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含2010-08-26 00: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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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手指》(全本) 作者: 東野圭吾

  有幸看到这本书,功劳属于雷骑士1985,是他不辞辛劳的翻译才使得东野的这本小说以最快的速度有了中文版本。在雷骑士1985的连载结束后,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小说,微微有点诧异,东野这次已经是彻彻底底的社会派了。

  如果不把这本小说当成推理小说来读,或许我们能从中思索到更多的东西。因为父母的溺爱,直巳养成了偏执的性格,因为这种性格,他在扼杀了到家里来玩的小女孩后,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母亲八重子又非常溺爱儿子,不顾一切地阻止丈夫前原昭夫去报警。为了隐瞒下这件事,前原昭夫不惜抛尸公园。但是刑警加贺恭一郎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来凶手就在前原昭夫家。为了替儿子瞒下这桩凶杀案,前原昭夫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邪恶方法……

  如果说《嫌疑犯X的献身》中,东野大打爱情牌的话,那么这次的《红色手指》东野则是在探索亲情的本质了。开篇只是描写一个普通的家庭,祖孙三代,祖母政惠,儿子前原昭夫和儿媳前原八重子,孙子直巳。像很多家庭一样,婆媳关系紧张,直巳也出现了青春期的叛逆。刚开始看到这儿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东野究竟会怎样安排故事的发展?按照一贯以来对东野的印象,就算是风格看起来像社会派的小说,东野也肯定会在其中安排含金量很高的诡计,但是这一次我猜错了,小说的诡计并不惊人,甚至可以用很一般来评价。东野真正想要表现的是在一起意外的凶杀案中展露出来的对亲情、家庭教育的反思。我们都是子女,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终究都会成为父母。到了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如何处理家庭关系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小说中的前原夫妇,对母亲不够敬重,对儿子没有好好教育,虽然杀死小女孩的凶手是直巳,但是前原夫妇的责任不可推卸,尤其是他们为了替儿子隐瞒罪行,居然想出了如此丧失人性的方法。在加贺恭一郎的精妙布局下,前原夫妇最终悬崖勒马,内心矛盾交织的前原夫妇最终忏悔了自己的罪恶。

  东野的强悍之处就在于,他似乎什么题材都能写,而且有自己的创新之处。《红色手指》在我看来一点本格味道都没有了。如果说凶杀案展现的是人性中“恶”的极致,那么东野就是努力把这种“恶”的表现、“恶”的影响发掘出来、艺术加工、最终让人们认识到这种“恶”的危害的行家里手。在“恶”的极致下,亲情以一种扭曲的状态呈现出来,恰应了日本文化中扭曲的一面。可能是我还没有到中年吧,小说中展现出来的亲情纠葛,我虽然感叹不已,却无法感同身受。不过,我最终也会长大,也会真实地感受到小说中前原夫妇的心态。前车之鉴,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对得起良心。

  1

  临近晚饭时间,隆正突然说想吃刚才的蛋糕。那是松宫为他买的。

  “现在吃合适吗?”松宫一边拿起纸袋一边说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肚子饿了就得吃,这样对身体才最好。”

  “到时候挨护士小姐批评了,我可帮不了你。”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松宫仍然很高兴看到年迈的舅舅能够表现出食欲。

  松宫从纸袋中取出盒子,打开了盒盖。一小块一小块的蛋糕被分别包装着。他取下了其中一块的包装纸,将蛋糕递到了隆正那瘦骨嶙峋的手上。

  隆正用另一只手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他想让自己靠起来。松宫上前帮了他。

  一般成年人两口就能吃完的蛋糕,隆正却花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地送进了嘴里。虽然吞咽时有一些困难,不过看得出他还是很享受这股香甜的味道的。

  “要喝水吗?”

  “嗯,帮我拿过来。”

  松宫将旁边移动柜上的塑料瓶子递给了隆正,上面插有吸管。隆正一边躺着一边熟练地喝下了其中的水。

  “发烧的情况怎么样了?”松宫问道。

  “还是老样子。在37度到38度之间徘徊。我已经习惯了,现在都把这当成是自己的正常体温了。”

  “嗯,只要不难受就好。”

  “倒是修平你,来这里合适吗?工作怎么样了?”

  “世田谷的那个案子办完后,这阵子是出奇的空。”

  “你正应该利用这段时间来准备升职考试。”

  “又来这一套。”松宫挠着头皱眉道。

  “如果讨厌学习,那就找女孩子去约会什么的。总之,不用这么操心我的事情。你就别管我了,克子不是也会来么。”

  克子是松宫的母亲、隆正的妹妹。

  “我没有可以约会的对象啊,再说舅舅你不是也挺闲的吗?”

  “不,没你想象的那么闲。别看我这样,我可还有很多问题要思考呢。”

  “你是说这个?”松宫指了指旁边移动柜上的棋盘。那是一块将棋盘,棋子为磁铁制,可吸附在盘面上。

  “别碰棋子,我还在对局呢。”

  “我是不懂这个,不过局面似乎和我上次见到的没什么两样嘛。”

  “没那回事儿,战况时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对方也是一把好手呢。”

  隆正话音未落,护士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来。是一位圆脸蛋儿、三十岁上下的女性。

  “我来替您测量体温和血压。”护士说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现在正在让这小子看棋盘呢。”

  听隆正这么一说,圆脸的护士微笑了。

  “你想好下一手了没?”

  “嗯,当然。”她一边这么说道一边伸手移动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松宫吃了一惊,来回看着隆正和护士。

  “咦?对手是护士小姐?”

  “她可是我的劲敌。修平,拿近点让我看看。”

  松宫拿着棋盘,站到了床边。隆正看了之后皱起了眉头。他脸上那无数的皱纹又显得更加深重了。

  “原来是桂马啊。料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请您等一会儿再思考,不然血压要上升了。”

  胸口挂着印有“金森”字样名牌的她熟练地为隆正测量了体温和血压。之后隆正告诉松宫护士名叫金森登纪子,还问他要不要和她约会,虽然对方年长一些。当然松宫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她看起来也没有。

  “感觉有什么地方痛吗?”测量都做完后护士问隆正。

  “不,没有。一切一如既往。”

  “那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马上叫我哦。”金森登纪子微笑着走出了病房。

  目送她走了出去,隆正迅速将视线投回到了棋盘上。

  “给我来这一手啊,虽然也不是没想到过,不过还真有点意外呢。”

  瞧这阵势,确实是不必担心他会感到无聊了。松宫稍感安心之后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那我就先走了。”

  “嗯,代我向克子问好。”

  当松宫打开房门正装备走出去时,突然传来了隆正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怎么?”

