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2011-11-21 19:55:01

一九七零年,学识博厚的中学教师肖道琼退休,在家过了几年清闲的日子。

退休,顾名思义,就是退下来休息,肖道琼每天除去买菜外就是看书,看书于他而言,则是最好的休息。文革期间,也是有书可读的,《中华书局》除去出版了大量的法家著作外,还出版了一套二十四史。几年下来,肖道琼竟把这浩瀚的史记全部读完,由此,他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有了系统的了解。由于他一生与书为伴,自然能读明白,知道那些书的作者在宣扬什么,隐讳什么。他越读越觉得孔子的语言和思想渗透在每一本书里,渗透在每一篇章的字里行间,原来一套四书五经,竟左右了二千多年的文化和政治。而此时,全国批林彪批孔子的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

虽熟读经史,可肖道琼对孔子却并非完全崇拜,他认为孔子提倡仁和、鄙视农桑,乃富人哲学,说白了是钱多坠了心志,贪生怕死而已。一次,他和终南信谈论孔子,述说了这一观点。终南信大为惊讶,“你教我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我是总结施东山之死的教训得来的。施东山一生信奉仁和,是因为他富裕,保住松堂家业是他的宗旨。因此迷了心志。南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此言非常正确,他有钱,想保住巨大家业,仁和思想于他有天然的契合。他怎会想到,正是仁和送了他的命。我想,那些造反的,目的就是权与钱,他们夺施东山命时不讲仁和,一旦有了钱与钱,我想他们也会倡导仁和,因为他们想保权与钱。”终南信说:“不对呀,主席可是掌了大权的。他没有提倡仁和。”他说:“我琢磨了,主席是例外。我弄不透他怎么想的。反正是历代的帝王,登基后就崇拜孔子,没有哪个号召自己的臣民造反的。”终南信说:“也许这正是他伟大之处。”他说:“姑且看之。”

 

一九七四年春夏之际,他想回故乡肖家湾看看,人老了有思乡之情在所难免,但他的女婿终南信却劝他不要回去,说几十年没回去,回去了会不习惯也看不惯,弄不好还会扫兴。其实,女婿说得是面子话,内心里是害怕岳父触景生情而伤心伤身。

当年,肖道琼在故乡为集朋友、亲家于一身的地主施东山收尸,惹恼了权贵,被区长李兴国安排陪斩,在法场吓得晕死过去,拉了一裤裆的屎。他醒来后,知道自己处境险恶,急中生智,及时晃悠到阁子上装疯,不仅掏自己裤裆的屎吃,还拿地上的鸡屎往嘴里送,他之所以选择在阁子装疯,是寄希望于阁子附近的保和堂药铺主人终思安。

那终思安乃忠厚聪明之人,内心明白老朋友的苦心,吩咐子女在肖道琼的身边放些食物和水,自己不吭不响上了南京,把肖道琼的遭遇告诉他的侄儿、肖道琼的女婿终南信。

终南信通过在部队的战友郭鹏程救出肖道琼,并在第十中学为他谋了个教师工作,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起初,肖道琼一想起在故乡遭受的恐吓,就颤栗不已,故乡也就成了他的梦魇所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思乡之情又在他脑海里重现,宽厚如母的香涧湖、古朴拙实的肖家湾长街半岛时常在心萦绕,故乡如同初恋的情人,时刻吸引他的心,这种心情,随着年龄增长愈加强烈。

他执意要回故乡,女儿女婿只好听其所便。

在一个和煦的春日,肖道琼携妻登上北去的列车,他们在淮城下车,在淮城饭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坐上去汇水的汽车,在淮河边的小镇沫河口下车,步行四十里路,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几经询问,他们找到了终思安家。终思安突见老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着安排住宿,杀鸡刺鱼为其接风。

肖道琼夫妇时隔二十年回故乡,虽不是衣锦还乡,但也够体面的。这体面不仅表现在衣着上,还表现在气质上。大城市来的人,身上总是带着大城市的气息,脸庞白皙透着红润,举动慢条斯理,说话文绉绉,一套剪裁得体的全毛华达呢中山服再加上那灰白的头发,令人望之俨然,以为是哪里来的高干或学者。朱秀兰更让乡人吃惊,人们印象中朴素的农村妇女样子一点都没有了,乡亲们看到的是一个软缎裹身,连坐板凳都要先吹吹灰、动不动就皱眉头,满身流淌福气的老太太。乡亲们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眼光。

第二天,肖道琼夫妇沿着长街往北走。长街上仍然是以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为多,旧时富裕人家的瓦屋也大都坍塌,惟一醒目刺眼的是那些刷在土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和政治标语,诸如学大寨批林批孔等。肖道琼想,学大寨和肚皮尚能连上边,林彪和孔子离农民就太遥远了,真不知新贵们在想什么。最令肖道琼感慨的是作为肖家湾象征的明朝建筑——阁子也给拆了,据说是学大寨修水利需要砖,大队拿不出钱,只好拆阁子,幸好基础没有拆,还残存一个方形的平台,依稀能见旧时规模。

站在阁子残存的基础上俯瞰香涧湖,肖道琼眼里的香涧湖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湖畔增加了许多灰褐色荒芜的滩地。湖水有些混浊,不见萋萋芦荡,也不见渔船,遑论风帆,触目所及,死沉沉一片。找不到昔日的感觉,看不到储存在脑海的诗意画面,肖道琼很扫兴,怅惋地伫立在阁子的废墟上。这可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是他因思念而每每热泪盈眶的家乡,怎么会是这样?早知如此,还是不回来的好,起码还有个美好的记忆。

