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喝酒2010-05-19 15:01:41
6.
此后的数月功夫里,潘鹘硉都忙碌不堪。江南新布已经织就,他便去了一趟扬州,监督生意一事,与康谦的买卖便交给康抱。那康抱虽说是个新手,却不托大,谈价钱,写交关文契,事事亲力亲为,毫不含糊。他又善于逢迎打点,因此不惟哄得康谦眉开眼笑,康谦手下办事之人见了他也像见了财神爷一般,所以第一次做大买卖,到底妥妥当当地办了下来。他又隔个两三天便给潘鹘硉写信,事无巨细,均一一禀报,潘鹘硉放下了心,待手头事毕,便不忙回京城,而是先南下洪州,见了老娘,访了旧友,直到七月初,才施施然启程回家。

此时的长安已是流火之季,夏蝉在槐树上没命地叫着,连老狗都爱趴在屋檐下,伸着舌头喘气。大约是舟车劳顿,潘鹘硉一回来便中了暑,直闹得上吐下泻,唬得康抱一个医生接着一个医生的换,又怕他是路上中了什么邪,便另请了许多和尚道士来做法事。好在潘鹘硉身体结实,挨了半个月,渐渐也就好了。那潘鹘硉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身体甫好,便在床上躺不住,直嚷着要出去玩,康抱劝他,只说苦夏之中大家忙完了营生,都爱回家歇着,哪里来什么新鲜没见过的物事?再加上铺子里事情繁难,许多还等着家主定夺,因此不如呆在家里,养好身体做好生意是正经。他这边只管一笸箩一笸箩的话劝,潘鹘硉却笑着摇头:“我这几个月看你,觉得你比我精细,为人又忠厚老实,因此铺子里的事情交给你我也放心,你只将大事来问问我便罢了。”竟是将康抱看成了大管家一般。康抱受宠若惊,更是将人情功夫做到了十足,赢得合宅交口称赞。潘鹘硉心中也是得意,觉得自己慧眼识英雄,便愈发地放了手,乐得逍遥不提。

却说日夜交迭,转眼便到了七月半,这一日潘鹘硉起身,正在房内闲坐,康抱捧了早饭上来,潘鹘硉探头一看,不过清粥小菜而已,便忍不住发牢骚道:“康抱,我身体也全好了,怎的还是吃这些东西,没劲没劲!我今天忽然想到萧家馄饨,啧啧,个头大,面皮薄,你去叫人给我买一碗回来尝尝。再有,好久没看到曹老弟了,怎的我一走他就把我忘了?真不够朋友!你去叫几个好菜,再买上一坛好酒,晚上请他过来,我要和他好好乐乐。”那康抱在旁将脑袋一拍,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曹相公六月间已随了家人去终南山避暑,临行前给你捎了封信来,还叫我和你说一声,叫你得了空去终南山找他玩呢。” 潘鹘硉听得此言,不禁一笑:“这小子倒逍遥!——你将那信拿来给我念念。”康抱陪笑道:“给先生你念信自然可以,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现在天气太热,萧家的馄饨虽然好吃,却不知干净不干净,倘若用了瘟猪肉做馅,先生你刚好,身体怕吃不消,不如再多吃几天稀的,清清肠,莫要贪口腹之欢,弄得又病上半个月才好。” 潘鹘硉笑叹道:“你这人,比我老娘还管得宽!我从小也是吃苦过来的,说到脏东西,真要饿得狠了,别人丢的半口馒首捡起来也能吃,哪里这么娇贵了?”话虽这么说,到底拗不过康抱,只得咕嘟咕嘟将那稀粥喝了了事。

见潘鹘硉喝完粥,康抱才笑嘻嘻从外面拿了一封信进来。潘鹘硉只顾捡着桌上的蜜饯吃,见有信来,手也不擦,便伸手接过。打开信封,却见里面香喷喷一张雪白信笺,上面还虚画着粉嫩荷花,便笑骂道:“这曹准,给我写信用得着这么好的纸么?我又不是他情人!”康抱也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这叫桃花笺,长安城里最有名不过的,这一张差不多要一两银子呢!这是光德坊白家出的,他们家的信纸,春天画桃,夏天是荷,秋枫冬梅,四时美景,在小小一张信纸上皆看得出来。因纸好画妙,且用得好香,长安城里的少年都喜欢用。” 潘鹘硉却只管摇头道:“浪费!浪费!”便命康抱念信,那信却短,只寥寥数行,先是诉苦,说是奉亲上山避暑,推辞不得,接下来便说:“尉迟家不是好东西,潘兄莫要搭理他们。我知潘兄喜欢他家壁画女子,待我回来,自有绝妙之物送予潘兄,以慰相思。” 潘鹘硉听到这里,忽然触动了心肠,便道:“什么绝妙东西?难道他真的不听我的话,将那壁画割了下来么?当真胡闹!”说来也怪,他这数月来忙忙碌碌,倒是将那壁画女子抛在了脑后,此刻重新想起来,忽然觉得他的思念好比头上的毛发一般,其实从未停止过生长。回忆起那女子的浓眉大眼,他便有些坐不住,只在心底暗自打算要不要去奉恩寺独自探访一番。

