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2011-11-12 18:17:57

       长篇小说《香涧湖》节选之二

 

                                         

                                                温柔的力量

   

       终南信从苏北救灾回到学校,秘书告诉他驻宁部队有一个师长来找他。他知道张瑜亮也在南京,心里一阵惊喜。

       张瑜亮是父执,父亲生前曾和他一道为新四军组织药品,也是他亲自去肖家湾把自己和妹妹接送到新四军部队。后来,他离开部队到中央大学做地下工作,和张瑜亮失去联系,一别就是几年。

张瑜亮是皖南歙县人,他的遭遇很惨,早年,他抱着抗日救国的愿望参加了新四军,皖南事变后,还乡团杀了他一家六口男丁,父亲、弟弟和三个孩子;妻子疯了,不知所终;妹妹被奸污后投河;只有母亲一人存活下来。张瑜亮曾和终南信说过:此仇不共戴天,不报誓不为人!

第二天上午,终南信和学校打了个招呼,骑上自行车直奔驻军驻地而来。

见到阔别已久的领导,终南信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他握着张瑜亮的手久久不松。张瑜亮说:“一下子没了你的消息,打听也打听不到,问傅前程司令员和何壁辉政委,他们都推说不知,把我心里急得像猫抓的。直到郭鹏程说到你,才知道你在工学院。(郭鹏程是书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当过土匪,后被改造成为革命军人。)为什么不来看我,是不是把我忘了?”终南信说:“哪能呢,去乡下救灾了,要不我早都来了。”到了办公室,张瑜亮沏好茶,询问了他的近况,终南信说他现在是学院办公室主任,张瑜亮听完后说:“怎能改行呢?建设新中国最需要专家,我现在都想干我教书的老本行。”终南信说:“那有什么办法,组织上这么安排,我反映了,领导就是不采纳。”张瑜亮又问:“你在党内有职务吗?”终南信说:“有,学院党委委员。办公室也是党政合一的。”张瑜亮说:“这很重要,别小看这委员,比副校长还重要。今后无论到哪儿,只要在党内有职务,就说明组织相信你。一旦失去党内职务,你就得小心了。”

终南信说:“谢谢老领导的关心。鲁长河还跟着你吗?”鲁长河是支前运输队的队长,带着一帮人包括他的小儿子鲁承荫和儿媳赵春华从渤海之滨追随部队而来,他的另外二个儿子都牺牲在山东战场,一个在孟良崮,一个在南麻,还有一个儿子也在部队。

张瑜亮说:“还在,不过不烧饭了,我让他管理军马,大小也是个头儿,再过一段时间我让他转业到地方。”他嗓音增高,“你这个小终哪,积了大德喽,你办的那个扫盲班管用了,他们都成了有文化的人,转业到地方,大小都是个领导。要是大字不识两眼一抹黑,只能复员回家种地。马上我派人喊他来,中午一道吃个便饭。”

终南信想起了那次在山东战场因为吃鸡蛋炒辣椒被司令员在大会上指名道姓责骂一通的事,当时,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从敌人手中抢来急需的药品,医院院长为了感谢,主动用鸡蛋炒辣椒犒劳他们,说来也可怜,八个人总共才用了四枚鸡蛋,可司令员却说张瑜亮在喝伤员的血。他有意说道:“请我吃什么?鸡蛋炒辣椒?”张瑜亮放声大笑,“你这小终,不说水淹七军专说华容道。我把我一个月的津贴都拿出来,南京的馆子随你挑。司令员即便知道也不会说我喝人民的血。”终南信说:“噢,中午吃饭为什么不到你家去呀,上馆子做什么?”张瑜亮说:“我还是单身一人。”终南信说:“张师长,革命胜利了,也应当安家了。组织上没有为你考虑?”张瑜亮说:“考虑过,介绍了几个,我没接受。”终南信说:“条件满高嘛,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张瑜亮说:“找老婆总不能也靠组织呀,靠组织安排老婆,那不就是烧饭的和传种的吗?算啦,现在不谈这个。”他说完又朝着门口喊了声:“通讯员,去把鲁站长喊来。”

他们的话题不由得转入眼下的抗美援朝,终南信说:“我们刚解放,屋子还没打扫好,强盗就来了。我们能打过美国人吗?”张瑜亮说:“我打了十几年的仗,明白打仗是怎么回事。打仗跟小孩子打架一样,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仗能打赢。不过,也只有毛主席有这胆,换了二旁人都不敢,恐怕听说和美国人打仗都会吓得尿裤子。”

终南信听了此话,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来踱去。末了说:“中国有希望了。老子说治国若烹小鲜,那是软弱和退让。治国就应当有大气魄,要有横刀立马的气势,有强人才能有强国,你命都不要了哪个还敢惹你?千疮百痍的中国需要这样的领袖。”张瑜亮说:“对啊,人活着是一股气,国家也是这样,龚定庵说得好:九州风气持风雷。中国就是要有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

终南信说:“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头脑明白的领袖。看看几百年的世界历史,就是明火执仗抢劫的历史,这些明火执仗的强盗不是个人行为,而是一个个国家,他们仰仗着船坚炮利在世界到处烧杀抢掠,先是印度,后是中国,专拣肥的来。他们一边拿刀杀人,一边还念念有词说什么平等博爱自由。看看八国联军所犯的罪行,什么都会明白,可我们身边却有一些人看不清他们的强盗本质,一心向往着西方所谓的民主,做梦都想把西方的那一套搬来。学人家,要学本质,不要学那些花架子。我琢磨了,对这些强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牙还牙,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