肖道琼正准备离去,却看到一个老头蹒跚而来,那人肯头走路目不旁视。他仔细打量,依稀觉得此人是施东山的管家安福。听终思安说此人绝情,施东山十分信任他,施家的一切名产都归他掌管,可他在施东山遭难时躲在屋里不伸头,被乡人起了个“狗不如”的绰号。肖道琼的心里是亮堂的,他没人云亦云,也不会人云亦云,他热情地喊了一声:“安福兄弟!”安福这才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这位昔日东家的亲家。之所以感激涕零,因为是多少年第一次有人喊他的大号,尽管生产队的计分本上的名字是施安福,可记分员喊出的仍然是狗不如,不仅如此,那些和他孙子一起玩耍的小孩见了他,也是把狗不如挂在嘴上。

“原来是肖先生,几时回来的?”安福破涕为笑,显出十二分的热情。肖道琼说:“昨天。”安福问:“住在哪儿?”肖道琼说:“思安家。”安福说:“只有住他家,也只能住他家,别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眼下正是青黄不接,大多人家日子艰难得很,连稀饭都喝不上。”肖道琼说:“你现在日子过得怎样?”安福摇摇头:“吃不饱也饿不愣。每天两顿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好在队长是我侄儿,不安排我重活。还能吃得消。”肖道琼惊奇地说:“你都六十好几了,还下地做活?你那几个孩子都哪里去了?”安福叹口气:“都分出去了过了,个个后头都是一大托落孩子。我还得接济他们,不下地吃什么?有儿有女又吃不了五保,即便吃了五保也是不死不活。”

肖道琼不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了在乡下插队落户的三个外孙,他问:“肖家湾有下放知青吗?”安福说:“有,劳动力本来就不缺,要他们来做什么?”他瞥瞥四周,低声说:“唉,造孽,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被那帮子人糟蹋了。”肖道琼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怎能做这等事,他自己不生女儿?”安福说:“人面兽心,乘人之危,那些孩子无非是想招工回城,他们就拿招工表诱惑小丫头上床。”

安福说着,突然转换了话题:“你能见到芳平吗?”肖道琼说:“能啊。”安福说:“你能不能为我说说,让他见我一次。唉,你看我已经老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东家托付的事老搁在心上了不掉。”肖道琼问:“你去找过他?”安福说:“去过,去年去的,过了几道岗,费尽周折才找到他。谁知道,他连门都没让我进,站在门口说他和我一样都是狗不如。我想了,他之所以让我到他家门口,无非是想当面骂我一声狗不如。”他一边说一边伤心地流泪。肖道琼问道:“那终蕴呢?”安福说:“终蕴要出来追我,被芳平死死地拽住。”

肖道琼隐约知道安福为什么急着要见施芳平。他记得施东山罹难前单独召见过安福,肯定是托付财产的要事,看来安福没有忘记东家的嘱托。一念及此,敬重之心油然而生,他说:“不要难过了,下次再去南京,先到我家,我替你找他。”安福连声感谢。

见安福不停地点头弯腰,肖道琼这才细心观察安福的外貌和衣着:脸上明一块暗一块,明的地方像风干的鱼皮,暗的地方像溅落在台布上的咖啡渍;上身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裤子上清晰可见“日本国”和“含氮百分之四十五”的字样。肖道琼不解地问:“你裤子上印字做什么?”安福说:“咳,你有所不知,这裤子是用日本尿素袋子做的,染色盖不了上面的字。尿素袋子还是我那当队长的侄儿送给我的,一般人搞不到的。这还有一个打油诗呢。”肖道琼笑道:“说说给我听。”安福狡黠地看了肖道琼一眼,轻声唸道:“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中间含氮(寒蛋)四十五。”

肖道琼鼻子不由得一酸,赶紧咬了一下嘴唇。安福见肖道琼没了言语,以为他文化高肚里装不下这下层的调侃,打声招呼就慢腾腾地走了,那用尿素袋子做的裤子,每走一步都发出一次刺啦啦的声音,像一根锯条在锯肖道琼的心。

看着安福离去的身影,朱秀兰说:“怎么穷到这样,看了叫人心酸。”肖道琼没吱声,他知道和妻子说,她也听不懂,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事。他感到眼下的农村和历史上的屯田制差不多,人民公社是耕战组织,全国就像个大兵营,农民被死死地捆在黄土地上,他们是向国家奉献粮食的机器。

通过和一些旧时友人谈心,肖道琼了解到,农村的落后,表面上看是天灾和生产力低下造成的,其实,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怠工和漠然是一种反抗,是对失去自由的抗议。日复一日地重复床头、锅头、田头的路线,谁都会厌烦,像一只装在笼子里的狗,只不过这个笼子大一些。更何况劳动的果实都被别人拿走了,自己连肚子都填不饱,丰收和歉收对他们都一样。因此,他们宁愿一起挨饿,也不愿出力。

“道琼,大毛毛、小毛毛和狗儿插队的地方不会也是这样吧?”沉思中的肖道琼突然被妻子的问话唤醒,他没好气地说:“全国都一样。”朱秀兰几乎要哭了:“那孩子要遭好大罪啊,要不让他们回来吧,不锻炼了。孬好我们养着。”听着妻子幼稚的话,肖道琼无奈地摇摇头,拉起妻子向保和堂走去。

 

保和堂再次让肖道琼扫兴。当年他在阁子上装疯,保和堂在他眼里俨然寺庙,他知道那里有“菩萨”,结果真的在“菩萨”的帮助下,逃过了那场大难,因此,保和堂在他的印象里是圣地。现今,展现在肖道琼面前的保和堂破旧不说,门旁还挂了个肖家湾诊所的牌子,圣地的光环减弱了许多。

