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带砖护腰2012-02-16 16:59:32

  卷一:当时年小,倚门待春风
  1探视
  王妈妈行走在百芳园长长的回廊里,神色肃穆。
  阳光映在杨府的院墙上,明晃晃的,照得院墙上已有些晦色的红漆一阵暖融。小丫鬟们三三两两地靠在院墙上,磕着瓜子儿说闲话,见着王妈妈,机灵的,便上前问好,胆小的,就缩在墙角,巴不得王妈妈没看着。
  杨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小丫鬟们闲了没事,在百芳园内嬉戏游玩,也是一道难得的景色,王妈妈虽然严厉,却也不曾斥责她们。
  她经过浣纱坞,又绕过了朱赢台,再转过长青楼,眼前便出现了一堵高墙,两三个小丫鬟背对了她,靠在墙角花圃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府中的事,却是没听着王妈妈的脚步声。
  是小库房里做活的丫头们,都是新提拔上来的,未曾入等。
  杨家是江南豪门,这些不入等的小丫头片子,也穿得体面,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袄,虽然看着朴素,但袄子里的棉絮,却都是厚厚实实,纵使是冬日,也透着暖。
  “这回大姨娘过生日,可要比上个月七姨娘的生日更体面些。等闲不拿出来使的金线银线,一下就领了十多团去,也不晓得针线房上头能不能紧着日子赶出来。只是咱们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了。”不知是谁的声音里透了艳羡。
  “眼浅!”又不知是谁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边提拔上来的姨娘……自然更体面,你也是没见过世面,前几年四姨娘做三十岁,那才叫一个场面呢,啧啧,什么缂丝八宝锦、洒金杭罗……流水似地从小库房往外拨,不知道的人,哪一个不说是太太过寿?”
  王妈妈便沉下脸,冲着墙边冷斥。
  “没规矩!太太姨娘们的事,也是你们说得的?”她在回廊边上站定了,拧起眉头凶神恶煞一般地瞪着墙角的小丫头片子,唬得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头一阵纷乱,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墙边的红漆木门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从门缝里望着王妈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小院门口,这才互相议论着,“王妈妈去南偏院有什么事儿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听人说,九姨娘这两天越发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厉害。”不知是谁,撇着嘴说了一句。
  说着,几个小丫头便都笑了起来,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呢,也是咱们能说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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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说是偏院,其实就是下人住的大杂院隔出来的,距离正院,有十万八千里,在百芳园的边边角角上,开了一扇门再弯过几个夹道,才能进南偏院的门。一墙之隔,就是嘈杂喧闹的大杂院。
  这几年来,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住在南偏院里的,那便是这所大宅里最没本事,也最不受宠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还活着的时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进来,这两个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宠,也没有什么脸面的,这南偏院就显得有些阴森,院子的角落里,还从青砖缝里长了老长的草出来,院子里的几竿竹子,也都是半黄不青的不讨人喜欢。王妈妈站在院门口左右看了看,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才进了院子最里头一溜三间的青砖房。
  王妈妈一掀开帘子,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她边说边往九姨娘的卧室走,直到进了卧室,才有两个小丫鬟迎了出来。这两个小丫鬟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发下来的秋衣,过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显得格外的寒酸,年纪更小的那个,衣襟上还打了个大补丁,透着股村气,王妈妈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这才调换出笑脸来,走到枣木大床边,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一遍,“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
  说是请安,但王妈妈只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并不以为忤,她咳嗽了几声,吃力地半坐起身,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是代——”她又咳嗽了起来,两个小丫头忙上前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妈妈后退了几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脸上似的,她放柔了声音。
  “奴婢是代太太来看望九姨娘的不错。”
  王妈妈见室内就这三个人,便左右望了望,这屋子里不过两三个樟木的箱柜,上头的锁头都生了锈,窗门紧锁着,窗棂下靠着个小风炉,还有一两个小板凳。
  王妈妈就皱了皱眉。
  “怎么不到廊下去煎药?”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有一股冷冷的刀锋般的威压,两个小丫鬟对视了一眼,正要跪下请罪,九姨娘已是一边咳嗽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道。
  “王妈妈不要责怪她们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够。”
  王妈妈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规矩不可废。”
  两个小丫鬟就很无措地站着,也不知道是请罪好,还是就当作没这回事好。
  和这样蠢笨的小丫鬟子计较什么?王妈妈忽然又心平气和了起来,她问,“怎么没见七娘子。”
  “回王妈妈话,七娘子还在午睡。”还没等九姨娘答话,小丫鬟便抢着说,“奴婢这就去叫七娘子起来。”
  王妈妈和九姨娘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这小丫头灵巧地跑出了阴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来让,“王妈妈坐。”
  余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为王妈妈搬了一张樟木椅,上头的弹墨椅袱都泛了黄,王妈妈干咳了声,俨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给王妈妈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见了,王妈妈带着一丝不满,“这院里的婆子丫头们,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个个都不知去了哪里。”
  “嗐,她们也都忙着呢,眼看着就到了年下,各家谁不是一摊子的事?”九姨娘却似乎看得很开,这是个生得很平实的妇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形容却已枯槁,瘦得肉都干了,腕边的一个金镯子可怜兮兮地晃荡着,就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
  王妈妈就矜持地笑了笑,接过那小丫头捧来的茶,却并不喝,只是放在手心里暖着。九姨娘又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带期盼地望着王妈妈。
  “七娘子也有六岁了吧。”过了一会儿,王妈妈问。
  九姨娘就笑了,“嗯,与九哥儿是一样的年纪。”
  提到九哥儿,王妈妈脸色就柔了三分,话也多了起来。“九哥儿调皮着呢,昨儿又打了个什么玩意儿,惹得太太一阵好说,偏又舍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这样的性子,人都说,双胞——”她又收住了这半截子话。
  九姨娘露出几分苦涩,接着她的话头道,“七娘子却安静得紧,成日里寡言少语的,只是绣花。”
  “九姨娘的一手针艺也算是有了传人。”王妈妈就抓着这个话头说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岁,就绣得花了?”
