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白苏坐在院里的柳树下,右手拿着一本诗经,左手无意识地在身旁突出的柳根上摩挲。他喜欢触摸不同质感的东西,不同的触感给他不同的联想。柔顺的丝绸是妹妹的温柔,冰冷干涩的铁器像是父亲身边的老管家,现在手心里凹凸不平的树皮像是他被禁锢的一生……。
不知不觉微笑着叹口气,说一生还早了些,其实他才十八岁不是吗?只是一颗心老得快要懒得继续跳下去。
不远处传来妹妹白芙娇嫩的声音,“哥哥,你看我找到什么?”随着话音,一个粉蝶一样的小人随着春风飞扑到他怀里,把手里的一本书送到他面前,“你看,原来秦朝的始皇帝本来有个很出色的太子,后来被他那个又傻又坏心的弟弟给害死了。”
“嗯,哪又如何?”
“那个太子的名字叫扶苏。”白芙一双美目盯着长她一岁的哥哥,似乎对他的‘愚笨’有些不满。
白苏的心一动,博览群书的他早就知道公子扶苏的存在,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太多。白苏笑着将妹妹搂在怀里,缓缓地说,“芙苏……扶苏,你是不是说我们的名字加起来和这个倒霉的扶苏公子同音?”心里在笑,女人就是女人,看了秦朝从吞并六国到亡国这几十年处处渗着鲜血和阴谋的历史,这个小丫头最感兴趣的却是一个人的名字。
白芙嘻嘻笑着靠在兄长胸前,低声说,“哥哥不觉得我们的经历也很像吗?我们两人就是扶苏公子,山下老家里的那个猪猡就是贪婪冷血又没用的秦二世。白家的一切本该都是哥哥的,现在却被那人占了。”
白苏仍然笑着,但是声音却冷了好多,“芙儿,若老家里异母的弟弟是猪猡,那咱们是什么?不必在言词上诋毁他来出气,他根本和咱们没法比。更不要把我和那个输给白痴的扶苏比,输给白痴的家伙连白痴都不如。我们不会输,我们不会输给任何人。白家的一切算不了什么,若是我们能离开这里,整个天下都可以是我们的。”
“嘻嘻……哥哥似乎活过来了呢。”白芙把下巴点在白苏胸口,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兄长忽然有了神采的俊脸,视线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慕。
白苏脸色微红,他发现妹妹是发现了他近期情绪低沉而特意刺激他。应该是恼羞成怒,他带着点惩罚地用力吻在妹妹的红唇上。轻微的痛楚令白芙觉得更兴奋,娇声求饶中更多的是邀约,两人在和暖的春风中纠缠在一起。若他们不是亲生兄妹,这本是世间最美的一幅鸳鸯图。可惜他们之间紧密地血脉联系令这幅美图染上一种名为乱伦的罪,令不远处的观者呕吐出来。
首富白府的柳总管在隔壁院子里将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但心头那份厌恶之气仍然纠结不散。他用随身皮囊里的水漱了口,再抬眼的时候一双垂柳下面已经空无一人。他抬腿想要去训斥两个犯了人间大忌的孩子,但是双腿似是灌了铅,迈不开步子。一方面是害怕会看到更不堪的景象,另一方面却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无力地坐在门槛上,两手用力抓自己的头发。他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知道这并不全是少爷和小姐的错啊!
