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喝酒2009-11-01 17:16:09
最后几段终于写完了,还要修,不过还是先发上来吧。

敦煌

一.

咸通十年十月十日,长安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青云,街上虽然人头攒动,七十二坊却一丝声响也无,你道为何?却原来是懿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薨了。

 

从头天晚上开始,由广化坊到延兴门一带的街道便已笼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门便打开了。驸马爷保衡打头,领着十对贵族子弟率先走了出来。他们均着白色衣裤,赤着脚,头上的幞头巾子也换成了白麻,等出了广化旗亭,少年们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声如一支羽箭一般刺破了长安的天空,雨渐渐的落了下来。随着他们的歌声,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当今圣上崇奉释氏,送葬队伍里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时之间,只见香烟袅袅,法韵姗姗,依稀辨认得出是一首《归西方赞》:

 

“……

归去来,生老病死苦相催。昼夜须勤念彼佛,极乐逍遥坐宝台。

归去来,婆娑苦处哭哀哀,撒手须归安乐国,长辞五浊见如来。

……

声声为念弥陀号,一时闻者坐金莲。不如西方快乐处,永超生死离无常……”

 

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长安城的百姓虽然见过世面,却不曾经历过如此绯靡奢华的排场,一时东西二市为之罢市,士绅庶人如蚁聚一般,随着公主的棺椁,由广化坊至宣平坊,再缓缓折向东边的延兴门。忽然之间,诵经声中响起一声大喊:“广化坊那里正给公主烧金银珠宝哪!还不快去!”话音刚落,人群便嗡的一声炸开了,大多数人扭头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见玄法寺的寺门开着一道小缝,一个和尚,宽衣大袖,从门缝里头冷冷的窥探着这支队伍蜿蜒走向东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转成了雪粒,沙沙的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时分,雪却停了,云开风散,半轮弯月挂在墨蓝的天空之中,撒下一片冷光。远远的从北面的宫廷传来《叹百年歌》,乐声凄楚,正如那些冰寒晶莹的霜雪。及至后半夜,只听得吱呀一声,虚掩着的寺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气质清古,见之忘俗,另一个则虎眉虬须,相貌奇绝。他们进门之后便径直朝着寺北走去,走不多一会,前头的男子忽然停了下来,瞪着身畔的墙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这定是怀素手书了……果然是笔力遒劲,神采动人!几之兄,留步留步……那里是陈子昂的马,此寺中另藏着十万尊金刚佛像,据说雕得亦不循常例。只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白日能得闲进来……”

 

话音刚落,却听得背后一声清笑。二人诧异回头,却是白日所见的那个和尚,身边立着一个水桶,手里拿着一个水瓢。见二人回头,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么?看和尚为二位取光来。”说着右手水瓢凌空一舀,说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来,冷光滟敛,照着一壁淋漓的狂草,满墙神骏的天马,秋毫毕见。那头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见状,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随着马儿的轮廓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哎呀,几之兄,几之兄,你看这马,飘逸神骏,鬓毛仿佛随风飞扬,实在令人神往啊……”

 

另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却不耐烦了,道:“温大人,什么怀荤怀素的,你要喜欢马,明儿到我那里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听得此言,温大人微微颔首,眼光又在壁画上恋恋几回,才转身对和尚说道:“这位可是淮南大师么?在下京兆尹温璋,这位是中书侍郎刘瞻大人,中夜来访,不甚惶恐,只是实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们才……”

 

那和尚一笑,打断温大人道:“正是贫僧,二位大人,外面寒冷,我们还是里面叙话去罢。”说着便举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僧房。

 

待得小沙弥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后,温璋便开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门中夜未关,大师似是早就在等着我们,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来是为了什么事情罢?”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么,二位大人还要考考我么?”说着将右手在水桶里一操,一片清辉便闪烁在他的掌心,和尚曼声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二位大人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这个寒字身上了吧!”

 

刘瞻睁大了眼,双手在大腿上一拍,兴奋道:“嘿!温兄,这和尚还真有点门道!没错,我们正是为了韩宗绍,康仲殷那两个老货才来的!”