  “断断续续学了半年,也不过是勉强不把迎春绣成月季罢了。”九姨娘眼里就闪过一丝骄傲,声调却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赶她去睡了一会儿,倒显得她有几分懒,叫王妈妈见笑了。”
  到底是当姨娘的人,再落魄,说话行事,也不至于土得掉渣。王妈妈就有了三分敬重,“哪里,七娘子孝心可嘉。”
  这时,便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揉着眼,被那丫鬟领进了屋子,她穿着天青色万字不到头的小袄子,梳了两个小丫髻,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浆洗得很干净,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可爱。
  王妈妈就笑,“七娘子,可还认得我吗?”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着王妈妈,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礼。“王妈妈好。”
  “七娘子多礼了。”王妈妈连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礼,她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冲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边,大眼睛咕噜咕噜直转,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妈妈。
  王妈妈忽然就觉得她和九哥儿长得很像。
  双胞姐弟,就是双胞姐弟。她在心里头暗暗想着,就把原有的傲气,收了一点起来。
  “王妈妈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带着一丝疲倦地道,“不是我自夸,小七这丫头,倒真是挺伶俐的。将来,不至于给太太添太多麻烦。”
  王妈妈连忙说,“是不是太太养活还不一定呢,太太只是叫我来看看九姨娘,问问九姨娘,这大年下有什么礼要捎给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来打一两回秋风,九姨娘脸上就闪过了一丝难堪。她垂下眼望着手上的金镯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待要说话,又咽了下去。
  王妈妈素日里刻薄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安详地坐着,拿眼看着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边,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妈妈,忽地就抿着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么?”王妈妈就放柔了声音问。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脚的,想要搬小风炉,又搬不动。”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着屁股想要把小风炉搬起来,可小风炉上还有个药罐子,她怎么搬都使不上力,脸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约而同都笑了,王妈妈眼里闪过了一丝怜悯。
  这大宅门里,最落魄也最好糟践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妈妈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平时迎来送往,应酬得都是有脸面的姨娘,很少见到这么凄凉的景象。
  这一笑,就好说话了,九姨娘望着王妈妈,恳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几天的了,这年,未必能过得去……就让小七跟着太太过活吧,也唯有跟着太太,我这个当娘的才能放心闭眼。”
  七娘子眼里就蓄起了泪,九姨娘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镯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来,递给了王妈妈。
  “妈妈若是能在太太面前美言几句……”
  王妈妈忙把九姨娘的手推开了。“这可不敢当,我们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倾身握住王妈妈的手,就把金镯子往她手上套。“妈妈别和我客气。”
  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妈妈千万不要客气。”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妈妈照顾了。”
  王妈妈也就不推辞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镯子,微微笑着说,“其实太太也是有这个心思的,毕竟,七娘子和九哥儿是双生姐弟,养在一处,也热闹些。”
  九姨娘顿时显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来,“妈妈这一说,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头,“小七,去把你绣的那幅牡丹花拿来,给王妈妈看看。”
  七娘子就听话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语、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后头,搬着小风炉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对那端茶的丫头皱了皱眉,“秋枫,你跟着立夏,别让她打了药罐子。”
  秋枫这才知道走,还滴溜溜地,不舍地看了几眼王妈妈,才出了屋子。
  少了这三个人,屋内顿时就空了起来,阳光终于照到了屋子里,隔着窗纸朦胧地散射进来,把九姨娘的脸映得也有了一丝血色。
  “我这些日子,就是等着妈妈。”九姨娘徐徐说,王妈妈收了她的金镯子,便会为她办事,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来,也有了一丝笑模样。“只是……四姨娘前些时候,也来过几次。”
  王妈妈顿时就眯起了眼,“四姨娘来过?”她觉得自己的语调,也未免激动了些,便连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着呢,想不到也会踏南偏院的门。”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头徐徐地转动起了左手上那个小些的银镯子。“我这病越是冷发作得越是厉害,大夫也说了,很难过去年关。四姨娘便来问我,要不要将小七放到她的院子里养。”
  九姨娘的病,其实并不是过不去年关,只是要拿百年的老参做药引,才能吊着命。
  王妈妈就仿佛不知道这事似的,先叹了口气,“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询地望着九姨娘,“若是九姨娘应了四姨娘,我可就不好说话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来,指了指王妈妈手腕上的金镯子,“若是答应了,又怎么还要请王妈妈帮忙?只是这庶女要进太太的院子里,实在是难了些。我一向也没什么脸面,恐怕……太太未必会应我呢。”
  大秦的规矩,庶女养在正妻膝下,说亲时按例是当嫡女来看待的,出嫁时,嫁妆也与嫡女一样丰富。因此,被太太亲自养育,对庶女来说是天大的脸面,王妈妈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转了转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气了,你近些年来虽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儿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儿的份上,太太就得对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实话说了吧,今日来,我便是要领着七娘子去见太太的。”
  九姨娘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后小七要仰仗王妈妈的照拂了。”她叹了口气,又咳嗽了起来了。“这孩子性子闷,妈妈闲了时,定要多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小七定会报答王妈妈的。”
  王妈妈望了眼窗棂,透过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见了七娘子站在西厢前,拿着个绣绷子往屋内张望,隐隐约约的,也能看出她脸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几分高高在上起来,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还用说?九哥儿的双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顾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带七娘子见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边浮起了一抹笑,笑容里,透着伤感,透着期许,也透着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她柔声细语地说,又咳嗽了起来,“就托您多照应了!”