五六年公私合营时,终思安为了让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侄儿终南亮留在保和堂,硬是不让儿子留在自己身边,终南亮才得以继续行医,终思安觉得不这样做,对不起死去的大哥。但保和堂的财权和行政权却被乡里拿去,上面派来所长和会计。之后,终思安经常向大队请求让自己的儿子(后来是孙子)能进入保和堂行医,但次次都遭到拒绝,每想到此事,他就唉声叹气。后经高人指点,孙子顶替自己进入保和堂的卑微愿望,终于在他慷慨地努力下于一九七三年实现。决定是公社直接做出的,大队自然不敢有异议。这是两瓶茅台酒和一件藏青全毛摩尔登呢子中山服的功效,当时,这礼很重,相当于受礼人几个月的工资,一般人哪拿得出。送礼是在一个黑月头的夜晚,终思安拎着这两样东西胆战心惊地走进公社书记的家,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怕人家拒绝,没收东西不说,还会扣上腐蚀领导的罪名。哪知道好人有好运,书记不在家,书记的妻子见了这两样东西,眼睛顿放异彩,说这事包在她身上,嘱咐他一定得保密,万万不可让书记知道了,否则你孙子不但进不了保和堂,你还得倒霉。之后,事情进展顺利,终思安到底也弄不清书记究竟知不知道送礼的事,反正孙子进去了,管那些做什么?渴求了十七年的愿望得以实现,怎么说都值得了。

 

终南亮永远都不会忘记叔叔的大恩大德。进保和堂行医,使终南亮免吃许多苦,但是,每年两个多月的义务工是要做的,要不然公社和大队部那些杂七杂八的活哪个去做呢?破四旧,徭役是不能破的,光干活不管饭的奴隶到哪儿去找?社会前进的步伐不能太快了,新旧社会焉能完全割裂?保留一点残酷的等级秩序也是应该的。在那含辛茹苦的日子里,终南亮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很不容易,烈士终思平在阴间并没能保佑他的二儿子免受折磨,终南亮的要诀是笑脸加医术精湛。这使得一些人很无奈,想换他又不能换他,因为他们也会生病,生病的人都希望有一个好医生,他们只好勉为其难地让一个阶级敌人坐在诊台上为领导和贫下中农看病。终南亮的医术高超不在于他能融贯中西医,而是他的中医医术的精湛,他能破译历代名方,用它去治疗在别人看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病,而且是手到病除。在终南亮的手下,一两毛钱的药可以治大病,这些,连他的叔叔终思安也自叹不如,经常说可惜了这么一个奇才,要不然会成为闻名淮海的一代名医。

    终南亮的生活还说得过去,他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妻子谢雨寒勤劳,那些被他治好的病人也会携带一些礼物送给他,哥哥终南信也经常捎钱来接济,因此手头不缺钱花,嘴里常有肉吃。只是头上那顶地主分子帽子压得他透不过气,每年不低于两个月的徭役不说,天天还要风雨无阻地到民兵营长家去汇报被改造的情况,就连大年三十也不例外。

去民兵营长家汇报思想犹如过鬼门关。吉凶取决于民兵营长的脸色,脸色晴朗,四类分子们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低下头说一些鬼话就会被恩准回家。若遇脸上刮风下雨,那就遭殃了:轻的让你长跪不起,同时还得一遍一遍地认罪,大都是解放前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现在还想翻天之类连鬼都不信的谎话。

稍微重一点是在四类分子面前竖起一把铁锹,让他低头用嘴巴咬住铁锹不得让锹倒下,如果铁锹倒下了,就会挨一专政棍子。专政棍子有一米多长,直径五厘米,是用槐木和枣木做的,坚硬似铁,漆上相间的红白漆,如同加长了的警棍,一棍子砸下来不说是皮开肉绽,起码也是一个瘀血的青包。所以,在啃锹头的时候一定要啃好了,不能让锹倒下,否则,那专政棍子就会无情的砸下。可是,啃锹头也不是好受的罪,弯腰肯头蹶屁股,时间长了,人就晕头转向,说不定连人也倒下。

最重是吊梁,用一根细麻绳,把人的两个大拇指并起来用绳子拴紧,往梁上一吊,吊得也不高,让你脚尖挨不到地,还让你以为能挨到地,不停地用脚尖够地,希望能减轻些疼痛,不出五分钟,被吊的人就大汗淋漓,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土皇帝们有大智慧,这几种折磨人的方法也算是一种创造,刑罚让四类分子们享受了,专政的人还无需出力,何乐而不为?他们知道打人要用力,弄不好还会闪腰。

    戴上帽子的二十多年时间,换了好几茬民兵营长,一个比一个厉害,和后起之秀相比,首任营长楚长亭算是仁慈的(就是那个被狼狗鲁尔咬瘸的那位)。终南亮被罚过长跪,啃过锹头,挨过棍子,这些都无法计数。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吊过三次梁,那疼痛刻骨铭心,即便尸骨成灰也无法忘怀。每次吊梁,都犹如害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一两天爬不起来。但这还不算最难过,令终南亮终生难忘的是一九七一年冬季的一天。

    那个冬季,雪下得特别大,平地足有一尺厚,北风如刀,滴水成冻。一天,终南亮觉得不舒服,想早点休息,吃完晚饭就去民兵营长家例行公事。谁知民兵营长正和老婆吵嘴,肚子里憋了一股气没处撒,就把终南亮当了出气筒。民兵营长让终南亮像狗一样趴在雪地上爬,爬了一圈又一圈。终南亮觉得自己残存的一点点尊严也被剥光,像一个赤条条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赏。肖家湾毕竟是肖家湾,她有着传统的道德底蕴。有人走过来看了一下扭头就走,没人愿意观赏这人间的丑恶。最后,惊动了时任支部书记的楚诚亭,楚诚亭制止了这一丑剧,终南亮泪也顾不上擦,抱头鼠窜。

