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7-04-09 17:09:54

陈全林

 

《自性的莲花》之259《廖沫沙的“念佛禅”、梁漱溟的“大手印”》 

 

2015年11月,我给几位朋友谈及廖沫沙在“文革”中的遭遇,当时廖沫沙、吴晗、邓拓,

被定为“三家村”反党集团,“三家村”的缘由,是邓拓受邀在《北京晚报》写随笔、杂文,

名曰《燕山夜话》,邓拓写了一些,便邀请吴晗、廖沫沙一起写,最后出版作品集,名曰《三家村札记》。

后来因为政治斗争的原因,这三位文人都被打成了“反党集团”,缘此而名曰“三家村反党集团”。

“三家村”,是旧时代文人的自谦或嘲讽语。

一个村子里只有三户人家,能有多大世面?用于自谦,是说自己见的世面小;

用于嘲讽,说别人见的世面少。吴晗、廖沫沙、邓拓的文集以“三家村”名之,是自谦,

想不到惹上政治麻烦。吴晗与邓拓当时是北京市的领导,也是大文人,廖沫沙当时没有政治职务,是学者。

吴晗、邓拓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死,而廖沫沙也被批判,但他一直活到改革开放之后。

 

我告诉那几位朋友,廖沫沙念佛。

1984年,我上初中时在一本杂文集里看到廖沫沙的文章,说他在“文革”中挨整的时候就念佛,

念“阿弥陀佛”,念着念着忘我了,就再不计较“红卫兵”的批斗了。

 

这是三十多年前读的文章,我记住了这些内容。跟我聊天的是博士、博士后,知道“三家村”事件,

不知道廖沫沙其人。两位博士学佛,对廖沫沙在“文革”中念佛而释然承受批斗的事情感兴趣。

我讲的这件事情,出处何在?我真想写一写。我当时跟她们探讨的问题是:

“文革”中,受批判的文人如陈寅恪、熊十力、梁漱溟,都通佛学,但心境各异。

陈寅恪在广州,年纪最大,受批判的时候,一听到红卫兵的大喇叭就尿裤子。

熊十力在上海,一度精神有点失常,腰里系根麻绳,有点疯癫样,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游街。

国宝级的、世界级的学术大师,晚景如此,国家不能保护之,爱惜之,还要批判之,打击之,令其惨死,

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和人性啊。

虽然时过境迁,但想来不能不感悲世道和“共业”的可怕,也感叹中国文化发展的不容易,

中国学人生存的不容易,既要为圣人继道统,又要给国家兴学术,还要遭受各种无妄之灾。

 

梁漱溟在北京,虽被批判,还是活得很好。他们三人中,梁漱溟还是贡嘎活佛的弟子,修学密宗,

《梁漱溟全集》载有《致言申夫》(1984年),其中提到1949年事如下: 

 


  申夫先生左右: 


  顷奉大函询及刘仲迈、侯疑始二公各情事。我愧未闻刘公之名,曾闻侯公名字,今于其生平事迹亦复遗忘,模糊不清了。1949年夏秋间贡噶上师到重庆北碚,驻公园,我经友引进,聆取无相大手印,接受灌顶,当下如饮醍醐,得未曾有。我自少年倾心佛法(非受人指引,是自发的),抱出家为僧之念,直至二十九岁乃始放弃而结婚,但始终发愿不舍众生,不驻涅槃。曾致力乡村运动者十年,又值日寇入侵而奔走国事。对于佛家戒、定、慧,唯守不茹荤腥一小节,其他谈不上,既无修持,于今衰老(九十一),不念弥陀,只念观音,不修净土者,仍是以救苦救难自勉也。修定乃开智慧,惜我早年于静定未得入,中年一度若有所入,而今衰老,亦难凝神入定了。我公论《易》函稿,我只能展读,不能赞一词。此是真实话,非敢搪塞,唯公谅察幸甚! 
  敬叩台安! 
  梁漱溟再拜

 

梁先生修学密宗这事,我很早就知道,因为气功热的时候,梁先生也关注气功,

也有人写文章谈到过梁漱溟拜贡嘎活佛为师而修持密宗的事。

梁漱溟先生当年还和严新大师有过交流,严新先生评价梁先生:“他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学者。”

 

 