  2正院
  “一会儿见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妈妈带着七娘子走在回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着。
  “你很少与姐妹们相见,一会儿未必能认得出人。现在在太太屋里的,大约只有二娘子与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无礼了。”
  “是。”七娘子轻声细语,牵着王妈妈的手,一路上左顾右盼,看不出怯场的样子。
  王妈妈心里就有点奇怪。
  七娘子自从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苏州,才到苏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闲少出院门,与太太也就是去年过年时见了那么一面。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马上就要去见陌生的嫡母……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聪明了,所以不害怕,还是傻得连害怕都不知道?
  王妈妈忽然就对自己的擅作主张,有了些疑虑,万一这七娘子是个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于不懂得自己的女儿吧?王妈妈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儿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也许姐弟连心,连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胆大。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丑……你就该糟了。”她刻意带了几分凶狠。“太太虽然慈和,但她身边的规矩嬷嬷们,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打手心、不许吃晚饭——都是轻的!”
  七娘子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抬起头望着王妈妈,轻轻地说,“知道了,妈妈。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王妈妈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们穿过了百芳园,进了正院,正院里有一群小丫头,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丝绸往外搬,一边搬一边笑着说,“大娘子还是这个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东西,全都搬回了娘家来。”
  王妈妈就略带一丝骄傲地对七娘子说,“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养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节礼!这么大的院子,都快摆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过头看着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篓成篓的荔枝葡萄,带着艳羡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忽然又觉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们是从后院门进的正院,正院与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当中,屋顶飞了两三重的檐,上头的人物雕刻得极精细,还贴了金箔,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个丫头迎了出来,笑着问王妈妈,“王妈妈今儿过来得倒早?牵着的是哪家的娃儿?我看着倒是可人意儿。”
  王妈妈板起脸,“这是七娘子。”
  那丫头轻呼了声,忙笑盈盈地给七娘子行礼,“奴婢立春见过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让开了半边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穿着簇新的嫩黄色贡缎袄、天青色提花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致,站在七娘子身边,倒比她更像个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来,我一时眼拙倒认错了。太太才午睡起来,还没用过点心……我这就去回报。”说着,她就转身急匆匆地进了堂屋,王妈妈带着七娘子在地下站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就过来问。
  “王妈妈,这皮草是收到小库房,还是收到官库。”
  “太太说把荔枝窖藏起来,待到年节下再拿出来待客。可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发黑了,妈妈瞧着该怎么办?”
  “好妈妈,这一匹缎子搬进来的时候便脏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两,妈妈可别来寻我们的麻烦。”
  七娘子就知道王妈妈是太太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端着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着。
  “收到官中库里,这种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与你们吃了吧,便宜了你们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边,不要入库了,一会儿我问过了太太再做处置——你们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织金麒麟缎一匹也要好几十两银子,是淘噔得的?”
  丫鬟们就都低眉顺眼地下去做事了。看来,王妈妈虽然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但人缘却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会,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七娘子快进去吧,太太听说你来了,欢喜得很呢。妈妈,太太说,叫您看着这些小蹄子把年礼入库了,一会儿再进来对账。”
  七娘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王妈妈一眼,王妈妈就觉得自己有了些责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头,松开了手,看着立春牵着七娘子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转头看着小丫头子们搬东西。
  七娘子进了堂屋,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看不见东西,立春牵着她转过了一道屏风,屋内才重新亮堂起来——堂屋面向正门的一侧,装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带着她又转过了一个多宝格,才掀起了玻璃珠帘子,笑着把七娘子牵进了一间明亮的卧室。
  卧室里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个人,七娘子扫了他们一眼,见得有两个小姐打扮的女孩儿坐在椅子上,两三个仆妇打扮的丫头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机子上,或是站在床后,屋内正当中是一张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钿大床,床上躺了个小男孩,一个打扮华贵,面孔富态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与那小男孩说话。
  “你七妹妹都来了,还不起来?只是赖着作甚?”