他正在胡思乱想,康抱却打断了他,问道:“潘先生,可要回信给曹相公?” 潘鹘硉一怔,抬起了头,胡乱应道:“嗯,嗯,好!”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康抱问的是什么。他忽然玩心大起,笑着接过信笺,道:“不用回信,只将这信给他送回去便是。”说着用大拇指在信笺上一按,留下一个蜜糖手印,自己又端详了半晌,才哈哈笑道:“这个好,曹老弟是个鬼机灵,一定明白我的心意。”说着便着人将信送走,自己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康抱赶忙追出来,问道:“潘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你身子还没好透,还是呆在家里的好,何况今日我还叫了铺子里的人过来对账回话……” 潘鹘硉忙不迭地捂住耳朵,大叫道:“康抱,我要去拉野屎,你同我一起去么?”说着一溜烟便往花园子里窜。那康抱忍住笑,在后面嘱道:“快点回来。” 潘鹘硉哪里肯听,进了花园,瞧着左右无人,便从后门溜出了宅子。

待他来到街上,便觉太阳像岩浆一般朝他头上倒了下来,直晒得他昏昏沉沉。这大热天里,他也不晓得自己要往哪里去,只好信步在街上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两条腿正朝着宣阳坊曹准家挪。此时他才想起曹准多半正在终南山枕着美人臂,喝着葡桃酒,不禁一笑,待要回转身往西市去探访朋友,又觉得甚没意思,想来想去,到底还是跺跺脚,朝着东边走去。

原来宣阳坊在长安城东,旁边靠着的便是东市,卖的有奇珍异宝,是个极好玩的地方。宣阳坊虽不大,贵妃的娘家兄弟姐妹却住在这里,因此高台巍楼,穷极华丽,与南边数坊破旧低矮的茅屋柴扉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潘鹘硉来到宣阳坊,先是在曹家门口张望了一下,但见芙蓉寂寞,朱门紧闭,哪里有那一转眼珠子就想到一个鬼主意的曹准的影子?因此只得怏怏沿着坊街往东走,又走了一会儿,便听到高大的坊墙内传来“啊也啊也”的高声喊叫,夹杂着女子娇媚的笑语,说的是“这招却差了!”“可惜可惜!”他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杨国忠宅子的外面。那宅子占了足有小半个宣阳坊,东边的院墙便是坊墙,宫室之奇是不必去说了,宅子东更附了一块鞠场,供贵族子弟取乐之用。此时正有人在里面蹴鞠,虽看不到情形,听那两边的鼓乐呼喝,也能想象得出场面极是精彩好看。

潘鹘硉侧耳听了一听,却不停步,而是继续朝东市走去。进了东市,情形又是不同。原来那东市被划分成九块,他从西南角进去,见到的先是绵绣彩帛行,行市里的老板自然是认得他的,赶忙围了上来,打躬问好,又有人硬拉着他去喝了一碗凉茶,待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便先往北走,过了李家印刷,先去饆饠肆吃了一盘饆饠,待填补了肚中半月的亏空,才晃荡着走去东南角的杂耍行。这一块大约算是东市最热闹好玩的地方了,有卖乐器的,有贩古董的,更有许多杂戏表演。他远远听到那边人声鼎沸,忍不住便加快了脚步,等走得近了,就能看见人们簇拥着那些玩杂耍的,边看边笑闹。那舞剑耍刀的自不必去说,那日却来了几个新戏法,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潘鹘硉好不容易挤进一个杂耍圈子,才发现他们看的是刺猬对打,那两只刺猬真正好玩,与斗鸡一般,腾挪跌打,皆有法度。打了好一会儿,渐渐便能发现右边的刺猬落了下风,此时但见左边的刺猬抖擞起精神,竖起满背的刺,只管往右边的刺猬肚子上撞,右边那只却吓得左右闪躲,到了最后,只好蜷缩成一个刺球,在地上滴溜溜滚着,众人见此滑稽景象,不禁大笑起来,那刺猬滚了几圈,却突然停住,先是缩在地上,只露出小小一个黑鼻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直起身子,像人作揖一般,对着胜利的刺猬叩了三个头,又连连咳嗽,显得好不凄楚的样子,此时场内掌声如雷,那玩杂耍的汉子便满脸笑容地站了起来,收钱不提。