白苏和白芙是白家早亡的大夫人所出,根据白夫人的遗言,两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被囚禁在白家这个深山别墅内。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以为白家老爷身下只有侧室生的一个儿子。两个孩子小的时候白老爷还经常上山来探望,自从十年前的某一天白老爷慌乱逃离这别墅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一切都交给柳总管打理。柳管事在别墅里安置了两个哑奴,这宅子虽大,但是只有四个人居住,所以活计不多,两个哑奴足以应付。
一个空荡荡的大宅,两个哑巴奴才,偶尔出现的柳管事,这就是白苏和白芙的全部世界。至今无人知道白苏和白芙如何学会读书写字,似乎是天生就会。书中或许有教过礼仪廉耻,有教过何为乱伦,但是这些属于世俗的东西还是需要在俗世中言传身教才会真正理解,现在要教他们也太晚了。
何况……
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天性中的一部分,若非被禁锢在这宅子里,以白苏和白芙的年纪早就该成亲生子。身为白家大少爷的白苏说不定还是妻妾成群,在外红粉知己无数,—— 就像他的弟弟。
是他疏忽了,这些年来给少爷小姐置办衣物粮食文墨书籍,偏偏却忘了两人的终身大事。
可是要如何安排呢?少爷和小姐是绝对不能离开这宅子的,所以他们的伴侣也不能,只能在这棺材一样的豪宅里到死。买几个人进来倒是不难,就怕那些人不老实走漏了风声。
回家的时候柳总管仍然皱着眉头,吃晚饭的时候他妻子不满地推他,“又在想哪个小*****?白天不见人影,晚上连饭都不吃了。”
柳总管正要发脾气,他的五女儿小声说,“娘,今天是老爷派爹去办事的,我还听郑总管抱怨老爷只偏信爹爹一个人,娘该高兴才是啊。”柳夫人顿时怒气全消,神采飞扬地要柳总管讲讲老爷有多仰仗他,一边还殷勤地给丈夫夹了两片五花肉。柳管事敷衍了几句,眼睛只在桌边几个儿女身上打转。
他有两儿六女,六个女儿都没有名字,大妞二妞的那么叫着,反正日后也是没名字的张柳氏王柳氏。最大的两个女儿早已嫁人生子,三女四女也早已定亲,就连刚刚十岁的小女儿也已经有了人家,只剩下相貌最平凡的五妞。
以前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自己的女儿,近日仔细看看竟然觉得有几分陌生。五妞温顺地低头扒饭,筷子根本不敢伸向桌子上的好菜,一块腌萝卜就能啃上半天。她发现爹爹一直盯着她,心里慌得不得了,生怕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虽然很想立刻逃回自己的小屋,但是饭后收拾碗筷向来是她的任务,所以她只能板板地坐着。好不容易一家人吃完饭,她松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冷不防爹爹低声说了一句,“五妞,不用收拾了,跟我到书房来。”
手一抖,摞得高高的碗盘滑在地上,碎了一地。柳夫人冲过来就是两个耳光,大骂,“蠢女子,蠢死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女。嫁不出去还在家里败坏东西,你当咱家有金山银山养着你啊!”五妞不敢动,眼泪也只敢在眼眶里打转。她生的不好看,她不够灵巧,所以她只能温顺,尽可能的温顺守礼。
柳管事不耐烦地拦住妻子,“不就是几个碗盘吗?明天买新的。”说完拉着不受宠的女儿往外走,身后是妻子十几年不变的抱怨,“买新的?说得灵巧哦,钱哪里来?这么多赔钱货等着要彩礼,两个儿子也要娶媳妇,房子太小没钱换……”
书房的门将噪音隔绝在外面,五妞缩手缩脚地站在父亲面前,满心都是惶恐。
“五妞,三从是什么?”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别的不行,这几句话她可是背得流利。
柳总管满意的点点头,“四德呢?”
“妇德、妇言、妇容、妇工。”五妞的手心都是冷汗,难道父亲找到不介意她平凡容貌的人家了?还是她真的只能给老头子做偏房,而且是那种很穷的老头子。
“要是爹要你死呢。”柳总管的口气不像玩笑。
五妞吞口口水,毫不迟疑说,“爹想要我怎么死?”