张瑜亮看着滔滔不绝的终南信,心中颇有感触,一个文弱书生,看事情怎能这样犀利,他接过来说:“是啊,我们挨打,是因为我们地大物博,是一只肥羊,强盗看了垂涎,如果老是一只肥羊,那就老是被宰。一定得变成一只龇牙咧嘴的猛虎,这样才不会有人欺辱你。”终南信笑了,“你说得很对,我们就得变成一只呲牙咧嘴的老虎,让人看了害怕。我们应当把最优秀的人派到朝鲜去,狠狠地打击美国鬼子,让他知道疼。”

 

他们正聊着,鲁长河匆匆从外面走进来,见到终南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终秘书还记得俺,好人哪!”张瑜亮接过话头:“早都忘了,我不去找他,他还不来呢。”终南信笑而不语,鲁长河说:“冤枉了,终秘书不是那样人。”终南信这才说:“大叔,一切都好吧?”鲁长河连忙说:“托共产党的福,托张师长的福,也托你终秘书的福,都好。”张瑜亮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安排一下,马上去吃饭。”说完他走出办公室。

终南信问:“大叔,承荫和春华现在怎样?”鲁长河说:“他们现在都在太仓县,大军路过那个地方,地方向部队要人,张师长和我说这儿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就把他俩推荐给地方了。两个都在县政府工作,承荫在民政局,春华在妇联。运输队的人大都分配在苏南这一片,大小都是个官。这可都亏了你呀!”终南信说:“大叔,别说得我脸红。你还有个在部队的儿子呢?”鲁长河说:“抗美援朝去了。据说是九月份走的。”终南信说:“你不担心吧?”鲁长河说:“枪林弹雨过来的人,担心什么?听说那个地方怪冷的,手指头都能冻掉,尿尿都竖起个冰柱,要担心就担心这个。”终南信说:“不要担心,部队自然有对付冷的办法。大叔,祝福你啊,幸福的日子等你呢,赶明个把大婶也接来,一起过好日子吧。”鲁长河说:“部队哪兴带家眷呢?到时候还是回去,老伴也苦够了,回去搭把手,陪陪她过上几年好日子。”他说话的时候,喜悦在眉梢晃动。

终南信笑眯眯地看着鲁长河,心里也漾起一阵幸福的感觉。他很尊敬这个大智若愚的山东汉子,感到鲁长河的经历就是根据地人民的缩影。他们眼光远大、步履坚定。为寻求光明,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获得了沉甸甸的果实。他感慨:机遇,如同生命这根长线上的一个个小点,抓住了这个小点,就能彻底改变命运。如果不追随大军,他现在肯定还是渤海边上一个打鱼的。

 

午饭是在著名的秦淮酒家吃的,饭桌上一共五个人,张瑜亮、终南信、鲁长河、驾驶员和一个陌生的青年女子。终南信打量过去:此人二十四五岁,穿着得体,米灰色的裤子,上衣是鱼白色的列宁装;她皮肤白皙,鼻梁高高,眼睛清澈明辉,平耳根的头发被发卡固定着,根根青丝流淌着女性的妩媚,传统和时代精神在她的身上实现了完美结合。终南信纳闷,这是什么人呢?他瞅瞅张瑜亮,又瞅瞅这陌生的女子。

张瑜亮站起来指着年轻的女子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汪毓娴老师,第十中学的教师。”接着又把终南信、鲁长河向汪毓娴作了介绍。终南信听说她是第十中学的教师,忙问认不认识肖道琼。汪毓娴点头说:“那是个老夫子,肚子里丰富着呢,我时常请教于他。” 又问是他什么人。终南信说是他岳父。汪毓娴拿敬重的目光打量他一下,“你们翁婿定是冰清玉润。”终南信说:“老师过誉了。岳父应是冰清,我可不是玉润,混浊着呐!”

百废待兴时期,宴请不奢侈,几道富有江南特色的菜肴,量足而味美。畅饮是为了开怀,张瑜亮频频举杯,为相聚、为庆幸、也为祝福,他说:“我初次和南信结识,是在山东的齐长城下,那是孟姜女哭长城的地方。接连半个月的大雨,下得人心烦意躁,再加上战事残酷激烈,都害怕熬不过那一关,哪能想到我们会在这秦淮河畔相聚呢?就凭这一点,我们得把这杯干了。”说罢他仰首一饮而尽。

鲁长河看着终南信噗噗笑,终南信知道他笑什么,转过头对汪毓娴说:“你知道大叔笑什么吗?”汪毓娴摇摇头。终南信把自己想逞英雄结果力不从心累倒在烂泥窝里不能动弹的经过诉说一遍,惹得几个人大笑不止。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诉说着难忘的战斗岁月,诉说着在黑暗中盼望曙光的心理,诉说着对美好前程的期盼。终南信说:“张师长,你猜猜肖家湾的百姓怎么描述共产主义?”张瑜亮让他不要绕弯子。终南信说:“那是一个顺口溜,是这样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的是鲜鸡活肉,穿的是绫罗绸缎。”张瑜亮说:“说得好。人生一世,吃喝二字,老百姓讲究的是实惠,你看,他们的共产主义离不开吃穿。”