他旁边的场子里却有数人正在演着盘铃傀儡戏,演的是秦王大战窦建德一事。但见一块白布垂下,左边一员大将,玄衣玄甲,脸颊通红,骑一匹好威武战马,手持长槊,旁边站着一个白衣潇洒的年轻人,潘鹘硉刚进场子,便听那红脸将军对白衣文士道:“主公,待我为你取那无道昏君的御花骢来,煞煞他的威风!”那白衣秀士便点点头道:“如此正好,孤便静候尉迟公佳音!”此时后面伴奏的盘铃突然响起,紧一阵慢一阵的铃声中,那尉迟敬德便冲了上去,他前面却是另一个傀儡小人,穿着华袍彩甲,神情倨傲,胯下一匹战马,通体黑色,虽是陶瓷雕成,却极是生动。骏马的鬃毛是丝绒做成,随着二人战在一处,鬃毛飞扬,颇为神骏。二人打了许久,忽然尉迟敬德一声大喝:“王琬,受死罢!”手中长槊猛的往前一刺,正中王琬左心,但听当啷一声,那陶俑小人哎呀一声大叫,翻滚在地,奇的是从心口当真流出许多血,叫大家忍不住大声喝起彩来。那尉迟敬德在喝彩声中,耀武扬威地在场上转了几圈,便牵着那匹御花骢马,回到了秦王身边。

潘鹘硉一个场子接一个场子地转着,那角力玩通天钻的已属寻常,还有的场子训练了青蛙唱歌,叫苍蝇演练阵法,甚至有道士从胳膊上种出了甜瓜的,直把潘鹘硉看得满脸堆笑。他此刻早将自己的生意抛在了脑后,但觉做个有钱人,每日只顾营营碌碌,大是无趣,其实只需手中有几个铜板,够吃胡饼牛肉,够给看百戏的几个赏钱,回家有个婆娘几个娃儿,那人生才叫完美快活。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东市盘桓了大半天,眼见天色渐渐暗了,在西天中升起许多彩霞,红彤彤的,因为太过闷热,云中便隐隐闪出一阵阵电光,接着便有闷雷的声音响起,围观百戏的人们渐渐散去,潘鹘硉只听得他们兴高采烈地议论:“当真好看……”“该去放生池了……”,“正是正是,别忘了买上两只莲花灯给小猪儿玩……”,的一个戏场逐渐变得空荡荡的,虽还未夜,已有几个性急的人抱着纸折成的金银,放在街边烧了起来。原来当日七月半,正是盂兰盆节,潘鹘硉孤零零站在东市里,凝望着眼前微微流动的烟火,想着刚才的热闹,不禁叹了口气。他颇觉得无趣,一个人又懒得去寻欢作乐,家里又嫌冷清,想了半晌,到底只好低下头,往回走去。

待他走回那彩帛行市的时候,才看到众人正在忙着上门板。他相熟的一个老板,姓米的,此时正在训斥自己的小伙计算账不当心,回头看见潘鹘硉,便连忙满脸堆好了笑容,上前拉着他的手道:“潘将军,好不容易抓住你一次,我再不放的,来来来,我请你去吃酒,晚上咱们去看放焰口莲花灯,再去平康坊耍耍,好不好?” 潘鹘硉正想摇头拒绝,忽然看见那老板店里堆着许多金纸银纸折成的元宝,心中一动,便改了口,笑道:“如此正好,我也嫌今天有些无趣,有你米老板作陪,再好不过。”那米老板见请得动财神爷,当真是喜从天降,那满脸的油汗也看成是他面子有光一般,当下围着潘鹘硉只管苍蝇见了蜜一般转起来。