    终南亮要寻死,他实在不想活了!无奈被妻子谢雨寒死死盯住,一刻也不离开他,他求死不成活着屈辱,满腔的郁闷无处发泄,便卧床数日不吃不喝,眼看气息奄奄。谢雨寒见正面劝解效果不大,就采取激将法,“你这大丈夫不值我爱!当初我嫁给你,就是看中你的骨气,记得土改时你的乐观吗?你说‘他们手里的枣木棍子,那东西再硬,也没有我的意志硬,笑到最后才是好汉。’当时我好感动,认为嫁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呢?怎么就像变个人似的,你强如自己就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弓腰夹尾巴的狗,好好活下去,为的就是像你当年说的那样,做一个笑到最后的好汉。即便活不成,也要有一天扑上去把他们的脖子咬断!”谢雨寒的一席话,说得终南亮似大梦初醒一般,开口一句话是:“端饭来。”

终思安见终南亮奄奄一息,只好上南京找终南信。终南信勃然大怒,第二天手捧半张纸大的“冤”字跪在军区司令部的大院门口。结果惊动了身为政治部主任的何壁辉。何壁辉把终南信请进办公室,询问了情况,终南信满腔愤怒地诘问:烈士的子女遭受如此折磨天理何在?何壁辉劝他息怒,不要把此事搞得太复杂,要终南信相信自己会把此事处理好。终南信相信老首长绝无虚言,诚恳道谢而去。

    就在终南亮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汇水县革委会和南京军区派来的人来到肖家湾,他们大张旗鼓地为终思平夫妇修了墓,竖了一个烈士碑,开了一个隆重的纪念会,并在终南亮的家门前挂了一块烈属的匾牌(就是没敢摘去他头上的帽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人,站在长街上对地方官员和围观的人说道:“终思平是为革命牺牲的,是烈士,他的子女应当受到保护。奶奶的,那个*****下次再敢欺负他的后代,我张瑜亮就崩了他个*****的!”说着他举起枪嘭嘭向天放了两枪。不久,那个民兵营长被撤了职,成为过街老鼠。熟稔了现代京剧《沙家浜》的老百姓私下说:样板戏也有说错的地方,强龙能不能压住地头蛇,要看这龙强到什么样。

    两声枪响,赶走了欺压终南亮的恶魔,但驱散不了人们心头的阴影,地主分子的帽子犹如白娘子头上的雷峰塔,塔下仍然是暗无天日。况且,终南亮还有一块比雷峰塔还要沉重的心病。

    这块心病就是大儿子终明山的婚事,压在终南亮心头已有几年了。他和谢雨寒一共有三个孩子,前面两个都是男孩,二儿子叫终明水,女儿终小寒只有十八岁。终明山因害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左腿不听使唤,靠一根拐杖支撑。为此,终南亮夫妇忿恨不已,责怪苍天把一切不幸都降在他们头上。眼看着终明山到了二十五岁,再拖下去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

    终明山是终南亮的最爱。长子且残疾自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天资聪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且能举一反三。四年读完六年的小学课程,两年读完三年的初中课程,又花了一年完成了高中课程,正准备考大学,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其实,即便没有文化大革命,终明山也无法去读大学,就凭他的出身成分和身体状况,政审和体检就会把他挡在门外,黑五类在文革前的境况要比文革期间糟糕得多,同时政府也不愿把钱花在残疾人身上,好人还不够花呢,哪轮到断胳膊瘸腿的?终明山失学在家也没有闲着,他让大伯终南信给他邮寄了许多数理化书籍,几年学习下来竟然能融会贯通。他最喜爱数学,每日潜心研究,收获颇多,在某一著名的大学刊物上发表过几篇文章,一时间,成为远近闻名的人物。如果不是背着地主子女的身份,说不定有人会请他去到大学教书。

    可是,这一切耀眼的成就在农村并没有给终明山带来好运,文化在农村不吃香,残疾却实实在在遭人嫌弃。女孩子没人青眼于他,谁愿意嫁给一个地主成分的残疾儿?但终南亮和妻子却不甘心,总希望给他找一个女人,使他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谢雨寒也把他们的心思向别人吐露过,别人嘴上不说,背地里却嗤之以鼻,以为谢雨寒在做梦,贫下中农的后代找媳妇都难,别说是地主羔子了。谢雨寒只好乞求于媒人,媒婆不会推却上门的生意,自然答应下来。

    时隔不久,媒婆上门了,带来的消息喜忧各半:说南郑家有一户贫农想结这门亲,姓郑的女儿今年二十,长得挺俊,只是有一个条件,换亲,拿终家的终小寒换郑家的郑紫儿。媒婆还说:郑家的孩子今年也是二十五,是小儿子,叫郑怀武,身体健壮,初中毕业。只是家境贫寒了些,上面还有三个光棍哥哥。

    这一下可为难了终南亮和谢雨寒,夫妻俩嘀嘀咕咕商议了好几天,最终决定找大儿子谈谈。终明山没听父亲说完,就抱头哭,末了说:“大,这可是丢人的事,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让妹妹为我钻穷坑。”终南亮凄切地说:“孩子,你想过吗?就凭你这样,你只有打光棍了,谁会嫁给你?谁又会嫁给明水?可我们这一支香火不能断,我家不能就这样白白地绝了。”终南亮说到这,鼻孔里喷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人啊,越是难的时候,越是要坚持下去,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撑着。”听父亲的话,终明山的眼睛明辉了许多,点点头,说了句:“只是苦了小寒。”