  七娘子就规规矩矩的双膝落地,磕了个头,抬头道,“小七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才转过眼睛看她,眼里带了一点笑意,“哎,你长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转向两个姐姐。“小七给二姐请安。”
  “小七给五姐请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点点头,受了她的半礼。俏丽的五娘子翻了个白眼,哼了声,别开头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头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边。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惊讶。她也没有想到七娘子应对得这样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样,又转头哄着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儿,你瞧,小七长得与你一模一样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七娘子。
  “娘骗我。”他嘟着嘴说。“这人分明和我一样高。”
  “什么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样地说,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别被你五姐带坏了,她没规矩,你也跟着没规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声,盘着手把头扬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说,“成日里就听得你们俩置气了,五姐也不晓得让着弟弟些。”
  九哥儿就得意起来,大太太继续说,“九哥儿也不懂事,五姐脾气不好,你就跟着学——回来告诉老爷,仔细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边含着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稳稳地,听着大太太和九哥儿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觉得有点没趣。
  九哥儿溜下床,穿着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众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响,还有五娘子椅子边站着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儿小脸涨得通红,走回大太太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大太太柔和地望着七娘子,拍打着九哥儿的背,问,“七娘子识字了没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来说。
  “回太太话,小七没有上学。”
  “是我事多,就给忘了。杨家的女儿,字都是要认得几个的。”大太太说,“瞧你一脸的聪明,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过几日,我和先生打个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学吧。”
  原本站在床边的一个丫鬟赶忙就应了一声,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着玉色云缎袄子,浑身上下半新不旧,看来虽然没有立春风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说话了,七娘子就站起来说,“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了笑,点点头。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转头看着白露上前牵着七娘子走出门,连九哥儿都抬起头,撇着嘴要看不看地瞄着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门,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儿到院子里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王妈妈人呢?”她问。
  王妈妈很快就进了里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么就把七娘子给带回来了。”大太太吹着滚烫的热茶,慢慢的问。
  王妈妈心头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
  “回太太的话,”她就跪了下来,膝行着靠近了大太太,轻声说,“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里养。”
  大太太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怪了……”她喃喃地说,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望着院子里九哥儿四处跑动的身影。“四姨娘怎么忽然就好心起来了。”
  王妈妈已经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晓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没有多说话,只是垂着头,等着大太太发问。
  大太太果然问,“九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妈妈就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这金镯子足足有三四两重。
  “这是九姨娘压箱底的首饰了。”王妈妈说,“我还记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与九哥儿,太太从手上拔了这个金镯子赏给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远。“一转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妈妈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九姨娘把压箱底的首饰都送了出来,可见得是真心想让七娘子到太太院子里来养活了。四姨娘开出的条件,一定还没有让她心动……四姨娘是怎么开的条件,又是为什么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里划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太太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着已是弱下去了。我想着,七娘子才六岁,这么早就分院过活,没个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将来到了婆家,难免被人瞧不起。”
  杨老爷想了想,才想起来,七娘子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
  “那你就看着办吧。”他随随便便地说。“一个女儿家,认得几个字,会绣几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呢。”大太太柔声说,“我想着,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个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细看,是个文静的,正好和九哥儿做伴。”
  “你愿意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那是最好。”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就变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门,五姐再过几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还要再照管七娘子,实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为的还不都是这个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里养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晚,大太太就让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杂物都收拾收拾,将西厢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进了腊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来住。
  “九姨娘还病在床上……”王妈妈有些踌躇。
  “要接,便是现在接来。”大太太有一丝不高兴。“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罢了。快过世的人,身上都带着晦气,七娘子进了正院,你就打发她洗个澡,把晦气洗掉。”
  王妈妈心头有些发凉,“是。”
  大太太又换了笑脸,把九哥儿叫到身边问,“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来住了,多了她陪你玩,开心吗?”
  九哥儿眨着眼,看了看王妈妈。王妈妈的心,早就提了起来。
  “爱来不来。”九哥儿想了想,丢下这句话就又跑远了。
  大太太轻笑起来。“这个九哥儿,真是……”
  她没把话说完,王妈妈松了口气,陪笑道,“九哥儿年纪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为小小年纪便被大太太养在身边,九哥儿一点都不认生母和双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来。
  “罢了,就让七娘子住到年后吧。”她轻飘飘地说。“明日找个时辰,把九哥儿带去见见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个样子了,九哥儿也该去尽尽孝。”
  “太太贤惠。”王妈妈忙说。太太让九哥儿去见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称赞大太太贤惠了。否则,生母病成那个样子,儿子连见都不让见一面,大太太就显得绝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脸颊,叹了口气,“七娘子与九哥儿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杨二老爷在京城做官,却把二太太丢在了对街的老宅子里。二太太三五天总要过来窜窜门子,见了九哥儿,总是喜爱得摸了又摸。
  王妈妈的心又紧了起来,她寻思着,大太太到底什么时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呢?