潘鹘硉却摆了摆手,笑道:“米老板,你先忙你的,待你正事办完,我们再去找快活。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今日我想要祭奠一个朋友,现在天晚了,凶肆已关了门,能不能将你那堆纸钱给我几个?我想烧给他用用呢。”那米老板满口子只懂得应一个“是”字:“这又值得甚么?莫说是这纸折的宝贝,就便是真金白银,你潘将军要多少,拿去便是!”说着便回身抱了一堆金银元宝来,塞进潘鹘硉怀里。那潘鹘硉道了声谢,往前走了几步,寻了街角一个僻静地方,便将那堆宝贝烧了。

他眼前的空气被火苗一激,像水波一般微微流动起来。不知从哪里传来道士做道场的声音,但听得磬儿铙儿那么一响,刚才的金玉,便化成了黑色的游鱼,在如水的空中缓缓游动。潘鹘硉不禁有些失神,似乎在一瞬间,他已分不清何处是此生,何处是彼岸。耳中听得一个老道士石头一般的声音唱了起来:“初次叹骷髅,真可悲痛。一堆白骨头,犹如乱柴篷。骷髅鬼,你不论颠颠倒倒,头南脚北手摆西和东。皮肉经骨血,皆化得干干净净。长的毛发被风刮去了,无影又无踪……想当初,在世间上用尽了多少巧计,到如今,只落得两手清风……”那潘鹘硉听得不禁呆了,眼前又浮现出蕃僧瘦得像骷髅一般的脸,还有那握着他的,青筋暴露,骨瘦如柴的粗手。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胸前挂着的石头,苦笑道:“老丈,老丈,也不知你在那荒山野岭,一个孤魂野鬼,是孤单不孤单?如今我烧给你钱财,你拿去贿赂了狱中的小鬼,快快转生去罢!”

那老道士却理会不得潘鹘硉的心情,只管自己继续唱了下去:“二次叹骷髅,眼泪往下流。想起了父母二老,阴阳不相通,骷髅鬼你独个儿来来往往,姊妹与兄弟……夫妻们拆散了,生下儿与女,死后不过一碗饭菜,在你牌前供……”听到此处,潘鹘硉更觉心摇神曳,不禁摇头道:“老丈,老丈,人生当真如此凄苦么?我却不觉得……其实……其实他们都说我今生这么有钱,都是因为这块石头,其实他们却不知道,我想的,只不过就和这歌里唱的一般:在豫章江边,守一条破渔船,娶一个婆娘,生几个孩子,我虽知这一切百年后不过是空,可是,又为什么要想百年以后的事情呢?”

他只顾想着,那老道士却一味往下唱:“骷髅儿,叹你,不知僧骷髅、俗骷髅,或是宰相共王侯。或是男骷髅、女骷髅,荣华富贵做骷髅,百年光景如捻指,骷髅儿,今朝一日无常到,骷髅儿,问你,真人真人在哪里?”

这一句“真人真人在哪里”听在耳中,历历分明,叫潘鹘硉忍不住回想过去:无论是那胡人,那壁画女子,自己胸前佩戴的宝珠,甚至自己的生意,连同自己,这些人与物到底是真是幻?是梦是醒?他眯着眼,凝望虚空处,不禁怔在了晚风当中。

正在此时,潘鹘硉忽然听得背后众人一声大喊 “小心啊!”他茫然抬头一看,却见天上一个黑影,朝着他直砸下来,他“啊也”一声喊,虽想躲避,奈何蹲得久了,腿脚酸麻,竟是动不了。眼见那黑影就要砸在他头上,忽然之间却从他身边窜出一条人影,那人左脚一踢,已将那物事踢飞,接着凌空一个翻身,已将那东西兜在脚上。潘鹘硉此时才看清,那黑影不过是一个鞠球而已。那人脚上勾着了球,却不忙往回送,而是像兴致起了一般,一番拐蹑搭蹬,将那球在脚上玩得有生命似的,直把潘鹘硉看得瞠目结舌。

直到这个时候,潘鹘硉才发现,原来救了他的是一个女子。那女子身材苗条刚健,衣衫却奇怪,像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件褴褛的男式衫袍,袖子上还烂着一个一个的破洞。她乌鸦鸦长发在耳边绾成两个椎髻,浓眉疏朗,大眼精神,嘴角一丝懒洋洋微笑。女孩子爱美,她虽然看起来困窘,脸上也还是抹了点颜色,那颜色却非时世妆样,而是乌膏涂唇,浓墨画就两道刀眉,潘鹘硉见着那女子,如头上挨了一记闷棍一般,不觉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原来那女子英姿潇洒,长得与前几个月他所见的壁画女子,简直一模一样。