 

温璋点点头,款款说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后,今上悲痛异常,迁怒于韩宗绍,康仲殷两个医官,两家枝蔓被捕三百余人,就下在监里,只等天明便要处斩,说是要给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将无数金银珠宝烧给了公主,不见广化坊那里多少百姓等着冥灰,想从里面扒出点宝贝呢。公主生前,内廷几乎所有的宝贝都赐给了公主,公主死后,又是这等奢华哀荣……钱财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只是人命至贵,请大师救上两家人一救吧!”

 

刘瞻也大声道:“陛下信崇释典,留意生天,大要不过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恶念,所谓福田。则业累尽消,往生忉利,比居浊恶,未可同年。伏望陛下尽释系囚,易怒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资爱主之灵。中外臣僚,同深恳激……”说到激动之时,忍不住站了起来,绕室急行。想来这篇奏章他倾注了许多心血,现在念起来,流利之极。

 

温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刘瞻大人奇倔,我看刘大人却是妩媚得很哪!”

 

刘瞻的神色却转为沮丧:“妩媚?嘿嘿,当年太宗皇帝之爱重魏征,今不见矣!我给皇上上书言此事,皇上却大大斥责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儿却迁怒别人,却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来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医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几之兄,今*****我二人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头,总有我陪着你便罢了。只是大师,我与几之兄乃朝廷之臣,上书切谏,份内之事,那两个医官身上担着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尽心竭力?何况二人亲属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慈悲为怀,求大师救救他们罢!”

 

这一番连说带咏,慷慨之极,室内的烛火也为之摇摆起来,那和尚却不为所动,冷哼道:“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收骨头的人,收骨头,我会,救人,我却不懂。二位大人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温璋温大人的脸上显出急切的神色,道:“自从去年大师做了玄法寺的主持,这偌大的京城里,大师虽以收骨为名,又有谁不知大师活死人之术?淮南大师,倘是您能救上这两家人,我,我……”说着似乎无以言辞,便肃容敛衣,站起身来,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后但有驱使,莫不敢辞!”

 

那和尚却不再说话,只用指甲敲打着桌面。一时之间,只感觉室内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长时间,和尚才开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卡嗒卡嗒的声音正弄得两位重臣心烦意乱,听得和尚有了松动,不禁大喜,两眼均殷殷望着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只是却要借温大人的头一用呢,不知温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两人均感愕然,刘瞻听了似是不信,过了一会,脸上便浮现出忿然之色,那温璋温大人更是一脸惨淡。刘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剑,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说你慈悲胸怀,却不料……”还未说完,却被温璋按住了身子。

 

那温大人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却回归一片平静,他微微一笑,道:“几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责于我,我便有了准备,何况这几年我身为京兆尹,执法严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们正瞅着这个机会报复我呢,你不见皇上那儿多少弹劾我的奏章。罢了罢了,人寿百岁,犹如星火,生不逢时,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换上韩康两家三百余口,也算是给我种了福荫。”说着便起身吟道:“魂魄逐风摧,朋友长相辞,几之兄,淮南大师,我先走一步了!”忽然欺身到了刘瞻身边,只一抽就抽出了他的宝剑,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这变故太过突然,刘瞻来不及制止,便看到一片血河从温璋的颈处流了下来。刘瞻呆了一呆,忍不住连连顿足道:“温兄!温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来怕什么!我这便进宫再见皇上,要是救不下这两家,我……我们就在黄泉相伴好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转身又对和尚说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食言,只是你若救不了两家,我们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又恨恨数声,却也不再多话,竟是拉开门,一阵旋风般的走了。

 

风侵入室,烛火明灭,映在和尚的脸上,竟不知是温柔,还是凄然。过了半晌,才听得和尚怔怔说道:“阿宜,阿宜,我总算为你报了仇了!”