  总归不是今天临时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
  3探病
  七娘子虽然还没被接到大太太那去养活,但她要挪窝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杨府。
  “大太太心慈,她这是怕七娘子没了娘,就少了人教导。少了人教导,就……”九姨娘意味深长地说,“七娘子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了。”
  七娘子说来才刚满了六岁,九哥儿与二房的八娘子与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儿还只是个孩子,八娘子连针都没拿过。七娘子手上,就已经有了做针线做出的茧子了。
  四姨娘别开眼,微微笑了笑,没有接九姨娘的话茬。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女人,看着不过是二十七八岁,却穿了一身莲青色隐芙蓉纹的对襟长袄,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双耳坠与一根银凤钗,越发显得气质是何等清贵。不知道的人,谁不说她是当家主母的气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杨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着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说话。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直到三娘子带着一脸的笑走了进来。
  她手上还抱了一个美人耸肩瓶,瓶里插了一支新开的梅花,开得疏疏落落的,顿时就给这只有药味的屋子里,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许久没来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语先笑,圆圆的脸上,喜气争先恐后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几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细地端详着那支梅花。
  三娘子虽然说得客气,但脚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几丈远,便不肯再走进了。
  是怕被过了病气吧……年纪到底还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个弯弯绕绕,还没学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无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满意地转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柜上头,歪头端详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里就缺这一支白梅呢!这一下冬意就出来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这美人耸肩瓶,看着像是郑窑的瓶子,又上了雨过天晴釉……这个瓶子在外头,足可以卖到四十多两银子。更别说才进了十一月,哪里就能寻访到开得这样好的白梅?
  四姨娘终究是有些不满的,虽然自己不说什么,却让女儿来露了露富。
  九姨娘环视了一圈,看着泛黄的墙面、锈迹斑斑的锁头、霉蛀了的箱柜,就咳嗽了起来,七娘子连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给她拍背。
  四姨娘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闪即逝。
  “七娘子孝顺。”她夸奖。
  七娘子低眉顺眼,“四姨娘过奖了。”
  “只是,”四姨娘话锋一转,“这九姨娘虽然是生母,终究只是个下人,七娘子要记得,尊卑有别。”
  她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发厉害了。
  四姨娘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云山雾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养育,又为什么来露了一次富,说了这么一句暧昧不明的话。
  她垂下眼,就要说话。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话头。
  “姨娘,我去给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对四姨娘点了点头,便匆匆走到外间,瞪着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不是个贪图富贵的,她也不大爱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东西。但是大太太屋里,连一根草都是有来历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过是一文两文的事。
  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九姨娘生了九哥儿,九哥儿又被大太太养到了屋里,认作了亲生儿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狭小了点,九哥儿长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这样落魄,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怨言。
  七娘子忽然浑身发冷,不晓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于情于理,都应该把她接到膝下养大。毕竟她和九哥儿之间的血脉联系是斩都斩不断,他们几乎生得一模一样……若是随便指了个姨娘来养育,九哥儿长大了,难免难堪。而大太太也应该把她教成一个上得了台盘、恭顺听话的大家小姐,将来到了夫家,才不至于给杨家未来的家主丢脸。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实在懒得再花费心机去造就一个庶女,更何况,都在九姨娘膝下养到六岁了,和大太太再怎么亲,心里也是先有生母的。
  说不定,大太太一开始就没想要她,所以才没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现在要她过去,也不过是方便收拾罢了。
  可如果是这样,大太太大可顺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里。来年想个办法,等她出了什么事,再说声四姨娘教养不力,她毕竟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也有几分体面,大老爷会不高兴,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妈妈才听说四姨娘来坐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地过来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养她的事,她就带着自己进了主屋。大太太,多半还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么别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对着茶壶苦笑着,倒了浅浅的一杯茶进了里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说话。
  “……到底是你肚子里养出来的人,你成了这个样子,那边连句话都没有……”
  九姨娘见招拆招,“四姨娘刚才还说了,尊卑有别。”
  “可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话都是两头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从他落了地,你就没见过他吧,现在都长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静地端过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过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
  “哎,就长得和七娘子一个样!”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们是双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七妹妹笑什么?”三娘子娇憨地问,“可是见了这白梅,心里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时等闲看不到这么稀罕的东西。”
  杨老爷今年刚连任了江南总督,手底下的织造府、盐铁司,都是赚钱似聚宝盆的好地方。杨二爷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贵的翰林学士,前途无量。两个杨府加在一起,就占了一条街,这条街就叫二杨街。杨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户,怎么连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说,每年冬天,杨老爷都带着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时候一住就是半个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这话,是指名道姓,当面打脸地说七娘子不得宠。
  七娘子一扬眉。
  “三姐客气了……我平时光顾着伺候姨娘,的确是无心这些玩物。这个美人耸肩瓶子,也是好东西吧?”
  三娘子脸上带了一丝得意,到底还小,不晓得收敛。
  “外头要卖到一百多两呢。”
  “唉,这样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纪小不懂事,随随便便就拿到我们这里来。若是摔碎了,算谁的……四姨娘也不拦着点?”
