六把冰糖嚼的嘎嘣嘎嘣响,顾小幺绝望地说:“要么就把他扔回沟里去。”裹着破长衫的小身子缩了缩,偷偷看了一眼顾小幺。顾小幺狠抓了两把头皮,跟车里坐的小仙女一样好看,怎么就是个男的?
  程小六数了数冰糖,把纸包好揣进怀里,打个哈欠躺倒。顾小幺酸着脸,看那团一动不动的破长衫。
  宋诸葛在男娃娃跟前蹲下来,拿着玉佩:“这上面刻的窦天赐是你的名字?”
  小娃娃不吭声。程小六翻个身:“宋先生,你别问他。我跟顾小幺刚才问了他半天,啥都不说。问也白问。顾小幺你赶紧把他背回去!”
  宋诸葛道:“小六,去街上叫刘老头回来。”
  程小六老大不情愿地爬起身,一溜烟跑去找刘铁嘴。
  宋诸葛伸手摸摸男童的头顶,尽量笑得和蔼:“莫怕,自家姓什么叫什么你还记得么?”手掌下的小脑袋纹丝不动。
  程小六拐了半条街把刘铁嘴从棋局上拉回窝棚。刘铁嘴钻进棚,一眼看见草褥子上的小娃娃,吓得胡子根根翘起:“这孩子打哪里来的?”程小六大声道:“被顾小幺从……”话没说一半被刘铁嘴一把堵住嘴,再到门口张望了一下,放下草帘子,低声道:“不要命了?被人听到报到兵营衙门,大家一起了帐。可不是闹着玩的。”程小六舌头打了个响,小声道:“先生,这个娃娃是顾小幺从丧魂沟捡的。”
  顾小幺哭丧脸站着,宋诸葛将方才的玉牌递给刘铁嘴,“这孩子看着金贵,不是寻常人家的。不过看这块牌子,倒也干不上忌讳。”
  刘铁嘴接过牌子放在手里掂了掂:“窦?窦……不是干着忌讳的姓。却也保不准是不是全无瓜葛。”也到草褥子跟前蹲下来,伸手摸摸小娃娃的头顶:“委实挺金贵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还是不吭声。程小六道:“问了半天谁问都不吭声,别是个哑巴。”伸手在小娃娃胳膊上拧了一把。小娃娃吃疼,哼一声向后缩了缩身子,两只漆黑水亮的眼漾着水光抬一抬,又低下去。程小六大乐:“不是哑巴。”
  刘铁嘴斥了一声淘气,仍旧摸着小娃娃的脑袋:“窦天赐这三个字,是不是你的名字?”顾小幺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只见刘铁嘴摸着的小脑袋瑟缩了一下,忽然轻轻上下动了动。顾小幺喜道:“刘先生,他自家承认了,他叫窦天赐。”
  刘铁嘴总算得了个回应很高兴,捋着胡子和蔼地继续笑,再问:“你可记得家在哪里?是京城的不是?”小脑袋这回却没动。宋诸葛道:“我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顾小幺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把他背走,再扔到丧魂沟里去?”褥子上裹着破衫的小身子蜷得更紧,顾小幺觉得胸口里头抽了抽,跟那天来福舔自己手时一样,情不自禁小声支吾道:“不扔行不行?”