  “……真的别再硬抽时间来看我了。你现在应该还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

  “我都说了,没有硬抽时间。我还会来的。”说完之后松宫便离开了病房。

  在前往电梯的途中,他顺路去了一下护士办公室。发现金森登纪子在,就招手把她叫了出去。对方带着一副疑惑的表情走了过来。

  “请问最近有没有人来看过我舅舅?我是说了除了我母亲之外。”

  护士们当然也都认识克子。

  金森登纪子想了一下,说:

  “据我所知,并没有……”

  “我表哥来过吗?就是我舅舅的长子。”

  “他的儿子吗?不,应该没有来过。”

  “这样啊,抱歉,上班打扰你了。”

  “没有。”她微笑着说道,然后回去继续工作了。

  进入电梯之后,松宫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被无力感侵袭着,觉得有些烦躁,以及一种对今后仍然无能为力的自己的不甘心。

  隆正那张沉淀着黄色的脸又浮现在了眼前。他的胆囊和肝脏都正在被癌症侵蚀。通过手术去除癌细胞已经不可能了,现在只是在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而已。松宫母子也已同意在隆正本人感到疼痛难忍时对他使用吗啡。两人的共同愿望就是让他至少在离开时能够没有痛苦。

  这一天不知何时就会来临。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虽说在和隆正对话时完全意识不到,可倒计时确实已临近终结。

  松宫第一次见到隆正是在快进初中时。之前松宫和母亲克子两人居住在高崎。当时的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搬来东京,只知道是因为母亲的工作。

  当母亲首次把隆正介绍给他时,少年感到很惊讶,因为他从未听说过他们母子还有称得上是亲戚的人在。母亲是独生女,外公外婆也早已去世——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加贺隆正以前曾是一名警官,辞职之后,在保安公司担当顾问。他的时间绝不宽裕,却会频繁地拜访松宫家。给人的感觉是他并非是因为有事才来,而只是来看看他们过得怎样。他总不会忘记上门时带点东西,多是肉包子、大福饼这类能让松宫这样的正在长身体的中学生乐得眉开眼笑的美味。如果是夏天,有时还会带上一个西瓜。

  令松宫感到困惑的是,对他们如此之好的舅舅,为何此前和他们毫无往来,东京和高崎之间的交通也并非不便。可这个问题无论是问克子还是隆正,他们都只会说“不过是暂时性的疏远罢了。”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令松宫满意。

  不过在上了高中之后,松宫终于从克子处得到了解答。起因是户口本,上面父亲的一栏是空白的。松宫向母亲问起此事,却得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原来松宫的父母并没有结过婚。“松宫”只是克子前夫的姓氏。

  二人之所以未能结合,是因为父亲已经和别的女性结婚了。也就是说松宫父母的关系按照一般的说法,是婚外情。不过并非玩世不恭的那种,男方也尽了全力想要离婚,但是并没有成功。于是他就离开了原先的家,和克子共同在高崎生活着。他的职业是厨师。

  不久后二人诞下一子,可即便如此,父亲仍然无法成功离婚。虽不能如愿以偿,二人在表面上仍然以夫妻名义生活在一起。然而就在此时,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剧还是发生了。父亲死于一场事故。他工作的日式餐馆遇上了火灾,而他没能有幸逃出。

  带着年幼的孩子,克子不得不去挣取生活费。松宫隐约记得母亲曾有过从事风月场所工作的经历。平日里总要深夜才能回家,每次都醉醺醺的,有时还会在厕所里呕吐。

  为此时的母子二人伸出援手的正是加贺隆正。克子没把高崎的住址告诉过任何人,只有隆正一个人知道,并且时不时会有联络。

  隆正劝克子返回东京。理由是这样方便自己帮助他们。克子虽不想给兄长添麻烦,可是考虑到儿子,想想不能再逞强,就决定进京。

  隆正不仅为母子二人找到了住处,还给克子找了一份工作,更在生活上资助他们。

  听完这一切,松宫终于了解到自己为什么能过上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正是因为有了一个如此为母亲着想的好舅舅。

  绝对不能辜负他,一定要回报他的恩情——松宫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度过他此后的学习生活的。为了上大学而去争取奖学金,这么做也都是因为那是隆正的愿望。

  然后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警察这条道路,因为这是自己最尊敬的人从事过的职业,别无他选。

  虽然无法挽回舅舅的生命,但至少要让他离开时没有遗憾,这就是松宫的愿望。他把这当作是对隆正最后的报答。

  2

  整理完会议的资料,正在犹豫要不要关电脑时,和自己相隔两个座位的山本站了起来。他把包放到桌子上,正准备下班。

  “大山,要回去了?”前原昭夫如此问道。山本和他同期进入公司,升职的过程也差不多。

  “嗯,还有点杂务要处理,不过还是留到下星期吧。你那边怎么样?周末还干到这么晚?”山本提着包走到了昭夫身旁。他看着电脑屏幕,露出一副深感意外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会要下周末才开吧?你现在就在准备资料了?”

  “我想早点解决算了。”

  “你真了不起,我是觉得再怎么说也没必要在周末加班做这个,又没加班费。”

  “嗯,有点心血来潮罢了。”昭夫操纵着鼠标把电脑给关了。“先不说这个,怎么样?难得有机会,接下来要不要去‘多福’那边……”他向山本做了个饮酒的动作。

  “抱歉,今天不行。老婆的亲戚要过来,她让我早点回去。”山本以一个双手交叉的姿势表示回绝。

  “什么啊,真遗憾。”

  “下次再叫我吧。不过你也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我看你最近一直都留下来加班嘛。”

  “不,也并非天天如此。”昭夫装腔作势地笑了笑,心想,人这种动物,表面上不注意别人,其实私底下还是在窥视着对方的。

  “反正啊,你还是别太勉强自己为好。”

  山本向他告别后便转身离去了。

  昭夫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营业部这一层楼面还留有十来个人。其中的两个是由自己领导的直纳二科的科员。其一是去年刚进入公司的新人,昭夫每次和他单独谈话都会感到很困难。另一个比昭夫小三岁,和他最是谈得来,可偏偏是个滴酒不沾的家伙。也就是说,任何一个都不适合拉去喝酒。

  昭夫悄悄地叹了口气,准备无奈地接受今天得早回家的事实。

  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上是家里的号码。一瞬间,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现在打来,会是什么事呢——

  “啊,老公。”听筒里传来了妻子八重子的声音。

  “怎么了?”