 

 

 

 

 

 

 

 

 

 

 

 

 

 

 

 

二.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我翘课去了一趟敦煌。

 

四月的敦煌依然寒冷,早晚仍要穿着厚重的羽绒衣。待得塞外黄沙吹进城的时候,便铺天盖地的遮住了太阳。整个天空都是黄闷闷的,当时年轻,再恶劣的环境也不能阻了我的游兴。在敦煌市内住了一晚以后,便坐了小巴,朝着莫高窟奔了过去。

 

莫高是每年只有十几个洞窟对外开放的,其他洞穴均掩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导游小姐人人腰间挂着一串钥匙,神情倨傲,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个手电筒以后,便领着我们走向不同的洞穴。那手电筒充电明显不足,看什么都看不清楚,想要在洞里多呆一会,则导游小姐的喝叱随之而来,纯正的普通话,甚为动听。我苦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售票处,那里正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百无聊赖的晃动着身体,看着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

 

过不了多久,我便和这个男孩混熟了。他是当地人,也像那些导游一样,等到年岁大了,便来莫高找一份工作。我告诉男孩想多转转,他便抓起两个手电筒,很痛快地对我说道:“走,我再领你去看看!”一时让我大乐起来。

 

待到兴尽而返,从莫高下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男孩送我出来,似有不舍之意,我却将目光投向了莫高北面,那里一长溜简陋的洞窟,只用铁栅栏与南边分开,也没有门没有窗,风化得甚是厉害,于是便好奇地问男孩:“那是什么地方?能去看看么?”

 

男孩随口答道:“那是北窟,还没对外开放的。”

 

年轻人自然以不遵守任何秩序规条为乐事,我于是便使出了女孩的法宝——撒娇,对男生说:“喂,怎么样,咱们翻铁栅栏过去看看吧?拜托啦!”那个啦字拖得甚是悠长,果然男孩就裂开嘴笑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以前画匠与僧人住的地方,又没有壁画,无聊得很!”

 

“可是我想看看嘛!说不定我们能捡到一些骨头什么的,发现什么新东西,那多好玩哪!”

 

“哈哈,”男孩一乐:“捡骨头?那里早就被研究所的人翻遍啦!还能轮到你!”

 

“不管不管,要不,等到晚上大家都走了,我们一起去探险,怎么样?”

 

男孩与我年纪差不多,自然很容易被我鼓动起来。想了想,便答了一个好,又说:“翻墙那是不必了,我和我三舅说说,让他把钥匙借给我用一下吧。”

 

我忍不住欢呼了起来:“也!你好厉害啊!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有求于人,自然马屁拍得响,男孩笑得连嘴角都看不见了。

 

那一夜天气甚好,天河宁静,月朗长空,我俩一人一个手电筒,我包里还揣了几瓶黄河果啤,就溜进了北窟。与南窟比起来,北窟自然是荒凉得很。男孩随手指给我千多年前画师与僧人休憩之地,那是一个个窄小的平台,洞窟低矮黑暗,旁边便是他们生火做饭的灶穴。看了几个洞以后,我们便选了一个洞口稍大的暗室,坐在佛龛里,一人一瓶酒,喝了起来。月光虽然明朗,却难透入室内。在那昏暗的室穴里,我们说话的声音也嗡嗡的,似带着无数的回声朝我们反射过来。这黑暗带着重量压在我们身上,让人情不自禁的联想到千百年前的古人。人生如白驹过隙,石土却能永恒。这么一想,就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两人都沉默了,只一口一口的灌着啤酒。我的手在平台上乱摸,忽然摸到数道刻纹,仔细摸来,却是几个字,这个发现不禁让我激动起来,看看男孩,已经坐在另一个佛龛里打起了瞌睡,我连忙叫醒他,道:“喂,小子,莫恋无明睡!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两人的手电筒凑在一起,一打光,依稀辨认得出三个繁体字:“吉留馨”,字体深深嵌在平台之上,想是当年刻字之人甚为用力,千百年的风沙都不曾将这几个字磨掉。我们两个小孩子互相看看,明知这几个字多半早已被人发现,心中却仍激动不已。男孩沉声说道:“咱们再找找,看还能发现什么!”

 

 

 

 

 

 

 

 

 

 

 

 

 

 

 

 

 

 

 

 

 

 

 

 

 

 

 

 

 

 

 

三.