终南信搞不清楚张瑜亮为什么请这个年轻女子一道吃饭的用意,心里揣摩:是对象?不可能,他们相差至少二十岁,如果他们成亲,南京城肯定会增加一条茶后饭余的笑料;是老乡?听口音是,但眼前的年轻女子应是高成分出身,他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不是一路人;是亲戚?不像,如果是的,张师长肯定会介绍。有一点可以肯定,能在这个桌子上吃饭,关系肯定不一般。

张瑜亮沉湎于迟来的爱。

这个可以称之为“午后之恋”的姻缘,于他而言,比误入仙境还要令人惊喜。俗话说: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可这好事他连想都没想就从天而降,而且降下的是一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起初,他以为是梦境,眼儿几睁几闭,发现是活生生的现实,这才认真审视自己。无论如何琢磨,总找不出值得妙龄女郎心爱的理由。胡子三天不刮,镜子里照出的生生一土匪相,下眼皮像个气囊,更不要说鬓角的白发了,到底哪个地方值得人爱?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自己现在时来运转,交上了桃花运。他不由得感慨怪兮兮的运气,背时喝凉水塞牙,来时门板都挡不住。

    一切都得亏那次英雄报告会。当时,教育局要进行革命教育,到军区要求派一批革命英雄到各个学校做报告。军区把这个任务下达给野战军,张瑜亮由于当过教书先生且又有数次作战经历,被指派为第一批报告人,被派往“重灾区”的第十中学,因为这儿富家子弟多,剥削思想泛滥,是思想改造的重点单位。

张瑜亮的报告题目是《孟良崮战役》。他从战役的背景开始讲起,叙述了战役的准备以及军事调动过程,描述了战斗的激烈和残酷,最后又分析了敌我双方胜败的因素。报告会一开始就引人入胜,他以丰富学识和见解,向全体师生展示了解放军指挥人员的高超组织才干、前线战士的英勇无畏、国民党军队将领的刚愎自用以及他们在危急关头隔岸观火的劣行。特别是把华野领导人陈毅粟裕“百万军中敢取上将首级”的精神诉说得尤为精彩,博得了阵阵热烈掌声。

    报告会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特别是那些有头脑、有文化的老师更如洞天豁开。从此,解放军在他们的眼里不再是土包子,是王猛式的英豪,他们也仿佛亲身切入“扪虱而谈”的场境。这儿是民国的旧都,受国民党影响,对共产党的真实情况知之甚少。张瑜亮的报告不啻为一股春风,吹绿了闭塞的心田,使第十中学的师生第一次从正面了解到革命的辉煌历程。报告会后的数日内,师生纷纷通过写信、说体会等方式,掀起了学习解放军英雄的高潮。英雄,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的偶像。

 

    那是一个激情的年代,令人刮目一新的新政和抗美援朝的壮举,像火种,点燃了亿万人民的激情之火,也烧尽旧世界的一切,即便是有价值的东西也难于幸免。革命的残酷没有人敢于提及,受伤害的人也只能暗自流泪,而时代的大潮却毫无遗漏地把他们卷入狂飙巨浪之中,他们也只能在惶恐不安中顺应历史潮流以求自保。十中的青年教师汪毓秀亦是狂潮中的挣扎者之一。

    汪毓娴站在欢迎英雄的队列前面,英雄的身姿,她看得最清楚。初见张瑜亮的刹那,她觉得这个人面熟,试图从记忆中搜寻端倪,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越急越茫然。当那一口地道的皖南话回荡在礼堂时,她终于有些明白,但又不敢确定。

    报告会的当天,汪毓娴独自一人骑着单车找到了驻军驻地,却被挡在门外。军事重地,哪容得闲人光顾,说不定来人是美女蛇之类。是张瑜亮闻讯亲自到门口迎接,她才得以进入。几句寒暄之后,她单刀直入,询问了张瑜亮的籍贯,从而证实了她的推测。谨慎的她,没有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晚上回来,她失眠了。

    他们是同乡,徽州歙县城外鱼梁坝旁,从他们的村庄可以看到举世闻名的太白楼。汪毓娴清楚地记得,张瑜亮是她的国语课老师,她和张瑜亮的大儿子在同一个年级。她还隐约地记得:豆蔻年华的她对这个老师很有好感,觉得这个老师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少女的朦胧中还真有些浪漫,不乏想入非非。后来,她小学毕业,离开了家乡来到南京寄宿在叔叔家读中学,时间久远,浪漫的情怀没了,但老师的印象却铭刻在心中。

    汪毓娴知道张瑜亮家遭受的惨祸,但不知道那是何人所为。假期回家,她向父母问过此事,但父母对此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她感到儿时的伙伴对她冷冰冰的,甚至有些敌意。她没有深究,但隐隐约约地知道张瑜亮家的惨祸和自己的父辈有关。后来,她高师毕业,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前程一片灿烂,故乡的往事也就淡忘了许多。

    就在汪毓娴风鹏正举的时候,革命浪潮以海啸般的力量冲垮了旧时代的堤坝。改朝换代,使她失去了一切亲人,也失去了值得炫耀的家庭,变成一个备受歧视的孤独人。她惴惴不安,总是担心革命的屠刀随时会砍向自己。颤栗之下,她觉得需要一把能使她免遭风雨侵袭的大红伞。