  刘铁嘴同宋诸葛到窝棚另一头合计,听到他这句话顿时回头,如释重负地笑了,这一笑,小娃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留下了。
  进展委实太快,顾小幺半天没转过来。自己犹在直着眼睛发呆,留下窦天赐的原因已经算在他头上。宋诸葛仰天长叹:“刘老头,你我两人枉活了大把年纪,瞻前顾后,竟不及一个小儿有见识。若要留,便是留,忌讳无干的一个六七岁不晓事孩子,留了又怎样。”
  于是,窦天赐从此算做顾小幺留下的。
  顾小幺觉得自己挺冤枉,只问了一句话而已。留不留还是刘先生跟宋先生做主,怎么就算在他头上。给大槐庄的程小六留下个话把子,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生。
  窦天赐第一天一整天都蜷着不动,倒碗水吹凉喂他他不喝,拿窝头揉碎了也不吃。顾小幺想起以前在村里掏家雀窝,抓小家雀回家养。小家雀有气性,睁着两只圆圆的小眼不喝水不吃米,跟窦天赐一模一样。
  到吃晚上饭,刘铁嘴最近给兵营里的兵爷说书,赚了些赏赐。因此今晚上的野菜汤多掺了一把澄黄的小米。窝棚小没板凳,四块草褥子中间放一块木版权做饭桌,顾小幺吭吭哧哧把自己的草褥子连褥子上的窦天赐一起拉到木板前。刘铁嘴与宋诸葛各一大碗,程小六与顾小幺各一小碗。程小六一一盛完,拿大勺子刮刮锅底,啃干净勺子,宋诸葛说,“啊呦,忘记要多添碗水,少一份。”程小六啃着勺子道:“给他也不吃。不吃就饿一天,等明天饿很了,什么都吃。”
  刘铁嘴道:“小六说的也是,那大家开饭。”
  加了小米放了盐巴,菜汤扑鼻的香,顾小幺端起汤碗吱溜喝了一口,咂咂嘴,再吱溜一口。
  喝菜汤有讲究,只这么一碗汤,大口喝几口就没了,因此要细细喝慢慢品。尤其今天汤里还有小米。顾小幺喝了两口,放下碗,拿筷子挑起一根菜,菜挑起来动作太大,溅了两粒小米在袖子上,顾小幺忙伸嘴过去舔,转眼的工夫忽然发现旁边蜷着不动的小人低着小脑袋从眼睫毛里偷偷地瞧自己,见顾小幺看他,睫毛动了动,眼低下去。
  顾小幺回头再拿起筷子,把挑着的菜叶吃了,又咂咂嘴,眼角余光瞄到褥子上的小人,又在偷偷地瞧。
  等看到第三次,顾小幺终于被看毛了,搔搔头皮,拿破勺子舀了小半口汤伸到他鼻子底下:“你喝不喝?”
  窦天赐的小脑袋微微抬了抬,嘴抿了抿,象在吞口水。顾小幺再把勺子往前伸伸:“好喝,真好喝。你不喝我全喝完。”正要收勺子,窦天赐忽然凑到勺子前,轻轻吸了一口。
  刘铁嘴宋诸葛程小六顾小幺全都如同看见小家雀开始吃食一样兴奋,程小六要扑上去看,被宋诸葛拉住:“别吓着他,再给他口汤看看。”顾小幺颤着手又舀了一勺汤,窦天赐又喝了。程小六抓起自己汤碗,三口两口把汤倒进肚里,舔干净碗搁到顾小幺跟前:“拿碗给他喝,拿碗给他喝试试。”
  顾小幺忍痛往碗底倒了口汤,递过去。破长衫里伸出两只小手,颤巍巍捧住碗,举到嘴边,喝了。
  顾小幺睁圆眼,禁不住又往空碗里倒了一口汤,又喝了。再倒,再喝了。再倒,又倒,剩到最后一口,顾小幺心疼地捧起汤碗刚要倒进自家肚里,嫩嫩的小脸仰起来,水汪汪的眼眼巴巴地看他。顾小幺手一软,最后一口汤倒进空碗。

  第五章

  刘铁嘴捋着胡子说:“妙极妙极!”一面揩嘴放下自家空碗,宋诸葛说:“小幺,你跟这孩子倒投缘。”顾小幺盯着宋诸葛的饭碗傻笑,点头的工夫伸长脖子咽咽唾沫,宋诸葛拍拍他的头,“好的很!”随手放下饭碗,也是空的。顾小幺吸吸鼻子,扭头瞧瞧舔掉嘴角最后一滴汤渍的窦天赐,认命了。
  收拾好饭碗,顾小幺在把草褥子连同窦天赐再吭哧吭哧拉回原位,宋诸葛烧了一锅热水,倒进窝棚后面连顶柴棚中的一个破木盆里,掺凉水调温,把窦天赐按进去洗了一遍。程小六被叫去拧手巾把子,心里老大不乐意:“宋先生,他都那么白了你还洗他?”宋诸葛说:“从丧魂沟捞上来,泡过尸水,不洗干净不成。剩下的水你跟小幺也洗洗。”程小六嘴上应着,趁宋诸葛转身拿手巾往窦天赐脸上泼了两把水。见窦天赐打了个喷嚏,心中大乐。