    儿子说通了,终南亮谢雨寒又找女儿谈。小寒听了两眼发直,如着魔一般,吓得谢雨寒不敢说下去,终南亮铁了心,仍然一心一意地劝说。最后,小寒不听了,睡到床上用被子蒙起头来,任凭父母如何劝说,就是不理睬。终小寒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终于想明白一切,她答应了父母的请求:为了终家繁衍后代,用自己为哥哥换一个老婆。

 

肖道琼夫妇步入保和堂,终南亮起身相迎。肖道琼扫视一下店铺,仿佛走回民国的时境,和离别时相比,多了几分陈旧灰暗。终南亮等他们看好了,便把他们让到后面自己的住处,谢雨寒和二儿子下地去了,家中只有新婚三天的终明山郑紫儿小夫妻俩,终南亮把他们介绍给了肖道琼夫妇。肖道琼知道,眼前这对小夫妻,是换亲成就的婚姻,郑紫儿是用小女儿终小寒换来的。终明山因小儿麻痹症致残,又背着地主出身的恶名,不换亲何来得媳妇?朱秀兰看去,郑紫儿尽管穿着俗气,大红大绿的,举止倒也大方,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仿佛会说话。朱秀兰从腰里掏出一个内有五十块钱的红包儿递给郑紫儿,“来时不知道你们结婚,要不也能从南京带一点新式的衣服,这点钱,你看着扯几尺布做个花褂子。”郑紫儿连连推辞,朱秀兰执意要给,二人拉扯起来。

    这时,外面来了一帮人,吵吵嚷嚷要终家还人,终南亮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亲家公封住领口拽到院子里,亲家公高声叫道:“你这个鳖孙子,怎么不讲诚信,说好的换亲,为什么撺掇你家丫头跑回来?”终南亮不明白亲家说的话,问是怎么回事?亲家说:“终小寒跑回来了,还不赶快把她交出来!”终南亮听到此言,脑海里顿时掠过一丝不安,急忙问:“小寒跑哪去了?你得还我人!” 亲家公急赤白脸地说:“他奶奶的,你家作计陷害我们,还把屎盆子扣到老子头上,我看你们这些地主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一边骂一边朝他带来的人喊道:“还不给我打!打死这地主和那个地主羔子。”来人很快就把终明山也拖到院子里,雨点般的拳脚落在终南亮父子身上。

就在他们拳脚相加的时候,肖道琼大喝一声:“住手!”那些人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人出面吆喝,不由得停住手脚。肖道琼说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要动武。”亲家公不知肖道琼是何人,连忙解释说:“我们说好是换亲,谁知她家丫头昨天晚上跑了。肯定是他们事先商议好的。”肖道琼说:“他家丫头嫁过去就是你家人,你没看好让她跑了怎能怪人?如果跑回来了,她家肯定会把她送回去,终家是不守信用的人吗?香涧湖两岸那个不知道保和堂的信誉?”

郑老汉被问得目瞪口呆,看着肖道琼,心想这个人看来有来头,但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就换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办吧,他家人跑了,我家的人我们带回去。”说着他进屋拉起郑紫儿就往外走,终明山连忙上去阻拦,被另一个人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被郑老汉拉到外面的郑紫儿,猛地挣出父亲的手掌,一下子跪在父亲面前哭诉:“大,终小寒不是终家撺掇跑的。终家是好人家,我不回去。”郑老汉说:“不回去,那我们不是白白丢了一个女儿,你小哥还得打光棍。”郑紫儿泪流不止,“大,女儿不愿回去,你老人家莫不是要用我再换一个儿媳吧?”郑紫儿一句话说到了郑老汉的疼处,他老泪纵横地说:“紫儿,大没用,苦了你,可总不能眼看着我们老郑家绝户呀!不是大心狠,闺女,你还是跟我回去吧。”郑紫儿见父亲这么固执绝情,立即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大,既然如此,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她猛然向墙上撞去。

刹那间,郑怀武一把抱住了妹妹,就这样,郑紫儿的头还是被撞出了血,血顺着额头流到鼻子槽又流到嘴丫,躺在地上的终明山挣扎着向妻子爬去,只听到郑紫儿凄厉地哭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死了我们两家就不丢人现眼了。”终南亮见状,带着疼痛的身躯,一走一崴地拿来药品,立即对郑紫儿的伤口进行消毒并敷上药粉。

郑怀武把妹子交给终明山后对父亲说:“大,不要难为妹子了,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让妹子回去。看得出妹子在这过得好,这也是妹子的福分。”这时,另外三个哥哥也一起劝说父亲,郑老汉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终南亮说:“那个先生说得对,你终家是讲信用的人,终小寒已经嫁到我们郑家,现在她跑了,害得我们人财两空,你看着办吧。我后天再来。”说完他挥挥手,垂头丧气地带人走了。这时候,保和堂的大院围满了观看的人群。

    肖道琼目睹这一切,如同被灌了一口老陈醋,满肚子酸楚,连感慨的本能都丢了。他连忙把终南亮扶到床上躺下,跟询问伤着哪儿没有,终南亮满脸是血,用手支着腰,忍着疼痛,咧咧嘴苦笑:“这样的拳脚挨惯了,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疼。”

一句简单的话,像一把针锥慢慢刺进肖道琼身体,噩梦般的经历突然浮现在脑海,他全身颤栗,脑海里充满恐惧和不安,十分懊悔为什么要鬼迷心窍似的回到这个不该再来地方。他拉着终南亮的手,泪眼看着这个昔日的学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倒是终南亮想得开,“肖先生,回去了不要和哥嫂说这些,省得他们愁烦。”肖道琼点头,泪水却哗哗地流下来。一对师生就这样拉着手默默相视了老半天。

谢雨寒回来了,见一家三人都受伤,问候了先生和师娘后,马上从医药箱里取出医疗用品,欲先为儿媳包扎,见儿媳已包扎好,就要为儿子清洗包扎。终明山让母亲先为父亲包扎,谢雨寒说:“罗嗦什么,快坐好!”终明山乖乖地坐下,谢雨寒见儿子是皮肉伤,就为其清除血迹,搽上碘酒,接着就要为丈夫包扎。终南亮说:“先拿一张膏药来贴到我肋骨上。”谢雨寒照着做了。这时,郑紫儿走过来说:“大,我大就是那脾气,你老不要往心里去。我这儿给你赔礼了。”她说着跪了下来。谢雨寒一把拉起儿媳,“你没走,我们谢都来不及,还要你赔什么理啊!”