  “这个,怎么说呢,总之发生了点事,想叫你早点回来。”

  妻子的声音显得很焦急,语速变快是她惊惶失措时的特征。发现自己预感正确的昭夫感到一阵烦闷。

  “什么事?我现在脱不开身。”他先铺设了防线。

  “能不能想想办法?家里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电话里说不清楚,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你先回来吧。”

  电话里可以听到对方的喘息声,她似乎已经相当激动。

  “到底是和什么有关?这你总得告诉我吧。”

  “这个,怎么说好呢……反正是出大事了。”

  “你这么说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好好地把话给说清楚。”

  可是八重子并没有做出回答。正当昭夫感到不耐烦并准备继续追问时,耳边传来了一阵抽泣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好吧,我现在马上回来。”

  当他说完这句话装备挂电话时,八重子却又叫他等一等。

  “怎么了?”

  “今晚我不想让春美来。”

  “她来会出问题?”

  八重子的回答是肯定的。

  “那我找什么理由不让她来?”

  “我的意思是……”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她似乎因为思维混乱而已无法正常思考。

  “那我来给她打电话吧,我会想个合适的理由的,这样行了吧?”

  “那你快点回来啊。”

  “嗯,知道了。”昭夫挂断了电话。

  比他小三岁的部下好像听见了他说的话,抬起头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我也不清楚。她只叫我早点回去,所以我得先走了。”

  “哦,好的,路上小心。”

  又没什么工作却还要留在公司才显得更奇怪——部下的脸上分明这么写着。

  昭夫任职于一家照明器材制造商,东京的总公司位于中央区的茅场町。在前往地铁站的途中,他用手机给春美家打了个电话。春美是昭夫的妹妹,比他小四岁,夫家姓田岛。

  春美接了电话,一听是昭夫打来的,便迅速用一种疑惑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的话里应该是省略了“妈妈”二字。

  “不,没什么。只是刚才八重子打电话来说妈妈已经睡了,所以我想不用吵醒她了,今天就让她休息吧。”

  “那么我……”

  “嗯,你今天就不用来了,明天再麻烦你吧。”

  “是么……明天再照常过去?”

  “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我这边正好也有些事要处理。”

  大概是计算营业额什么的吧,昭夫心想。春美的丈夫在车站前开了家服饰店。

  “我知道你也很忙,真是难为你了。”

  “别这么说。”春美低声道。言下之意是事到如今,已不想再听到这类话。

  “那么,明天见。”昭夫挂断了电话。

  离开公司后走了没几步,突然想起雨伞忘在办公室了。早上出门时还下着雨,何时停的昭夫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公司。想想现在回去取也太麻烦了,就径直走向了车站。如此一来,他已丢了三把雨伞在公司。

  从茅场町坐地铁来到池袋,然后再换乘西武线。电车里还是那么拥挤,别说给身体转个方向了,就是活动一下手脚,也得小心翼翼。才四月中旬,车厢中已经闷热得让人的额头和脖子直冒汗。

  昭夫好容易才抓着一根吊环,而前方的车窗玻璃上映着的不正是自己那张筋疲力尽的脸么?这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最近几年,头发也秃了不少,面部皮肤的松弛使他的眼角下垂。看了也只能让自己不快,所以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心里惦记着八重子的电话,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政惠,难道是年迈的她出了什么事?但他觉得如果是那样,八重子的语气会有所不同。不过她既然不想让春美来,又很难让人认为此事和政惠无关。

  昭夫不经意地撇了撇嘴,光是想象到八重子接下来会给他带来的难题,心情就变得阴郁了。其实近来这种情况一直在持续,每次下班回家,都会听到妻子的抗议。她时而凄切、时而愤怒地叙述着自己有多么苦闷以及忍耐已经到达极限,而昭夫的任务就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并且绝不做任何的反驳。哪怕是稍微说几句否定她观点的话,事态都会更加恶化。

  没什么要紧事也非要留在单位加班,这正是因为他不想早早地回家。即便回到家里,疲惫的身体也无法得到休憩,不单是身体,连精神上都会增加更多的负担。

  尽管有时也会对和老人共同生活感到后悔,但每每回顾整个过程,都只会让自己再一次地意识到当初确实非这么做不可,母子关系又怎能说断就断呢?

  可为什么偏偏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不经意间还是会有诸如这般的怨言在心中。然而这些话,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3

  昭夫和八重子结婚已有十八年了。他们通过上司的介绍认识,交往一年之后顺理成章地完成了这件人生大事。双方并未经过什么热恋,只是彼此都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对象,也没什么分手的理由,就选择了在女方尚未错过婚配年龄的情况下走到了一起。

  独身时代的昭夫是一个人住的,两人也曾商议过婚后的住房问题。八重子倒是说怎样都没关系,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在昭夫租赁的房子里过起了新婚生活。昭夫的想法是家中还有上了年纪的父母,总有一天要在一起生活,而在此之前就尽量让妻子过得轻松一些。

  三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八重子给他起名叫直巳,她说这是怀孕时就想好的名字。

  直巳出生之后,前原家的生活状况就产生了微秒的变化。八重子开始以育儿为中心来考虑问题,虽然昭夫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妻子对其他的家务漠不关心还是使他感到不满。从前整洁的房间变得乱糟糟,晚饭也经常是用从超市买来的便当对付了事。

  而当他为这些提醒妻子时,对方则对他怒目而视。

  “你知道带孩子有多不容易?房间有点脏又怎么了?这么看不顺眼的话,你自己打扫一下不就行了。”