    张瑜亮的出现,使汪毓娴看到了一缕曙光,也诱发起儿时的天真浪漫。张瑜亮单身、有学识、地位显赫,只是年龄大了些。她仔细地权衡利弊,觉得年龄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雪山,英雄和美女结合,年龄不应当成为障碍;与其在悬崖边行走,不如现实些,找一块平坦的谷地安营扎寨。世事总不是那么十全十美,优点和缺点是一个事物的两面,在有情人眼里,白发标志进入了人生的丰收阶段,眼袋是丰满的象征;像张瑜亮这样的人,如果不捷足先得,很快就会变成她人的猎物。于是,在经过这次彻夜失眠后,汪毓娴加紧了步履,希望快速到达目的地,接受大红伞的保护。

    在以后的日子里,汪毓娴几乎天天都去军营,以知识女性的典雅、细腻和温柔、感化和滋润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并且从张瑜亮的眼里读出了惊讶、欣喜、疑虑和欣然接受的心理路程。

 

    特殊的恋爱,终于惊动了高层。不是因为年龄的差异,尽管他们完全可以父女相称;不是因为频繁的接触,尽管在那个年代这样会被称之为沉迷色相。革命并不禁止浪漫,也不反对老夫少妻,而是禁止两个阶级的合流,丧失阶级立场差不多就是背叛革命。

    军政委严肃地找张瑜亮谈话,希望他站稳阶级立场,不要被地主资产阶级小姐的美貌所迷惑,并说那是一条吐着信子的美女蛇。张瑜亮不以为然,争辩说自己受党教育十几年,知道什么是立场,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干嘛说得那么可怕。军政委责问他:如果时间倒退三年,这个美女会嫁给你吗?这分明是阶级敌人在新形势下向我们进攻的一种方式。

张瑜亮说:“这恰恰证明我们胜利了,地主资产阶级失败了。不能否认,这也是革命的目的之一。”军政委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你这是什么逻辑?革命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娶地主资产阶级的女人?你这是反动观点,要受到严厉批判。”他也大声说:“那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枪崩了,党的政策不是说要改造他们吗?”军政委冷笑:“是的,我的张瑜亮同志,你可是改造到裤裆里去喽!”接下来,张瑜亮沉默以待,任凭军政委苦口婆心,他不再说一句话,第一次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接下来,又有两次谈话:一次是军长找他谈,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动摇,结果可想而知,以至于军长事后摇头对军政委说:“这小子鬼迷心窍,不见棺材不落泪。”。另一次是军领导班子集体谈话,军长政委副军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七八个人轮番对他进行教诲,他还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军党委拟议对他进行纪律处分,几个方案摆在军首长的脑子里:降职,复原,开除军籍。

关键时刻,军区政治部主任何壁辉过问了此事。何壁辉把张瑜亮叫来并告诉他,给他一个星期的假期,让他回歙县老家看看老母亲,散散心,把这件事冷却一下,看能不能峰回路转。临走时,何壁辉嘱咐他,回来后首先到军区来,傅前程副司令员想见见他。

 

    何壁辉的恩准使张瑜亮深感意外。他几次请假要回乡探视老母,领导都没有批准,因为新政权刚成立,剿匪、维护治安、抗美援朝,一件事连着一件事,没有片刻的安宁。他于当天就急匆匆地带上警卫员、驾驶员赶回歙县。

    瘦骨嶙峋的母亲悲喜交加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老人已没泪水,因泪水已经流尽。老人说:“去年政府就让我搬到这个地方,还指派一个人照料。我心思你快回来了,谁知竟又拖了一年。”张瑜亮说:“妈,孩儿不孝,给家带来不幸,胜利了也没有及时赶回来,让你老盼念。”老人的嘴巴抽缩了一下,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你是个太岁,就是赢了半个天,能填得平那场祸吗?”张瑜亮仿佛受到当顶一击,半天爬不起来。

    张瑜亮在警卫员的拉扯和催促下站立起来,把母亲扶到一个太师椅子上坐下,这才仔细打量母亲:清癯的面容看不出一点喜悦之情,透出的都是苍凉哀怨。他清晰地记得,即便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母亲也丰盈壮实,他不敢相信眼下的母亲竟骨瘦如柴,几乎是皮裹着骨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是复仇的心理支撑着他走完了峥嵘的历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活着并且带着喜讯告慰母亲。如今,这个简单而崇高的愿望实现了,母亲却没由此而高兴,依然耿耿于当年的惨祸,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一时却无语表达。

    “安家了吗?”母亲首先打破沉默。张瑜亮小心翼翼地说:“没有。还没找到合适的。”老人说:“岁月不等人啊!”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已近知天命之年,仍然孑然一身,况且还肩负着繁衍的使命,难怪老人要责备自己。

老人缓缓地问:“你这次回来是不走了?”张瑜亮说:“妈,我想把你老人家接走。”老人很快地回答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走了我心不安。吃过饭,去看看你老子、弟弟和几个孩子。”老人的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几乎要凝固起来。

“看来你官当得不小,小包车、屁股后挂匣子的都有,这都是命换来的。官当大了,要做好事,不要像那些人面兽心的东西。你看看那汪家,残害别人,自己也没落好,一门人给枪冲了好几个,有一个还是从南京押回来的,连个收尸的都没有,都被野狗吃了。据说他家还有个丫头在外头,也不敢回来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长着眼呢。” 