肖道琼觉得自己在此已无必要,问谢雨寒要了张终小寒的照片,就告辞回终思安家。

谢雨寒把他们送到阁子,肖道琼坚决让其不要再送。谢雨寒说:“肖先生,我知道你要小寒的照片是为了找她。说句不当听的话,小寒跑了好,那郑家的穷坑怎能填得满?我一想到我闺女跳进那穷坑,上吊投河的心都有,可我也承认南亮坚持换亲自有他的道理。回去和哥嫂讲,即便找到了小寒,也不要让她回来,能帮她就帮她一把,不能帮就让她自个儿闯去,我总信这么大的世界,就没有俺闺女落脚的地方?”肖道琼看着这个也曾是自己的学生,想起她回家时一丝不乱的方寸和刚才讲的话,心中涌起莫名冲动,心思过去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肖道琼没有心情再在故乡呆下去,第二天他就回了南京,他看到女婿,第一句话就说:“我一定要说,把这一切都说说。”终南信莫名其妙地看着岳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终南信知道岳父原准备在故乡居住一段时间,他们甚至连夏季的衣服都带去了,可是,这对老夫妻却在故乡待了两天就回来了,再看看岳父那语无伦次的样子,知道岳父肯定遇到不开心的事。

    这天晚上,肖道琼详细诉说了在故乡三十六小时的所见所闻。终南信和肖火凤听了之后沉默不语,终南信不知道为什么,头脑里老是出现母亲死难时的情景。在他的潜意识里,人应当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命母亲,一个是社会母亲,社会的母亲就是故乡。在一个人的思想里,生命的母亲陪伴自己走过前半生,而社会的母亲则陪伴自己度过一生。

    终南信十分同情弟弟,却无法拯救弟弟于水火。弟弟为了家族的繁衍去换亲,演示了人间屈辱的一幕,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以弟弟目前的身份和处境,这尽管是一件令人痛苦而又屈辱的事,但也还在心理能承受的范围。只是苦了侄女终小寒,虚岁才十八,离开父母的呵护,生存必然艰辛。

想到这,终南信对岳父说:“南亮这么一来,欠了两笔难以还清的债。”肖道琼看着他没吱声,他以为岳父没听懂,于是继续说:“一笔是南郑家的,以我们终家人的性格,他要对此进行补偿的,这笔帐好还一些。另一笔是女儿的,担心就不要说了,即便找到了,小寒也会记恨他一辈子,这是拿她的青春作交换呀!”他说着,看看岳父,岳父依然是神不在焉,他又看看妻子,见肖火凤也也用不解的眼光看着父亲,他又朝着岳父问了一句:“大,你在想什么?”

    沉陷在苦闷中的肖道琼被女婿的问话唤醒,他说:“我觉得心里闷得慌。” 终南信闻听此言,明白了岳父的心思,是故乡的所见所闻引起了他的伤痛,因此,他要悲鸣,他要呻吟,以此来换取人们对受压迫者的关注和同情,这就是他一回来就说“我要说”的原因。想到此,终南信试探着问:“大,你想怎么说呢?”肖道琼说:“怎么说又到哪儿去说?我也不想到大街上吆喝,那样肯定会被人家抓起来,还是让笔尖子替我说吧,说出来舒坦些,省得憋死了。”

终南信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岳父参加张瑜亮婚礼后的情形,那次,在一群踌躇满志的大兵的刺激下,岳父萌生了著述的想法,被他拦住了。如今,岳父旧事重提,还想用笔述说自己的见闻,但是,眼下的环境并不比那时候好,甚至比那时还恶劣。可是,岳父已退休在家,总得有些事做,特别是他有了强烈意愿的时候。况且,六十几岁的岳父非常看重生命的价值,生命的历程虽所剩不多,但还得走下去,不应成为空白。终南信同时也知道:不流血的伤口是可怕的,细菌捂在里面,发作了能吞噬一切有用的细胞,进而夺走人的生命。思想也如同水,需要循环需要流通,譬如池塘,没有活水注入,会孽生蚊蝇会发臭,与其劝阻,莫若支持他动笔,小说不送去发表,就不会惹祸上身,于是他对岳父说:“那你就写吧,为安全起见,手稿不能丢失,写好了给我看看。”

    见女婿支持,肖道琼十分高兴,他的话自然转入他所关心的事:“南信、火凤,你们得留神,想法寻找小寒,南亮和雨寒被困在肖家湾出不来,一切只有靠你们。”他说着,从腰里取出临来时向终南亮要的照片递给终南信。终南信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一回,看着侄女那略带稚气的面容,眼睛立刻湿润起来,他赶忙把照片递给了肖火凤,接着低下了头。肖火凤接过照片看了看,叹了口气说:“怎么找呀,大海捞针一样。南信,我们明天到火车站、汽车站走走。”终南信点点头,一家人又沉默地坐着。

在后来的时间里,他们数次去过汽车站和火车站,也托人注意周边有没有年轻流落的女子,最终都没有信息。渐渐地,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

 

 