柳管事笑了,生平第一次将女儿拥在怀里,五妞浑身僵硬的像是木雕,难道爹爹真讨厌她讨厌到想要她死?可柳总管接下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五妞,爹最疼你,知道你是个好姑娘,现在去和娘说你明天要去城外的庙里上香求姻缘,别的什么都别提。然后回去早点睡,明天一大早爹送你去。”
五妞乖乖地答应了一声走出去找她娘,她觉着明天爹不是要送他去庙里上香,爹在说谎,就像爹从来没有疼过她。未嫁从父,所以她还是去和娘说明天去庙里上香。柳夫人猜是柳总管要她去的,也就没说什么。姐姐妹妹去上香的时候都给准备特别好的衣衫,还会给零花钱,她什么都没有,她也不求。但是她总有种感觉,明天一去她就再也会不来了,所以……
“娘……”她怯生生地上前抱住母亲,以前一直不敢,今天再不抱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柳夫人吓了一跳,本想把这个最讨厌的女儿推开,但是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被小五一把抱得心里酸酸的。从来没疼过这个女儿,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呆呆的被女儿抱。五妞怕娘会发现什么,忽然松开手跑了出去。柳夫人张大嘴看着门口,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她老蚌怀珠又有喜了?怎么今天心里好似吃了一坛酸梅一般,酸得想落泪。
第二天晚上丈夫一个人回来,说五妞扑蝴蝶的时候跌落山崖尸骨无存,柳夫人才发现前天晚上那心酸酸的感觉是叫做‘难过’。她狠狠哭了几声,忽然又跳起来咬牙切齿的骂五妞死的不是时候,会耽误三妞四妞的婚期,三妞四妞接下来的眼泪也就都是为自己的可怜落的。柳总管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多少算是忧心。他是忧心白苏少爷对他相貌平平的女儿根本不感兴趣,还是去和亲妹子厮混。可是一时半会儿他实在是找不到那么放心的人选,只能拿这个女儿充个数。
他的忧心是正确的,白苏和白芙毫不介意面前目瞪口呆的丑女,把柳管事早上塞在五妞手里让她自学的春宫图活色生香地演了出来。正亲得开心,咕咚一声传来,白芙停下来瞪着天真的大眼睛说,“哥哥,她晕倒了。”
刚才还深情款款的两个人分开,丝毫不见激情的痕迹,倒像是两个发现玩具的顽童,一左一右蹲在大翻白眼晕死在地板上的柳家五妞身边。
“哥哥,她流鼻血呢。”白芙捂着小嘴笑了。
“嗯。”白苏微笑着点头。
“哥哥……好久没看到你真笑呢。”白芙笑眯眯地看着永远挂着微笑的兄长。
“我也是。”白苏也笑眯眯地看着永远带着笑容的妹妹。
两个人携手走出这间临时‘喜房’,反正这宅子大得很,不愁没房间。柳家五妞的新婚生活从冰冷的地板之夜开始。
“小姐,你好漂亮。”五妞终于忍不住把话说出口。白芙歪着脑袋笑笑,对此并不是很在意。她在远离尘世的深山孤宅里长大,见过的人屈指可数,对美丑这些事情丝毫没有主意。
美又如何?丑又如何?还不是在这宅子里等死。得不到的才是好东西,白芙可是很想拿这身皮相去换五妞在外面的生活。
柳总管把女儿送进来是为了‘侍奉’白苏阻止他继续犯错误,可五妞却自动自觉地成了白苏和白芙的丫头,两个主子亲热的时候还会在一边替他们赶蚊子,若是柳总管知道了一定会气掉半条命。五妞不是不知道乱伦大忌,但是一看到神仙下凡似的白苏白芙她脑子里就剩下顶礼膜拜这个念头。头几天白苏对她笑一笑她都会出现中风前兆,这几天多少看清楚‘长’在白苏白芙脸上的微笑早已失去原本的意义,这才多了些抵抗能力。
“五妞,给你起个名字吧。”白芙想把这苯苯的丫头当成宠物养。
“我……有名字的。”五妞含羞低下头。
“五妞?这不算名字。”白芙嗤之以鼻。
“我现在是叫白柳氏。”五妞的脸红了,她已经认定自己是白苏的人。
白苏和白芙对视一眼,一个眼中是不屑,另一个眼中是促狭。
“别做梦了。”白苏笑眯眯地说出一句令五妞心碎的话,说完拂袖而去。