  宋诸葛洗完窦天赐,仍旧用破长衫裹好,抱到窝棚里,却还放在顾小幺的草褥子上。顾小幺见状耷了耷眼皮,今晚上窦天赐在我褥子上睡定了。程小六见宋诸葛转身,说:“嗳,顾小幺,宋先生叫你洗澡。”顾小幺这辈子最怕听见洗澡两个字:“不是上月里刚洗过么,怎么又洗?你怎么不洗。”程小六道:“宋先生说你在丧魂沟里泡过尸水,脏。你去不去?不去我告诉宋先生。”顾小幺没奈何,苦着脸去了,程小六一骨碌滚到自己的草褥子上,冲着顾小幺的脊背挤眉弄眼喊:“宋先生说连头一道洗……”
  顾小幺不情不愿唔一声,程小六竖起耳朵,听棚后头哗啦哗啦的水声,龇牙咧嘴晃着脑袋躺倒,从怀里摸出冰糖包,打开摸了一块扔进嘴里,忽然念头一转,又把冰糖从嘴里掏出来,朝对面褥子上的窦天赐晃一晃:“嚯……”
  窦天赐裹在破衫子里没动,程小六继续喊:“嚯、嚯嚯、哧哧,”再把冰糖晃一晃,伸舌头舔了舔,咂嘴道:“好甜,好甜。嗳,你想要不想?从今往后喊我大哥,这块就给你。”
  窦天赐的小脑袋一动不动,程小六道:“真不想?真不想我就吃了啊。我这里一大包来着,今后一块都不给你。”窦天赐的脑袋还是纹丝不动,程小六甚是无趣,把冰糖扔进嘴里,舔了舔沾粘的指头。口水里化了糖液,越舔越粘,索性把指头在草褥子上蹭蹭。正好后帘子挑开,宋诸葛进来,道:“小六,洗过没?”程小六道:“洗过了,刚叫顾小幺去洗了。”宋诸葛道:“你这孩子又胡扯。方才我一直在柴棚前头,怎么只看见小幺没瞧着你?去,等小幺洗剩下的水你洗。”
  顾小幺当真连头带脚洗了个干净,擦灰擦得太猛,露在外面的皮子通红。被宋诸葛称赞了两句。程小六爬起身,一步一拖走到柴棚,先脱掉一只鞋,伸脚在水盆里拍了拍,再脱掉一只鞋,另一只脚也搁进盆里,原地踏步,蹚得水哗啦哗啦做响。蹚了近半刻钟,迈出水盆,撩起水往手上头上脸上泼一泼,甩着水钻进窝棚。此举动原本天衣无缝,岂料身上积灰太多,经水一泼,手上脸上深浅各异纵横交错,被宋诸葛与遛完消食步的刘铁嘴一眼拆穿,押回去重洗,依旧变成个煮熟的龙虾捞上来。
  晚上要省油,睡觉睡得早。意料之中,顾小幺刚将破被叠成筒,窦天赐就被刘铁嘴塞进他被窝。刘铁嘴对顾小幺呵呵笑道:“晚上仔细些,别吓着他。”顾小幺听天由命地爬向被筒,窦天赐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皱了皱鼻子。顾小幺趴在他脸上低声道:“这是我的被窝,你晚上老实点,跟我抢被子我就把你再扔到沟里去。”程小六幸灾乐祸地对他龇龇牙,钻进自己被子睡成一个大字。顾小幺佯装没看见。
  灭灯后一片漆黑,顾小幺趁机从窦天赐的脑袋底下抽回枕头放到自己头下,再把被子往自己这边卷卷,身边的窦天赐小身子缩了缩,又老实地不动了。顾小幺满足地闭上眼,带着咕咕做响的肚子,睡了。
  睡到半夜,饿醒过一回,摸摸瘪瘪的肚子咽咽口水,感觉窦天赐的小脑袋靠着他的胳膊,呼哧呼哧睡的还挺香。其实多个人还怪暖和,顾小幺翻身脸朝向窦天赐的一边,想着明天的早上饭,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睁眼吃饭,窦天赐望着顾小幺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汤。”顾小幺没想到他会说话,吓了一跳。刘铁嘴跟宋诸葛乐得眉花眼笑,程小六也凑过来看热闹。三个人轮流都问:“再说一遍,你要什么?”窦天赐不吭声,等顾小幺也问:“你要什么,再说一遍。”窦天赐的小嘴动了动,说了两个字:“喝汤。”顾小幺蓦然觉得很自豪。