他只顾呆呆看那女子,却不知什么时候,从坊门外跑进来一个少年,那少年见女子玩球,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潘鹘硉抬头看去,才发现那少年白色衣裤,丰神俊朗,书中人不知,咱们围观的,却能认出正是数月前在白鼻騧请客的韦方平。

只听那韦方平哈哈一声大笑,也不搭话,便径直冲过来抢球。乌唇女子嫣然一笑,在空中一个“风摆荷”,将球拐回自己身边,韦方平却一个“斜插花”,从侧面欲抢那鞠球,女子顽皮,只将左足一抬,便把球顶在了头上,韦方平喝一声:“好一个佛顶珠!”凌空跃起,一个“拐子流星”,已将球勾回自己足下。当下二人来来往往,虽是蹴鞠,也与舞蹈一般,煞是好看。直玩了半晌,那女子忽然一记“转乾坤”,将球送回韦方平身边,笑道:“不玩了,你拿去罢!”韦方平接过了球,也不多话,只右足轻送,一个“燕归巢”,那球便高高飞起,直落回了杨国忠的宅子里,便听到宅子中一阵大哗。笑语声中,韦方平对那女子抱了抱拳,笑道:“改日再来领教。”也不停留,一个鹞子翻身,便去远了。

那女子站在原地,微微喘了几口气,又伸手拂了拂脸上披散下来的发丝,待气喘匀了,也不看潘鹘硉一眼,只转头自顾自离开。潘鹘硉呆呆望着她,见她身影逐渐远去,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朝着她直追过去。





7.
却说那女郎一双木屐,踢踢踏踏渐渐去远了,潘鹘硉在后面跟着,转过一道街角,又转过一道街角,直等出了东市,进了胜业坊,眼见那女子下了一道小石桥,却忽然失了她的踪迹。那石桥边一棵老柳树,千丝万缕,将一轮月亮搅得如冰纹壶一般,他桥前桥后找了好久,均不得要领,只得怅然站着,过了好久,才怏怏往回走,可是一转身,却发现那女郎正站在柳树下瞪着他,朦胧的月光照着她一只雪白长鼻,耳中但听那女子懒洋洋的声音道:“喂,你跟着我作甚么?”

潘鹘硉也是在风月场上打滚多年之人,此时面对女子如此简单一个问题,却忍不住红了脸,半晌才吃吃艾艾答道:“你……我……你……你住在哪里?怎的刚才突然不见了?”话一说出来,自己便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这时他才知道曹准的好处,想那曹准若是在这里,月光下教他一番甜言蜜语说出去,哪个女子不陶醉呢?

那女郎却不以为意,像听到老朋友问话一般,只微微一笑,道:“咦,原来你只是想知道我的住处,我就住在桥底下。”说着往桥下一指,潘鹘硉才发现桥下芦苇旁一个黑压压小窝棚,他哎呀一声,忍不住便道:“你住在这里却不好,我老娘也是在水边住了一辈子,到老了风寒入骨,走也走不动,你……”说着便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锞子,塞在女郎手里,道:“你拿去,买几件好衣裳,换个住处,若是还有需要,只管来找我便是,我叫潘鹘硉,就住在金城坊,你去那里一打听就知道。”说着红着脸又一笑:“我也晓得自己唐突,不过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你久了就知道,我没有坏心。”

那女子将银子往空中抛了抛,笑道:“你便是个坏人,难道我还怕你么?这银子我却之不恭。潘兄,可还有其他事?”

潘鹘硉对着这女子,只觉心慌意乱,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做些什么,过了半晌,才恋恋不舍道:“有……有啊,我……我想问……这个……你饿不饿?我请你去吃饭……哎呀你累了么?你若是要休息,明日我再来找你也一样。你几时有空?我带你去吃樱桃饼去。”

他磕磕巴巴说完,那女子却只顾着微笑不语,半晌才扬了扬下巴,问潘鹘硉:“桥上那人,可是你的朋友?”

潘鹘硉回头一看,却见石桥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少年,正是早些时候与少女踢球的韦方平。此刻他换了一身淡绿长袍,黑漆一般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月光之下,只觉风姿粹美,如画中人一般好看。潘鹘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皱巴巴衣服,忽然觉得自惭形秽,呆了半晌,才摇摇头道:“不认识……不过,你若想认识他,我去叫他过来好了!”