  四姨娘满脸是笑,宠溺地望着女儿。
  “我说话,她哪里会听。一心惦记着七妹妹,捡了个瓶子就装了来。”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们屋里贵重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别打肿脸充胖子。
  四姨娘说得更直接:这瓶子就是烂大街的货,在我们屋里,没有谁把它当回事。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对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谢过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爱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绽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别和三姐这么客气,你在南偏院长年累月的也不出门,做姐姐的照顾你,是应该的。”
  七娘子就算修养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悦起来。
  三娘子看着喜眉喜眼,其实……
  大家又说了一会话,最终,四姨娘起身告辞。
  到末了也没说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过晚饭,九姨娘靠在枕边似睡非睡,秋枫不知道去哪里钻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恳恳,在廊下煎药。
  自打那天王妈妈来过了,她便只在廊下煎药。九姨娘说了好几次,“我们这人手少,没那么多规矩。”
  立夏只说,“不能让九姨娘丢脸。”
  那一日王妈妈过来,眼底一直是透着一股优越,这势利,在杨府内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这样失宠了的姨娘,和王妈妈比,那就是脚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内小风炉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怜悯:是要落魄到什么地步,才得把风炉搬到屋子里,不然,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
  有些人可以习惯轻视,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员,立夏也是。
  九姨娘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坚持。她望着小立柜上的美人耸肩瓶,眼底渐渐透出疑惑。
  七娘子见状,忙细心请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么。”
  九姨娘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慈爱地望着女儿,眼眶微热,若不是自己没有死,大太太一定会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贱命一条,想死还这么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着说,“这次拉了三娘子来说了这么多话,我听着……倒像是帮我们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七娘子甚至暗地里怀疑,九姨娘一等年后自己搬进主院,便会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从产后就一直病到现在,再健壮的身体,也掏空了。现下还支持着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杨家就一个男丁九哥儿,身为九哥儿的双生姐姐,还是有些特权的。至少,大太太在考虑自己下落的时候,就不会随手塞给哪个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虑到九哥儿的心情,以及老爷的心情……毕竟是双生姐姐,爱屋及乌,总是有一点的。等到九姨娘双眼一闭,没准恩典就来了。
  大太太小气得都不肯让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话说回来,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气成这样,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现,或许会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儿的亲娘,让大太太心里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姨娘来养她的……她的敌人已经够强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四处串门,无声地宣扬起大太太之前是多么苛待她们母女。大老爷那里,她也一向很说的上话,到时候惊动了大老爷,大太太就很难解释了。
  所以王妈妈才来得这么急,那个金镯子,她才收得那么干脆。
  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为什么要这么无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为什么要来坐坐。
  深宅大院里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四姨娘这么做,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叹了口气。
  “想太多,也没用的。”她咳嗽了两声。“咱们只能任人摆布……那也要被太太摆布,太太养了九哥儿,对我们就不会太绝情。这不是还让你回来陪我住到年后吗。”
  大太太在这件事上,还是够意思的。本来着急上火让她当晚就收拾东西,七娘子还颇为不舍。如今能陪到年后,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岁……
  她心里就酸楚起来。
  九姨娘虽然从来没有得宠过,也从来没有宽裕过,但对她这个女儿,却是尽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极为舍得。
  九姨娘看着女儿,心里却极宽慰。
  “太太肯发话,我就放心了。”她轻轻地说。“太太这个人……心地其实还算软的。”所以,才老闹得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
  大太太身边就是少了个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时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边,就有些慌乱起来了。亲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儿……听说是个天真无邪的。
  正是小七出头的好机会!
  卖上几次好,献上几次忠,大太太自然会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没了娘,深宅大院里,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娇养起来,免得还要花费心思去笼络。
  但这样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着笑望向女儿。
  小七有一双大眼,黑嗔嗔的,极是可人,面孔虽然还很稚气,但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眉眼有杨老爷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讨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长相,讨喜。
  性子又稳重,又有心计,不是那等一被挑拨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里,应当能平安长大的。到时候再说个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么都会找一门不错的亲事的。
  女人一辈子,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能养在大太太屋里,是你的福分。将来……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带吃力地说。“瞧初娘子,带过去的陪嫁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在钱上,倒不小气。”
  唯独对她们母女,多年来分分克扣,处处刁难,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会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无比清晰。“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七娘子泪盈于睫。
  “我是庶女,九哥儿是嫡子……我当然听九哥儿的话。”她乖巧地说。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虽然不是那样的人,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总是多一重保证。小七不会和九哥儿套近乎,不会给九哥儿添麻烦,也就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乖乖的,不要争闲气。”她的意识已渐渐模糊了,却还嘱咐着。“忍得一时,风平浪静……”
  真想看看九哥儿的模样!