  昭夫知道自己在育儿方面没出过什么力,所以对她的反驳也就无从应答了。他也知道带孩子的辛苦,有时还会觉得八重子能够坚持下来也已经不错了。

  长孙出世后二老自然是非常高兴,而每月一次把孩子带给他们看也成为了一种习惯。八重子一开始也没有对此感到不悦。

  可是有一回政惠的一句话却惹恼了她,缘起于老人家对孩子断奶后饮食的建议和她的方针完全背道而驰。八重子就抱着直巳冲出房门,叫了一辆的士回家了。

  对像是追着她一般回到家的丈夫她做出了如下的宣言。

  “我今后不会再去那里了。”

  她更哭诉说自己已经受够了在育儿和家务方面所遭受的抱怨,那情景简直就如决堤的江水。无论昭夫再怎么劝说,她都拒绝接受。

  无可奈何之下,昭夫只能同意她暂时可以不去公婆家。他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应该会冷静下来吧。然而情感上的裂痕一旦出现,却是无法轻易消除的。

  后来的几年,昭夫都没能让二老见到孙子。就算有事要回父母家,每次也都是他一个人。父母自然对他有过责问,并不断要求他带孙子过去。

  “我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哪个媳妇会乐意去公婆家,公婆总是很烦人的,所以你也不必勉强八重子,可能不能把直巳带来给我们看看呢?你爸爸他也很想念孙子。”

  听母亲这么一说,昭夫感到万分为难。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可他并不认为八重子会同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勇气去跟妻子谈,如果跟她说只带直巳过去,她一定会暴跳如雷。

  他只是糊弄二老说自己会想办法的,当然,他一次也没有跟八重子提起过此事。

  就这样,七年的时间过去了。有一天他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因为脑梗住院了,并且已经处于丧失意识的危险状态。

  直到此时,昭夫才要求妻子和他一起去,理由之一是这可能成为见老人家的最后一面。八重子大概也觉得公公临终时自己不到场毕竟不好,就没有拒绝。

  昭夫带着妻儿赶到了医院,等在候诊室内的政惠脸色铁青,她说章一郎正在接受溶解脑血栓的治疗。

  “他洗完澡出来抽了根烟,就倒在地上了。”政惠哭丧着脸道。

  “我都说了让他戒烟的。”

  “可这是你爸爸的爱好呀。”政惠表情痛苦地说完后看了看八重子。

  “好久不见,还特意赶过来,真是麻烦你了。”

  “哪里,那么长时间没来看望爸爸妈妈,真是对不起。”八重子表情生硬地客套着。

  “没关系,你也很忙的。”政惠把视线从八重子身上移开,向似乎是躲在母亲背后一般站着的直巳露出了笑容,“真是长大了呢,还认得我吗?我是奶奶哦。”

  “叫奶奶。”昭夫催促着直巳,可直巳却只是低下了头。

  妹妹和妹夫也赶了过来,在和昭夫说了几句之后春美便去安慰母亲了,对八重子则看也没看一眼。可以看出她对这个不让公婆见孙子的嫂子很是光火。

  在紧张的空气中,昭夫等待着治疗的结束,他只能祈求抢救顺利。而另一方面,他也在考虑着其他的问题——父亲如果就此去世的话该怎么办。要通知谁?葬礼怎么安排?怎么跟公司说?等等这一切都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些不好的想象逐渐膨胀,直至延伸到葬礼之后的事。该怎么安排孤身一人的母亲?短期内应该还没什么问题,可也不能长此以往地让她一个人过,自己这边总要以某种方式来照顾她,可是——

  八重子和直巳面无表情地并排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直巳可能还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副感觉很无聊的样子。

  共同生活实在是不可能的,昭夫心想。就算是分开住,偶尔见一次面都会产生那样的隔阂,更不用说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呢,天知道会有多大的麻烦出现。

  他姑且只能希望父亲不要有事,尽管早晚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不过能往后推一下总是好的。

  或许是心诚则灵,章一郎的命保住了。虽然左半边的身体从此会有些麻木,不过这种程度的后遗症并未显著影响到日常生活。在医院的日子过得很顺利,出院后昭夫时常会打电话给二老询问情况,而政惠也没对他说过什么悲观的话。

  某天八重子突然问他:“我说,如果那时你爸就这么去了,你准备怎么安排你妈?”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他回答说自己完全没有想过。

  “你没盘算过要咱们跟你妈一块儿过?”

  “我哪儿能想得那么远?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那时在想,如果你这么说了我该怎么办。”

  八重子斩钉截铁地告诉昭夫她不想和婆婆共同生活。

  “对不起,我没自信能和你妈和睦相处。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照顾她,不过唯独不要考虑一块儿过。”

  妻子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就无以作答了,只能短短地回应说他知道了。后来他甚至想如果政惠先死,可能对大家都好,毕竟八重子似乎并不太讨厌章一郎。

  但是事情并未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发展。

  就在数月后,政惠以一种忧郁的语气打来了电话,说是章一郎近来变得有点古怪。

  “古怪?怎么个怪法?”昭夫问道。

  “他啊,现在一句话经常要重复说好几遍,而我刚说过的话他却会很快忘记。”她接着小声嘀咕道,“会不会是痴呆了?”

  “不会吧。”昭夫条件反射似地答道。章一郎的个子虽小,身体却很健壮,而且每天早晨都要散步和仔细阅读当天的报纸,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父亲会得老年痴呆。虽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家庭身上,可还是毫无根据地坚信自己不会碰上。

  “总之你先过来看看吧。”政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把这事也告诉了八重子,对方听完后直盯着他的脸。

  “那么她要你做什么?”

  “你总得让我去看看情况吧?”

  “那要是你爸真的痴呆了怎么办?”

  “这……我还没想过。”

  “你可别轻易承诺什么。”

  “承诺?”