  喝完汤,窦天赐又望着顾小幺道:“出恭。”顾小幺不明白出恭这两个字的含义,说:“啥?”刘铁嘴说:“他要出恭,小幺你带他去屋后。”顾小幺问:“啥是出恭?”刘铁嘴说:“出恭就是拉屎。”程小六拍手:“哈哈哈,让你带他去拉屎!”顾小幺刚才的一团得意顿时飞到爪洼国去,苦着脸起身,窦天赐却不动。顾小幺向他瞪眼道:“起来,带你去。”窦天赐小声道:“鞋。”刘铁嘴感叹:“金贵人家的孩子,没光脚走过路。”临时把昨天从他脚上脱的半干小鞋拿来替他穿了。窦天赐又小声道:“衣裳。”顾小幺顿时想把窦天赐背到丧魂沟扔进去。宋诸葛找了两件顾小幺的替换破衣裳给他穿上,袖口裤腿卷合适,窦天赐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跟着顾小幺到屋后。顾小幺指给他一个地方,随手扯了几片草叶扔过去。窦天赐拿着草叶眨巴眨巴眼,顾小幺捏着鼻子跑出一丈开外。
  回窝棚,刘铁嘴宋诸葛程小六统统都不在了。跟在顾小幺背后的窦天赐又抬头道:“喝水。”顾小幺憋着一口气倒了一碗水搁在地上,往窦天赐脚边踢踢,话也懒得讲,径直跑出去玩了。
  窦天赐在草褥子坐下来,皱着小脸,很委屈。以前只要他只对一个人要东西,不理其他人,那个人就会特别激动。为什么顾小幺一点都不激动,还很生气。窦天赐不明白。
  顾小幺跑到街面上,一堆孩子正凑在一处玩摔交。程小六正跟杀猪李家的大盛摔的一团火热。顾小幺捋袖子下场,同赵狗儿开仗。
  中午,一堆孩子跑到兵营衙门后。伙头兵爷抬大桶的涮水出来,程小六与顾小幺同其他的孩子一拥而上,程小六手快,捞了几块泡泛的馍头。顾小六略迟一步,总算抢到两个滚圆的白菜帮子,心满意足地各自揣在怀里,找个街角去啃。
  再到城外的丧魂沟蹲了半天点,没见到有漂货。连守城的兵爷都说,上头清点过数目,前朝余孽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逃到海里去的小皇帝跟小皇帝的几个哥哥弟弟还没有归案。昨天刚在下头的一个镇子上抓到小皇帝的一个弟弟,立时了帐。报信的跟抓人的都被将军报上去领赏了。几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听。
  傍晚时分,又到兵营衙门的伙房帐篷后面去捡扔出来的烂菜叶。有个红鼻子的伙头军爷跟程小六是老关系,有时候还塞一两片新鲜的叶子给他。晚上饭算有了着落。等回住的窝棚,天也要黑透了。
  顾小幺甫一进棚,就被刘铁嘴一顿埋怨。刘铁嘴摸着窦天赐的头问他:“你怎么招他哭了?”顾小幺喊冤枉:“我没有。”一喊,连宋诸葛也一起埋怨他:“你这孩子,我回来的时候天赐还在草褥子上哭,前襟都哭湿了。他只听你哄你就好好带着他,怎么把他一个丢在家里头。他若跑出去不认得路怎么办。”程小六站在宋诸葛身后对他扮鬼脸。刘铁嘴说,“现在又不吭声了,你哄哄他。”顾小幺不情不愿地蹭过去,伸手敷衍地摸了一把窦天赐的头:“明儿带你玩。”窦天赐低着的脸慢慢抬起来。
  吃完晚饭,顾小幺叠被筒,窦天赐爬到他旁边,伸着胳膊对他说:“痒痒。”顾小幺刚才受了一顿数落正没好气,粗声道:“痒痒,什么痒痒!”窦天赐见他没理会自己,不声不响往后挪了挪。顾小幺叠好被窝,自己钻进去,窦天赐顶着一脸受气相在褥子上蹲着,顾小幺把被筒掀开一半,“进来啊。”窦天赐方才钻进来。顾小幺在吹灯盖严被子的工夫在窦天赐头上敲了一记,泄了今天的愤。依旧把枕头拉过来自己枕着,睡了。
  窦天赐在被窝里停了一会儿却开始动来动去的不安分。顾小幺被他从馒头梦里惊醒,怒火中烧。捶了一拳,道:“老实点。”窦天赐被捶得吃疼,带着哭腔道:“痒痒,抓抓。”顾小幺等着睡觉,不耐烦道:“哪里痒,我给你抓抓。”窦天赐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这里痒。”顾小幺眼皮发硬,摸着嫩嫩的皮子上有几个小硬块,嘟囔道:“虱子咬的,我身上就有虱子,天天咬。”手指用力给他抓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抓得不痒了,总之,窦天赐老实地把头抵在他胳膊上,不动了。