他说:“妈,你老的话孩儿记下了,今生今世决不当狗官。你老年纪也大了,需要人照应,还是跟我走吧。要不然孩儿也不放心。”老人说:“有什么不放心,十几年我不是一个人过?况且政府现在还安排人照顾我,也算享你的福。放心去吧,妈的心安了,你要到政府去,替我谢谢人家,得人好处,永世不忘。”

    翌日,张瑜亮去了村公所拜谢。村支书是他少时好友,寒暄之后,村支书带他去张氏坟茔祭奠了先父和二个弟弟和三个孩子。路上,村支书指着小河对岸的一片荒凉之地说:“瑜亮,皖南事变后,带国民党兵杀害你父亲、弟弟和孩子的凶手就在狼牙岩被枪毙了,那次一共枪毙了二十几个人,汪家一门就有五个,被判刑的更多,房地产也统统分给了穷人。”张瑜亮抬眼望去,只见狼牙岩怪石林立荒草丛生,一个令人目睹心寒的地方。

在父亲和孩子的坟头烧纸时,张瑜亮的心都要碎了,要不是警卫员及时扶持,真的要瘫软在地。他匍匐在父亲的坟上痛哭,嘴里不停地祷告:父亲,汪家的仇有人替我们报了,你老可以瞑目了。当想起两个壮实的弟弟和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矢头碰地眼睛流血,警卫员害怕哭坏了身体,强行拉起他。村支书也苦心相劝,起先说些大仇已报不必这样伤心之类的话,见没效果,又改口说:“瑜亮,改朝换代杀人、伤人无数,谁让我们赶上了?你这样柔弱,看不出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战将!”这激将劝法还真管用,只见张瑜亮擦擦泪水,不再哭泣。

回来的路上,村支书说,据说汪家还有一个闺女在南京教书。张瑜亮问:“那闺女叫什么名字?”村支书说:“叫汪毓娴。我去年见过她,长得不丑啊!定是一条美女蛇。”张瑜亮心里猛然一震,手脚都麻了。

    这天夜里,他辗转反侧。终于明白何壁辉主任为什么要他回故乡看看,看来组织上早知道了这一切,但又不愿把话挑明,让自己亲身去经历一次,然后再做出决定。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心里却纷乱如麻,不知道何去何从。

接下来的几天,张瑜亮几乎寸步不离母亲,为母亲烧饭、洗衣、洗脚、陪母亲聊天,老人渐渐开了笑容。眼看假期已到,张瑜亮恋恋不舍地告辞。老人把他送到门外,突然拉着他的手说:“知道娘还惦念什么吗?”他说:“知道,你老人家放心。”

 

返回南京的路上,他看到路边的电话线下,有一只鸟在地上扑乱打转,马上吩咐司机停车。他走过去,抓起鸟,发现它的一支翅膀断了,雨雾天气,鸟儿看不清电线,碰上了。他觉得这鸟可怜,就把它带回来,希望能治好它的翅膀,然后放飞。

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医生把鸟的翅膀固定了,然后提拎着鸟笼子去见何壁辉主任。何主任见他提拎一个鸟笼子,觉得奇怪,“你提拎着这东西做什么?”张瑜亮说:“路上捡的,翅膀被电话线碰断了。这鸟蛮可怜的,不把它治好怕难以生存,孬好也是一条性命。”何主任看看笼中的鸟,鸟被伤痛折磨得没精打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何主任怔怔地发愣,不停地用手指头敲打桌面,然后就给傅前程副司令员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副司令员就到了。看见张瑜亮,傅前程很高兴,几句寒暄之后,军人的直率性格就显现出来,“听说你正和一个被镇压的反革命的女儿谈恋爱?”他点头说:“是的。”傅前程说:“想过后果吗?”他说:“想过,大不了复员。”谈话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傅前程和何壁辉交换了一下眼色,何壁辉说:“我们可舍不得让一个战将复员,我们倒是想命令你服从组织的决定,离开那条毒蛇。听清楚了,这是命令。”他说:“共产党不是说要改造所有的人吗?你们为什么害怕一个女人?”何壁辉说:“是的,我们有能力改造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但这不是你这种改造方法,在一个床上搂着改造。”

张瑜亮激怒了,他大声地吼叫:“我今年多大了,四十六岁!难道也让我去找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再说,哪个把我的孩子杀了,我就让哪个替我生出来,一报还一报,这难道错了?”

傅前程和何壁辉似乎被张瑜亮的盛怒触动,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何壁辉接着说:“挺不错的理由,有大丈夫气,怕汪毓娴的年轻美貌也是重要的原因吧?你这是熊掌和鱼都想得到。”张瑜亮没好气地说:“你们不都是男人吗?有年轻漂亮的在那儿,谁都不会要又老又丑的。” 这句话把两个上级说得目瞪口呆,他们还没见过有哪个下级敢在他们面前如此放肆。谈话在意想不到的气氛中结束,两个首长发愣之后继而哈哈大笑,何壁辉摆摆手让张瑜亮回去再想想。

张瑜亮拎起那只鸟笼子,气鼓鼓也忐忑不安地走了,心思这下彻底完了,无论复原或者转业,汪毓娴都绝对不会嫁给他,哪个会要一把不能避风雨的破伞,而自己残酷的复仇愿望再也不会实现。出了大门,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淌,他想放声哭,但又强噎了,看来这小娘们不属于我张瑜亮的了,他懊悔,为什么不再司令员和政委面前说自己实实在在地喜欢她。他边走边哭,边哭边想,想着想着突然破涕而笑。至于为什么会笑,且听下文分解。