  “我知道你有作为长子的责任,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直巳也还小。”

  他终于明白八重子的意思了,她是害怕承担照顾痴呆老人的义务。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就好。”八重子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目光中仍然透着怀疑。

  第二天下班后昭夫去看望了父亲。老人家究竟奇怪成什么样子了?他怀着这样的担心和恐惧叩开了父母家的门。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出来迎接他的正是章一郎。

  “哟,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父亲高高兴兴地和他聊了起来,还问了他一些工作上的事。看这样子,根本没有任何痴呆的迹象。

  等出门的政惠回来后,昭夫告诉了她自己的看法,可她却露出了一副困惑的表情。

  “有时候确实挺正常的,不过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古怪起来。”

  “我会经常来看看的,总之没什么大问题我就放心了。”说完这句话后当天他就走了。

  像这样的过程差不多重复了一两回,每次章一郎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常,可政惠却说他肯定是已经痴呆了。

  “他几乎不记得和你说过话,连吃过你给他买的大福饼都忘了。你还是劝你父亲去医院检查一次吧,行不?每次我让他去他都说自己没病。”

  在政惠的要求下,无奈的昭夫只得带章一郎去了趟医院。理由是复查一下脑梗的情况,章一郎也就同意了。

  诊断结果是他的大脑已经萎缩得相当厉害,即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从医院回来后,政惠表达了对今后生活的不安,而昭夫对此也未能提出一个具体的解决办法。他只是笼统地说会尽可能地给予他们帮助,因为他觉得事态还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而且也不能不经过八重子的同意就擅自做下什么承诺。

  章一郎的症状此后迅速地恶化,而把这件事告诉昭夫的则是春美。

  “哥,去看一次爸吧,会吓着你的。”

  妹妹的话使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吓人?怎么吓人了?”

  “我都说了让你自己去看一下。”春美只说了这些就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昭夫去看了父亲的情况,终于明白了妹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章一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瘦弱之极的他不仅目光空洞,见到了昭夫还要逃跑。

  “爸,你怎么了?为什么要逃?”昭夫抓着父亲那布满皱纹的纤细胳膊问道。

  章一郎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叫声,试图蒋手臂挣脱出来。

  “他不认得你了,看来是把你当作一个陌生的大叔了。”后来政惠如此解释道。

  “妈呢?他还认识吗?”

  “有时认识,有时不认识,有时还会把我当作他妈……前不久还把春美当成自己的老婆了。”

  他们谈论着这些的时候,章一郎则坐在走廊上愣愣地抬头望着天,看来完全没在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昭夫发现他的手指是红色的,当问起原因时,得到了政惠如下的回答。

  “他在玩化妆游戏。”

  “化妆游戏?”

  “好像是在玩我的化妆品,那手指是他在玩口红时弄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听政惠说,章一郎时而退化成儿童的样子,时而又突然恢复正常。确切地说应该是记忆力低下,他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会忘记。

  昭夫根本无法想象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只知道政惠所吃的苦绝不寻常。

  “这不是一句辛苦就能说清楚的。”和春美二人单独见面时,对方声色严厉地说道。“上次我去看他们,爸正在闹呢,在对妈发脾气。房间里弄得一塌糊涂,壁橱里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散落得到处都是。爸说他珍藏的那台钟不见了,说肯定是妈偷的,在怪她呢。”

  “钟?”

  “很久之前就坏了,是爸自己扔掉的。可是跟他这么说他也不听,还说没那台钟他就不能出门了。”

  “出门?”

  “说是要去学校,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在那种情况下是不能跟他对着干的。我们说会帮他找钟他才总算平静了下来,还得安慰他说学校可以明天再去。”

  昭夫陷入了沉默,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的事。

  话题逐渐延伸到了今后的打算,春美和她公婆住在一起,不过她仍然表示会尽可能地给政惠帮忙。

  “一直把责任推在你身上也不是个办法。”

  “可是,哥你那边肯定不行吧?”

  春美这是在暗示要八重子帮忙是指望不了的,昭夫无言以对。

  事实上,在把章一郎的情况描述给八重子听后,对方的反应是冷淡的。她只是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表示了对婆婆的同情。昭夫实在没有勇气对这样的妻子提出帮忙的请求。

  之后不久,昭夫再次前往父母家探望时,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异臭。当他以为是厕所出了问题并走近屋内后,发现政惠正在为章一郎擦手,后者则怯生生地四下张望着,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

  在询问了母亲后,他得知事情原来是起因于章一郎从纸尿裤中取出自己的排泄物来玩耍。政惠在叙述这一切时却是如此地平静,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她早已对这些习以为常了。

  母亲的憔悴是显而易见的,往日饱满的面颊开始下垂、皱纹加深、眼圈发黑。

  昭夫提议送父亲去养老院,还说费用可以由他来负担,可是同坐的春美却被逗乐了。

  “哥,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啊。这办法我们早就想过了,也去咨询过护理从业人员,不过碰了一鼻子灰。没有一家机构愿意接收爸。所以妈才不得不照顾爸到现在。”

  “他们为什么不收?”

  “因为爸精力太旺盛了,就像是个顽皮的小孩子。不仅会大吵大嚷,还会窜东窜西地乱发飙。要真像小孩子一样能睡个安稳觉也就罢了,他还时常会在半夜里起来闹。如果要接收这样的人,就得安排一个员工24小时照顾他,而且还会影响到别的老人,所以养老院当然会拒绝了。”

  “可是那还要养老院干吗?”

  “你问我有什么用啊,总之我们现在也在找愿意接收他的养老院,毕竟连半日制的也不肯收。”

  “半日制?”

  春美以一种惊讶于昭夫连这也不知道的眼神望向他。

  “就是只在白天负责照顾老人的护理机构。他们的员工正准备替爸洗澡时爸却发起狂来,把其他老人的椅子也给碰倒了,还好那个人没受伤。”

  昭夫对如此严峻的局面感到一阵烦闷。

  “目前倒也有地方可以送他去,不过那是医院,而且还是精神科。”

  “精神科?”

  “哥你大概不知道吧,现在一星期要带爸去两次。可能是医生开的药见了效,他发狂的次数突然减少了。那家医院似乎愿意接收他。”

  这些昭夫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使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并没被当作是可以依靠的对象。

  “那让他住进那所医院怎么样?钱就由我来……”

  可春美立即摇了摇头。

  “短期住院还可以,长期就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无法在家照顾的病人才能在那边长期住院,而爸这种情况,还能在家照顾,况且现在确实也是由妈在照料他。当然我也准备找找其他医院看。”

  “算了吧,”政惠说道,“到处遭人拒绝,我也已经累了。你爸这些年来为了这个家辛苦忙碌的,我还是想在家里照顾他。”

  “可是再这样下去,妈你的身体要不行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帮帮妈啊。”春美瞪着昭夫道,“不过哥你大概也拿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吧?”