时间又大跨度的跳跃,共和国历史上重要的一九七九年来临。在肖道琼眼里,从这年开始,人们可以自由地说话,一般不会因此获罪,这可是五千年文明历史破天荒的事;黑五类脖子上的枷锁陆续被打开,“牛鬼蛇神”纷纷出洞,他们由衷地惊叹世界上也有如出美好的春天;这也反映了社会的进步和党国的宽容。那些获得自由的人何曾知道,现在给他们开锁的人,恰恰是当年给他们上锁的人。解铃还需系铃人,此话千真万确,倘若别人开锁,他们肯定会大加讨伐。他们之所以为别人开锁,是因为他们曾在斗争中失势,被人戴上了枷锁,这才深刻体会到戴枷锁的滋味,幸好他们没忘推己及人的古训,这才有了四类分子的春天。

铁幕被拆除,坚冰在溶化,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喇叭裤、大包头、迪斯科、霹雳舞,犹如咔嚓直响的幻灯片闪烁不停。肖道琼觉得这一切都和一九五零年的改朝换代相仿,区别是没用政敌的血为新政权的大厦奠基,只是把他废黜了事,而那被废黜的人,曾经用枪指挥了党,用枪轻蔑了法律。虽然一切都发生了戏剧性变化,但党的领导没变,紫禁城里走动的仍然是人们所熟悉的人物,但谁也不能说邓小平和毛泽东的方略有丝毫相同之处,大字报问题就可说明一切,毛泽东利用大字报使官僚的丑行无处隐藏,以此保证官风清洁,而邓小平却废止了大字报,目的是使官员们保持道德形象,进而更好地号召人民。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们是同源同宗,都是善于用各种手段实现个人意志的伟大人物。

 

       在春风融冰之际,终南亮也由贵人保佑而脱离苦海。

这个贵人就是已经离休在家的原军区王副司令,此人由于经历艰难太多,落下一身病,头昏、眩晕、浑身疼痛。经过数家医院治疗见效不大,后经烈士父亲终思平的战友张瑜亮举荐,终南亮专程到南京为王副司令治病。

那是一九七五年,终南亮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公社接到上级的命令,派两个人把他押送到南京的某一部队招待所,临时交给部队保卫处的人。

终南亮在郭鹏程的陪同下为病魔缠身的王副司令治病,把脉之后,询问了病情,开出一张处方,嘱咐最好到北京的同仁堂抓药,因为那里的药材地道。军区后勤部专门派人去了北京同仁堂,药抓回来后,终南亮仔细过目并亲自煎熬,侍候王副司令服下,然后到堂屋静候。王副司令服药后昏昏欲睡,不一会就进入梦乡,只听到鼾声雷动,竟然睡了九个小时,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情去了大半,继续服了五服药,百病全消,如同好人一般。王副司令大喜过望,又把终南亮推荐给战友何壁辉,原来,何壁辉也是一身病,苦于没人能治,终南亮为何壁辉治病也是手到病除。

王副司令为此向后勤部建议,是否可以将终南亮留下开个诊所,专门为军区的老干部治病,结果遭到拒绝。因为在那个年代,黑五类如同瘟疫,人们认为他们能把剥削阶级的腐朽做派传染给无产阶级。终南亮临走的时候,要求去哥哥家看一趟,保卫处的人不同意,王副司令发火了,“不就是一个乡间医生吗?如临大敌。我陪他去看哥哥,丢了问我要人。”就这样,终南亮在王副司令的陪同下,去了户部街终南信的家,谈了不到五分钟的话就匆匆洒泪而别。他们弟兄谈话的时候,保卫处的人形影不离还不停地催促,弄得王副司令十分难堪,拐杖捣地咚咚响,娘的比一直挂在嘴上。

文革结束两年后,地富反坏右的帽子被京城刮来的一阵清风吹了,变成了历史的垃圾,千千万万个终南亮们苦海有边,还了自由身。远在南京的王副司令没忘记这个乡下的良医,更没忘记无产阶级专政在人们脑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吃一堑长一智,害怕自己力量不够,又鼓动何壁辉一道正式向军区建议:为终南亮提供条件,让他在南京开个诊所,方便这些枪林弹雨冲杀得浑身是病的老人。何壁辉自然是十二分地卖力,因为他知道此人是烈士终思平的儿子。由于两个老干部的努力,事情很快得到解决,终南亮一家移居南京,并获得一块土地盖上私人住宅。终南亮心里明白,除去那两个热心的贵人外,所有的最终签字都有施芳平三个字,何人会想到施芳平就是这个前地主分子的妹婿。

从此,终南亮的良医名声在南京不胫而走,前来求治的人络绎不绝,原先大都是部队的人,后来社会上的人逐渐增多。他让二儿子终明水跟随左右,以便适时提携教诲,与此同时,他还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大侄子终明之,虽然终明之只是业余爱好。终南亮出人意料的翻身,自然引起他人议论,用他嫂子肖火凤的话说,“你说这人,千蹦万蹦总被一条命运拴着,南亮自打四九年就开始受罪,这一受就受了三十年。现在说翻身就翻身了,他现在是南京城的名医,找他看病的人预约都在半个月后,挣得钱怕都要用秤称。居然有人拨一块地皮给他盖房子。全中国除了北京怕就数南京当官的多,那么多大官都没享受到这待遇。还有,就明山那瘸样,上大学根本无望,却被普林斯顿录取了。你看,好事全让他摊上了。”

    终南亮虽然春风得意,却觉得世事如梦,遭受创伤的心灵没法完全恢复,每想到自己遭受的痛苦和屈辱,内心就像翻江倒海一样,久久不能平静,同时,他也深怀恐惧,害怕某一天妖风重起,又把他吹入深渊。所以,当大儿子被普林斯顿大学录取,终明山从大洋的彼岸打来平安到达的电话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止一次地默念:逃出去了,逃出去了,终于逃出一个。