 

却说刘大人已走,僧房里只剩下和尚与温璋的尸身。温大人虽死,神情看来却甚为安详。和尚呆望了温璋数眼,不禁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换得阿宜回来?你岂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无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诓了整个长安城,要来诓你,又有何难?”虽说是如他所言的“报了仇”,满脸的郁结之气却挥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着宣纸剪了几十只白蛱蝶,翅扇触须,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后,和尚将它们放在手心,只轻轻一吹,说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绕室飞翔起来。和尚道:“莫玩了,快些办事吧!”

 

和尚话音刚落,白蝶便聚集在了温璋的尸体上面,蠕蠕而动,看来甚为恐怖。它们不一会儿便将温璋的血肉吃尽,只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养,个个身体变得肿胀起来,翅膀中隐现血脉流动,此时只见和尚双手持一法印,厉声喝道:“结!”,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渐渐结成了一只一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髅头,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里,这个半狗半蝶的怪物对着和尚施了一礼,粗声道:“主人!”

 

和尚便问道:“好头脑,如今几更了?”

 

好头脑道:“五更末了,只是现在昼短夜长,天还未亮。”

 

“那韩康二家可都斩首了?”

 

好头脑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经斩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挥了挥手,对怪物说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记得,把他们都带回来,少了一个,我都不依!”

 

好头脑点了点头,又问:“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呵的一笑,笑声却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贵的骨头,正好用来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面玩耍,办完了事就回来。”

 

那好头脑的身体便又涣散成几十只白蝶,翩翩飞出门外。此时正是天地之间最黑暗的时刻,街衢沉静,不知何时,月亮又隐在了层云之间。雪粒这回转成了小雪,渐渐的越下越大,那些白蝶与雪花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只听得北风呜呜的吹了起来,穿街过巷,朝着东郊吹了过去。

 

 

 

 

 

 

 

 

 

 

唐懿宗大中年间,长安街头忽然来了两个疯子——说是两个疯子也不甚合适,确切说来,乃是一个疯子,与一头疯狗。

 

这疯子与疯狗也并非时时都犯着疯病,平常,或是下雨,或着艳阳,疯子与疯狗——虽然都邋遢得很——却甚为规矩。你若给他们点残羹冷炙,或者几枚铜板,人便给你鞠个躬,狗也给你作个揖,倘是有酒,疯子和疯狗的表情都会更加丰富一点。可是,一到每月的四月与十月,当塞外的狂风穿透长安城高高的城墙,在坊内街道肆虐的时候,疯子和疯狗就会像中了魔一样,随风狂奔起来。北至宫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门,东到春明门,将长安城跑一个遍,边跑边喊:“吉风留馨!吉风留馨!”配着疯狗狂风中汪汪的喊叫,倒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众所周知,长安城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今*****即便是贫寒之族,只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不厌乞丐,厌的是又穷又不会来事的乞丐。这疯子与疯狗如此有趣,每日御风飞行之时,喊叫的话语又甚有玄机,百姓们便对他们格外宽容起来,久而久之,人们一看到这个乞丐,便会高声叫道:“吉留馨,吉留馨!你过来,今日我还剩两个馒头,便给了你罢!”一时养得疯狗毛色光亮,疯子也变得肥白起来。

 

这人一有了血色,就会变得好看一点。当春风再度吹过长安城的时候,人们惊奇的发现,原来这吉留馨虽然衣衫褴褛,人却颇为精神。只见他身长七尺,眼如点漆,再加上额角宽广,薄唇厚耳,倘是换上一身干净点的衣服,倒是一个甚有福相的人。众人一见,再联想到此人落魄至此,无不心生哀嗟之情。

 

却说有一日黄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风,奔得酣畅,到了安邑坊内之时,那吉留馨忽然刹住了脚步,黑狗往前奔了几步,转头看看主人没有跟过来,忍不住汪汪汪的叫了起来。

 

吉留馨便朝着黑狗踢了一脚,喝道:“好头脑!闭嘴!”那狗挨了主人一脚,哀嚎两声,竟赖在地上打起滚来。

 