  “我也会去找找熟人,看看有没有养老院愿意收爸。”

  春美叹息着说她早就这么做了。

  想帮忙却又无能为力,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政惠和春美也不来向他哭诉了,她们或许是彻底失望了吧。昭夫却反而趁此机会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索性对她们的辛苦不闻不问。他埋头于工作,告诉自己还有别的事需要他操心,以此来躲避着良心的苛责,后来也就没再去探望父母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后,他从春美处得知章一郎已经彻底卧床不起,不仅意识变得模糊,连话也说不清了。

  “我看爸也不久于人世了,你是不是该去见他最后一面?”春美冷冷地说道。

  昭夫去了之后,看见章一郎躺在里屋。几乎一直处于睡眠状态的他。也就是在政惠给他换纸尿裤时才会睁开眼睛。即使这样也不能说父亲还留有意识,他的目光是无神的。

  昭夫帮母亲一起更换了纸尿裤,这让他深深体会到要搬动一个完全没有自主活动意图的人的下半身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妈,你每天都在做这些吗?”他不经意地问道。

  “都是我在弄,不过啊,他现在卧床不起倒是让我轻松了一些,原先还要闹腾呢。”比之前更为消瘦的政惠如此回答道。

  望着父亲空洞的双眸,昭夫第一次产生了希望他早点过世的念头。

  这个说不出口的愿望在半年后实现了,当然依旧是从春美处得到的消息。

  昭夫带着妻儿赶去了父母家,而直巳到了那里之后则显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这也难怪,毕竟他只在婴儿时期进过这个家门。当然对于不常见面的爷爷,听说其去世了的直巳没有露出什么悲伤的表情也属正常。

  章一郎是在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因此临终时的情形政惠并没有见到,这使她感到很遗憾。不过她也苦笑着说就算住在同一间房间,多半也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而不去注意的。

  春美对没有道歉的嫂子很生气,她对昭夫说自己原本还希望八重子能为没尽到责任而向政惠说声对不起,哪怕只是表面功夫。

  “爸死了之后她才过来,真是太可笑了。既然讨厌来我们家,那就索性别登门啊。”

  昭夫向春美表示了歉意。

  “我会去跟她说的。”

  “算了吧,你也不用说了,何况你肯定也只是在敷衍我。”

  昭夫因为被妹妹说中了要害而陷入沉默。

  不过章一郎的死毕竟还是解决了他长久以来的烦恼,在后事料理停当后,昭夫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放松。

  但安逸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章一郎死后三年左右,这回是政惠又受了伤。她在年底大扫除时跌倒在地,膝盖骨折了。

  她的年纪大了,再加上骨折的情况也比较复杂,所以手术后也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行走自如了。外出必须拄拐杖,在家也无法上下楼梯。

  实在不能再让这样的母亲独居,昭夫决定要和她搬到一起。

  可是八重子自然是不乐意的。

  “你不是说不会给我添麻烦吗?”

  “在一块儿住而已,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你这么说谁信啊?”

  “她只是脚不方便,生活都能自理。你要是有意见的话,我们可以和她分开吃。让腿脚残疾的母亲独居,周围人会怎么说我们?”

  经过了苦口婆心的劝说,八重子终于点头了。不过比起昭夫的说辞,可能是能够得到一套独门独户的房子的如意算盘起了更大的作用。因为经济环境不景气,昭夫的收入多年不见增长,过去所梦想的房子也几乎化为了泡影。

  “就算同住,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八重子在这样的宣告下同意了和政惠住在一起。

  大约三年前,昭夫全家搬进了母亲的房子。在搬家前,还对室内进行了部分装修。走近装潢一新的房间,八重子满足地说了一句:“还是大房子好啊。”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还毕恭毕敬地对政惠说:“今后请多关照。”

  拄着拐杖的政惠一边回礼,一边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在她一一向媳妇交待家中的大小事物时,拐杖上的铃铛也发出了欢快的声响。

  这样一来就没事了,不必担心了——昭夫松了一口气。

  他想一切问题终于都得到了解决,没有什么再会让他操心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从那天起,新的烦恼又如影随形一般地找上了他。

  4

  电车的到站使昭夫从灰暗记忆中醒了过来,他离开了月台,甩下身后拥挤的人群。

  当走下车站的台阶时,巴士站前已经排起了好几个长队。他正装备加入其中,目光却被旁边超市大门前的水晶糕促销活动所吸引,那是政惠爱吃的点心。

  “您要不要来点?”年轻的女售货员微笑着问她。

  昭夫把手伸进上衣内侧的口袋,摸到了钱包。可同时八重子那一脸不高兴的表情也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呢,这时买政惠爱吃的东西回去,或许是火上浇油。

  “不,今天就算了吧。”他抱歉地说着,然后就离开了。

  仿佛像是来接替他似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向了卖水晶糕的售货员。

  “不好意思,请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粉红色运动衫的女孩子?七岁大小的。”

  这个不同寻常的问题,使昭夫驻足回望。那名男子正在给售货员看一张照片。

  “大概这么高,头发到肩膀这里。”

  女售货员想一想。

  “她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的。”

  “那我倒没有看见,真对不起。”

  男子似乎感到很失望,在道过谢之后走向了超市,可能是去那里问同样的问题吧。

  昭夫想这孩子大概是走失了,七岁的女孩子此时还没回家,大人会担心地来车站寻找也是当然的。那名男子应该就住在附近。

  巴士终于来了,昭夫随着人流进入了车厢,里面也一样地拥挤。当他抓住一个吊环时,已经把刚才的男子给忘了。

  大约十分钟后,摇晃的巴士到站了。昭夫下车后又步行了五分钟左右,来到了单行车道往来交错的住宅区。在泡沫经济的年代,三十坪(注1)大小的房子就值一亿日元。他现在都在后悔那时没有想办法说服父母卖掉房子。如果有一个亿的话,就能送二老去带护理服务的老年公寓了。把剩下的钱作为本钱,昭夫一家说不定也已经买到了梦寐以求的房子,那样也就不会陷入现在的窘境了吧。明知想这些已经来不及,可他还是禁不住地会去想。

  昭夫没能卖出去的这所房子门前的灯暗着,他推开生锈的大门,拧了一下玄关的门把手。可是门却上了锁。他一边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一边掏出了自己的钥匙开门。平时经常提醒八重子要把门锁好,不过她却很少能做到。

  屋里非常暗,走廊里没有开灯,昭夫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就像是走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房子。

  他刚脱了鞋,旁边的隔扇就被拉开了,这使他吃了一惊。

  八重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穿着黑色的针织衫和劳动布底裤。在家时,她很少会穿裙子。

  “你回来得真晚。”她以一种疲惫的语调说道。

  “跟你打完电话我马上就出来了——”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八重子的脸。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充血,而眼皮下的黑眼圈使她看起来显得更加老了。

  “怎么了?”

