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倒转
从小梅园巷出来,邱芸的头发立即被风沙吹得乱蓬蓬的,像堆乱草顶在头上。她站在巷口左顾右盼,三年没回昆明,昆明成了个陌生城市。只有天还是蓝莹莹的,阳光下尘土飞扬,宽大的街道上跑着无穷无尽的大车、小车、摩托车,街道两傍的樱花脏兮兮的蒙了一层灰,像人遗弃了的塑料花。回到昆明后,邱芸一直在寻找记忆中的老昆明。她去了西山、金殿、呈贡等地,处处都使她失望,最后她想起了离家不远的莲花池。
邱芸看了半天,也找不到那条通往莲花池的北门街,不得不问在路边炒茶香瓜子的小贩。
小贩眼睛盯着锅里,头也不抬地说:“扯直扯直的走。”
邱芸走在北门街上,两边高大的楼群挡住了阳光,但挡不住在大街小巷肆意飞扬的白沙和嘈杂的车声人声。她想起虹茵说的,昆明快要变成一个实心城市了。当时众人听了只是笑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实心城市。可邱芸知道,她在梦中到过那种实心城市,楼高得看不见日月星辰,光线幽冥,阴风惨惨,死气沉沉。邱芸在狭窄的小巷里钻来钻去,却就是出不去,心里的焦虑和绝望,差点使她在梦中窒息而死。
邱芸眼睛看着两边绵绵不断的商店,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那条古香古色的小街。云南省歌舞团与著名的北门书屋就在这条街上。那时走在这条宁静小街上的都是些气质极好的男女,运气好时,你还会遇到演“五朵金花”的杨丽琨,跳孔雀舞的杨丽萍。最动人的还是傣族舞蹈家刀美兰,她黑亮浓密的头发挽在脑后,穿着白的紧身衣,鹅黄色的筒裙,走起路来婷婷袅袅,像一朵水仙花,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街上还有家昆明墨水厂,它原是唐继尧的联帅府,大门前蹲着两只白色的大理石狮子,乳白色围墙上的壁画是意境悠远的山水,你会误认为那是墙内的美景。唯一有人间烟火气的就是一家卖蜂窝煤的门市,里面传来单调的“咚咚咚”打蜂窝煤的声音。不时有几个脸黑手黑的搬运工拉着煤车从街上走过。
现代北门街极长,两边全是铺面。邱芸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到街尽头,有道铁门挡住去路。门前有几个卖烧烤的小摊子。卖羊肉串,烤小鲫鱼、小龙虾、石屏臭豆腐,油炸洋芋粑粑,烤红薯……,香气四溢,每个摊子上都围着几个人,生意红火,还有一个俊俏女孩在卖木瓜凉水、抓抓粉、米凉虾、珍珠奶茶。
大铁门关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却是开着的,偶尔有人出进。邱芸一看见木瓜凉水,喉咙里就像升起了一团火,心急火燎地恨不得马上就能喝到那凉凉的、滑滑的、有玫瑰花香味的木瓜凉水,她跟在几个手拿羊肉串的男人后面。
铁门里走出一个小巧玲珑,浑身朝气的女青年来。她梳着蘑菇头,穿着短裙式黑呢子大衣,黑紧身裤,皮鞋搽得铮亮。后面跟着个提篮子的小矮人。那凸额头凹眼睛,长手细脚的小矮人,乍看会吓你一跳,以为是地狱里跑出来的小鬼。邱芸觉得那女青年特别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女子指挥着小矮人从篮子里拿出一个个瓷盒子来。邱芸看看,里面有腌制好的羊肉串、小鲫鱼、臭豆腐……。女子将它们发给卖烧烤的人说:“张小弟,李老四,今天卖完这些就关门。”
俏女孩抱怨说:“依萍姐,过去的人一杯茶水就打发了。现在的人吃了这样要那样,就跟饿死鬼似的。”
青年女子笑着说:“小梦别抱怨了,随他们吧,他们能吃到你们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福气了。”
邱芸忍不住问那女子:“请问你是煤机厂一车间的郑依萍吗?”
年青女子看着她惊奇地说:“邱芸,你不是在大洋彼岸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妈病了,我回来看她。”邱芸盯着郑依萍光滑细腻没有一丝皱纹的脸看。她的眉毛黑得像乌鸦的羽毛,眼睛清澈如黑玉,哪里像个五十多岁的人?邱芸想:“现在昆明的美容手术越来越高,快跟国际接轨了。”
排到邱芸了,俏女孩拿起一个玻璃碗去舀木瓜水。郑依萍止住她,对邱芸说:“街头的东西你也敢乱吃,当心吃了生病,要吃到我餐馆里去吃。”
邱芸暗暗好笑,心想:“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人。”她没说出来,因为她和郑依萍只是在一个厂工作过,并不太熟。
邱芸跟在郑依萍后面,脚才迈进小铁门,就跌进了大自然的怀抱里。里面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远山脚下。天蓝得透明,连吹来的风都是纯净透明的,太阳的一万道金光和金灿灿的油菜花相互交映,让邱芸目眩神迷。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这久违的美景。郑依萍领着丘云走在一条绿草如茵的小路上,小矮人提着篮子远远地跑在前面。
邱芸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问:“昆明人为何舍近求远,不到这里欣赏油菜花,而跑到百里之外的罗平去看油菜花?”