  顾小幺带拖油瓶的日子从此开始。
  从第二天起,顾小幺走一步,窦天赐跟一步。走到哪跟到哪。顾小幺一开始被跟得很烦。街上的孩子嫌窦天赐像小丫头,不同他玩,他就蹲在一边看顾小幺跟别人玩。跟来跟去,孩子们都觉得顾小幺有这个跟班很威风,开始羡慕。顾小幺看见别人羡慕就开心,每天出去玩的时候主动问窦天赐,“你去不去?”窦天赐听他这样问便欢喜得不得了,颠颠地跟着他跑。但是宋诸葛与刘铁嘴交代过不能带窦天赐出这条街,因此顾小幺也只能在街上玩,还不能去兵营衙门找东西吃。但是,却捞着了意外的好处。
  街上的孩子们不喜欢窦天赐,但孩子们的娘喜欢。
  窦天赐头一回跟在顾小幺后头出去玩,顾小幺把他扔在一个沙子堆上去玩摔交,摔完两场偷空张望一下,却看见大盛的娘李婶,大前的娘孙嫂与三娃子的娘钱嫂几个人将窦天赐团团围在中央,你摸一把,她摸一把。
  “这孩子是谁家的,长这么招人疼。”“以前没见过,你看你看这小模样,肯定哪个有钱人家掉的。来,跟婶婶说,你叫什么?”
  ……
  顾小幺奔过去,吸着鼻涕傻笑,窦天赐立刻蹭到他旁边。大盛娘瞪大了眼:“这孩子是小幺你带的?”顾小幺嗯了一声,“叫什么?”顾小幺老实答:“叫窦天赐。”几个婶婶啧啧称赞:“是在路上捡的罢,肯定是老爷家的孩子,你听这名字起的,多贵气,正配他这一张小脸。”又各在窦天赐脸上捏了一把,恋恋不舍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瞧。
  顾小幺丢下窦天赐继续去摔交,又摔了一场,再回头,瞧见三娃子娘正拿东西往窦天赐怀里塞,窦天赐低着头不肯接。顾小幺立刻飞奔过去,三娃子娘死活把几块黍米饽饽塞到窦天赐怀里,笑眯眯地掐掐他的脸:“吃罢。”随手还掰下半块递给顾小幺。顾小幺道了声谢,等三娃子娘转身,一口把那半块饽饽吞了,眼直勾勾盯着窦天赐的饽饽咽口水:“吃吧,好吃。”窦天赐见顾小幺吃了,拿起一块饽饽咬了一小口。顾小幺瞧得口水横流。窦天赐抬头看看他,忽然把怀里剩下的饽饽往顾小幺跟前送送。顾小幺瞪大眼。窦天赐碰碰他的手:“你吃。”顾小幺求之不得,拿起一块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下去,窦天赐见他吃,仰着小脸笑了。
  这样玩了两三天,程小六眼热了。顾小幺不用去兵营衙门抢涮水桶,只要带着窦天赐,每天都有大婶给送东西吃。婶婶们还拿小衣服送给窦天赐穿。衣裳金贵,便是她们自家的孩子,也只有一两件破衫烂裤子蔽体。刘铁嘴与宋诸葛收下东西总是千恩万谢。而且窦天赐成天亦步亦趋跟在顾小幺后面,顾小幺这几天都人五人六的。
  于是这天早上,程小六趁顾小幺去方便,从冰糖包里狠狠心拿出两块冰糖,全塞在窦天赐手里:“给你的。”
  窦天赐眨巴着眼看他,程小六回褥子上坐着大模大样地翘起脚:“怎么样?从今后做我的小弟,不要跟顾小幺玩,我什么都罩着你。顾小幺是蛤蟆村的,蛤蟆村的人都抠。你看他吃人家给你的东西,玩都不带着你。你要喊我大哥,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带着你。我们大槐庄的人都讲义气。谁敢欺负你我就揍谁。”程小六攥起拳头晃了晃,“这条街的大头目就是我。顾小幺他也打不过我。”
  窦天赐皱着脸把冰糖扔在褥子上:“我不干。”
  程小六晃晃脚,准备进一步游说,忽然听见脚步声,是顾小幺回来了。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眼热的事。程小六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了。
  顾小幺喊窦天赐出去玩,忽然看见褥子上的两块冰糖,一股不高兴冒上来:“程小六给你的?”