  但八重子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叹了口气。她拢了拢蓬乱的头发,又像是为了趋散头痛一般地揉了揉额头,才将手指向了对面的饭厅,“在那边。”

  “什么在那边……”

  八重子打开了饭厅的门,里面也是一片漆黑。

  饭厅里飘来一股微弱的异臭,厨房的换气扇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开着的吧。在寻找臭味的源头之前,昭夫把手伸进黑暗中摸索着电灯的开关。

  “别开灯!”八重子轻声却严厉地要求道,这使昭夫急忙缩回了手。

  “为什么?”

  “你……你去院子里看看。”

  “院子里?”

  昭夫把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走向了通往院子的玻璃门。他小心翼翼地撩起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

  所谓的院子只是图有其表罢了,虽说种有草坪,也不过只是两坪大小而已。倒是后院的面积更大些,因为那边朝南。

  昭夫定睛看了一看,在离水泥墙不远处的地上搁着一只黑色塑料袋。他感到一阵不解,因为家里从来都不用黑色塑料袋来装垃圾。

  “那个塑料袋是怎么回事?”

  听昭夫这么一问,八重子一声不坑地在桌上取了件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只手电筒。

  昭夫看了一眼八重子的脸,对方却回避了他的目光。

  他侧着脑袋打开了玻璃门上的月牙锁,在开门的同时按下了手电筒的开关。

  等照亮后他才发现,原来黑色塑料袋似乎只是被用来盖住某样“东西”的。他弯下腰,窥视了一下塑料袋的下方。

  他看见了一只穿着白袜子的小小的脚,而旁边的另一只脚则穿着一只同样小的鞋子。

  有几秒钟的时间,昭夫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不,可能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只不过他在一瞬间无法理解,为何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见这样一副情景。他也不敢确信那双小脚究竟是不是人的。

  昭夫缓缓转过头来,和八重子四目相觑。

  “那是……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

  八重子舔了舔嘴唇,她的口红已经褪去了不少。

  “不知……是哪家的女孩子。”

  “没见过的孩子?”

  “对。”

  “为什么会在咱家院子里?”

  八重子低下头,没有作答。

  昭夫只能继续追问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她还活着吗?”

  他希望看到八重子点头,然而对方却依然木无表情地一动不动。

  昭夫感到浑身一阵发热,可他的手脚却是冰凉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回来时她已经倒在院子里了。然后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就……”

  “给她盖上了塑料袋?”

  “是的。”

  “有没有报警?”

  “怎么可能?”她以一种近乎反抗性的目光瞪了昭夫一眼。

  “可这孩子死了啊。”

  “所以就更……”八重子咬着嘴唇,面部表情因痛苦而显得扭曲。

  昭夫突然明白了当前的事态,也想通了妻子为何这般憔悴以及不想让别人看见尸体的理由了。

  “直巳呢?”昭夫问道,“直巳在哪儿?”

  “在他房间里。”

  “你去叫他来。”

  “可他不肯出来啊。”

  昭夫感到有一阵绝望般的黑暗向他袭来,少女的尸体果然和自己的儿子有关。

  “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我在他房门外问了几句……”

  “为什么不进他房间?”

  “可是……”八重子以一种鄙夷的目光望向昭夫,面露怨恨之色。

  “算了,那你怎么问的?”

  “我问他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说什么?”

  “他嫌我烦,还说问那么多干什么。”

  这确实像是直巳会说的话,连那种语气昭夫都能想象得出来。可他仍然不愿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也只会这么说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好冷……能不能关上?”八重子将手伸向了玻璃门,一边使自己的目光尽量避开院子的方向。

  “那孩子真的死了吗?”

  八重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吗?不是昏迷?”

  “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啊。”

  “但是……”

  “我也希望她是活着的。”八重子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可是,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如果你看到也一样会的。”

  “是怎样一副情形?”

  “怎样的情形?”八重子用手捂着额头,就地蹲了下来。“地板被小便给弄脏了,应该是那个女孩子的。女孩子的眼睛就这么睁着……”看来她已无法继续描述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呜咽声。

  昭夫终于明白了异臭的根源,女孩多半就是死在这间屋里的。

  “没有出血吗?”

  八重子摇了摇头,“我觉得没有。”

  “真的吗?就算没出血,难道没看到伤口吗?比方说跌倒在地磕着了头什么的?”

  他真心希望这只是一场事故,然而八重子却再次摇了摇头。

  “这我倒没注意,不过,大概……是被勒死的吧。”

  伴随着胸口的一阵闷痛,昭夫的心跳加快了。他想吞一口口水,却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勒死?是被谁?——

  “你怎么知道的?”

  “总觉得……是这样,我也听说过被勒死的人会有小便失禁的现象。”

  这一点昭夫也知道,多半是在电视剧或是小说中看到的。

  昭夫发现手电筒还一直开着,他关上了电源,将其放在桌上后直奔房门。

  “你去哪儿?”

  “上二楼。”

  他忍住没怪妻子问了多余的问题。

  一进入走廊,他就踏上了古旧的楼梯。楼梯的灯没开,但昭夫连去触碰开关的心情都没有。他甚至想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也终于明白了八重子不想让他开灯的感受。

  上楼后左手边就是直巳的房间,灯光从门缝中透了出来。走近一听,还传出某种吵闹的声响。昭夫敲了敲门,没有反应。经过一瞬的迟疑,他打开了房门。

  直巳盘腿坐在房间的中央,正在发育的身躯上长着细长到显得有些怪异的手脚。他拿着游戏机的手柄,目光直盯着前方一米处的电视画面,似乎丝毫没察觉到父亲已经走了进来。

  “喂。”昭夫低头看着读初三的儿子道。

  可直巳并未做出任何反应,他的手灵活地操控着手柄,画面中的虚拟角色们则不断重复上演着杀戮的镜头。

  “直巳!”