  4丧事
  九姨娘的办得还算隆重。
  生前虽然不得宠,但到底是九哥儿的生母,九哥儿过继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丧事,花了三百两银子。
  是前几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过是草草买了一口棺材,没让她被草席裹着,也没有进杨家的私墓,到乱葬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杨家停了七天的灵,这才把灵柩运去宝鸡,立夏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七娘子,九姨娘的坟定了,就在杨家祠堂后头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的小角落里,虽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头也有姓氏,将来九哥祭拜的时候,不至于找不到生母的坟。
  大老爷还亲自来给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爷过来了,姨娘们,也就跟着出动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过来的,两个人都握着七娘子的手,说了些惋惜的话。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睁着眼说瞎话,九姨娘的长相在杨府姨娘里,不过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能为杨家诞育儿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点惊讶,又有一丝欣赏。
  五姨娘上过香,擦着眼睛,“没想到九姨娘去得这么早……唉,当年她进府绣花的时候,才止十八岁。”
  九姨娘原是进府做绣娘的,早前也说过一门亲,还没过门夫婿就没了,因此她进府绣了两年花,才被大老爷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儿。
  五姨娘这话要比大姨娘还阴险,大姨娘只不过想勾起七娘子对大太太的不满,五姨娘这话,却是隐隐指责大老爷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说几句绵里藏针的话出来。
  她就想到九姨娘这时候,总会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心连一丝丝温度都没有,无言地告诫着七娘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七娘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姨娘五姨娘齐齐一怔。
  她们都是大太太的贴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现在也常到主屋走动,服侍大太太,与九哥儿相处的时间很多。对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儿前几年还小,性子很骄纵,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么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来。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议论:到底是九姨娘的种,哭起来那满面涕泪的下作样,与九姨娘是如出一辙。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从家哭到下轿,从下轿哭进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泪沾得到处都是,大老爷嫌弃得当晚就睡在三姨娘屋里,碰都没碰九姨娘。
  私底下,这个笑话传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来却不是这样。
  两行眼泪静静地滑下脸颊,肩头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着的迎春花,孱弱娇嫩,又那样精致。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别哭了。仔细别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细细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白皙的小指头屈在素帕边缘,她的手仿若一朵才开的白兰花。
  七娘子举止优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眯起眼,笑得更为亲切。
  “九姨娘去得虽然早,但却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长大,你姨娘在天之灵也能安心。”
  大姨娘与五姨娘虽然有些脸面,但一直无儿无女,在后院里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只能靠着大太太讨生活。大姨娘这话有点自爆其短的意思,不过含得很深。
  满院子都说大姨娘其实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觉得,原来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条件的。
  “多谢大姨娘。”她细声说,对两位姨娘福了福身。两位姨娘连忙避到一边,不敢受她的礼。“将来到了主屋,还要请两位姨娘多加关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摆出了和气的笑。
  “哪里谈得上关照不关照,七娘子有事,只管来问我们就是了。”
  两个姨娘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离开了南偏院。
  还在正月里,南偏院虽然有了丧事,但也只敢把红红绿绿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还是姜黄色的袄子,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白花。
  梁妈妈进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冬雨发呆。
  “七娘子。”她未语先笑,圆脸一团和气。
  七娘子连忙也露出一个笑。
  “梁妈妈好。”
  “七娘子好。”梁妈妈收了伞,先洗手到屋内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这才出来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这几天忙得厉害。”七娘子露出了一点疲惫。“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妈妈眼中闪过了然。
  七娘子还睡在南偏院,和灵堂就隔着一层帘子。才刚七岁……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纪,话倒是说得很婉转。
  梁妈妈就笑了。“七娘子别是认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还睡不好,那就麻烦了。”
  “倒不认床。”七娘子柔柔地说,她的声音就像是江南岸边的春风,不知不觉间,听得人嘴角都要翘起来。“就是天气寒暖不定,实在恼人。”
  梁妈妈嘴角就不由得被这柔柔的声音带得上翘了。“嗳,今年的春天是来得迟了些。”
  她又问七娘子,“七娘子现下跟着哪儿吃饭?”
  梁妈妈和王妈妈都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专管账上的事,梁妈妈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后,七娘子一天三顿就换到了小香雪开,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给七娘子端菜,有时候到了南偏院,饭菜都凉透了。
  还好有小风炉,可以热一热再吃,不至于落下胃病。
  七娘子云淡风轻,“现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诉苦的话都没有说。
  梁妈妈脸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个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报。“晾了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饭,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鱼大肉似的,并没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带出了个上不了台盘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养得太娇嫩了。那,大太太就为难了。“四姨娘去了吗?”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妈妈温温笑着,“七房、八房也有丫头或妈妈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没见着动静。”梁妈妈手底下使出来的人遍布杨家,论消息灵通,大太太也比不过她。
  大太太沉思起来,四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热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却不去打个呼哨。
  放长线钓大鱼,四姨娘或许是要有大动作了。
  “太太,”梁妈妈又说,“老奴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经守了九姨娘的头七,看得出,这是个有城府,能沉得住气,说话做事都比较得体的小姑娘。进主屋被大太太养,已经是够格的了。守过头七,再不接到主屋来,四姨娘就有话柄向大老爷告状了。
  大太太舒展开眉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屋里的丫鬟们。立春正和白露对坐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九哥儿起床。
  九哥儿就是爱赖床,睡个午觉,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说。“你点几个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笼搬到西边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袅袅娜娜,看得梁妈妈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长大了。”她笑吟吟地说,“是个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妈妈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我看,就让她去七娘子身边服侍好了……还缺什么人,你看着挑了。”
  杨府女儿身边都有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与一个粗使婆子,一个管事妈妈。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里,身边得用的人,怕是没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时候,身边只带了立夏。