郑依萍笑着说:“你不是刚从北门街过来吗?现在的北门街有多长呀,要走到这里来需要耐心和定力。有的人走着走着,经不住两旁商店的诱惑跑里面去了,等出来时天都黑了,哪里还找得到这里?有些人懒得走路,走一半就跑去打的士,乘公交车,一上车就被拉到别的路上去了,所以没几个人能找到这里。”
邱芸说:“在我记忆中,这一片可是乱坟岗子啊!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爸带我到小菜园一个朋友家喝酒。回来时我爸背着我抄近路,走到这里,我看见小路上、刺丛中、累累的坟头上到处是人。就大叫:‘爸,爸,哪来这么多人?’不知是谁就用大把大把的沙打在我背上,吓得我闭着眼睛缩着头,再也不敢叫了。回家后,我大病一场,差点病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来这一带走动了。”
郑依萍开玩笑地说:“现在那些人都跑进城去了,所以这里成了清静之地。”
路边的油菜花田里偶尔可以看见几间农舍,郑依萍不时和在门前忙活的人打招呼。
“段大妈,鞋底纳好了吗?纳好了送来,我帮你上。”
“李大爹,你还要下酒的豆腐干吗?等会来拿。”
“依萍姐,你得闲再帮我画几个荷包花样。”
“依萍姐,你有空帮我栽条配唐装的裙子。”
郑依萍是厂里手巧得出名的人,绘画绣花,栽剪缝纫,毛线编织无一不会。
邱芸想:“她应该去开时装店才对,怎么去开餐馆呢?”
小矮人不见了,山脚下有个小镇,那才是真正的仿古步行街。两层楼的古建筑,门窗上有图案精美的浮雕,水灵灵的樱花树下走着三两气质极好的男女。街上只有一间丝绸店,一间瓷器店,一间花店,却有三家书店和一家画店。一家书店正在进货,邱芸看看,都是些发黄了的木版线装书,有东汉高诱注解过的《吕氏春秋》、《淮南子》,孔子住宅墙壁里发现的《尚书》、《礼记》、《论语》,还有王维国的《人间词话》,满州才女顾春的《天游阁集》、《东海渔歌》。
邱芸叹了口气说:“现在谁还看这些古书?这些旧书在城里早就被当垃圾处理了。”
郑依萍说:“我们专门到你们那边去淘宝,你们抛弃的我们拾过来。我们这里连乡下老太太都能将《诗经》背得琅琅上口。”
邱芸说:“难怪这里的男女个个都一脸书卷气,我们那边许多大学毕业生还只会看动漫,连我们这些初中尚未毕业的人都不如,真没文化。”
郑依萍开的餐馆不像城里的餐馆,门前吊着大红灯笼,而是吊着两盏宝莲灯。邱芸想:“晚上这两盏宝莲灯亮了,不知该有多美。”
餐馆极大,全是原木长桌和条凳,可容纳数千人用餐。这么古朴气派的餐馆邱芸还从未见过。餐馆里静悄悄的,也不知厨房在哪里。郑依萍领着邱芸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
走出过道,来到一个小天井里。天井一半是小菜园,另一半用青瓦搭了个蓬子。一个古装打扮的酒保在菜地里拔大葱。
郑依萍站在石板路上说:“大何,帮我拔几根韭菜,摘几个蚕豆来,我要做饭给朋友吃。”
在这古老的农家小园里,一个时髦女子,抄着手对一个古代的酒保讲话,邱芸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那酒保果然拔了几根韭菜,摘了几个豆荚递给郑依萍。
邱芸暗暗好笑:“世上哪有这么木讷的人,老板说几根就真拔几根。”
青瓦蓬子里是个小厨房,黄泥小灶上一口精致的小沙锅冒着白气,香气四溢。邱芸顿时饥肠辘辘。
郑依萍捧着菜说:“这锅‘佛跳墙’已经炖好了。我再做两个菜马上开饭。”
邱芸在一张原木小方桌前坐下,好奇地四处张望。厨房用一串串金黄的玉米、火红的长辣椒做装饰,墙上还挂着个黄橙橙的大葫芦。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暖洋洋地烤在邱芸背上,眼前闪了几道亮光,小菜园里酒保不见了,地里的菜珠光宝气,闪烁着宝石、翡翠、祖母绿的光泽。邱芸眨了眨眼睛,那些奇异的光彩消逝了。
邱芸想,如果雨天坐在这里,隔着雨帘子看那翠绿欲滴的菜园子,那又是什么景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