张瑜亮走后,傅前程说:“这小子的话是男人的话,大兵的语言,充满剽悍之气,不出此言,难以凸现出胜利者的身份。”何壁辉却欣赏他的智慧,说“他请那只受伤的鸟替他说了话,激活了我的恻隐之心,”他又说:“人不能装孬,有些时候就得犯难而上,如果他刚才是一副怂样,怕他的婚事也就泡汤了。他还是有党性的。”傅前程呵呵大笑,“这么说我俩都中了他激将法的计了。”何壁辉说:“这小子聪明,知道他在我们心中的分量。换上二旁人,别说激我们的将了,我们一瞪眼,怕吓得他裤子都是湿的。”

 

且说那日张瑜亮从何壁辉的办公室出来,泪水夺眶而出,本以为和汪毓娴结婚无望,不由得心灰意冷,他边流泪边想,怎能如此命薄,刚看到一点希望,就被扼杀于摇篮中,当他把二位首长的情态细细回想一遍,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他知道自己通过争辩达到了目的,证据是二位首长听了他的牢骚后,先是发愣之后继而哈哈大笑,这说明他们认可自己的争辩,他也知道傅前程和何壁辉欣赏自己的才干,没这样一层关系,他只有转业的份了,可能还要糟糕,比如复原回家当农民。

    张瑜亮得意地提拎着鸟笼子回到宿舍,见宿舍冷冷清清,看这样子像是几天没人整理,桌子上的灰厚厚的一层。他挠挠鬓角,心思这人怎么几天没来呢,莫不是生病了?他匆匆到门卫询问情况,哨兵吞吞吐吐,到底也没说出名堂。他火冒三丈,指着哨兵的鼻子破口大骂,哨兵给骂急了,才说出实情,原来军部在他去歙县的当天就通知门卫不准汪毓娴入内。他虽咬牙切齿,但也没忘向哨兵道歉,接着拿起电话拨通了第十中学。不一会儿,电话那端传来汪毓娴柔弱的声音,他一句话没说完,那边就已泣不成声。

    一个小时后,汪毓娴来到部队大门口,哨兵不再阻拦,而是拿起电话通知张瑜亮。张瑜亮三步并成二步前来迎接,汪毓娴又哭得泪人似的,责备说:“走了……也……不打声招呼,看……哨兵那……冷冰冰的样子,还以为你受……受处分了呢。”张瑜亮说:“军队的事,说走就走,况且有些事不能说,这是纪律。”听说是纪律,汪毓娴擦擦泪水不再追问,她是聪明人,知道这几天必然发生了重要的事,而现在一切又恢复如初。她是为寻求保护而来,只要有一把大伞为她撑开,管那些做什么?这些人都是拎着脑袋玩到现在,有着铁一般的纪律,即便去问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如愿。

进了宿舍,看见摆在桌子上的笼子和鸟,汪毓娴问:“怎么养起鸟来了?”张瑜亮说:“我哪有闲心养鸟。它受伤了,救它一下。”汪毓娴说:“没想到你这当兵的还这么慈悲。”张瑜亮说:“带兵的人,要真有慈悲之心,手里拎的都是性命啊!”汪毓娴说:“带兵的人能这样想,那也是士兵的福分。”她边说边拿起水舀子,舀了点水撒在砖面地上,然后拿起抹布擦桌子,之后又掀起被单拿到门外抖抖,一切忙完后,又把煤油炉子点燃,烧上一壶水,这才开始扫地。

汪毓娴忙的时候,张瑜亮坐在一边静静地观看。这是一个可以做女儿的人,年轻美貌复有涵养,娶其为妻,夫复何求?可她偏偏又是仇人的女儿,冤家路虽窄,但怎么也想不到会窄到下脚都难的地步,跟唱戏似的。几个小时前他在两个首长面前说的话,只是他认知的一面,另一面却是他非常爱这个女人,男人爱女人,自然是越年轻越好越漂亮越好越有淑女气越好,这也是枪林弹雨的报答,英雄和美色历来是天然组合,况且他们是爱在前,知她是仇人的女儿在后,反倒使这爱情的滋味更加浓烈,成为任何烹调大师都无法烹制的美味大餐。

    汪毓娴忙好后,正好水开了,她又沏了两杯茶,这才靠着张瑜亮坐下来。张瑜亮一把把她搂过来,柔和地说:“毓娴,我们结婚好吗?”汪毓娴的脸微微泛红,“不能浪漫一些吗?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张瑜亮问:“怎么浪漫法?不是要我下跪吧!”汪毓娴痴痴地笑,“哪敢让你这大师长下跪,但求婚总是要的吧,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尊重妇女吗?要娶人家,连求都不求一声,也算是尊重?”

    张瑜亮站起来,双手握住汪毓娴的左手,郑重地问:“毓娴,我恳求你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汪毓娴温情脉脉地看着他,“我愿意。”说完就偎在他怀里。张瑜亮搂着汪毓娴,像一阵清爽山风掠过心头,涌起透骨的快感,这既有老夫娶少妻的踌躇满志,又有复仇的惬意,他思忖:啊,大丈夫原来是可以这样当的。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嫁给一个比你大那么多的人。”张瑜亮终于问了憋在胸间许久的问题。汪毓娴迟疑了一下,脱开他的双臂,满脸的认真和诚恳,“因为你像我父亲。”张瑜亮如同被马蜂蜇了一下,马上跳起来。把他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排列在一起,简直奇耻大辱,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比喻。他抓住汪毓娴的臂膀,用力的摇晃,声色俱厉地吼叫:“真是这么想的?”