五妞的心里好像被人狠狠戳了两刀,低头站在一边直到她觉得眼泪肯定不会流下来才抬头勉强笑着对冷眼看戏的白芙说,“小姐要不要吃点心?我去厨房寻些。”
白芙摆摆手,很奇怪地说,“你刚才想哭对不对?为什么忍着?眼泪可是女人的武器,要是我的话就哭给他看。”
“那多失礼……”五妞联想到以前邻居家的泼妇在街上打着滚号啕大哭的样子。
“看我的。”白芙很热心地开始教导五妞,她收起笑容脑子里回想书中的凄惨片断,眨眼间两行清泪已经挂在腮边,好像雨打芭蕉叶后留下的水痕,晶莹剔透地令人心怜。泪珠还没有落地,她已经换上笑脸掏出手帕把自己重新打理清爽,然后眨眨眼睛要五妞学给她看。
五妞开始怎么都哭不出眼泪,白芙教她去回想以前想哭却不敢哭的时候。一旦入了戏,五妞忍了十几年的泪水就汹涌不断地涌了出来。悲切的哭嚎声惊飞院子里在白苏手里啄食的飞鸟,将他引了回来。他站在门口,发现白芙坐在满脸鼻涕眼泪的五妞旁边,难得地面露惊慌。五妞一边哭,一边将从小到大的苦水都倒了出来,整整哭了将近一个时辰,白苏和白芙就在一边听着,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
五妞的自卑,五妞得不到回报的忍耐,五妞渴求的亲情母爱,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别人的内心。被囚禁十几年的悲哀和愤怒在另一个更不快乐的人身上找到共鸣,和美丑身份无关,他们原来是一样的人。
五妞哭累了,开始坐在一边发呆。白苏和白芙脸上没有粉饰太平的笑容,一个屋子里三个人都是泥塑一样无神的眼神,就这么坐到后院的哑奴摇铃传午饭。白苏第一个站起身拍拍五妞和白芙的头,自己先走出去。五妞用手抚着白苏碰过的地方心慌意乱,白芙笑笑拉她起身,“管用吧?!”五妞红了脸,偷偷瞧着自己在镜子里的丑样子,决定还是不用这招的好。白芙哭的时候让人想起带露小花,她哭起来肿头肿眼活似家里刚从食槽里抬起头的猪。
跟在白苏白芙后面到饭厅吃饭,白芙的一句“别光吃咸菜”差点引下她的泪水。见她还是不敢伸筷子,白苏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五妞碗里。鸡腿在她眼前模糊起来,五妞扔下碗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又传来大哭声。白苏和白芙静静的吃饭,从这一天起他们开始接受这个和他们一样不幸福的女孩。
三个人平静地生活了几个月,说不上亲近,但比五妞刚来时要好得多。柳总管上来几次,偷偷问女儿有没有被少爷宠幸过,五妞不敢说谎,乖乖摇头。柳总管又问少爷和小姐是否仍然那么‘亲近’,五妞面红耳赤地点头。
柳总管恼火地去了,过几天他咬牙送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子上来。
再漂亮的女子在白芙面前都成了胭脂俗粉,所以柳总管送来的是个以妖媚见长的女人。她叫夜牡丹,是城里红袖楼养出来的清官,正在叫价的时候被柳总管买了下来。柳总管以白府的名义买下夜牡丹的终生,条款上注明今生不得离开白家碎封山别墅。
柳总管垂手站在白苏白芙面前,身旁是仅在肚兜罩了层薄纱的夜牡丹,她果然在白苏白芙面前慌了神,眼睛却贪婪地盯着俊美的白苏。五妞躲在一边,心里怪怪的,好像有人在里面悄悄挖了个洞,然后洒了一把盐进去。痛得很,却不知道伤在哪里。
柳总管走的时候把五妞叫过来,叮嘱她要帮夜牡丹勾引少爷。五妞的头在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这一夜,五妞失眠了。
第二天爬起来,磨磨蹭蹭地端着热水来到白苏房里。低垂的白帐下面露出一只很美的手,十指尖尖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五妞把自己布满老茧的手缩在袖子里。帐子里有了动静,白苏先起身出来,那只手收回去缠在白苏腰上,白苏笑着低头亲吻那手的主人。
以前也经常看到白苏和白芙一起起身时的缠绵,今天换了白苏和……?!五妞瞪大眼看着在白苏怀里撒娇赖床的白芙。白苏和白芙下床在五妞准备好的水盆里洗脸,然后白芙帮白苏束发,五妞帮白芙梳头。五妞忍不住问,“牡丹姑娘呢?”