我在某一期《佛教文化》上看到,梁先生辞世前曾参加过一个佛教会议,他在会议上严肃而诚恳地说,

他前世是一个禅僧。赵朴初老对此非常看重,那时朴老主办《佛教文化》。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做了以上陈述,随意翻看了一本很多年前购的老友教授李向平先生的《智慧与慈悲》,

此书中有篇《梁漱溟:前生是和尚吗?》正好谈到我上面提到的事情。则我所言有了根据。

李先生说:

“就是他这么一位在中国文化史上可敬可佩的知识分子,在他晚年时曾自我声称:他是一位和尚,

前生是一禅宗的和尚。那是在北京1987年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成立之际的座谈会上,

梁漱溟说:‘我是一个佛教徒,从来没有向人说过,怕人家笑话。

一个人有今生,有前生,有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是一个禅宗的和尚。’”

 

如此算来,梁先生说此话时已经九十岁了。这样一位经历沧桑人世的大哲,绝不会妄语。

有意思的是,我上高中时,经常和一位师兄参究禅宗公案,师兄修持极好,他当时对我说他前生是个禅僧。

 

熊十力、陈寅恪在“文革”中,批判打击下心智受到影响,学佛不得力,佛法未起用,无他,在他们,

仅仅是学佛学知识而已。梁漱溟不同,他修持,他的定慧非常殊胜,因此能超越世间法。

 

2015年,缘此我写过一首咏陈寅恪的诗:

出身名门名利轻,游心学海学业重。

满腹经纶何足道,一腔文史早已通。

独立精神彰书范,自由思想炳学宗。

共业来时共恓惶,尚欠彻悟超然功。

 

不独陈寅恪如此,熊十力、邓拓、吴晗都如此。

当然,他们承受的苦难,也别是精神的苦闷,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他们面临的社会动乱,也是今天的我们难以想象的。

我们不能以现在生存者的心态考量前辈们那个乱世的艰难。

但,我还是有话要说,因为,他们都是精通历史与佛学的大学者,

应该对他们的心行有所“观照”,以启迪后人。

 

我想到廖沫沙在“文革”中念佛的事,多次给来访的青年学者讲此事,他们也不知道廖沫沙。

我给他们讲的故事,出处何在?

 

讲完的第二天,我去城南旧货市场闲逛,购了二十本旧书,其中一本是《不仅为了纪念》,

《读书》杂志社编辑、三联书店2007年出版、2009年再版。回到家后信手一翻,

看到学者、编辑李辉先生写的《深酌浅饮“三家村”》,正好写到廖沫沙“文革”被整时念佛的事,

引用了廖沫沙原文。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廖沫沙的原文是:

我的罪过,至多不过是多写了几篇杂文,写得不好,或许还有点小差错。

而那些“帮们”却越批越离奇,给我戴上高而大的帽子,高冲云霄,戴上一顶,被风吹落一顶,

总套不住我这个小小的脑袋;等到他们动手扭胳臂,迫使我低头弯腰撅屁股的时候,我就更觉得,

这哪是什么“文化大革命”,简直是在开玩笑,是恶作剧。当我一想到这些,我的滑稽感就油然而生。

在低头弯腰的时候,我默念起:“大慈大悲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用这样的咒语来分散肉体的不舒适和取得精神上的胜利与快乐。

可见,阿Q精神人皆有之,我也未能免俗。

 

 

站在佛学、学佛的立场上,廖沫沙能够活下来,与“念佛”而获得的精神胜利和快乐有关。

我记得,以前读的文章里,廖沫沙提到过念佛的殊胜觉受,而这里只用“快乐”一句带过去。毕竟事实有了。

 

我要说的是,研究佛学的与修持佛法的,在面对共业、面对苦难时,人生结局大异。

看看梁漱溟,看看廖沫沙,就知道此中真理了。

梁漱溟活了95岁(1893——1988),

廖沫沙活了83岁(1907——1990)。

兴南子叹曰:

文人谈佛道,学术境界高。

如不勤修证,到底用不了。

以“体相用”而言,文人因为不修持,无信仰(信佛),不能得本体,不能得妙用,最多,是“文字相”上做些功夫,谓之“学术”,而用,大多在名上。比如季羡林先生是佛学大师,成就了大师的名,但未得佛学的本体,也未得佛学的妙用,一生烦恼,信仰佛教更谈不上。