汪毓娴没在意这异常而粗鲁的举动,脸上依然风平浪静,“是的。在腥风血雨的日子,一个弱小的女子还能有什么企求,保全生命而已。从小跟着父亲,他就是一把大伞,罩着我,使我免受世俗的风吹雨淋。只有在父亲身边,我才觉得安全,才不是一朵任人采摘的花。”张瑜亮觉得这温柔的叙述合情合理,抓紧肩膀的手渐渐地松弛下来,只听到汪毓娴继续说:“你那个报告,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和你一样,都是坚韧刚强的人,只不过他代表的是另一种观念,也就是你们批判的私有制观念,而持这种观念的人失败了。现在,我呆在你身边,也有安全感,不因为你是师长,而是你的人格,是你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人格,这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格,就像我母亲当年托付于父亲一样,难道年龄也应当成为障碍?”张瑜亮听得酣畅痛快,再一次把汪毓娴搂在怀里,闻到她发根散发的强烈的女人味,男人的踌躇和残忍像狂风暴雪夹杂在一起又一次横扫情感的原野。

 

    傅前程、何壁辉不畏忌讳且心细如丝,他们及时表示要参加张瑜亮汪毓娴的婚礼。这使得那些畏首畏尾的人如释重负。军政委主动要求担任证婚人,师政委成了司仪,祝贺致辞的人自然是军长,婚礼也由此变得庄重。所谓张瑜亮的婚姻是国共合作、张瑜亮被糖弹打趴在地上的流言也嘎然而止。政治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大人物一言九鼎,底下的人认为很神圣的事,诸如立场等问题,到大人物那儿,也就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被化解,即便是叛徒,大人物如果不想惩处,也会继续让他品茶议事。所以,尽管立场事大,但在人性面前却不堪一击,人性是一切事物之根本,关键是有人否认它存在,所以才会出现残酷斗争这些背离人性的事来。

    喜酒一共只有五桌,四桌是部队上的人,一桌是第十中学的人,终南信的岳父肖道琼因为和汪毓娴同在国语组,也被邀请来了。当终南信把岳父介绍给张瑜亮时,张瑜亮热情地说:“我们是同行,过去我也是教书先生。上次登门拜访无缘会面,改日一定登门拜访聆听赐教。”肖道琼说:“张师长和汪老师情投缘合自是佳话,一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鲁长河也来了,按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他参加这只有团长级别的人才能参加的隆重婚礼,可张瑜亮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面对许多首长,鲁长河总有些拘束,一直堆着笑脸,也没敢把自己休妻之事告诉张瑜亮。

    当司令员傅前程看见终南信,立即把他招呼过来,让他坐在自己和政委何壁辉中间,“你这小终啊,知道我们到南京了,也不来看看,太清高了吧,嫌我们这些大兵粗糙了?”终南信说:“侯门深如海。想去见你们得经过三岗四哨,吃尽白眼。再说,你们现在军务繁忙,也不便打扰。”何壁辉说:“你看看,不是倒落到我们身上。得,不打嘴官司了,现在怎样?不开心,还回到我们部队来,我虚席以待,政治部正缺个处长人选,那可是正师级。”终南信说:“供职属下虽只一年多,但首长们的品格如灯塔在心,地方终究不如部队单纯,首长不是因为我是书呆子一个把我推出来的吧?”傅前程爽朗大笑:“又是一耙子,耙得不轻哪,只怪你牌子硬,上级要调你,我们也只好忍痛割爱。刚才政委的话认真考虑一下,正师级,和张瑜亮平起平坐,许多人熬了几十年也达不到这个级别。”终南信说:“好吧,回去和妻子商议一下。无论如何,我要谢谢首长的看重。”

    新郎和新娘前来敬酒,傅前程着实瞅了新娘一会儿,把新娘的脸瞅得像三月的桃花。何壁辉风趣地说:“不要害羞,军人的妻子面皮薄了可不行,副司令员在政审呢。”惹得满座人大笑。新婚夫妇要到别的桌子敬酒,傅前程把张瑜亮喊来说:“知我者,何主任也。我这眼睛毒着呢,入木三分。善待你的妻子,你小子掉到福窝里了。”张瑜亮正色说道:“感谢副司令员和政委,福分也是你们赐给的。”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何壁辉听了直摆手,连忙说道:“受党教育这多年,连话都不会说了,你感谢谁呀,得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我们在座的虽然都是九死一生,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能有今天?”张瑜亮满脸堆笑,何壁辉说:“我借花献佛,来,在座的,为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我们带来的福,干杯!”满桌的人顿时站立起来。

傅前程端着酒杯却没往嘴边送,他感慨地说:“不是经历过来的人,谁也无法了解我们这些人的心境。当年,我被逼无路,一把火烧了老财的屋子,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雪山草地不是最难熬的,最难过的是湘江之战,满江的尸体,江水都红了,我真绝望了,哪想到能有今天。所以,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没有我傅前程这样人的今天,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可能早都填尸沟壑,最好也只能是个土匪。所以,我生是毛主席的战士,死也是毛主席的冥兵,我这一辈子包括下辈子再下辈子都跟着毛主席。来,我们干了!”众人一饮而尽。

何壁辉喝完杯子里的酒,又倒了满杯子端起来接着说:“老傅说的是真话,想当年,苦难如渊,九死一生,何曾想到有今天。我还要补充一点。我读过《四书五经》,也读过《圣经》,《四书五经》是入世哲学,《圣经》是宗教也是信仰。信仰上帝就要绝对服从,不能有任何怀疑,这就是宗教的特点。我们共产党人不信神,可是有信仰,因此我们要绝对的服从党,没有党,我们这些单个的人一事无成,没有共产党这样的严密组织,革命能成功吗?没门!所以,党在我的心中比庙还神圣。张瑜亮,把大家的杯子都满上,为共产党干杯!”