“不知道。”白苏和白芙异口同声。
怕夜牡丹在宅子里迷路找不到饭厅,五妞跑去找她,却发现她房里没有人,被子枕头散乱地团在床上。早饭的时候夜牡丹没有出现,五妞找了一上午也不见人影,她着急的跑去找在花园里下棋的白苏和白芙。
“少爷,牡丹姑娘不见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五妞急得快哭了,忘记夜牡丹的出现带给她的痛苦。
白苏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吃掉白芙一片白棋,头也不抬地说,“可能是觉得这里太冷清,连夜逃走了吧。”
五妞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这才停止寻找。这个晚上五妞很快就睡熟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被惊醒,她觉得有人在抚摸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少爷……。她不敢睁眼,继续装做熟睡的样子。
一只手摸上她的脖子,冰冷入骨,五妞浑身一颤,少爷病了吗?却听到有个好像从地府深处传来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也死吧~~~~~~~~~!”
五妞猛然睁眼,黑暗中夜牡丹青白的脸悬在她头上,眼睛翻白,嘴角似乎仍在滴血。五妞紧紧闭起眼睛放声尖叫,尖叫声在黑夜中传了很远……
但是没人来救她。
会叫的狗不咬人……
五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联想到这句话,她蜷缩在床里靠墙的地方看着在床前张牙舞爪的夜牡丹。夜牡丹的鬼手在她身上抓来抓去,每一下都带起一片鸡皮,冰寒透骨。可是人碰不到鬼,鬼也不是个个有本事害人,至少这个夜牡丹的鬼爪每次都只是穿过五妞的身体。
发现夜牡丹并无害人的能力之后五妞身体颤抖的幅度就逐渐减小,现在竟然还能颤颤巍巍地开口发问,“牡丹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是有冤情?”