在街头站着的闲汉见到吉留馨,不免围聚过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对吉留馨笑嘻嘻的说道:“老吉,怎么不奔了?难道是饿了?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叫我声爹,馒头就归你。”说着众人一阵哄笑,另一人乘乱喊道:“王十五,你的馒头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两个馒头——”说着用手一指,众人便看到街西一所大宅子门口正立着好高大一匹骏马,一个小妇人端坐马上,全身被头上垂下的长长的黑幂罩着,只一支白玉般的小手牢牢握着马缰。虽说衣袍宽大,却仍能分辨出身段婀娜之极。疾风吹过,黑纱飘荡,忽地露出了小妇人一个圆润之极的下颌,与唇边一粒极细的黑痣,当真是让人神魂颠倒。那闲汉的手正指着这女子,嘴里继续疯言疯语道:“啧啧,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着喂你馒头吃呢!”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正在吵吵嚷嚷之际,从深宅里走出来几个仆役,前簇后拥,将马牵了进去,众人此时便又笑又骂起来:“老吉,叫你上你不上,此时来不及了罢!”那吉留馨呆呆的看着,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烧热,他哈了一声,分开众人,顺着一阵疾风,竟是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安邑坊的这座宅子是一个叫张频的商人的家宅。张频在东市有好几家卖香料的铺子,经营着从波斯,交趾,还有西域南夷诸国来的香料,上至瑞龙脑,下至辟寒香,不仅奢族在他的铺子里买香,还供应着内廷使用。那张频交游广阔,生意也做得极大,这一座家宅,虽然不显山露水,却是占了安邑坊好大一块土地。从外面看起来,隐约可见高台飞阁,雕梁画栋,竟不输于王公甲第。张频虽说富甲一方,却是一个在家居士,平日里持得好斋,念得好佛,常深恨俗务萦怀,只恨不能抛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里访道参僧去。只是这话说来简单,又有几人能不恋阎浮呢?

 

却说这一日,张频在东市的梨花楼宴请几个粟特商人,杯觥筹错之际,张频便叹道:“哎!人这一辈子,好比春蚕作茧,整日里忙忙碌碌,却是一个空。我早有舍弃五欲之念,奈何娇妻稚子如荆棘缠身,我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一个粟特商人叫做史禄山的,听得此言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张相公,你这话说出去,长安城里多少百姓还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财怕是围着这长安城的城墙摆上一圈还有余吧!我们袄教里有一句话,正是形容你这样的人的,叫做财主得道,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何况抛弃别的倒也罢了,独独我听说你家的侍婢个个美得不得了啊,这色欲一事……”

 

众人一阵哄笑,那张频在笑声中涨红了脸,却显得甚为得意。另一个商人名唤康密乃的,此时接口说道:“张相公,你的家业那么大,人间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尽了,你若真担心往生,我教你一个法子。我们从西域过来的时候,路过敦煌,那里漫天联壁的佛雕壁画,据说都是有钱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钱财,去那里开一个洞,树几尊佛像,再将你这个供养人画在墙上,日日与佛相伴,岂不妙哉?再不你也请个僧人去你们家住着,替你念念经,消消罪,或者……”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叫做端秀的中宫贵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摇头晃脑的说:“康密乃,你这话不妥,不妥的很哪!”

 

众人不解问道:“奇了,这有什么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这话平日说倒也不打紧,只是今天听起来却扫兴得很。诸位,你们看春色明媚,葡萄酒又这样美味,咱还是及时行乐的好,谁去管他娘的以后呢!”

 

这一番话说出来,别人倒还罢了,独独那几个粟特商人回想起一路行旅的艰辛,不禁连连点头,齐声劝道:“正是!正是!张相公,来来来,别学那些文人酸里吧唧的,咱们高兴些,今日不醉不归!”