  窦天赐看着他点点头。
  “他让你跟他玩?”窦天赐再点点头。
  顾小幺板着脸说:“跟他玩就不要跟我玩。你找他去。”转头气鼓鼓地出门。窦天赐在他身后嗫嚅道:“我没有。”顾小幺拉着脸回头:“那你还吃他的冰糖。”窦天赐拉着哭腔道:“他给的,我没吃。”顾小幺说:“没吃你也要了。你跟他玩去。”怒气冲天地出门去了。
  正好街角程小六找不到人摔交正在叫场。顾小幺杀进场。仇人对阵份外眼红,顿时扭做一团。手脚牙齿全用上。这一仗干的极其惨烈,打到最后两人都万紫千红,也分不出谁胜谁负。程小六往地上啐了一口,气喘吁吁道:“算你顾小幺有种。咱们下次再来过。”与其他一帮孩子一起去兵营衙门抢涮水桶去了。顾小幺一瘸一拐走到一个沙子堆上坐下,往膝盖的伤口上吐了两口唾沫,正用手揉,身边多了一双小脚,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递过来一个豆面窝头,“你吃。”
  顾小幺扭头,想豪情万丈地说:“老子不稀罕。”终究没抵挡住窝头的诱惑,接过咬了一口。窦天赐立刻在他旁边坐下来,顾小幺把窝头掰成两半,“给你一半。饿了肚子刘先生跟宋先生骂我。”窦天赐笑了,捧着窝头咬了一口,忽然拿起一根树棍,在沙子上划,“顾小幺,顾。”顾小幺埋头啃窝头,窦天赐盯着他又说了一遍:“顾。”指指地面。顾小幺看沙子上用树棍上划的却像是个字的模样。窦天赐,指着说:“顾。”
  顾小幺眼睛睁大了,“你说这是顾?这就是我姓顾的顾字?”窦天赐重重地点头。顾小幺把窝头含在嘴里仔细研究。
  到晚上,吃完饭临睡觉。顾小幺有意在程小六面前炫耀。拿了白天揣在怀里的小树棍递给窦天赐,眼角余光瞟着程小六故意大声说:“再写一遍顾字给我看。”
  窦天赐接过树棍,地面很硬,他用力只能划出个浅浅的印子。顾小幺一喊连宋诸葛和刘铁嘴都惊动了,两个人凑过来看。富人家六七岁的孩子会写字当然不是稀罕事。宋诸葛摸着胡子笑咪咪地道:“写的好。你还会写什么?你姓窦的窦字会不会写?”窦天赐点头,在地上划了个窦字。宋诸葛道:“那宋呢?刘呢?”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字,窦天赐都一一写了。程小六大声道:“他肯定不会写程。”顾小幺说:“肯定会!”宋诸葛道:“前程的程,你写看看。”窦天赐往没写过的空地上蹲了蹲,划了一个程。顾小幺说:“怎么样?我就说他会!”程小六往地上瞟一眼,不屑地唏一声。
  刘铁嘴道:“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窦天赐看了看他,知道是在考自己,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刘铁嘴点头,捋着胡子道:“天命之谓出,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窦天赐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刘铁嘴的脸上渐渐诧异,又道:“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窦天赐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刘铁嘴大惊,“非其道, 一箪食不可受于人。 ”窦天赐小声道:“如其道, 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