“你也死吧~~!你也死吧~~~~!”夜牡丹仍然徒劳无功地在五妞身上张牙舞爪,脑子里似乎只剩下把别人也拉下水的念头。
“牡丹姑娘,你要是有冤情我可以帮你……”,若论痴心,五妞也不逊于夜牡丹的鬼魂,明明得不到答案还是努力问下去。
一人一鬼纠缠到天明,后院养的公鸡奋力鸣叫的声音惊走夜牡丹,她的身形逐渐透明消失,但是脸上的狰狞始终不变,丝毫不见当日的娇媚可人。五妞重新躺回床上,本想休息半个时辰就起床准备侍奉白苏白芙,不料紧绷的心一落回去就将她的神志带入黄梁梦中,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五妞急忙起身穿衣梳洗然后往白苏白芙白天最喜欢待的柳树那里跑,一路上忐忑不安,不知道一会儿两个任性的主子会如何责罚她。
艳阳高照,院子里的花草不堪烈日荼毒都低下头,只有婆娑垂柳下荫凉飒爽,一双璧人依偎在一起互相喂食点心。怕惊散了眼前这幅美图,五妞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最后停在离柳树还有几丈远的地方。白苏白芙似乎没有发现五妞今早曾经‘失踪’过,对现在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的五妞也是熟视无睹,自顾自地玩着唇舌相交的乱伦游戏。
无人能惊扰他们,也无人能插入他们中间。五妞的心一阵抽痛,原因她不知。
接下来的几天五妞脸上的黑眼圈越来越明显,连两个哑奴都比比划划地要她好生休息。她有意无意地开始躲着白苏白芙,也不像以前那样殷勤伺候。看着他们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那根刺就刺得更深,每次都以为已经刺到心底不会再痛了,可下次见到的时候又发现她的底线其实还在更深的地方。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白苏白芙都是不在乎的,但是偷懒躲在房间里的时候一样无法补眠,她希望会有人来关心她。哪怕是白苏白芙的责罚也好,至少那证明这宅子里还有人在乎她。
人是没有,鬼却有一只。
看久了连五妞都觉得夜牡丹或许活着的时候也不太聪明,明明就只能用一张鬼脸吓人,何必夜夜来她身边费神?何况现在她已经能在夜牡丹一成不变的叫嚣声和冰冷的鬼手侵袭下睡着。睡着和睡好还是不同的,终有一夜,五妞不堪其扰地睁开眼睛,用这辈子最威严的声音对那个用冰冷鬼手再次吵醒她的女鬼大吼,“滚开!”
一睁眼却浑身僵直起来,床前站着的是一个黑衣蒙面人,而她脖子上那个冰冷的东西在夜光下反射出一道寒光。皮肤上的刺痛告诉她,那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宝剑。夜牡丹的魂魄正飘在那黑衣人身旁,今夜总算说出了一句和往常稍有不同的话,“今天轮到你了,嘿嘿~~~~,死吧!都去死吧!”
“你杀了牡丹姑娘?”五妞艰难地开口。
“对。”黑衣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悦耳,低沉而略带沙哑。
只听人说“相由心生”,其实声音同样可以作为判断一个人的标准。五妞心里的恐惧在男人开口后消失大半,她直觉眼前的不速之客是个英俊文雅的人,就像白苏。
你想做什么?”五妞都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么能这么平静。
黑衣人似乎也很惊奇,他歪头看看五妞,黑色面罩下的五官露出微笑的痕迹。他点点头说,“倒是个有胆识的女子,相信这次我是找对人了。姑娘你可愿意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五妞眼前浮现出茶馆里说书人描述的梁山好汉,这男人难道想要她去劫富济贫?
男人似乎能看穿五妞的想法,面罩下属于嘴的位置又上翘几分,“不是要你去打家劫舍,只是要你除去两个可能危害人间妖孽罢了。若你答应,事成之后就可以离开这里,我会好生安置你。若你不答应……”,男人另一只空着的手向夜牡丹鬼魂的方向点了点,“那你就去和那女人作伴吧。”
“你……”,五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想到那男人原来也能看到旁边的女鬼。
“白苏白芙虽然非人,但是其实还没有多大妖力,你只要用这把斩妖剑就可以让他们神形俱灭。”男人将手里的剑抬起在五妞眼前晃了晃,然后还是落回到五妞的脖子上。
五妞呆了片刻才诺诺地问,“少爷和小姐是妖孽?”
“没错,他们的生母是二十年前危害泰山附近的妖狐,被我们茅山弟子打伤后化为人形迷惑了白家老爷。我们找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只留下这两个孽种。白老爷不忍心杀死自己的骨肉,只将他们囚禁在这里。这两个半人半狐的孽种虽然并无太大法力,但他们交合后若是产下孩子却可能比第一代的妖狐还要危险,所以我们必须斩草除根。”
“为何要我们来做?”黑衣人的话令五妞心慌意乱。
“因为我们曾经答应过白老爷不会杀他们,为了不破誓,只好找你们这些无关的人下手。”
“你们这样一样是食言啊?!”