 

此时几人喝得酣畅淋漓,懒懒靠在曲栏上闲聊,那张频忽一回头,却见吉留馨领着疯狗,正走过楼下,便在楼上唤了起来:“吉留馨,你上来,我与你栲栳馒头吃!”吉留馨抬头一看,见是张频,污黑的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羞赧之色,犹豫再三,还是上来了。

 

那粟特商人史禄山见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叹道:“你就是那个御风飞行的吉留馨?偶尔在街上见到你,今日才有机会结识。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个有造化的。只是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讨饭为生,也不是个事,不如我资助你点钱财,你也贩些货物,和我们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这几个有钱有势的人倒还罢了,只周遭站着的小二歌姬与一众闲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运。哪知吉留馨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众人只道他恋栈,又怕路途艰险,也不为意,史禄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长安城倒有几个铺子,你可愿意去我那儿做个看门守院的伙计?”

 

众人均道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摇了摇头,在旁围观的人都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连张频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不知好歹,端秀便笑嘻嘻的问:“你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难道是想和我们一样,净了身,进宫伺候今上去?”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的摇了摇头,倒让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张频便皱眉道:“我平日看你有点意思,却不想这般不中用的。难道你这一辈子就这么乞讨为生?”

 

吉留馨还是继续在那边摇头晃脑,众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们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吉留馨双脚互相蹭了蹭,又想了半晌,才像下了老大决心一般开了尊口,说道:“张相公,我想卖身与你为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谁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卖给张频做仆役,众人都在旁窃窃私语道:“这疯子莫不是今日正犯着疯病么?”连张频也动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给吉留馨打一盆水来。”待得这疯子洗干净脸,张频看出他脸上并无逃走奴字样,才放下心来,道:“放着大好前程不奔,你倒要与我做一辈子奴隶,你这人还真是怪!”

 

吉留馨便道:“我仰慕张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门下,平日深恨无缘得见,今日既蒙张相公召唤,我便想腆着脸问问相公,还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虽然落魄,但是诸般技艺,也都会一些半点,张相公要是愿意收留我和好头脑——”说到这里,他踢了踢伏在他脚边的狗:“——若能得马下驱使,绝不怠慢。”

 

那张频听得此言诚恳,倒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张频这辈子有许多门下走狗,但如你吉留馨这样的还真没见过。你既愿意,我也不推辞,就叫牙人过来罢。”早有左右飞奔出去,引了一个牙人进来,当下准备好笔墨纸砚,那吉留馨便自写了卖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与好头脑自愿卖身于张频为奴,服伺尽忠,须毕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抛弃,死堕地狱。”按了手印。张频原只想让他随便做个家人,此时见他竟然会写字,且笔迹端正,甚有标格,便在心里暗想道:“还真不能小觑了他。”

 

 

 

 

 

 

 

 

 

 

 

 

 

 

 

 

 

意随风行2009-11-01 17:42:39
好看,终于等来结局了。
miankaoshi2009-11-01 18:48:53
寒,有点mummy的感觉.
凌牙门2009-11-02 01:36:38
“老爷,莫要听信谣言,我们并没有……”
blalala2009-11-02 03:50:27
很不错。就是没有解释清楚,吉留到底是什么人
出喝酒2009-11-02 17:36:01
没有本垒打啊
出喝酒2009-11-02 17:36:39
谢谢各位:)
出喝酒2009-11-02 17:37:00
风兽?呵呵。
三日三2009-11-02 17:43:21
好文啊好文,可惜没坐上沙发。
凌牙门2009-11-02 18:45:45
哈哈!在现代嘛,如果人人都认为是本垒打,当事人却坚称只到一垒,结果就是:
凌牙门2009-11-02 18:47:40
主题分散些,可以改成长篇呢!
出喝酒2009-11-02 20:58:51
哈哈哈,被窝里聊天,笑死我了……
出喝酒2009-11-02 20:59:47
回复:主题分散些,可以改成长篇呢!
出喝酒2009-11-02 21:00:18
呵呵,乱写的
blalala2009-11-03 03:48:24
他收集那些骨灰就是为了画那张壁画?
出喝酒2009-11-03 05:56:26
恩那
出喝酒2009-11-05 16:39:19
现在还在改稿,会有较多变动,等修完后再发给大家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