  “九姨娘那边到底还需要一个人照顾。”轻飘飘的一句话,秋枫便被留了下来。
  白露对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处,初娘子十岁后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园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间,大太太有好几十箱衣服,堂屋哪里放得下。
  因为大太太的话发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笼就只好先堆在门外,等里头的箱笼搬出来了,再挪进去。
  四处褪漆的木箱子就显眼地出现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里最没油水的就数扫地的张婆子了,就连张婆子屋里,都找不到这样破烂的箱笼。
  众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出现了几分讥笑,几分轻视。
  七娘子仿若不觉,大大方方地走进堂屋给大太太请安。
  九哥儿正和五娘子画画玩,二娘子找了本书在美人榻上靠着看,大太太笑着与梁妈妈唠家常,天伦景象,温馨不言而喻。
  “给母亲请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鬓边那朵白花,微微皱眉。“来了。”
  “是。”七娘子抬手顺了顺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来。“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胶在书上,抬也没抬起来,五娘子哼了一声。“九哥,你亲姐姐来了。”
  九哥抬起头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头对着二娘子画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腊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来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扭头就怕得哭起来,养娘赶忙抱着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连他的正脸都没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为五娘子的话皱了皱眉,看九哥的冷淡,却又开心起来,就从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对牌给梁妈妈。
  “一会儿让人给她量身做几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几件,先改一改,让她穿几天等新衣服来了,再换。”
  这话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里养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还有什么九姨娘给的物事。
  梁妈妈眼神飞快地掠过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来:九姨娘没给七娘子留什么名贵首饰。
  旋即又觉得有点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饰,都能换好几百顷田地了,更不要讲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杨老爷的女儿,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个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执事婆子媳妇行礼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开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无邪的笑颜,柔柔地道,“自然是开心的。多谢母亲,多谢梁妈妈。”
  大太太不免一笑:这个七娘子倒是恭顺。
  这样的人放到自己屋里,虽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总比不好来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样,大太太倒宁可把她交给别人来养了。
  “以后日日在一处,倒不必这么客气。”她说。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五娘子却没有这样的城府。
  “娘!”她大声的,中气十足地喊着。“我的衣服才不要给人!”
  大太太皱起眉,扫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头望着脚尖,露出了些局促,但脊背还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带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带着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里民风淳朴,九姨娘每日里见的都是乡民。到了苏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着,极少出门。七娘子生到现在,恐怕还没出过几次门。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亲生亲养的,才两三岁就带着出了门,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还要在香雪海住一两个月。更别说历年来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女眷上门,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这两个人比较起来,五娘子才应该是那个大度从容的,七娘子才是那个小气任性的。
  可现在却像是反了过来,七娘子从从容容,虽然有些尴尬,但却不显得过分腼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几件给妹妹,又碍着你什么了?”她的声音软软的,但是里头的锋芒,谁都听出来了,连九哥都停下笔看了过来。“五娘子怎么不学学你大姐姐?”
  初娘子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没了娘,又是这些子女中排行最长的,自小就养在大太太膝下。从来行事都是大方得体,对姐妹们热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极是舍不得,哭湿了好几条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说话了,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别开头不看大太太。
  梁妈妈忙笑道,“七娘子,那头的箱笼,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对大太太福了福身,又与姐妹们点点头,回身与梁妈妈一起出了正屋。
  她连眼尾都没有望过九哥儿。
  九哥儿撇撇嘴,无趣起来,埋首又画画,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五姐,我画一个九连环送你呀?”他问,清朗的声音一下打破了屋内沉寂的气氛。
  五娘子挤出一个笑,看了看九哥儿的画,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凑趣道,“九哥儿是个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着这三个儿女,口中却是淡淡的,“我们杨家的儿女,本当就是这样和睦。”
  二娘子垂头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5风波
  杨府占了一整条二杨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几百人在里头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局促,又陈旧。
  七娘子搬到正院来,倒是得了一整个西偏院。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从正院堂屋一侧开了个小门,经过抄手游廊通进来,北边是一溜三间青瓦房,南边则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笼塞得满满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腾,她只得了北边的这三间,与东西边的两间小耳房。
  只是这小小的五间屋子,对七娘子来说已是很大了,她从南偏院带来的箱笼,在卧房靠窗墙边一字排开,屋内都显得空空的。
  屋里已有了一张酸枝木螺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边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却觉得单从料子来看,与大太太睡的那张床没多少不同。
  “这还是初娘子睡过的。”梁妈妈眼里带了一丝怀念。“当时那么小小的抱来,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妈妈说这话,不无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虽然刻薄了些,但在钱财上,倒也真的不小气。
  杨家毕竟是名门世家,这点钱,大太太倒是舍得的。
  梁妈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又道,“今日来得急了些,有些家具还没搬过来,我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来,“辛苦梁妈妈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对梁妈妈行礼了。但谢意还是要表达的,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她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给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这个道理。
  梁妈妈听她语气诚挚,唇边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亲昵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们杨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门,正院的小姐,做派当然不能与姨娘房里的那些个庶女一样,?

七品带砖护腰2012-02-16 17:11:37
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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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庶女生存手册全(完)
紫铃儿2012-02-17 12:07:18
真巧,刚看完挺好看的:)
小小巧克力豆2012-03-05 11:55:34
太感谢拉!!花了一个礼拜看完了~~超级好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