  刘铁嘴抹了一把额头,两眼发直,喃喃道:“这孩子了不得……”
  宋诸葛的脸色也大是震惊。顾小幺跟程小六如鸭子听雷,不明所以。不过镇住了程小六,顾小幺很得意,揉了几把窦天赐的头顶。
  窦天赐知道顾小幺不再生自己的气,晚上等顾小幺卷好被筒主动爬进去。等灯熄灭,顾小幺没把枕头从他头底下抽过去。窦天赐向枕头边挪了挪,轻轻拉顾小幺的衣裳。感觉顾小幺的头搁到枕头上,开心地把头抵在顾小幺身上,睡着了。
  等第二天早上,顾小幺带着窦天赐出门,程小六鬼头鬼脑地钻回窝棚,弯腰在地上找到应该是窦天赐写“程”字的地方,拿树棍在印子上细细比着划了十来遍,又在自家手心里划了一遍,再鬼头鬼脑地四处看看,确定没人看见,飞快地闪出窝棚去了。

  第六章

  好日子不久长。再一天清晨,窝棚里的人个个犹正睡得香,一群兵爷破门而入,一声拿下,将刘铁嘴宋诸葛程小六顾小幺窦天赐统统从被窝里拽出来。一条铁链串成一串,直接押到兵营衙门。
  赵副将端坐在兵营衙门的大帐里,铜印权当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声色俱厉道:“说!哪个是从城郊拣的小儿!”
  顾小幺被拽出来的时候还有些犯迷糊,此刻看到大帐里的情景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腿乱哆嗦。低声问刘铁嘴:“刘先生,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吊起来再打死?”
  程小六也觉得自己的腿在乱颤,窦天赐抱住顾小幺的胳膊缩着。顾小幺看刘铁嘴,程小六与窦天赐都不由自主地看顾小幺。赵副将明查秋毫的利眼一直,伸手指一点:“把那个孩子给本将军拿下!”
  顾小幺眼看两三个凶神恶煞的兵爷向自己扑来,颤声大吼:“不是我!”
  赵副将道:“不是你,是谁?”顾小幺觉得抱着自己胳膊的小手紧了一下,心里一缩,全身抖得像筛糠,只说不出来。
  赵副将身边站了一位穿儒衫的军师,是个明眼人。低声向副将道:“将军,依属下看,是那个小的。”
  刘铁嘴与宋诸葛留下窦天赐的时候便料到可能会有今日,因此早预备下对答存在心里。刘铁嘴抬头道:“将军,且先住手听小民一句话。小民拣这个孩子未曾及时与将军禀报是小民的过错。但这孩子浑身上下的物事与衣裳小民都仔细瞧过。委实与前朝余孽无干。将军进城素有好生之德,小民想着留个普通人家走丢的孩子没什么干系,方才留了。衣裳物事都在棚里放着,还有块玉佩在我老儿怀里。将军不信,可以派人找来验看。”
  棚里的衣裳物事早被兵丁搜出来放在帐外,赵副将传唤呈上来,自己翻了一翻,也看不出什么。于是再将铜印一砸:“先将这些人押到小帐,传几个裁缝玉匠仔细验查物事。”
  赵副将新近办案谨慎。数天前,朝廷里有同他过不去的人在原大帅当今万岁的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鱼肉百姓草菅人命,欲将这一方的权力从他手里夺了。军师给赵副将献了一计,让他这些日子暂时先以安民为主,免得落人把柄。
  也因为如此,抓窦天赐这回,赵副将经过印证再印证,考虑再考虑方才命人去抓。抓来后还要切实盘查根据。
  顾小幺呆在小帐里,心中委实害怕的很。窦天赐缩在他旁边小手仍然紧紧抓住他衣裳。程小六道:“都是你!非把他看成小丫头从河里捞出来,这下好了罢。我,刘先生宋先生一个都跑不了!”
  顾小幺早吓的浑身发抖,被程小六一呵斥,忍不住回嘴:“我捞他的时候你不是也当他是小丫头么?!还说卖钱要跟我对半分!”