韦方平却自己走了上来,也不理潘鹘硉,只对那女子躬身一礼,道:“在下韦方平,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郎长大手脚,只管靠在柳树上,狡黠笑道:“我姓方,名茗,姑娘我就叫方茗。”忽然打了一个哈欠,又道:“我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二位若没事情,陪我去东市放生池转转如何?”说着也不等二人回答,领头便往回走,潘鹘硉与韦方平互相看看,那韦方平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也不搭理他,只转身走到女子身边。潘鹘硉在后头跟着,但觉前面一对妙人,看看自己,十足十老苍头样,越发气沮起来。

放生池夜晚的景象却与白天完全不同。千百盏莲花灯,在水中碰撞流荡,渐渐随着渠水,流到春明门外。街上布满幡幢,池边人头涌动,有在街角烧纸钱的,有卖剪刀面桃花羹的,有修理幞头巾子的,有给人修面刮脸的,还有人竿子上挑了一大堆竹篾编的小笼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声呼喊着“青林乐!青林乐一个铜钱儿两个!”那是卖蝈蝈的。至于那些卖莲花灯闹蛾儿卖大米面桃的,更是一家连着一家。女郎在人群中只管微笑看着,一双乌唇微微撅起,眼睛瞪得滴溜圆,待她看到了莲花灯,便张开嘴“噢”的叫了一声,着急朝池边走去。她虽说身形高大,可不知怎的,左一晃右一摇,轻轻巧巧便来到了池边。那韦方平在旁边跟着,见她这样稚气,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碰了碰女子的手臂,道:“方小姐若喜欢,我去买盏灯给你放可好?”

那女子却不答话,大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点腼腆的神情,见她如此情状,韦方平便不再问她,只是朝后面的潘鹘硉怀里扔进一个铜子儿,吩咐道:“你去买盏灯回来。”

那潘鹘硉便像头忠实的老狗一般,依言挤出了人群,待他将莲花灯点燃了捧到女子手里,那女子便欢笑起来,将灯放入水中。她侧着头,出神地盯着那灯越飘越远,潘鹘硉在后面看着她,但觉那张骨骼硬朗的右脸神情变幻,一会儿欢喜,一会儿迷惘,那脸颊上还蹭着一块脏。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满心怜爱,便忍不住轻声问她:“你在想什么呢?”

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随口说道:“我在想……但愿年年岁岁皆有此日……可惜只有……”说到这里却住了口,过了一会儿,便见她脸红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连那露在破衣服外面晶莹的肌肤都被灯火染红了。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人群一阵喧哗,原来远处不知哪家人抬了好大一个盂兰盆来,上放五谷百果,供养三宝,饰以金银,装以灯火,又有人点起了烟火,有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数不胜数,灿若星辰。那女子睁大眼睛看着,过了一会儿,忽然嘻嘻一笑,指着不远处一个货郎,对韦方平命令道:“去,你去给我买点照水油来。”又用手指虚点着潘鹘硉:“我要那只闹蛾儿。”竟是将两人都当了仆役一般,颐指气使起来。

韦方平此时早收起了平日的倨傲,他将那女子看成贵族女子一样,听到她吩咐,便温驯地走了过去,潘鹘硉刚要转身,却被女子扯住了衣袖。在千万人之中,那女子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姓令狐,叫令狐妃妃,乃是敦煌人氏。你明早来找我,我同你吃樱桃饼去,不要叫他知道……”说着用手指了指韦方平,又笑推了他一把:“去吧!”

潘鹘硉此时正像一头栽进了棉花堆里,但觉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高兴,走着走着,简直要在人群中舞蹈起来一般。他匆匆来到那卖闹蛾儿的货担前,但见上面还剩了一只蜻蜓子,被一根玉簪钉住了腹部,翅膀仍徒劳扇动着。待他举着那闹蛾儿回来,女郎却早就溜走了。他找了好久,又哪里见到那修长的倩影?他只得怔怔站在池边,蜻蜓在他耳边嗡嗡闹着,透明的翅膀上撒了金粉,在一轮冷月下微微闪出萤光。
Kilimajaro2010-05-19 21:50:44
沙发. 文笔真好. 故事也讲得好.
慕容琪雪2010-05-20 15:42:02
俺是一直有追的。相信出mm的坑品~~
出喝酒2010-05-21 11:58:23
谢谢,我一定不坑你,不写太监文:)
出喝酒2010-05-21 11:58:42
多谢:)
核动力2010-05-23 05:31:55
真好看,我也是一直追着的.
来喝酒2010-05-23 07:37:38
顶,写得真好,功力日渐深厚啊,等下文。
ecnanif2010-06-07 15:51:26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