两位首长的话,像春雷一样震撼所有来宾的心。张瑜亮一边斟酒一边思忖,这两位首长说的全是大实话,简直就是自己和郭鹏程的写照,革命不胜利,郭鹏程还是土匪一个,自己弄不好已经横尸路边,这样的话,我为什么就想不起来讲?天天喊万岁也喊不到点子上,看来我的道行还得练。终南信的感觉却和张瑜亮的感觉不一样,他觉得司令员的话是个人感情,而政委的话简直就是牧师的语言,但实质相同,都是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述说复杂的政治本质:毛主席是民族救星,但首先是追随者的救星,共产党是政党,但也是超宗教组织。

坐在邻座上的教了几十年书的肖道琼见这群大兵的举止,听了这群大兵的话,仿佛进了罗汉堂,聆听了高僧的妙言。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张瑜亮从洞房里取出鸟笼,放飞了那只痊愈的鸟。黑暗中,鸟儿分不清方向,旋转着又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抓着鸟向前走一段路,使自己也容在夜色里,然后用力把鸟往天上一托,那鸟儿呼啦啦地飞走了。

 

婚宴结束后,部队的吉普车把终南信翁婿俩送到家门口,他们走进屋,看到肖火凤在灯下看书,知道她在等他们归来。肖道琼说:“火凤,给我们沏壶茶吧。”肖火凤看看父亲,“都这么晚了还喝茶,春茶醉人,不想睡觉了?”肖道琼说:“反正明天是礼拜天,晚起一会儿。”终南信说:“大兴趣正浓,茶我来沏,再陪大聊一会,肚子里酒肉多了,得有消化时间,你去睡吧。”肖火凤点头走了。

    “张师长面子不小,参加婚礼的都是儒雅可亲的高官,没有不识文墨的粗俗汉子,特别是那个何主任,足智多谋,幽默诙谐。这使我从根本上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难怪共产党能打胜仗,人才济济啊!”肖道琼不停地感叹。

终南信沏好茶,摆好了两个茶杯,“大有感而发,是什么事感动了你?”肖道琼说:“你看,那些人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人家已功名成就,大却一事无成,空长了一头白发,衣冠禽兽而已,自惭形秽哪!”终南信说:“大不可如此自卑,平心而论,你和同代人相比,是成功者,不说你桃李满天下,就凭你的学识和见解,不说是万里挑一,千里挑一完全达到。”

肖道琼说:“你说的不对,大不是自卑,大到目前为止仅仅是为衣食忙碌而已,和动物相差不远,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是衣冠禽兽。”他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不能仅仅满足于吃饱穿好,满桌的山珍海味和一头牛面对一片青草有何区别?人生一世,要留一些有益的东西在世上,这才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不枉是一个人。唉!”他发出一声长叹,头儿慢慢地摇摇,“可笑呀,五十余岁,才悟出这么一点道理,失之东隅,可悲可叹。”

终南信被这由衷自省言语触动,不由地跟着说:“既然失之东隅,也可收之桑榆呀。”肖道琼说:“如果苍天能假我以时日,我一定不辜负苍天的赐惠,绝不屈辱了人的称谓。”他把人字说得特别重。终南信问:“大想做什么呢?”肖道琼说:“容我好好想想,肯定是力所能及之事。”终南信从茶壶中倒出半杯茶又倒回茶壶,然后又倒了大半杯递给岳父,自己也倒了半杯,“您老的自省精神值得我学习,也提醒了我,不可混日子,免得老大徒伤悲。”

翁婿二人一边品着茶,一边聊着,话语自然又转入今晚的男女主人,终南信问:“大,老师这个人怎么样?”肖道琼说:“相处仅仅几个月时间,看不大准确。她文静,对人唯唯诺诺,特别是对领导。不过,她特别爱惜花草,自己花钱买了许多小竹子,把我们办公室前的花圃做了个栅栏,还竖起一个警示牌,由此可见她的爱怜之心。”终南信沉思了片刻说:“言行是心灵的折射,她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肖道琼问:“这么说她有难言之隐?”终南信说:“这人的言谈举止说明她是成分很高的人,我猜测她家应是大地主,这样的人在这时候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肖道琼点头称是,“你这一说,我明白了。同事都说她嫁给可做父亲的人太可惜了。现在看她的选择很无奈,婚姻的政治目的太强了。但愿她日子能过好。”终南信说:“她好日子肯定有的过,张师长那人有道德的主骨。既然納妻为妻,肯定会善待于她。”

 

张瑜亮和汪毓娴的婚后生活妙趣横生,如料峭春风苏柳枝,严寒里夹带着温暖,又如温水泡茶,兑上几次水方浸出滋味。这一切,皆源自他娶了仇人的女儿。

张瑜亮??

卡洛拉2011-11-14 13:19:46
蛮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