    如果说,终南亮抚摸旧时的心灵伤疤是断续的,那么,他对女儿的思念则是时时萦绕于心怀。他对女儿是愧疚的,正因为愧疚,使得思念更加深切和凄楚,甚至发狂。他常常在暂短的空隙时间望着窗外发呆,看到路边的野花也会止步凝视,仿佛那在风雨中颤栗的野花就是女儿的化身。

在肖家湾的时候,终南亮对女儿的思念轻一些,因为那是地狱般地世界,曾经幻想女儿也许由此跳出苦海,成为自由的人。如今,他变得富有,也受到人们的尊敬,可是愧疚却变成一座山,把他压得透不过气。看着那宽敞的住宅,看着那大把的钞票,想想丢失的女儿,终南亮几乎要疯了,相对于因丢失女儿而破碎的心灵,优裕的生活简直就是煎熬,越是优裕,煎熬越甚。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虽然经历过大起大落,心却没冷漠,时间这个记忆的消磨剂也没起作用,反倒是越长远,对女儿的惦念越强烈。谢雨寒知道丈夫的心思,几次用“笑到最后才是好汉”这话来劝解,还说:“现在哪样不好,你就知足吧!”无奈终南亮的愁肠苦闷就是无法消除,终小寒的丢落,成为终南亮心头永久的疼痛。

一日,嫂子肖火凤带来一个病人。此人是前来找终南信进行住宅规划设计的香港老板。老板三十岁左右,穿着时髦,口红特别显眼。   

当肖火凤把香港老板带到终南亮的诊所,老板看到门前“老中医终南亮”的招牌,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肖火凤拉着她说:“放心吧,尽管我们没有预约,也能看上病。”他们来到医生看病的房间,看见终南亮正在给一个老人看病,看到肖火凤带着一个人进来,连忙起身说:“嫂子怎么来了?”肖火凤说:“我就不能来?”终南亮说:“哪能呢,我是说你是…….”肖火凤说:“我的一个香港朋友病了,想让你看看。”终南亮说:“请你们稍等一回,先坐坐,我把这位先生看好就行。”肖火凤拉着老板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老板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带上,肖火凤只觉得老板的手在颤抖,就小声说:“又疼了?要不先吃一片止疼片?”老板没有吱声,手还是不停地抖动。

过了一会,终南亮把病人送出房间,这才让香港老板坐在自己的对面,对她说:“能把眼镜摘掉吗?”老板说:“眼睛羞光,不能摘。”终南亮说:“好吧,请你伸出右手。”老板把右手放在布垫上。终南亮把了一会脉,对老板说:“你有些紧张?”老板说:“是有一些。”终南亮说:“你看什么病?”老板说:“痛经。”终南亮说:“多长时间了?”老板说:“十二年了。”终南亮问:“今年多大?”老板说:“三十一岁。”

终南亮听了,沉默半天冒出一句话:“和我小女儿一般大。”老板说:“老先生也有女儿?”终南亮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听口音你是淮北人。”老板说:“汇水县的。”肖火凤听到老板说是汇水县人,心里吃了一惊,她心思,在香港她不说是淮城人吗,怎变成了汇水县的?

突然,里屋传来凄惨地哭泣声:“是我的小寒回来了吧?”通往内间的门被撞开了,白发苍苍的谢雨寒跄踉地闯进来,哭诉道:“小寒在哪?我的女儿在哪?”

原来,终南亮和老板的谈话,被在隔壁做事的谢雨寒听得清清楚楚,那清亮的声音一传进谢雨寒的耳朵,立即引起她的警觉: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再仔细听下去,原来是朝思暮想的女儿的声音,当她听到“汇水县”的这几个字就忙不迭地破门而入。老板看到苍老的母亲,悲喜交加,立即起身迎向前去,扑在谢雨寒的怀里喊了声:“妈!”母女二人拥抱在一起失声地痛哭。

肖火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惊诧之间,只听到扑通一声,她转身看去,只见终南亮直挺挺地跌倒在地,就惊叫了一声:“救人哪!”

另一间诊室里的终明水闻声赶来,抱起父亲放在诊床上,用手紧紧卡住人中。片刻,终南亮苏醒过来,捶胸顿足地大声哭道:“我对不起她,我有愧呀!”诊床被砸得咚咚响。终明水抓住父亲的手说:“大,我们全家都知道你最想妹妹,也知道你心里最难过。现在妹妹回来了,是大喜事,应当高兴才是呀!”终南亮痛苦地摇着头,泪水刷刷沿着眼角往下流。

肖火凤见终南亮苏醒过来,赶紧给终南信打电话,告诉终老板就是终小寒,让他迅速赶来。电话另一端的终南信不相信,一再追问这是真的吗?肖火凤急得发火,“你爱信不信,随你便!”就放下话筒。

当终南信走下出租车,匆匆地迈进诊所,见在门厅等候诊治的人议论纷纷,他急忙走进诊室,见弟弟躺在诊床上,小侄儿在一旁劝慰,谢雨寒和终小寒眼睛红肿,仍然在抽泣,肖火凤在一旁开导终小寒。终南信说:“这么大的喜事,怎么都哭丧脸?明水,赶快把门厅里的病人诊治了,不要让人家等候。雨寒,我们把南亮扶到屋里去。”

把终南亮安顿好了,他们关上房门,一家人来到客厅。终南信对侄女说:“你说人老了就呆了,在香港我们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我怎么就没往这上想呢?你大娘也没看出一点破绽。”终小寒说:“

88OK2011-11-23 10: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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