2016年,中国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00周年,莎翁诗歌的翻译者、93岁的老诗人屠岸自述,在“文革”他受到了冲击,是“反革命分子”,被下放到“团泊洼”,这个地方因为诗人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而出名,而有了文学意义上的地域名气。屠岸在团泊洼的劳动极其辛苦,他在干活的时候以默默背诵莎翁的诗歌而获得精神上的解脱。屠岸声明,他不信仰任何宗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不信,他的精神的寄托是诗歌,他说“诗歌是我的宗教”。

在苦难中,在非常时刻,许多人有自己的“解脱道”。

时代变了,学者们应该在佛学、道学的“体、相、用”上下功夫,得其本体,见其真相,起其妙用,于国学,于国家,于个人,于家庭,善莫大焉。

 

文章完成半年后,读智光禅师所著《禅净路头修证集要》,里面有密参禅师自述文革中被“红卫兵”和政府监管后自己参话头的经历,非常感人,正可以补充上面的文章,也可以使学者与实修者对比。故而把密参老和尚的一段自述附录于下。

你就拿我们文革隔离那段时间,你说“念佛是谁”的这种德性,它真正是有德性。你没有烦恼的时候,说现在话好说,这个功夫那个功夫,等到那个境界到头上来,你用功就不容易了,一天到晚几个人围着你,逼你交代这个、那个的胡说八道,不是吼就是骂,他们走了以后,在那个小窗眼还有人偷偷看着你,你看看心里头这个样子有境啊。想想用什么咒吧,可是念什么也念不到头啊,这个烦恼心上来,平常的烦恼可是跟这个烦恼不同,是真烦恼,那就不知什么时候还找你,那个烦恼还真麻烦,有的时候也想得开放下它,虽然这么说,那不管用,也知道烦恼是放下就没有啊。

 

你看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放不下的,作不了它的主,烦恼一来,你这个用功的念头就没有了,它这个烦恼是自然的,时时现前的。你这个用功的念头是勉强的,哪里能抵住它呢?所以实在没有办法了,还是用“念佛是谁”。你就看这个“念佛是谁”,管它疑情不疑情,这个有心造作的疑情还起作用吗?抓起“念佛是谁”来就参!

 

哎!不管你多大的烦恼,多大的难过,“念佛是谁”参它一阵,心中立刻平平静静,那真是“烦恼即菩提”啊!这才体会到“烦恼即菩提”。你有了功夫,你功夫一提,那个烦恼妄想就转过来了,就转成了功夫,这就叫做菩提。不是烦恼的时候就是菩提。菩提就是智慧,就是觉照啊,看起来这个“念佛是谁”实在是有用的。那么在隔离当中所用的那个功,在那种困难的境界当中,真是昼夜烦恼,经过五个多月,报告里头用的功夫,那个境界平常还得不到,因为那时放下了,反正不让自由了,一天锁着个门,那就是恶关,不是善关。

 

有人看着你,一天到晚找你麻烦,那你不放下也没得办法,只得放下。有的时候一阵子放不下,用用功就放下了,所以在那个困难的境界当中,还是靠“念佛是谁”参它一阵子,心里就平静下来了,就安宁一些。在隔离中这个“念佛是谁”还有几次得到小好处,平常还得不到,所以这个“念佛是谁”要相信,不要想巧妙。你初发心人,就在它上头,你念也好,参也好,追究也好,总要保护它,等你把它参得不要你费力了,你只要一照顾它就来了,随便你这个心中怎么样子提,怎么样子参,都不伤气,都没有妨碍,那个才是有的受用,那你敢用力量,你可以放开手来用力。

 

在平常的用功都是造作呀,要怎么样怎么样,那个时候没有时间造作了。所以我们初发心用功的人,总要在这一念上用功,不要听人家说,人家说了跟你的境界不同,对我来说,用功是这样,那就拼命地把“念佛是谁”闹了几年。虽然多少年来也没有认真地把它用过,可任何时候提它都不费力。我有的时候不提它,不用它,到了时候有了境界,还是要它,什么也抵不住它,别的念头放到心中来,你说念快了,心里发火;念慢了,抵不住这个妄想烦恼,不容易啊。你说全靠这个一念的功夫不容易啊。你看这个“念佛是谁”还是有用的。

 

留连2017-04-09 18:45:58
文革之恶原自于皇帝无法行家天下。