“不会,我们当初发誓的时候就留了一手,只说我们不会亲手杀死他们。”
五妞咬着下唇,身上的冷汗已经将被褥湿透,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难受极了。她暗自移动身子减轻麻痒的感觉,刚动了一下,男人手上的剑就向下压了几分,五妞又不敢动了。
男人的声音还是一样悦耳,但是却不含丝毫感情,“你不需要管那么多,现在只有两条路给你,一条是杀了他们你活下去,另一条是你死我再去找别人杀他们。”
五妞闭上眼睛想了好久,白苏白芙美丽不似人间之物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配的声音却是黑衣人的话。再次抬起眼皮的时候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好,我要替天行道!”
黑衣人笑了,在旁边上下翻飞的夜牡丹也兴奋地嚎叫着,“死吧!都死吧!”
见五妞一口答应,黑衣人拿开宝剑让她起身。这阵子都睡不安稳,五妞今夜是和衣睡的,到免了在陌生男子面前着衫的窘迫。她翻身穿鞋下地,一站到地上就觉得全身又湿又凉,也不知她刚才流了多少汗水。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她把手伸向黑衣人。
“什么?”黑衣人有些心不在焉。
“斩妖剑。”五妞的手伸得直直的,不带一丝犹豫。
黑衣人将手里的宝剑交给她,“只要用力刺下去就好了。”货真价实的宝剑相当有分量,五妞几乎拿不住,用两只手才握紧了,在屋子里挥舞了几下。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和一节很粗的空心芦苇说,“他们有两个人,所以你还是先用迷药将他们弄晕才好下手。这是我们特制的蒙汗药,只要把药倒入管子吹进室内就可以将那两个妖孽彻底迷倒,然后……。”黑衣人抬手对五妞比了个杀的动作,蒙着黑布的脸透出几分狰狞。
五妞将沉重的宝剑放到身后不远处的桌子上,两手接过纸包和芦苇管。她拿起芦苇管上下看了看说,“要怎么倒进管子?我怕不小心会迷倒自己呢。”
黑衣人无奈地打开纸包将里面的粉末小心倒入用手指堵住一头的芦苇管,“你一会儿就掐好另一头,先深吸一大口气然后用力吹下去,吹完后把吹筒丢掉后再吸气。”
五妞接过来二话不说对着黑衣人的脸猛吹下去,黑衣人应声而倒,几乎趴在五妞身上。夜牡丹在旁边放声尖叫,“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五妞顾不上那么多,她住的地方里后院很近,她冲过去找了一根最粗的麻绳回来将黑衣人从头到脚捆得结结实实。确定黑衣人即使醒过来也无法挣脱束缚,五妞这才瘫坐在地上,一颗心跳的几乎脱离胸口,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不是她不信黑衣人的话,这世上没人比白苏白芙更像仙灵妖魅。只是五妞有个死心眼,就算白苏没碰过她,她都已经认定自己是白苏的人,而且她不觉得白苏白芙会危害人间。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五妞的牙齿上下打颤,含糊不清地念着背过千百遍的金科玉律。眼前这第一关过的简单,只可惜不是迷倒黑衣人就能把这一切结束。不说日后还会不会有其他人来追杀白苏白芙,单说眼前地上这大黑粽子要如何处理?放了他,怕他下次回来二话不说趁五妞睡觉的时候就把她脑袋砍下来;不放他,又要如何处置?