  程小六梗起脖颈,开口要骂,宋诸葛道:“都先莫闹了。赵将军没发话,事情还未可知。”
  程小六悻悻地闭上嘴,窦天赐抱住顾小幺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顾小幺扭头,见窦天赐两颗眼珠子红红地看着自己,觉得自己忽然像个大人物,拍拍窦天赐的头,粗声道:“莫哭,不怪你。”窦天赐眼里两颗泪珠吧嗒掉下来,将脸在顾小幺胳膊上蹭蹭。
  程小六阴阳怪气地说:“不怪你……还哭哩,脓包!顾小幺,你不是显摆他会写字么?会写字有屁用。打架都不会,光吃跟哭!嗳,有能耐你去把外头的人都打趴。我要是你,知道有人来逮我,绝对跟他打。打不过我就跑,跑的远远的,谁都抓不到。你会么?”
  窦天赐眨巴眼看程小六,程小六不看他,转头看帐篷顶,哧了一声。
  一声不吭呆了个把时辰,程小六一泡尿憋得脸通红,跟兵爷开口说去方便,没人搭理。程小六也不客气,走到小帐一角自行解决。顾小幺见状也爬起来方便了一回。窦天赐坐在地上,眼盯着他俩方便过的角落,想过去,又不动。程小六瞪眼看他,大叫:“刘先生,宋先生,看!看!他想尿还不敢过去!”窦天赐脸通红,顾小幺觉得他很给自己丢人:“想尿就去尿,有什么怕的!我还在人家的锅台上尿过哩!”程小六冷笑:“锅台有什么好吹的,玉皇大帝的锅台我都敢!”窦天赐从地上爬起来,一拐一拐走到角落,顾小幺点头:“这就对了。”等方便完回来还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再过了快一个时辰,进来一个兵丁向帐口一摆手:“将军有令,你们可以走了!”
  这次连刘铁嘴与宋诸葛都结巴了,“啥……啥……?兵、兵爷,你说啥?”
  那位兵爷十分的不耐烦:“罗嗦什么,叫你们走就走!将军有令,让你们回去罢!”
  刘铁嘴与宋诸葛面面相觑,宋诸葛反应比较快,立即趴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将军!谢谢将军!谢谢兵爷!”刘铁嘴也一同趴下磕。报信的兵爷哼了一声,向外一比:“快跟我走!”
  程小六与顾小幺还张大嘴傻着,刘铁嘴与宋诸葛一手扯过一个,刘铁嘴再拉上抓住顾小幺胳膊瞪着眼的窦天赐,“将军下令,还不快走!”
  判官手里捡回一条命来。
  至于判官为什么会开恩,当然自有判官的理由。
  当务之及,安民为主。
  三个裁缝五个玉工将窦天赐的衣裳玉佩细细研究,得出结论。衣裳料子是京城的,但不是宫缎,连官缎都不是。正宗高升阁的布料。袍子崭新,内衣半新,兜兜是旧的。针脚手工却都是一个人,不像临时赶制。玉佩价值不菲,没有暗记与前朝的纹路。但窦字的写法看起来眼熟。
  赵副将亲自把玉佩举到鼻子尖前仔细又看了一遍:“这个窦字,本将军也看着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递给军师辨认,那军师一见,大惊失色:“将军,这个窦字属下曾在一处见过。”
  赵副将问:“哪里?”“中原五省漕帮总寨的大旗上。”
  赵副将的眼直了,“不错,我说怎么这样眼熟。窦潜,确实是窦潜的窦!这孩子是老窦的儿子?不对啊,我听说老窦那位夫人的肚皮只生丫头,生了六个全是女娃,没听说有儿子。”赵副将少年时与窦帮主有交情,至今仍称他一声老窦。
  军师摆手让左右退下,低声道:“大帅没听说过么?窦帮主在京城还偷偷纳了位如夫人。”赵副将皱眉:“传言倒听过,不过老窦这人惧内天下人都知道,他那位衡山剑派出身的夫人可是位出名的母老虎。老窦有这个胆?”军
毛毛小雨2009-09-08 19:03:19
很喜欢, 多谢了!!!
开门6件事2009-09-09 00:40:15
喜欢!很温暖的耽美
nofearatall2009-09-12 22:37:30
十五王爷好可怜哦
许诺2009-09-25 11:17:11
为什么我看到的结局是和恒商在一起? 这个不是出书版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