  在昭夫的严厉语调下,他的头终于稍稍扭过来了一些,嘴里嘀咕着什么,似乎是“烦死了”。

  “那个女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方没有作答,只是烦躁地按动着手上的按键。

  “是你杀的吗?”

  直巳的嘴唇总算抽搐般地动了起来。

  “我可不是故意的。”

  “废话,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烦死了,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喂,好好回答我。那孩子是哪儿的?你从哪儿把她带回家的?”

  直巳的呼吸变得急促,但仍然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他只是睁大着眼睛,拼命地想要使自己集中精力在游戏上,想要逃避这麻烦的现实世界。

  昭夫呆站在原地,低头望着自己的独生子那一头被染成褐色的头发。电视里传来阵阵华丽的音效和音乐,还有角色们的悲鸣及怒骂声。

  他想从儿子手中夺走游戏手柄,他也想关掉电视机的电源。但即使是在目前这般情况下,昭夫也不敢做出如此举动。因为以前曾经这么做的结果是直巳在半疯狂状态下开始砸家里的东西,而当昭夫想硬把他按在地上时,反而遭到儿子的啤酒瓶袭击。酒瓶砸在昭夫的左肩上,这使他两个星期无法用左手做任何事。

  昭夫的视线落在了儿子床边堆积如山的影碟和漫画杂志上,封面中那些穿着淫荡服装、表情却故作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们格外刺眼。

  背后传来一阵响动,回头看才发现八重子也从走廊上进来了。

  “阿直,跟爸爸妈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拜托了。”

  昭夫对八重子这副讨好的腔调感到很不耐烦。

  “乖,说说前因后果,好不好?游戏等会儿再玩。”

  她轻轻摇了摇儿子的肩膀,就在此时,电视上出现了一幅某种东西破裂的画面,直巳大叫了一声,看来是游戏过关失败了。

  “干什么啊!”

  “直巳,别不识好歹了,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

  听到昭夫情不自禁的怒吼,直巳把手柄放在地上,歪着嘴瞪向自己的父亲。

  “啊,阿直别这样。他爸也是的,别大吼大叫的。”八重子按着直巳的肩头安慰着他,同时抬头望向昭夫。

  “我是让你解释清楚,你以为像现在这样扔着不管事情就会过去?”

  “烦死了,又没什么关系。”

  在昭夫激动的大脑的一角,对直巳只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愤怒,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是一个蠢货。

  “好吧,那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们去警察局。”

  母子二人对他的话都吃了一惊。

  “他爸……”八重子瞪大着双眼。

  “你让我能怎么样?”

  “你开什么玩笑!”直巳开始发狂,“我为什么要去警察局?我不去那种地方!”他抓起旁边的电视遥控器,径直扔向了昭夫。昭夫一闪身,遥控器砸在墙上落了下来,里面的电池也因此四散在地。

  “哎、哎呀,阿直,冷静一点,求你了。”八重子紧紧抱住了直巳的胳膊,“我们不去警察局,我们不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可能不去?现在用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安慰他也没用,迟早总要——”

  “你别再说了!”八重子大叫道,“总之你先出去,我会问他的,我会好好问他的。”

  “我还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做的事父母要负责的,不关我的事。”

  被母亲护住身体的直巳瞪着昭夫大叫着,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反省或是后悔之色。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自己任何情况下都没错,责任都要由旁人来承担。

  再说什么看来他都不会听了。

  “你一定要问个清楚。”昭夫留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了房间。注1: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5

  走下楼梯后,他没有去饭厅,而是迈进了走廊另一侧的日式房间。昭夫回来时,八重子就是从这间房里走出来的。虽然里面只有一台电视机、一张矮桌和一张茶几,显得有些寒酸,不过倒是昭夫唯一能够安静休息的地方。八重子之前应该也是在这儿安抚心情的吧。

  昭夫跪坐在塌塌米上,一手按着矮桌。他觉得有必要再去看一下那具尸体,可是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叹息都发不出。

  楼上没有传来直巳的吼声,也不知八重子有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一定是像平时一样以一种哄小孩子的方式在跟儿子说话。直巳从小就是个坏脾气,所以不知不觉间八重子已经习惯于每次都这样哄他了。昭夫虽很看不惯这做法,不过既然养育孩子的过程大部分都是八重子在辛苦,他也就没法对此发什么牢骚。

  可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这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昭夫大体上能想象得出直巳的动机,因为两个月前,他曾听八重子提起过一件事。

  那天傍晚她购物回来时,在院子通往饭厅的门口处看见直巳和一个附近的小女孩坐在一起。他拿着一只杯子,正装备给女孩喝什么东西。不过当他看见八重子后,就把杯子里的东西倒进院子,让女孩回去了。仅仅如此还不能说是有什么问题,但事后八重子查了一下,发现日本酒的瓶子被人动过了。

  她的推测是直巳想灌醉那个女孩,然后猥亵她。

  昭夫笑着否定了妻子的看法,只把这当作是个玩笑。可八重子却仍然认真地对他说,直巳可能有幼女癖好。

  “家门前有小女孩经过的时候,他总会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而且上次他参加葬礼时,不是很想往绘理香身边靠吗?对方可才刚上小学啊,你就不觉得奇怪?”

  确实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直巳的异常举止,但昭夫并没有想出任何办法。或者说他的思考也可能只是在白费功夫,在听说了自己根本就没想象过的情况后,他本身也陷入了混乱的思维之中。而希望这一切只是误解的愿望强过了想要考虑对策来解决问题的心情。

  “总之,我们只有先观察一下再说。”这是他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

  八重子自然不可能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可也只能在一阵沉默之后,接受了现实。

  之后,昭夫开始尽可能地窥探起儿子的表现。不过在他看来,直巳并无任何有幼女癖好的迹象。当然,他不可能看到儿子的一切。本来两人见面的机会就非常之少,昭夫出门时直巳还在被窝里,等他从公司回来,后者又已经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们只在双休日的就餐时等极少的情况下会共处
skiiiiiii2010-08-30 12:44:03
Thank you for pos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