杀人?五妞连这贼心都没有。不杀人?把他关在何处呢……
这宅子是白苏的,要关人也得白苏来拿主意,五妞天刚亮就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跑去请示主子。已经几日没有早上过来伺候,今天五妞心里是雀跃的,幻想若是主子知道她擒住要害他们的凶手会如何夸奖她。今天早上,主子眼里会有她五妞的一个角落。
从美梦中被推醒的白苏脸色很糟,一贯的笑脸上透着恼火,他示意五妞不要吵醒白芙,自己穿上长衫和五妞一起走到院子里。
“什么事?”
“少爷,昨夜有人要杀你……”五妞一五一十地将昨晚发生的事情讲给白苏,白苏听得眉头微皱。五妞讲完后他打量五妞片刻,没有夸奖也没有质疑,只是淡淡地说,“去你房里看看那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五妞的房间,五妞一进门就向正中指着说,“少爷,就是……,咦?!!”
地上空无一人,五妞在屋子里四处搜了一遍,莫说人,就连她小心藏好的宝剑和蒙汗药等都不见了。五妞被这意外弄得晕头转向,慌乱地四处搜寻黑衣人的踪迹。找不到也要继续找,就算明知花瓶里藏不下一个人也拎起来瞧瞧,转来转去始终背对门口的白苏。白苏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五妞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五妞第三次打开同一只箱子往里看的时候,白苏嗤笑一下转身离开,一路打着呵欠回放补眠去了。若是白苏问过什么说过什么还好,就是他一言不发才叫五妞心慌,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什么。
要躲避的人不在,五妞也不需要用忙碌来掩盖她的羞愧不安。她趴在床上哭了又哭,想了又想,想完还是继续哭。她担心白苏不信她的话,把她当作说谎弄心机的女子。现在知道了什么叫百口莫辩,黑衣人消失无踪,她要怎么证实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她后悔没把黑衣人绑紧些,她后悔没把那把剑拿着一起去见白苏,至少还能留个物证。她满脑子都是白苏,忘记黑衣人日后随时会回来报复她。在房里直哭到中午,连日疲劳加上一上午粒米未进,五妞浑身软绵绵的,头痛欲裂。瘫在床上,心里有了轻生的念头,若是死了也就不用烦心这许多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走进来,见五妞大白天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勃然大怒,“五妞,你怎么不在少爷身边伺候?!!”
听到父亲愤怒的声音,五妞打个激灵爬起身跪倒在地上连声说,“爹,女儿知错。”
“总管大人,别怪小妹子,她今日身子不舒服,少爷小姐都叫她在房里歇着的。”一个女人娇滴滴地在柳总管身边替五妞求情。五妞听着这声音耳熟,但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听到柳总管放软调子对那女子说,“我这女儿不懂事,不管教不行,劳牡丹姑娘费心了。”
五妞从地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一个身着大红透明薄纱外衣的夜牡丹和她父亲讲话,耳朵里嗡嗡乱响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夜牡丹和柳总管谈笑几句,摇曳生姿地走过来作势要扶五妞起身,嘴里说,“好了,柳总管不生气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五妞只看到面色红润精神十足的夜牡丹嘴巴一张一合地走过来拉她,她猛然疯了似地尖叫着推开夜牡丹的手爬到父亲脚边抱住父亲的腿,指着夜牡丹说,“爹,爹,有鬼,有鬼!她已经死了,被黑衣人给杀了!”
夜牡丹的笑脸一僵,担忧地说,“小妹子,你这是怎么了?柳总管,我看她病的不轻啊,要赶快找个大夫才行。”
柳总管闻言一惊,他没法这么快找到一个可以带上山的大夫。索性拉起五妞狠狠给了她两个耳光,将她丢到床上说,“死丫头!胡说什么?!牡丹姑娘可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哪里有什么鬼怪?!再胡说八道我就用大粪糊你的嘴。”然后他换上笑脸对夜牡丹说,“牡丹姑娘,没事!这丫头生病的时候就爱乱说胡话,睡两天就好了。”
两个人打着哈哈关门出去,两道影子在屋里脱得长长的,五妞盯着地上的影子打个寒颤,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